●姚 軍 (寶雞文理學院 中文系,陜西 寶雞 721013)
董仲舒,清河廣川人也。以治春秋,為博士。下帷講誦,弟子傳以久次相授業(yè),或莫能見其面。蓋三年不窺園圃。進退容止,非禮不行,學士皆師尊之。
漢孝武皇帝即位,以賢良對策為江都相,事易王。王素驕,好勇。仲舒以禮義匡正,王敬重焉。
公孫弘希世用事,深疾仲舒。是時,膠西王尤縱恣,數(shù)害吏二千石。弘欲中之,乃言于上曰:“獨仲舒可使相膠西?!蓖跛胤涞?,善待之。仲舒恐久獲罪,以病免。
凡相兩國,輒事驕王,正身率下,所居而治。及去位歸居,終不問產(chǎn)業(yè),以修學著書為事。年老,以壽終于家。
《古文苑》收錄的這篇《董仲舒集敘》不題撰者,收在韓元吉(1118—1187) 刻九卷本卷八,章樵(?—1235)注二十一卷本《古文苑》卷十七。
南宋章樵注《古文苑》時,在這篇敘下解題說“《漢書》本傳:‘仲舒所著,皆明經(jīng)術(shù)之意,及上疏條教,凡百二十三篇。’此必《集》中所載也。”又在《董仲舒集敘》文末說:“并仲舒本傳中語。抑此敘居前,班固采以為傳邪?”說明章樵在注釋《古文苑》時,沒有看到《董仲舒集》,不知此集都收有哪些篇目,因此他才說這篇敘必定載在《董仲舒集》當中。章樵也知道這篇敘全部是《漢書·董仲舒?zhèn)鳌分械奈淖?,但為了跟解題中的說法相一致,他又在自己推測的基礎上再行推測,既然《董仲舒集》是西漢人的別集,那么附于作品中的《董仲舒集敘》當然也出于西漢。由此,他認定東漢班固的《漢書·董仲舒?zhèn)鳌房赡苁遣赊抖偈婕瘮ⅰ凡欙椂伞?/p>
筆者認為,《董仲舒集敘》不是西漢人的作品,班固的《漢書·董仲舒?zhèn)鳌犯皇且罁?jù)這篇敘所作,而是南宋人重輯《董仲舒集》時的作品。以下從兩個方面來對這一問題進行討論。
第一,西漢無別集之名,今傳西漢別集,皆后人轉(zhuǎn)錄,所以,《董仲舒集敘》自然就不會是西漢人所作。
《漢書·藝文志》著錄有“《董仲舒》百二十三篇”“《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董仲舒的作品,恐怕就是這些。①《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骸爸偈嫠?,皆明?jīng)術(shù)之意,及上疏條教,凡百二十三篇。而說《春秋》事得失,《聞舉》、《玉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屬,復數(shù)十篇,十余萬言,皆傳于后世?!边@段話學術(shù)界有不同理解,我以為,“《聞舉》、《玉杯》”以下篇章是舉例性質(zhì),是說在這123篇當中,有關(guān)“《春秋》事得失”的復數(shù)十篇,《蕃露》僅是123篇中的一篇,后人采掇佚篇,至宋有82篇之多,以《蕃露》總其名。六朝時,輯佚前代文人作品為集,于是就有了《董仲舒集》,且代有聚散,故《董仲舒集》一卷始見于《隋書·經(jīng)籍志》,兩《唐志》著錄二卷,北宋《崇文總目》著錄一卷?!吨饼S書錄解題》著錄《董仲舒集》一卷并加按語曰:“案:隋、唐《志》皆二卷,②《隋志》實際著錄的是一卷。今惟錄本傳中《三策》及《古文苑》所載《士不遇賦》《詣公孫弘記室書》二篇而已。③《古文苑》還有《郊祀對》《雨雹對》和《山川頌》3篇。其《敘》篇略本《傳》語,亦載《古文苑》。”陳振孫看到的《董仲舒集》連同《董仲舒集敘》在內(nèi)僅有四篇文章,且斷言《董仲舒集敘》是刪略《漢書·董仲舒?zhèn)鳌范鴣怼?/p>
南宋高宗紹興二十一年(1151年),晁公武《郡齋讀書志》撰成,該目錄書基本上可以反映南宋初年時文人別集的存佚狀況,未見著錄《董仲舒集》,說明《董仲舒集》在南宋初年即已亡佚。最晚也應在宋光宗紹熙五年(1194年)成書的尤袤《遂初堂書目》,又著錄有《董仲舒集》,說明《董仲舒集》是紹興二十一年(1151年)后,直至宋孝宗(趙眘1163年—1189年在位)時期人所重輯。關(guān)于這一點,還可用陳振孫言作為證據(jù)。他在《直齋書錄解題》卷十六《揚子云集》五卷下說“案宋玉而下五家,①指陳氏著錄的《宋玉集》《枚叔集》《董仲舒集》《劉中壘集》和《揚子云集》。皆見唐以前《藝文志》,而《三朝志》俱不著錄,《崇文總目》僅有《董集》一卷而已。蓋古本多已不存,好事者于史傳類書中鈔錄,以備一家之作,充藏書之數(shù)而已。”[1]
別集編定之后,得有個類似《太史公自序傳》或《漢書·敘傳》之類的介紹性文章附在文集之末,用以說明作者之立身行事及作文緣由,最省勁也最能令人信據(jù)的自然是《漢書》的《董仲舒?zhèn)鳌妨?。于是,我們看到的這篇《董仲舒集敘》既略去了《粵有三人對》,又刪去了董仲舒求雨事、中廢為中大夫事、論高廟火災事和張湯問對事,還抹去了班固的評論語言及對董仲舒著作的著錄語,南宋無名氏的這篇《董仲舒集敘》確是高手所為。
第二,從《董仲舒集敘》中的兩個用語來判斷,它也并非漢代人所作。
一是《董仲舒集敘》第一句為“董仲舒,清河廣川人也。”九卷本和二十一卷本都一樣,而《史記·儒林列傳》和《漢書·董仲舒?zhèn)鳌方詿o“清河”二字。查《景縣地名資料匯編·附錄一》“廣川(國、郡、縣、鎮(zhèn)、村)一覽表”,②河北省景縣地名辦公室.景縣地名資料匯編 附錄一[M].1983.西漢之時有兩個廣川,前者為廣川縣,曾前后隸屬過信都國、廣川國和信都國,后者為廣川國,治所在信都(今冀縣);東漢時也有兩個廣川,前者為廣川縣,治所在廣川(今景縣廣川),隸屬清河國,后者為廣川國,僅在107—108年間有過,治所在廣川(今景縣廣川),轄區(qū)廣川縣?!短接[》卷八百四十載“《古今注》曰:光武建武二十年(44年),清河廣川雨粟,大如莧實,色黑?!保?]此廣川指廣川縣,清河指清河國,廣川是清河國的一個屬縣。《景縣地名資料匯編·附錄一》的說法雖與晉崔豹的《古今注》矛盾,但也可以看出,西漢的廣川縣從未隸屬過清河,重輯者想給人一種《董仲舒集敘》出自《漢書》之前的印象,置一“清河”二字反倒弄巧成拙。若西漢人所為,他不會不知廣川縣的隸屬情形;若東漢人置一“清河”二字于“廣川”之前,則董仲舒不生于東漢,況且那個時代人們還不大注重爭搶名人出生地。
二是九卷本和二十一卷本《古文苑》均有“漢孝武皇帝即位,以賢良對策為江都相,事易王?!逼渲?,“漢孝武皇帝”五字中的“漢”字使用令人生疑。若西漢人撰作《董仲舒集敘》,沒必要在“孝武皇帝”之前冠一“漢”字,這也不符合語言的使用習慣。“漢孝武皇帝”的稱謂在東漢時有一處用例,王充《論衡·異虛篇》:“漢孝武皇帝之時,獲白麟,一角戴肉而五趾,使謁者終軍議之?!保?]可以看出,后朝人在稱前朝皇帝時,才有此稱呼。
這種五字稱呼,唐時也有。杜光庭《墉城集仙錄》卷二有“漢孝武皇帝好神仙之道,禱醮名山以求靈應。元封元年辛未七月七日夜二唱之后,西王母降于漢宮,帝拜迎,稽首侍立久之?!保?]北宋王溥(922—982) 于宋太祖建隆二年(961年) 編成《唐會要》,卷七十三“安東都護府”條下載:“(圣歷) 二年,鸞臺侍郎狄仁杰上表,請收安東,復其君長,曰:‘……至漢孝武皇帝,逞高祖之宿憤,藉四帝之資儲。于是定朝鮮,討西域,平南越,擊匈奴。府庫皆空,盜賊蜂起。百姓嫁妻賣子,流離于道路者萬計?!保?]
至北宋時,這種五字稱呼也有文獻記載?!短接[》卷三十九載“(《神仙傳》) 又(曰):泰山下老父者,失其姓名。漢孝武皇帝巡狩,見老父鋤于道間,頭上白光高數(shù)丈。因問之。父對曰:‘臣年八十五時,衰老垂死,頭白齒落。有道者教臣絕榖,但飲水,并作神枕,枕中有三十二物,其二十四物以當二十四氣,其八物當八風。臣行之,轉(zhuǎn)少,日行三百里,今年九十矣?!凼芷浞剑n縑帛去。父入岱宗山,十年、五年時還鄉(xiāng)里,三百余年,乃不復還也。”[2]又,成書于北宋天圣三年至七年(1025年—1029年)的《云笈七簽》,其卷一百一十四《經(jīng)傳部·傳十三》言:“《墉城集仙錄》:‘漢孝武皇帝徹,好長生之道。以元封元年,登嵩高之岳,筑尋真之臺,齋戒精思。四月戊辰,王母使墉城玉女王子登來語帝曰:聞子欲輕四海之祿,迂萬乘之貴,以求長生,真乎勤哉!七月七日,吾當暫來也。帝問東方朔,審其神應。乃清齋百日,焚香宮中。夜二唱之后,白云起于西南,郁郁而至,徑趣宮庭?!保?]
上所列《唐會要》在《四庫全書總目》中屬史部政書類,《太平御覽》是類書,但所載卻屬野史雜傳,《云笈七簽》是道教文獻,所載也屬野史雜傳,借用陳振孫所說,南宋的好事者從這些北宋的史傳或類書中獲得靈感和啟發(fā),在“孝武皇帝”之前冠一“漢”字,將《漢書·董仲舒?zhèn)鳌穭h略成我們所見的這篇《董仲舒集敘》,那就成了順其自然的事情了。
如前所述,《董仲舒集》編成于宋高宗紹興二十一年(1151年) 后,最遲于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年)成書的《古文苑》①《古文苑》收錄了先秦至南齊八十五位作家的二百六十四篇作品,體裁二十種,漢代作品為其重點,其中還有四十九篇文章不見于現(xiàn)存南宋以前的文獻。收了這篇無名氏的《董仲舒集敘》,遂造成了西漢有一篇《董仲舒集敘》的假象,這篇《董仲舒集敘》也未被清嚴可均校輯的《全漢文》“闕名”類所收?,F(xiàn)在,我們就知道它是重輯《董仲舒集》的南宋無名氏所為。
[1](宋) 陳振孫,等點校.直齋書錄解題[K].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461.
[2](宋) 李昉,等.太平御覽[Z].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民國七十四年(1985年).
[3]黃暉.論衡校釋·異虛篇[M].北京:中華書局,1990:217.
[4](前蜀) 杜光庭.墉城集仙錄[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濟南:齊魯書社,1995.
[5](宋) 王溥.唐會要[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民國七十三年(1984年).
[6](宋)張君房.云笈七簽[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民國七十四年(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