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延良
(梧州學院 中文系,廣西 梧州 543002)
身體視閾下文壇新桂軍小說“人”的話語構建
秦延良
(梧州學院 中文系,廣西 梧州 543002)
在邊緣崛起的過程中,“文壇新桂軍”將思想觸角和現(xiàn)實體驗延伸向了喧囂而復雜的身體,通過身體的異動和精神的嬗變,揭示出在凡俗社會中人的生存本相,并從人的發(fā)現(xiàn)與關懷這個視角去闡述社會欲望系統(tǒng),構建起新的 “人”的話語,體現(xiàn)了這些年輕作家對人生的嚴肅思考和人文關懷。
身體視閾;文壇新桂軍;人的話語
談起廣西當代文學,人們自然會想到那一個充滿朝氣、邊緣崛起的廣西青年創(chuàng)作群體——文壇新桂軍,經(jīng)過十年磨一劍的默默積累,一批來自壯鄉(xiāng)的作家?guī)е斯鸫蟮氐臍庀?,于世紀之交邁著穩(wěn)健的步伐從偏遠地帶走到了文壇中心,成為了文學界極為活躍的創(chuàng)作生態(tài)群落。“文壇新桂軍”的異軍突起令人矚目,文學評論家陳曉明就曾斷言:“廣西匯集了一批極有才華的作家,遲早要奪下中國文壇的半壁江山”[1]。在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人們看到一批八桂兒女以其敏銳的時代意識、開闊的文學視野和大膽的敘事指向進行著具有先鋒性和穿越性的探索。而在他們對現(xiàn)實生活所作出的本質性表達中,身體這一景觀被濃墨重彩地凸現(xiàn)了出來,作家們將思想觸角和生存體驗延伸向了喧囂而復雜的身體,在筆下刻畫了一個個蘊藉豐富的身體意象,建構起新的 “人”的話語,并借此開辟了廣闊的文學審美空間。面對著90年代以來中國文學敘事話語的嬗變,“文壇新桂軍”在小說的身體敘事中顯示出了與他們在地域上所處的邊緣位置所迥異的先鋒意識。他們靈敏地抓住身體這個核心符碼,將身體與精神、物質、苦難等元素聯(lián)結在一起,從中探尋多元的身體體驗和真實的生活體驗,并最終從人的發(fā)現(xiàn)與關懷這個視角去闡述社會欲望系統(tǒng),借助身體的敘事形態(tài),“把靈魂還給肉身,把肉身還給靈魂。靈魂不再冷冰冰,身體也不再赤裸裸”[2],并通過身體的異動和精神的嬗變,揭示出在凡俗社會中人的種種生存本相,體現(xiàn)了這些年輕作家對人生的嚴肅思考和人文關懷。他們對身體的精心營構和書寫既契合了90年代文學中 “人”的話語轉型,也為人們考察90年代以來身體的變遷以及“人”的生存狀況和精神境遇提供了一個極佳的著眼點。
面對著紛繁復雜的現(xiàn)實,“文壇新桂軍”努力地以身體書寫傳達出個體對世界的悖離狀態(tài),并從中認真地思考了身體與 “人”的主體意識建構的關系,他們重新賦予身體以心靈的皈依、靈性的維度,使筆下的人物經(jīng)由身體進行艱難的自我救贖,最終完成主體性確認,實現(xiàn) “人”對自我的發(fā)現(xiàn),從而給作品增添了溫暖的色彩。
林白的小說 《一個人的戰(zhàn)爭》通過身體的敘寫實現(xiàn)了 “人”的延伸和轉折,文中塑造了一個專注于自己身體、敏感而具有覺醒意識的女體意象——多米,林白圍繞著女性身體的在場,把女主人公推到了尋找自我的風口浪尖上,以這個從男性規(guī)范權力中掙脫出來的女性呈現(xiàn)出生命個體由逃離——重建的覺醒、對抗姿態(tài),從而確立一個現(xiàn)代人的主體意義。作品寫到了一個女性的同性體驗和成長故事,描繪了她對自己身體的迷戀以及和男人的性愛糾葛,從身體出發(fā)探索 “人”的精神出路。女主人公多米先是由于渴望得到男性而迷失了自我,把富有生命意識的身體降格為物,墮入到男性價值體系之中,使自己的身體成為了愛的祭奠品。后來,隨著在這個價值系統(tǒng)中證明自我的嘗試的失敗,她終于從對男性的幻想中逃離出來,回歸到自己的身體,由自己掌握自己的身體,并以這場身體的戰(zhàn)爭為突破口完成了自我的精神救贖。在這里,林白用她特有的生命體驗和身體敘事言說著個體被壓抑已久的愿望,大膽地表現(xiàn)被壓抑者自我救贖的渴望和勇氣,以此來重新構建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多米的自己嫁給自己的決定明確地表達了一種自我認同的意愿和努力,在這場由性發(fā)起的對精神的挑戰(zhàn)中,身體成了確認自我的陣地,多米通過這場一個人的戰(zhàn)爭最終實現(xiàn)了自我主體地位的建構,她的敏感的身體作為顯在的意象在文中不斷著色,最終變成了女性主體意識的承載體。對自我的發(fā)現(xiàn)從身體上得到實現(xiàn),這標志著作家已經(jīng)將目光投射在人的自然存在和文化存在上,并以一種敏銳的意識和悲憫的情懷努力挽救在嚴酷現(xiàn)實中下沉的身體,從而給這個異化的物質時代涂抹上一層理想的色調(diào)。
鬼子在其代表作 《被雨淋濕的河》中以形象的身體語言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堂吉訶德式的人物——打工仔曉雷,他以一個社會邊緣人的身分,帶著自己的理想重復著農(nóng)民工的平凡生活道路:打工、賺錢、糊口。鬼子對這個人物形象的書寫零碎而生活化,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描寫,但卻加入了身體的元素,以此講述曉雷對無序而喧囂的物質世界的種種反抗。在殘酷的現(xiàn)實生存中,這個弱小的個體遭遇了許多黑暗勢力的壓迫,當他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與理想的嚴重悖離時,曉雷卻做出了非常之舉,他以一種堂吉訶德挑戰(zhàn)風車的姿態(tài)和身體語言去表達自己的憤怒和對苦難的抗爭,拿起酒瓶殺死了荒淫無恥的老板,隨后又以無比的尊嚴挺直自己的身體,堅決不給 “外國老板”下跪,成為 “又一個不跪的打工仔”。雖然曉雷的這些 “螳臂擋車”式的行為由于其自身力量的單薄最終只能走向悲劇性的失敗,甚至使他遭受滅頂之災,但在鬼子的敘述視角中,“死”并不可怕,“生”才是最艱難的,他正是要以曉雷的身體行為和他的死表現(xiàn)出 “人”對 “生”的積極承擔的勇氣和無力承擔的宿命。在曉雷坎坷的受難歷程中,人們能深深感受到一種生命頑強的韌性。
在這些無助的人物身上,新桂軍作家投注了一種現(xiàn)世關懷和悲憫情懷,他們從身體表達中表現(xiàn)了渺小個體堅韌的意識和超常的生命力,從而使這些 “人”因為與世俗的斗爭而呈現(xiàn)出一種崇高的精神力量,并進而具有了悲劇性的審美力量。借助這些身體敘事,“文壇新桂軍”完成了對普通生命的抗爭狀態(tài)的冷靜陳述和深度展現(xiàn),從中表現(xiàn)出對此岸世界的焦慮以及對彼岸世界的關懷。
在現(xiàn)代社會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日益式微的背景下,新桂軍作家將目光從抽象的 “人”聚焦到具象的“身體”,在小說中描寫了一具具被生活壓抑而充滿焦慮的身體,由身體傳達 “人”的內(nèi)心體驗,標注出身體的隱秘體驗對于存在狀態(tài)的揭示功能,通過建構私人化的存在語境和身體寓意來詮釋人在高度異化的現(xiàn)實中自我指認的迷茫和痛苦。
作為 “廣西三劍客”之一的東西就是一個書寫身體的高手,他的小說往往將筆鋒著落在 “身體”上,以身體意象揭示生活的痛苦本質和生命的迷失狀態(tài)。在 《不要問我》這篇小說中,東西便塑造了一個焦慮而絕望的身份失落者,一具充滿荒誕色彩的墮落身體:年輕有為的大學教師衛(wèi)國成為了身份和身體沖突、分離的暗喻符號。他在辭職南下的路途中意外丟失了裝著所有證件的皮箱,成了一個沒有身份的人,而后,身份和身體構成了一個滑稽的悖論:身份證明丟失了,盡管身體行為、自身能力如此真實,卻無法獲得社會的確認,無法證明自我,只能寄希望于找回皮箱。28年來,衛(wèi)國一直在壓抑著身體的欲望而進行著身份的建構,一旦獲得了標志著成功的社會身份,他的身體也隨之放縱出軌;而當能證明他身份的皮箱不復存在時,衛(wèi)國頓時丟失了對于身體的自信,他的身體也變得孤立、焦慮和羸弱,并最終走向自我的迷失。處于迷茫中的衛(wèi)國反復地背誦這幾句話:我叫衛(wèi)國,男,現(xiàn)年28歲,未婚,副教授。他不斷地提醒自己,可別把自己給忘記了。而恰恰正是由于他對身份符號的過度關注,偏偏導致了生命本體的失落。隨著身份的建構與解構,衛(wèi)國的身體也一直在起伏跌宕,始終無法找到停泊的港灣。在這個故事里,“東西是在強調(diào)身體的存在?,F(xiàn)實主義文學以理性為最高原則,理性關注的是人的社會現(xiàn)實存在,即身份。東西轉移了他的關注對象,他將人們從對人的身份關注超拔出來,去掉人的身份遮蔽,呈現(xiàn)人的身體存在。人的身體被理性壓抑太久,東西不惜加入夢幻邏輯,夸大人的身體感覺,以加強讀者對人的身體存在的意識”[3]。在對衛(wèi)國焦慮的身體的書寫中,東西使人們看到了身體的迷失狀態(tài),現(xiàn)實的荒謬處境使身體難以回歸到人的正常價值軌道之上,最終,生命個體的精神變成了稀薄的空氣,衛(wèi)國丟失了對于身體的自信,從而也失去了尋找自我的基本依據(jù)和心靈的歸宿。
凡一平的長篇小說 《變性人手記》刻畫了一個變性人的變形人生。在這個故事里,變性成了一個極具身體鬧劇性質的人生取景框,人們從中不僅可以清晰地審視外在化的欲望場景,還能看到人的道德觀念的離場以及人性的頹敗。凡一平給人們展示了一個認同男權社會的漂亮女演員夏妝在主動做了變性手術后的種種命運變化。整篇小說行文雖貌似荒誕,但所構建起來的 “人”的話語卻深刻而嚴肅。變性人夏妝對身體性別的重新選擇并不是由于自身生理的驅使,而是源于對男權的極度渴求,她本身是一個命運多舛、飽受屈辱的女性,但她選擇的反抗方式——變性恰恰是默認了女性的被動地位,為了實現(xiàn)對生命的所謂自我完成和絕對主宰,她卻首先舉行了身體的“投降”儀式。 “個人為了獲取他已喪失的力量,不惜放棄自我的獨立性而使自己與外在的他人或他物湊合在一起的傾向。換句話說,也就是尋求新的第二枷鎖來代替業(yè)已擺脫掉的原始枷鎖的傾向?!盵4]實際上,夏妝正是在完成身體的變形中同時走向了人格上的自我解構。她認為變成男性就能獲得強勢和主導話語權,殊不知正是從變性的那一刻起,她人性中的劣質和弱勢就彰顯無遺。變性并沒有讓她獲得真正意義上的自我超越和強大,反而使人們看到了她的個性精神的潰退,她變的不光是 “性”,還有自己的人性。因此,在凡一平的身體書寫的視閾中,準確地呈現(xiàn)了人性的迷失以及作者頗為鮮明的批判立場。
在90年代寫 “人”的文學語境發(fā)生嬗變的背景下,新桂軍作家以充滿焦慮感的身體書寫準確呈現(xiàn)出生命個體的孤獨意識和迷失狀態(tài),他們小說中的這些人物依托著身體痛苦地尋覓著人生的某個出口,但是,身體的迷失卻拉扯著精神主體四處飄搖,不知歸路,于是,他們自身的實存價值最終指向了虛無。
在 “文壇新桂軍”的身體呈現(xiàn)中,人們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把物質身體的活動與心靈意志的發(fā)掘并舉的敘事策略。作家們冷靜地解構著其中的種種生命本質,并在還原身體的本真狀態(tài)過程中演繹出其中的心靈悲劇走向。他們把這些凡夫俗子置于身體異動的現(xiàn)實場景中去表現(xiàn)他們在物質世界的異化和扭曲狀態(tài),對此進行著一次次嚴肅而徹底的審視,從中傳達出對現(xiàn)實和人性異化的深刻思考。
在中篇小說 《睡覺》中,東西用一種人們最平常的生理現(xiàn)象,展示了另外一個焦慮的身體意象—— 一個失眠癥患者,從中揭示出現(xiàn)代人的精神困境。小說中的 “我”表面上是一個被睡覺拒絕的人,其實是一個被正常生活所拒絕的人,于是,我的身體與行為也變得焦灼和扭曲,“我”成為了一個變態(tài)的窺視者。為了獲得另一種生活,“我”在晚上偷偷地溜到別人的窗戶下偷窺,并由此獲得了身體的暫時快感。在偷窺當中,“我”發(fā)現(xiàn)了女朋友的背叛,朋友之間的互相欺騙以及社會上的爾虞我詐等眾多秘密,這些秘密隨之又成為一種刺激,撩動著我的身體,使 “我”更加難以入眠,擔心不能窺視到別人的下一步行動,害怕別人趁機騙 “我”。如此不斷反復,失眠— 窺視— 失眠成為了一個惡性循環(huán),“我”想睡覺但又想窺視他人行動,“我”除了窺視再也沒有任何能夠與正常生活相聯(lián)系的方式,身體的變態(tài)行為導致了 “我”走向了自我的淪喪。東西敏銳地抓住了這個時代生活本質蛻變的根本問題,通過身體的異動觸碰到了自我與身體關聯(lián)的命題,從中審視人的精神之維,從而在形而下的身體當中發(fā)現(xiàn)和書寫了形而上之 “道”。
同樣,在 《肚子的記憶》中,東西以極為平常的 “肚子”作為意象指代了異常的精神空虛與恐懼,一個人腦子越來越糊涂,但肚子卻時時刻刻惦記著吃,最后查明病因,竟然是來自遺傳的“饑餓記憶”基因。故事的焦點由肚子巧妙地落在了饑餓與吃上,因為吃,人性異化到荒誕不經(jīng)的地步。在成為饑餓的忠實奴仆后,人也因此而變得面目模糊。通過這些身體的異化行為,東西使讀者看到了在異化社會中的人的異化狀態(tài),從中深刻地揭示出現(xiàn)代人的精神困境。
確實,在新桂軍作家的小說的身體敘事中,身體已不再是簡單的肉身概念,而是變成了一種復雜的物質和精神的混合物,構建起了作家對于身體/意義、身體/價值、身體/自我等多維度的關于“人”的哲學思考。在身體視閾下,人們看到的其實已不僅僅是身體的顯在姿態(tài),而是社會的病態(tài)和生活的痛苦本質。撥開身體的表層,其深層結構袒露出來的是作家的悲憫之情,他們共同營構了一個以身體承受與心靈關注為中心的 “人”的話語世界,并希望從中找到一條精神復歸和重建之路,從而使小說具有了震撼人心的審美沖擊力。
[1]陳曉明.直接現(xiàn)實主義:廣西三劍客的崛起[J].南方文壇,1998(2).
[2]張紅翠.身體轉向與肉身化敘事[J].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3).
[3]黃偉林.身體幻想的后現(xiàn)代書寫——論東西的小說[J].山花,2007(10).
[4]埃里?!じヂ迥?逃避自由[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7.
I207.42
A
1673-8535(2010)04-0065-04
2010-06-02
廣西梧州學院科研項目(2009C035)階段性研究成果
秦延良(1973-),男,廣西梧州人,梧州學院中文系教師,文學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鐘世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