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鳴

母親

鄧琳走進咨詢室的時候,我明顯地感覺到一種壓抑的憤怒。

“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想起來就丟人,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養(yǎng)了這么一個禍害!”好半天,她才終于開了口?！白蛱焓嵌Y拜天,我和佳佳——就是我女兒,去我家附近的超市買東西。結(jié)賬的時候,超市的保安叫住了我,讓我到他們辦公室去一趟,我還朝人家發(fā)脾氣。沒想到,到了那里,人家讓我看錄像,原來……”

鄧琳氣得說不下去,臉漲得通紅,想必是當時的尷尬和羞辱又涌上了心頭。

等情緒平復,她又接著說:“錄像上明明白白地顯示,佳佳竟然偷人家超市的東西,而且不是第一次!你說這不是丟死我們的人了嗎?她去偷人家不值幾塊錢的潤唇膏、指甲剪,我真替她臊得慌!”

聽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我請鄧琳坐下,問她:“你們家庭條件怎么樣?佳佳平時的零花錢多嗎?”

“不瞞你說,我是機關公務員,她爸自己經(jīng)營一家外貿(mào)公司,我們家不缺錢。每月給她的零花錢不下一千塊,足夠她買這些東西的了。再說了,潤唇膏和指甲剪又不是毒品,她想買多少就買多少,沒人會阻攔她,犯得上去偷人家的嗎?”鄧琳邊說邊搖頭:“這丫頭自從上了高一,變得越來越怪,喜歡看恐怖小說、驚悚電影,把自己嚇得不敢睡覺,成夜不敢關燈?？膳職w怕,過不兩天,她準又去找來看?！?/p>

“那佳佳和你們夫妻的關系怎么樣呢?”我又問。

“她放學回家一頭扎進自己的房間,吃飯都叫不出來。高一上學期的時候,她的班主任給我打電話,說佳佳和班上的一個男生走得挺近。我說了她幾句,沒想到她懷恨在心,成天對我橫鼻子豎眼的,像跟我有仇似的。她怎么就這么不爭氣啊。你有什么好辦法嗎?”

望著鄧琳求助的目光,我說:“約個時間讓佳佳到我這里來吧?！?/p>

女兒

“你是我媽雇來教育我的吧?”佳佳懶懶地伸展著四肢,靠在沙發(fā)上,帶點調(diào)侃的口氣向我發(fā)起了挑戰(zhàn)。

16歲的佳佳比我想象中的成熟,身體已經(jīng)發(fā)育得像個成人,是個十足的時尚女孩。我知道,對于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來說,權(quán)威是她們最想挑戰(zhàn)的東西。

“唉,你說現(xiàn)在有些家長也真是,把孩子喂飽了,就送進學校讓老師看著,然后就認為你理所應當?shù)亻L大成人、出人頭地、光宗耀祖,是不是太一廂情愿了?”我也給她調(diào)侃了回去。

佳佳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還真讓你說對了,我爸媽就是這么做的?！?/p>

“那他們對什么東西感興趣呢?”

“比如我的成績啦,穿什么衣服啦,還有就是我有沒有男朋友啦?！?/p>

“你對這些不感興趣嗎?那可是你的成績、你的衣著、你的男朋友啊?！蔽依^續(xù)和她開著玩笑。

“那倒也不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當然在乎,但他們也不能把什么都往這上面扯吧?就說上初三那年,我們班上有個男生追我,說實在的,我心里挺看不上那家伙的。但這小子一天到晚地像個跟屁蟲一樣粘著我,送我這個送我那個,我不要,他就哭天抹淚的,我真是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就去問我爸該怎么辦,你猜我爸怎么說?這老人家第一句話就是問我這小子有沒有占我便宜,接著就說不能因為這事影響學習, 建議是學生要以學習為主,別的都不考慮。我其實就是想跟我爸要個主意,怎么把這傻小子打發(fā)了又不得罪人。他跟我談學習干嗎?結(jié)果是主意沒討著,白挨了一頓訓?！?/p>

看我點頭,佳佳繼續(xù)抱怨:“還有更變態(tài)的呢。我上高一后參加班長競選,我在班上成績不差,也下了血本拉了票,結(jié)果還是失敗了。這次我又鼓足勇氣問我父母,可人家二位異口同聲地說,‘競選什么班長!考個好大學比什么都強!”佳佳嘆了口氣,“我覺得我父母根本沒把我當個人養(yǎng),他們只把我當成一部電腦,充上電,裝上軟件,每天晚上看一眼,只要沒磕沒碰沒染上病毒,就關機睡覺?！?/p>

“哈哈?！蔽冶患鸭延腥さ谋扔鞫簶妨??！艾F(xiàn)在你這個小電腦有病毒了,你媽就想讓我當殺毒軟件了。”

“你能行嗎?”佳佳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懷疑,還有期待。

我停了停,說:“我知道你與電腦的區(qū)別大了。電腦是麻木的,你是有感覺的。在得不到別人關注時,你讓自己更加關注自己的感覺,比如恐懼?？茨切┛植拦适隆Ⅲ@悚小說,一定很過癮吧!把自己嚇得哆哆嗦嗦,知道自己在顫抖,就知道自己還有感覺?！?/p>

佳佳笑了笑,臉有點紅:“其實我也覺得找這種刺激挺無聊的。開始是挺過癮的,有些欲罷不能,后來越看越無聊,嚇來嚇去就這么幾個套路。你說,他們怎么就變不出點花樣來呢?”

“所以你就自己變出花樣玩了。嚇唬自己太沒追求,怎么比得上跟別人搗亂有意思呢?”

“搗亂?”佳佳一愣。

“話說到這里,我們就實話實說,你還記得第一次偷拿別人的東西是什么嗎?”

“哈哈哈。”佳佳再也憋不住,大笑了起來:“那是我爸的一條破腰帶。我故意給他藏了起來,沒想到惹得我媽懷疑我爸在外面有什么事,兩人為這事吵了三天。哈哈,真好玩?！?/p>

“你總算出了一口惡氣吧。”

“是啊,反正覺得耍他們一次很痛快的。平時我說話總沒人理,我心里一憋悶,就特別想搗搗亂?！?/p>

“第一次拿別人的東西,刺激嗎?”我直截了當?shù)貑枴?/p>

“嗯……挺害怕的。”佳佳的臉徹底紅了。

“嗯。我現(xiàn)在明白你的問題出在什么地方了?？植佬≌f讓佳佳害怕,于是佳佳有了感覺,很爽;給父母搗亂讓佳佳反擊了父母的古板與專制,于是佳佳覺得有了些發(fā)言權(quán),終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擺弄生活了,很爽;偷拿別人的小東西,得手了,讓佳佳獲得成就感,總算有了掌控的體驗,原來連規(guī)則都是可以耍著玩的,于是為人處世也有了自信,很爽。你的問題是你到了尋找‘自我的年紀,卻一直不知道怎么尋找‘自我罷了。”

聽了我的話,佳佳沉默了許久。我拍拍她的頭,說:“回家告訴你的‘程序員,也就是你的父母,他們該接受培訓了?！?/p>

父親

陳顯進來時,一臉的不耐煩:“偷東西明明是道德問題,教育教育就行了,犯得上找心理醫(yī)生嗎?女人真是莫名其妙。你能告訴我,我女兒跟你說了些什么嗎?”

我笑了笑:“對不起!我恐怕不能告訴你。這是職業(yè)道德?！?/p>

陳顯深吸了一口氣:“那好吧!你認為,我女兒怎么了?”

“絕望!”

“她?她有什么好絕望的?”

“她絕望,是因為她認為父母不可能從靈魂層面關心自己,不可能幫助自己繼續(xù)成長。佳佳需要父母指點她,幫助她,陪她找到‘自我?！?/p>

“你能不能說明白點?”陳顯有些糊涂。

“這么說吧。人在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中,都需要找到一個辦法,就是‘自我怎么更好地與環(huán)境互動。首先,一個人必須了解自己:我的長處和短處是什么?我的能力怎么樣?然后,這個人還必須去理解環(huán)境:這個環(huán)境中的處事規(guī)則是什么?人和人怎么相處?最后,這個人才能根據(jù)對‘自我和‘環(huán)境的判斷,來決定‘自我怎么更好地和環(huán)境互動。否則,人就會在面對周圍的環(huán)境時感到茫然,感到無所適從,甚至迷失自我?！?/p>

“你說的這些和佳佳的小偷小摸有什么關系?”

“16歲的她正處于青春期。這個階段,她的憧憬和幻想會很多。佳佳有想法,但無法從父母那里得到她想要的反饋。比如,男孩子追她,她不知道該如何禮貌地拒絕;競選班干部,她不知道應該怎么拉票,怎么獲得老師和同學的信任。當她試圖向父母請教的時候,得到的永遠是‘努力學習之類的大口號。沒人給她出主意,沒人和她一起分析得失、總結(jié)經(jīng)驗。所以,佳佳感到孤獨和無助,她面對復雜的成人世界時無所適從。人在環(huán)境中感到無力,感到迷茫,這種懵懂和渾噩是一個很痛苦的狀態(tài),對環(huán)境的理解欲、掌控欲會隨著青春期的成長越來越迫切。這是一個人成長必不可少的東西。她從父母身上找不到,必然會去外邊找。佳佳為什么喜歡恐怖小說?是因為恐怖能讓她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她偷家里的東西,是想打亂家里的秩序,獲得一種掌控感;她偷外面的東西,能讓她感覺緊張、刺激。這是一種心理滿足。開始的時候,她可能是偶爾通過這種畸形的方式讓自己感到了‘自我與‘環(huán)境的互動,得到了一點兒關注與成就感,覺得心里很爽,沒想到最后上癮了,欲罷不能。你應該慶幸的是,佳佳只是看恐怖小說和偷小東西。類似的情況下,有些年輕人會染上網(wǎng)癮,有些會有暴力傾向,有些會用濫交踐踏規(guī)則,有些則會用吸毒自我麻醉?！?/p>

陳顯有些不知所措:“那我應該怎么做才能幫她找回‘自我呢?”

“以前,佳佳覺得父親不能為她提供有用的知識和建議?，F(xiàn)在,你可以從這里入手,打破她的印象,讓佳佳覺得父親可以提供而且愿意提供關注和指點。這時,她自然會回到你的身邊,會向你求教經(jīng)驗和智慧。在這種積極的互動中,你就有了影響和改變她的機會。”

“那時,她的小偷小摸習慣就……”陳顯還是惦記這事。

“這可能還需要一個過程。只有佳佳從正常的渠道重新獲得了掌控感,獲得了自信和趣味,才能從這種怪癖中走出來。這需要你的努力喔?！?/p>

編輯 牛淑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