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樂軍
(廣東農(nóng)工商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人文藝術(shù)系,廣東 廣州 510507)
杜牧非議李德裕原因檢討
徐樂軍
(廣東農(nóng)工商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人文藝術(shù)系,廣東 廣州 510507)
杜牧非議李德裕的言辭發(fā)表于李黨全面失敗之后。其乖常之舉原因有三:一是出自個人仕宦前景的考量,二是抒發(fā)李德裕執(zhí)政期間不受重用的怨氣,三是為了家族利益的最大化。杜牧的言行是當時的文人士大夫階層世俗功利之心外化之縮影,具有典型意義。
杜牧;非議;李德裕;原因
有關(guān)牛李黨爭,文史學界多年來研究頗多,用力亦深,成就斐然。對卷入其中的文人心態(tài)和命運的研究亦多見論著,其中不乏真知灼見。在這些研究中,杜牧可以說是一個焦點人物。他在會昌朝屢次上書李黨魁首李德裕,李德裕用其策而遠其人;宣宗上臺后,李德裕南貶崖州,有去無回,杜牧對其大加非議,言辭乖常,令人不堪卒讀。為何杜牧對李德裕態(tài)度前后判若云泥?筆者不揣淺陋,擬在前賢有關(guān)論述基礎(chǔ)上,對這一千百年來眾人難以接受卻又不得不相信的焦點問題作一深層次的檢討。
一
杜牧非議李德裕言辭主要是在李黨全面失敗之后,茲列出并加以初步解讀。
1.《唐故太子少師奇章郡開國公贈太尉牛公墓志銘》:
時李太尉專柄五年,多逐賢士,天下恨怨,以公德全畏之……自十月至十二月,公凡三貶至循州員外長史,天下人為公挼手咤罵。公走萬里瘴海上,二年恬泰若一無事……李太尉志必殺公,后南謫過汝州,公厚供具,哀其窮,為解說海上與中州少異,以勉安之,不出一言及于前事。[1]117-118
據(jù)繆鉞《杜牧年譜》,此文作于大中四年(公元850年),杜牧時任吏部員外郎。[2]牛僧儒與李德裕各為兩黨黨魁,杜牧為牛寫墓志銘,揚牛貶李,似在情理之中。但編造事實,力圖證牛之賢,損李之奸,則殊失忠恕之道。岑仲勉通過考證后辯言:“今無論碑、志、紀三文孰正,然大中二年六七月間僧儒已離汝,則必然之事矣。德裕貶崖州系二年九月,且已在潮州任,無緣過汝,胡云僧儒在汝州與德裕說海上事也?”[3]144
2.《上宰相求湖州第一啟》:
某弟顗,世胄子孫,二十六一舉進士及第,……朱崖李太尉迫以世舊,取為浙西團練使巡官,李太尉貴驕多過,凡有毫發(fā),顗必疏而言之。[1]243
據(jù)繆譜,此文寫作時間與上文同為大中四年,但晚于上文。杜牧祖杜佑與李德裕之父李吉甫有舊,故李德裕鎮(zhèn)浙西時,曾辟杜牧親弟杜顗入幕。杜顗雖有才華,但迫于眼病,并不一定完全勝任幕府工作,可以說李德裕辟其入幕明顯帶有照顧性質(zhì),但杜牧由于為上書牛黨宰相求出湖州,不得不為杜顗入李幕事加以撇清。但其言辭乖常,出人意表。杜牧迫于現(xiàn)實可以不表達感激之情,但他卻倒打一耙,認為杜顗入幕乃李強迫所致,而顗則是出污泥而不染,并對李多有規(guī)諫,確乎有顛倒黑白之嫌。大中五年,顗死,杜牧在其弟墓志銘中仍言:“李丞相德裕出為鎮(zhèn)海軍節(jié)度使,辟君試協(xié)律郎,為巡官。后貶袁州,語親善曰:‘我聞杜巡官言晚十年,故有此行。’”[1]139如果說寫給宰相看的書啟中為了達到目的而詆毀李德裕尚屬情有可原外,在顗之墓志銘中實在沒有貶李的必要,由此可見杜牧當時為了仕途進取而急于切割與李德裕任何關(guān)聯(lián)之心態(tài)。
3.《祭周相公文》:
會昌之政,柄者為誰?忿忍陰污,多逐良善。牧實忝幸,亦在遣中。黃崗大澤,葭葦之場,繼來池陽,西在孤島。僻左五歲,遭逢圣明。收拾冤沉,誅破罪惡。[1]205-206
據(jù)繆譜,此文作于大中五年。牛黨要人周墀是杜牧的恩人,周入相后將杜牧從僻遠的睦州內(nèi)擢為司勛員外郎、史館修撰。此文中,杜牧對自己于會昌中任黃州、池州等地刺史相當憤懣,其矛頭直指李德裕。
4.《唐故東川節(jié)度使檢校右仆射兼御史大夫贈司徒周公墓志銘》:
李太尉德裕伺公纖失,四年不得,知愈治
不可蓋抑,遷公江西觀察使、兼御史大夫。[1]120
據(jù)繆譜,此文作于大中六年。周墀于會昌中遷為江西觀察使,當是李德裕提拔所至。但杜牧這里不顧事實,對李德裕加以無端非議。對此岑仲勉辯駁道:“遷用之而曰伺失不得,則啼笑皆非矣,文人之口之筆,尚足信乎?”[3]144
上述四篇文章中的有關(guān)言辭,是杜牧非議李德裕的主要證據(jù)。后人論及牛李黨爭,多非牛是李,盡管以李德裕為首的李黨并非令人十分滿意,但較牛黨所作所為,李黨會昌年執(zhí)政時期還是有更多值得肯定的政績。杜牧為晚唐人中翹楚,才華橫溢,常以天下為己任,為何罔顧事實,違背良心對李德裕橫加指責乃至詆毀呢?
二
杜牧志向遠大,一直不甘沉淪下僚。他非常聰明,是一位富有敏銳洞察力的文人型政治干才,從他上書李德裕所提出的一系列用兵和吏干才識上均可看出。但他不可能是超越時代的圣人,從他個人仕宦前景來看,他沒有必要為一個遭君相拋棄而全面失勢、并且?guī)缀鯖]有任何翻身可能的李德裕堅守節(jié)操。他沒有這個義務,何況他本就不屬于李黨中人。當時,牛黨宰相周墀一上任,就調(diào)杜牧回京,并讓其撰《唐故江西觀察使武陽公韋公遺愛碑》。杜牧受寵若驚,在《進撰故江西韋大夫遺受碑文表》中道:“臣官卑人微,素無文學,恩生望外,事出非常,承命震驚,以榮為懼?!劣诔颊?最為鄙陋,明命忽臨,牢讓無路,俯仰慚懼,神魂驚飛。臣不敢深引古文,廣征樸學,但首敘元和中興得人之盛,次述韋丹在任為治之功。事必直書,辭無華飾,所冀通衢一建,百姓皆觀,事事彰明,人人曉會。但率誠樸,不近文章。受曲被之恩私,如生羽翼;報非次之拔擢,宜裂肝腸?!盵1]220-221據(jù)王炎平考,為元和干臣韋丹樹碑立傳,有特別的政治意義:“建此遺愛碑,是借韋丹之功,頌憲宗之圣。而頌揚憲宗,意在昭示宣宗仰慕和效法憲宗之心,以與所謂謀逆的穆宗區(qū)別,從而抹倒穆、敬、文、武4朝?!盵4]這樣看來,杜牧受此榮任,心中非常明白其寫作重點和宣宗君臣之目的,而他當時職為司勛員外郎、史館修撰,本不掌此,但卻被膺此重任,可見在牛黨要人眼中,他是非常值得拉攏和重用之一員。杜牧當然也投桃報李,在碑文中恰如其分地渲染了這一目的,利用其文才成功地扮演了一回宣宗御用文人的角色,仕宦前景一片光明。在宣宗朝,盡管杜牧因家累或其他因素又出牧湖州,但后來仍升至中書舍人,如果不是早逝,他的仕途還會有更進一步的上升空間。
杜牧同時又是一個愛憎分明的人。李德裕執(zhí)政期間,雖政績突出,但恰恰也是杜牧僻守遠郡達七載之久的時期。他怨氣所積,終于在李德裕倒臺之后借機抒發(fā)出來。會昌年間,杜牧出守黃州、池州,曾屢次上書李德裕陳述才具方略,但未能改變仕途劣勢。又上書李黨要員李回,自陳家學和專長,但仍不見引用。此中原因,有論者詳解為是牛黨要人李紳從中作梗。[5]筆者認同這一分析,而且這也正是杜牧在錯綜復雜的黨爭中將個人利益最大化的選擇。本來杜佑與李吉甫有通家之誼,故李德裕辟杜顗入幕,杜顗也一直沒有辜負李德裕。杜牧兄弟情深,但他對杜顗入李德裕浙西潤州幕仍存有防范心理,在《送杜顗赴潤州幕》中道:“少年才俊赴知音,丞相門欄不覺深。直道事人男子業(yè),異鄉(xiāng)加飯弟兄心。還須整理韋弦佩,莫獨矜夸玳瑁簪。若去上元懷古去,謝安墳下與沉吟。”[1]334“直道事人”當有提醒弟弟不要卷入復雜的人事糾葛之中,而“整理韋弦佩”則表現(xiàn)出杜牧的謹慎與擔心。原來,杜佑與元稹、白居易、李紳有宿怨,元稹曾觸怒杜佑,李紳則為了維護元稹而嘲笑杜佑,但李德裕又與元稹、李紳交好,時稱翰林“三俊”。杜佑死時杜牧僅10歲,杜家恩澤已為堂兄杜悰所承襲,自己兄弟仕宦難達,年長的杜牧自然遷怒于元稹和李紳。元稹早死姑且不論,但李紳一直是杜牧不快之人。其《商山富水驛》言:“邪按每思當面唾,清貧長欠一杯錢。騷名不合輕移改,留警朝天者惕然?!盵1]67詩中欲“當面唾”者即是李紳,所以他在洛陽對李紳實施了不留任何情面的報復。另外,牛李黨爭中著名的吳湘案就發(fā)生在李紳為淮南節(jié)度使任上。被李紳處死的吳湘是杜牧恩人吳武陵的侄子,這當然又增添了杜牧心中對李紳的仇恨。但不論多么復雜的人事糾葛,李德裕終歸是李黨核心人物,平澤潞后功蓋朝野,杜牧上書道賀。在《賀中書門下平澤潞啟》中,雖未直言邀功,但他與李德裕雙方當是心照不宣而已,但杜牧等來的仍是失望的結(jié)果。所以說,杜牧對李德裕等黨人的怨氣確實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李黨失敗后,杜牧不可能意氣用事,他還必須考慮整個家族利益。與杜牧同輩的杜佑子孫中,只有杜悰仕至高位,其余均是中下層官員。與杜牧、杜顗兄弟關(guān)系密切的是其堂兄杜慥。開成四年(839年),杜顗曾因眼疾依時任江州刺史的杜慥。但杜牧的這位堂兄并不寬裕,他在《為堂兄慥求澧州啟》中言:“今在郢州汨口草市,絕俸已是累年。孤外生及侄女堪嫁者三人,仰食待衣者不啻百口,脫粟蒿藿,才及一餐?!盵1]249-250可見杜牧這位堂兄與杜牧同樣不免陷于家累之中。而最為騰達的杜悰對待家族中人又是如何呢?會昌二年(842年),杜顗眼疾很重時,曾往依時任淮南節(jié)度使的杜悰。杜牧在《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啟》中道:“時西川相國兄始鎮(zhèn)揚州,弟兄謀曰:‘揚州大郡,為天下通衢,世稱異人術(shù)士多游其間,今去值有勢力,可為久安之計,冀有所遇?!淠昵?顗遂東下,因家揚州?!盵1]245-246會昌四年(844年),杜悰入相,杜顗當是跟隨入京。也正是在杜顗依杜悰的這數(shù)年間,杜牧屢有上書,表現(xiàn)出強烈的仕進之心,這當是杜顗在堂兄杜悰的關(guān)照下,杜牧不用操太多心的緣故。但杜牧是否就完全放心杜顗呢?當然不是。一是杜顗本人亦有家累,再加上治眼病需要大量費用,籌措起來頗為艱難,杜牧后來數(shù)次上書求刺外郡一重要理由就是杜顗之眼病;二是杜悰對待家族中人的態(tài)度頗讓杜牧兄弟尷尬?!侗眽衄嵮浴肪淼谌?“杜邠公不恤親戚”,“杜邠公悰,位極人臣,富貴無比?!?zhèn)荊州日,諸院姊妹多在渚宮寄寓,貧困尤甚,相國未嘗拯濟,至于節(jié)臘,一無沾遺。有乘肩輿至衙門詬罵者,亦不省問之”。[6]1816又《中朝故事》載:“邠公杜悰,人臣福壽,少有其倫。日常五餐以為常式,一日之費皆至萬錢?!盵6]1792可見杜悰為人慳吝而自私,杜顗往依數(shù)年,當會有此尷尬之事發(fā)生。那么杜牧與杜悰關(guān)系到底如何呢?杜悰妻岐陽公主薨于開成二年(837年),在《唐故岐陽公主墓志銘》中,杜牧對杜悰妻岐陽公主大加稱贊,并對杜悰本人加以吹噓:“尚書治澧州,考治行為天下第一。后為大司徒、京兆尹、鳳翔節(jié)度使,朝廷屈指比數(shù),以為凡有中外重難,非尚書不可。”[1]125簡直將杜悰吹捧為治世之能臣、唐室之棟梁。實際情況又是如何呢?《北夢瑣言》卷一《禿角犀》:“杜邠公悰,司徒佑之孫,父曰從郁,歷遺補畿令。悰尚憲宗岐陽公主,累居大鎮(zhèn),復居廊廟。無他才,未嘗延接寒素,甘食竊位而已?!瓡r人號為‘禿角犀’。凡蒞藩鎮(zhèn),未嘗斷獄,系囚死而不問,宜其責之。嗚呼!處高位而妨賢,享厚祿以豐己,無功于國,無德于民,富貴而終,斯又何人也!”[6]1809記載反差如此之大,可見杜牧對堂兄的吹捧實出自手足之情,幾年后弟顗又往依之,也說明這對堂兄弟之間關(guān)系應是非常融洽的,但在杜牧仕進道路上杜悰似乎未能有所提攜。據(jù)推測,當在于以下原因:一是杜悰極有城府,雖位居高位,但處于駙馬這樣一個敏感的位置,其自我保護意識很強,在黨爭中不愿多攬事。二是杜牧好言政事,志向遠大,不僅力求宦達,更求治國安邦的理想能夠?qū)崿F(xiàn)。而杜悰則明哲保身,碌碌無為,二人當無多少共同語言。宣宗登基后,牛黨大盛。杜悰為牛黨要員,此時已懸入相之勢,當此家族重新振興之際,杜牧沒有理由不與牛黨人員保持一致?!杜f唐書》卷一百四十七《杜牧傳》言:“牧從兄悰隆盛于時,牧居下位,心常不樂?!盵7]但這不僅不可能成為杜牧與堂兄悰疏遠的理由,反而還會更加強化其仕途進取之心。他在牛黨全面勝利后,遍干牛黨要人白敏中、崔鉉等。本來杜牧對白敏中從兄白居易多有不滿,[1]243但此時的白敏中已是牛黨新的魁首,杜牧不得不硬起頭皮加以奉承。
三
牛李黨爭以李黨全面失敗而告終。杜牧在此之際的選擇極富典型意義,是很多文士仕進心態(tài)的一個縮影。李黨的失敗可以說是悲劇性的,唐王朝再次錯失了自救的良機,但這不可能成為當時文官們?yōu)橹彻?jié)的理由。李德裕遠貶海上時,曾有“十五余年車馬客,無人相送到崖州”[8]的感嘆,但人們趨利避害的世俗之心只能令其徒喚奈何。晚唐時代,文官仕進的世俗性愈益強化,對自身生存環(huán)境和狀態(tài)的關(guān)注度遠比中唐以前高得多,而建功立業(yè)、以天下為己任的雄心壯志卻與晚唐士人漸行漸遠。當此之際,固守禮法、逆世俗而動的李黨盡管在政治上是進步的,但卻不為大多汲汲于功利之心的文人士大夫所擁護,其失敗便是必然的,歷史的吊詭之處正在于此。傅錫壬總結(jié)道:“李黨的成員是較缺乏整體作戰(zhàn)與組織能力的。這不難從牛李黨爭的發(fā)展中去理解。因為李黨多在維護既存的利益,而牛黨則是在開創(chuàng)新局面,而且新興階級又是占多數(shù)的優(yōu)勢,在社會的變遷中,高門第的舊族,在長期閉關(guān)自守后,已經(jīng)瀕臨了‘孤掌難鳴’的困境?!蕴拼睦铧h在先天上已注定失敗,當李德裕貶死崖州后,即銷聲匿跡,而牛黨的代表白敏中,令狐绹等還在政治舞臺上大肆活躍呢!”[9]
由此不難看出,杜牧非議李德裕的背后有著深層次的時代因素。杜牧的言辭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成功地割裂了其兄弟二人與李德裕的牽連。作為晚唐一代名士,杜牧的言行是當時文人士大夫階層世俗功利之心外化之縮影,具有典型意義,使得千年后仍有檢討其原因之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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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王讜.唐語林:卷七[M].北京:中華書局,2008: 618.
[9]傅錫壬.牛李黨爭與唐代文學[M].臺北:東大圖書有限公司,1984:264-265.
[責任編輯 文 俊]
I206.2
:A
:1009-1513(2010)04-0079-04
2010-05-11
徐樂軍(1970—),男,安徽金寨人,副教授,華南師范大學博士生,主要從事唐宋文化與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