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福蓮
(湖南人文科技學(xué)院外語系,湖南 婁底,417000)
修辭是人們準確、生動形象地運用語言表情達意的重要手段。無論是日常生活交際還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修辭是語言不可或缺的部分。張弓在《現(xiàn)代漢語修辭學(xué)》中指出:“修辭是為了有效地表達意旨,交流思想而適應(yīng)現(xiàn)實語境,利用民族語言各因素以美化語言?!盵1](2)可以說,修辭的應(yīng)用是所有語言的共同特性,好的修辭是語言的精髓。在翻譯過程中,修辭的翻譯極其重要,源文中的修辭手段是否被成功轉(zhuǎn)譯,從某種程度上決定著譯文的價值、決定著譯本和源語文化能否為目標讀者所接受和喜愛。在《浮生六記》英譯過程中,林語堂先生對源文中修辭手段的處理極其成功,他所采用的靈活策略是漢語修辭英譯的典范。本文采用系統(tǒng)隨機抽樣的方法,從林語堂先生的譯作《浮生六記》中抽取十頁文本作為分析對象,探討林先生在處理相關(guān)修辭手段過程中所采用的翻譯策略及其原因。
要選取調(diào)查對象,基本的抽樣方法有3種:簡單隨機抽樣、系統(tǒng)隨機抽樣和分層隨機抽樣。[2](91)由于抽樣對象《浮生六記》共有327頁,總數(shù)較大,而樣本只需要十頁,所以本文采用系統(tǒng)隨機抽樣的方法以確保抽取的樣本均勻分布在總體當中。同時,由于本文研究對象《浮生六記》是英漢對照本,偶數(shù)頁為中文,奇數(shù)頁是對應(yīng)的英文,故抽取的樣本只能是奇數(shù)頁。根據(jù)系統(tǒng)隨機抽樣的規(guī)則及上述限制條件,抽出符合要求的十頁樣本為:P259、P325、P31、P97、P163、P229、P295、P1、P67、P133。
經(jīng)過逐句篩查,筆者發(fā)現(xiàn),在被抽樣的十頁文本中,其翻譯過程總共涉及41處修辭、16種修辭手段。對于這些修辭手法的翻譯,林語堂先生根據(jù)不同情況分別采用了直譯、省略、替換、增譯的翻譯技巧。這些處理技巧中,直譯屬異化策略的范疇,而其它三種技巧屬于歸化策略。從表1中的數(shù)據(jù)可以看出,林語堂先生采用省略、替換和增譯技巧處理的修辭數(shù)量占全部修辭的61%。所以說,在處理《浮生六記》中的修辭手法時,林先生主要采用的是歸化的翻譯策略。
學(xué)貫中西的林語堂先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傳播者,在翻譯《浮生六記》的過程中,他十分注重使用異化策略,力求真實傳達源語文化。但是,在對文本中修辭手法進行處理時,由于受英語語言表達方式的制約,林先生的翻譯卻是以歸化策略為主、異化策略為輔。
異化翻譯是指生成目標文本時會通過保留原文中某些異國情調(diào)的東西來故意打破目標語慣例的翻譯類型。[3](59)林語堂先生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傳播者,在從事漢英翻譯過程中,他一貫主張采用異化策略以向西方讀者展示真實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其代表譯作《浮生六記》的翻譯就充分體現(xiàn)了他的這一主張,英語讀者可以從中了解到許多原汁原味的中華文化。該作品中部分修辭手法的轉(zhuǎn)譯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表1 《浮生六記》中修辭翻譯策略比例對照表
在《浮生六記》林語堂譯本中,修辭手段使用頻繁,文本十分生動。在被抽樣的十頁文本中,總共使用了16種修辭手段,包括明喻、暗喻、借代、換稱、夸張、婉曲、雙關(guān)、擬人、排比、對比、對仗、倒裝、反復(fù)、提喻、用典和反問。由于英漢兩門語言之間的共性,使得翻譯過程中部分修辭手段的保留成為可能。在翻譯《浮生六記》的過程中,為了向西方讀者展示中國傳統(tǒng)文化,林語堂先生在譯文中保留了大量源文中的修辭手法,其比例高達所涉修辭總數(shù)的39%,這在漢英翻譯中是很難做到的。例如:
(1)(TT): …,where I saw the boat lights shining in two parallel rows like a long corridor.[4](259)
(ST): 但見合幫燈火相對如長廊。[4](258)
(2)(TT):“You are indeed the ‘Fairy under the Lotus Leaves’,” I said,complimenting her with a smile.[4](259)
(ST): 余笑曰:“姥真‘荷葉下仙人’哉!”[4](258)
(3)(TT): There was a Jade Fountain Court at the foot of the Huashan Mountains where Ch’en had departed from this earth as a Taoist fairy.[4](325)
(ST): 華山之腳有玉泉院,即希夷先生化形蛻骨處。[4](324)
上述例句中,譯文都采用了與源文相同的修辭手法、生動地表達出了源文信息。例(1)中,源文“合幫燈火相對如長廊”應(yīng)用了明喻的修辭手法,譯文“the boat lights shining in two parallel rows like a long corridor”也用了明喻。例(2)中的“荷葉下仙人”暗指紅娘即媒人,用了暗喻的修辭,譯文“Fairy under the Lotus Leaves”保留了原有的修辭手法,盡管英語中并沒有用“Fairy under the Lotus Leaves”來暗指媒人的表達形式,但讀者可以根據(jù)上下文理解此處所指,所以同樣是暗喻;而例(3)中的“化形蛻骨”是道家用來指人死亡的委婉說法,從修辭的角度來說是婉曲,譯文“had departed from this earth”是英語中“die”的委婉語,也用了婉曲修辭。
有些情況下,源文一個句子用了兩種甚至多種修辭手法,這些修辭在林語堂先生的譯文中都得以完整保留。例如:
(4)(TT): Then Yun stopped laughing and said,“The citron is the gentleman among the different fragrant plants because its fragrance is so slight that you can hardly detect it; on the other hand,the jasmine is a common fellow because it borrows its fragrance partly from others.Therefore,the fragrance of the jasmine is like that of a smiling sycophant.”[4](31)
(ST): 蕓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無意間;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須借人之勢,其香也如脅肩諂笑。”[4](30)
上述引文中,源文用了明喻、暗喻、對比和擬人四種修辭手法。具體而言,源文作者通過把佛手比作君子、把茉莉比作小人同時用了暗喻和對比兩種修辭,前后兩個比喻以“乃”和“是”為標記,兩者之間的比較是對比;說佛手之香“只在有意無意間”、茉莉之香“須借人之勢”是擬人的手法;而把茉莉的香比作小人的“脅肩諂笑”同時用了明喻(標記詞是“如” )和擬人兩種修辭。這四種修辭,前兩處擬人除外,其它各處修辭都在譯文中保留完整,充分體現(xiàn)了林語堂先生盡力保留源語文化特色的努力。再看下述例子:
(5)(TT):“Why,then,” I said,“do you keep away from the gentleman and associated with the common fellow?”[4](31)
(ST): 余曰:“卿何遠君子而近小人?”[4](30)
源文中,作者用“君子”指佛手,用“小人”指茉莉,用了暗喻的手法;與此同時,說話人又用“小人”間接地指代他本人,一方面表示他的謙虛之心,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出了他的幽默感。所以“小人”在此是一語雙關(guān)。譯文中,這兩處修辭都得以完整保留。
在《浮生六記》英譯過程中,林語堂先生采用異化策略成功地保留了源文中的許多修辭手段;但是,由于受英語語言表達方式的制約,林先生不得不采用歸化策略將部分修辭手段省略或替換。
歸化翻譯是指譯文采用明白、流暢的風(fēng)格,以使目標語讀者對外來文本的陌生感降到最低度。[3](43?44)在處理《浮生六記》中的相關(guān)修辭手段時,林語堂先生主要應(yīng)用了歸化的策略,具體表現(xiàn)在他采用了省略、替換和增譯的翻譯技巧。
由于每種語言都有其各自的特性,[5](94)某種語言中的信息是不可能絲毫不差地被譯成另一種語言的。也就是說,省略是翻譯中不可避免的。在《浮生六記》林語堂譯本中,源文中的許多修辭手段都沒有再現(xiàn)。例如:
(6)(TT): Then Han was married to an influential person,who had offered a thousand dollars for her and,furthermore,undertook to support her mother.“The beauty had therefore fallen into the hands of a barbarian.”[4](133)
(ST):而憨為有力者奪去,以千金作聘,且許養(yǎng)其母,佳人已屬沙叱利矣。[4](132)
(7)(TT): Contrive so that an apparently blind alley leads suddenly into an open space and a closet-like door forms the entrance into an unexpected courtyard.This is to provide for the real in the unreal.[4](97)
(ST): 虛中有實者:或山窮水盡處,一折而豁然開朗;或軒閣設(shè)廚處,一開而可通別院。[4](96)
據(jù)《太平廣記》卷四記載,有唐代蕃將沙吒利恃勢劫占韓翊美姬柳氏。因此,后人以“沙吒利”指霸占他人妻室或強娶民婦的權(quán)貴。故例(6)中,“佳人已屬沙叱利矣”運用了“用典”的修辭手法。而在譯文中,林語堂先生僅用了一個普通的詞匯“barbarian”(野蠻人)代替“沙叱利”,也沒有做進一步的解釋,源文的修辭手段被省略,其暗含的文化信息也完全喪失,目標讀者不可能從“barbarian”一詞聯(lián)想到中國歷史上有關(guān)另一個女人命運的故事。而例(7)中,源文采用了暗喻和對比兩種修辭手段,譯文卻只是一個普通的祈使句,源文中的修辭手法都沒有得到再現(xiàn)?!陡∩洝酚⒆g過程中,被省略的修辭有很多。再如:
(8)(TT): …,but don’t worry on my account.[4](163)
(ST): 勿以病人為念。[4](162)
(9)(TT): I walked on foot to the Yushan College with three hundred cash in my pocket.[4](295)
(ST): 乃懷青銅三百,信步至虞山書院。[4](294)
以上兩個例句中,例(8)源文以“病人”代指說話者本人,應(yīng)用了換稱的修辭手法,例(9)的源文用當時錢幣的原材料“青銅”代指錢,應(yīng)用了借代的修辭。然而,由于英語中缺乏相應(yīng)的表達形式,如果直譯容易引起讀者的誤解甚至讓讀者感到不知所云,林先生就在翻譯過程中省略了這兩處修辭。
林語堂先生采取的另一種翻譯技巧就是替換。也就是說,他在譯文中采用與源文不同的修辭手法來保留文本的生動性。例如:
(10)(TT): Quick as riding upon a stork in the air,I reached ……[4](229)
(ST): 即跨鶴騰空,無此神爽。[4](228)
源文中,“跨鶴騰空”用了暗喻的修辭手法以形容速度之快,而譯文卻把它換成了明喻“quick as riding upon a stork in the air”(像騎著騰飛的鶴一樣快),修辭手法雖然不同,卻達到了同等的修辭效果。盡管在被抽樣的文本中,用替換方法處理的修辭僅此一處,這種方法卻是林先生處理修辭手段的重要方法之一,因為譯本中還可以找到不少這樣的例子。
《浮生六記》英譯中,增譯法是林語堂先生處理修辭手法的重要技巧。在翻譯過程中,林先生增加了許多源文沒有的修辭,使得譯文更加生動、可讀性大大增強。例如:
(11)(TT): At the end of the dinner,some were lying on the couch smoking opium,and some were fooling round with the girls.[4](259)
(ST):及席終,有臥而吃鴉片煙者,有擁妓而調(diào)笑者。[4](258)
在古代中國,“妓”是一個意思相對比較寬泛的概念,既可以用來指現(xiàn)代意義上的妓女(以賣身為業(yè)者),相當于英語的“prostitutes”;也可以用來指歌妓或舞妓,即在煙花場所賣藝不賣身的女孩。根據(jù)上下文,例(11)中所稱之“妓”是妓女,即以賣身為業(yè)的女孩。而在譯文中,林先生卻沒有用“prostitutes”而是用了一個中性詞“girls”,這就應(yīng)用了源文中所沒有的婉曲修辭手法。再看兩個例子:
(12)(TT): By this time,Yun was buried amidst tears and laughter and choking on my breast,……[4](31)
(ST): 蕓已漱涎涕淚,笑倒余懷,不能成聲矣。[4](30)
(13)(TT): As Suyun was a great drinker,she filled a cup full and drank it at a draught.[4](67)
(ST): 素云量豪,滿斟一觥,一吸而盡。[4](66)
源文中,“漱涎涕淚”只是一個普通的陳述句,意思是(某人因高興或悲傷)眼淚鼻涕頓時一起涌出,“笑倒于懷”的意思是倒在我懷里大笑不止。所以源文“漱涎涕淚,笑倒余懷”的意思是“(蕓)倒在我懷里大笑不止,笑得眼淚鼻涕都出來了”,此處并沒有用任何修辭手法。而在譯文中,譯者卻用了一個極其夸張的短語“… was buried amidst tears and laughter”(被眼淚和笑聲埋沒了)來描述蕓的反應(yīng)。在例(13)中,源文也只是一個陳述句,而譯文卻用了借代的修辭,即用“it (a cup)”(杯子)指代“a cup of wine”(一杯酒)。
通過歸化處理,林語堂先生成功地將源文中的許多文化信息轉(zhuǎn)譯到了目的文本中。目標讀者可以通過譯本了解到原汁原味的中華文化。然而,由于受英漢語言文化差異的制約,歸化處理后的修辭不可能達到與原修辭同等的效果,部分文化內(nèi)涵的缺失亦在所難免。
《浮生六記》英譯過程中,盡管林先生對不少修辭手法采用了異化的策略以保留源語文化特色,其主要翻譯策略卻是歸化。這一現(xiàn)象并非林先生主觀所能控制,而是由翻譯的本質(zhì)決定的,是翻譯規(guī)律作用于翻譯過程的結(jié)果。
伽達默爾認為:“翻譯的煩惱歸根到底就在于,原文的語詞和所指的內(nèi)容似乎不可分離”。[6](542)因此,要使某一文本可以被人理解,譯者必須經(jīng)常對它作詳盡的解釋性的改變,找到一種譯者和源文的共同語言。[6](542)因此,從本質(zhì)上講,“翻譯始終是解釋的過程,是翻譯者對先給予他的語詞所進行的解釋過程?!盵6]518這種解釋包括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一方面,任何翻譯行為必須以譯者對源文的理解為基礎(chǔ),而這種理解就是譯者以其前概念對源文進行闡釋的過程;另一方面,譯文的形成過程也是譯者以目的語為媒介對源文進行解釋的物化過程。翻譯作為一種解釋過程,譯者在用另一種語言對先給予他的詞語進行解釋的過程中不但會受到譯者本身的前概念的影響,也會受到另一語言本身的表達習(xí)慣和表達能力的限制。由此注定了翻譯的過程不可能只是一種重現(xiàn),而是一種再創(chuàng)造。再創(chuàng)造的過程既有異化又有歸化,但主要是歸化過程。在《浮生六記》英譯過程中,林語堂先生對其中修辭手法的處理,就是利用他的前概念與英語語言對源文中修辭手法進行再創(chuàng)造的過程,也是他對源文修辭進行異化、歸化處理,但主要是歸化處理的過程。
由于受目的語語言表達習(xí)慣的影響,在對《浮生六記》中修辭手法進行處理時,林語堂先生應(yīng)用了各種各樣的技巧。除了采用直譯法保留源文部分修辭外,林先生主要采用了省略、替換和增譯三種技巧,這三種技巧都屬于歸化策略的范疇。林先生用后三種技巧處理的修辭手法占被抽樣文本中所涉修辭的61%。由此可以得出結(jié)論,在對《浮生六記》中修辭手段的處理上,林語堂先生主要采用的是歸化翻譯策略。他的這種策略,不僅是目的語語言表達方式影響的結(jié)果,更主要的是由翻譯的本質(zhì)決定的,充分體現(xiàn)了林語堂先生利用其前概念與英語語言對源文修辭手法進行創(chuàng)造性解釋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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