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蘋果樹 動物象征 悲劇根源

摘 要:約翰·高爾斯華綏在《蘋果樹》中成功地運用了環(huán)境描寫與人物內(nèi)心世界相呼應(yīng)的手法,巧妙地展示出男主人公的情感變化,達到了探究人性的創(chuàng)作目的。一條動物線索貫穿故事的主要情節(jié),與花的線索相照應(yīng)。對于所描寫的動物象征意義在不同文化背景中的認知進行探討,將加深我們對這部作品的理解。

英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約翰·高爾斯華綏1906年完成的長篇小說《有產(chǎn)業(yè)的人》獲得廣泛好評,因而被公認為英國一流作家。1932年他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其不起眼而鮮為人知的中篇小說《蘋果樹》也因此引起了讀者的關(guān)注。該作品先被收入1918年出版的《五個故事》,后又收在1925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沙漠商隊》里。作者在日記里自詡為“我最好的故事之一”(黃子祥譯,1979:1)?！短O果樹》敘述了一個女子殉情的愛情悲劇,是對人性和道德問題的探討。青年大學(xué)生愛舍斯特邂逅淳樸善良的鄉(xiāng)村姑娘梅根,沖動地“愛”上了她,并與她在蘋果樹下定情,后又將她拋棄。25年后偶然得知姑娘的死訊,他暗自感傷。對自然美的渲染和輕描淡寫的結(jié)尾,使作品似乎淡化了對男主人公的批判?！短O果樹》題目本身在西方文化中的愛情象征意義引發(fā)讀者對美與愛情描寫的“期待視野”(魯樞元,劉鋒杰,姚鶴鳴,2006:237)。浪漫的蘋果園和魅力無窮的蘋果花環(huán)繞的自然美中所發(fā)生的愛情悲劇凸顯凄美情調(diào)。然而,閱歷和知識的豐富將促使讀者不斷修正預(yù)先的審美結(jié)構(gòu)。重讀《蘋果樹》便會有意外的發(fā)現(xiàn),直至參悟出小說的反諷意味和對悲劇根源的暗示?！短O果樹》中游走的蘋果花隱喻和動物象征兩條線索相互照應(yīng),共同演繹了男女主人公情感發(fā)展軌跡,尤其巧妙細膩地刻畫了男主人公的矛盾心理,從而實踐了作者本人所推崇的“讓讀者自己吸取自然所暗示出的教訓(xùn)”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阿尼克斯特,1980:545)。本文重點分析動物線索。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會因動物象征意義的差異在理解上存在一定的復(fù)雜性,但終究會達成共識。在所描寫的十幾種動物中,有幾個值得讀者特別關(guān)注。

一、蝙蝠

蝙蝠在愛舍斯特初到農(nóng)莊的夜晚出現(xiàn),僅僅一次,便定下了悲劇的調(diào)子。白天他來到孤零零的大蘋果樹旁的小池塘洗澡時,春天的氣息讓他覺得莫名其妙的快樂。正是那棵大蘋果樹見證了男女主人公的那段情事。作者從這里開始交代姑娘對愛舍斯特愛意萌發(fā),以及愛舍斯特對此的反應(yīng):他把她看作“一朵野花”①(黃子祥譯,1979:25)和讓他看了好受的“小東西”。暮色中,他的心快樂依然。這時,他聽見一只貓頭鷹發(fā)著顫音的呼呼叫聲。貓頭鷹的叫聲沒讓他感到不祥,反而感到夜色的美,并想去散步。接著,他又看到“一只蝙蝠鼓著翅膀飛過,發(fā)出幾乎聽不見的‘支波、支波聲。愛舍斯特伸出手去,向上的手心感到有露水”。突然,他聽到了梅根姑娘哄孩子睡覺時極富生活氣息的各種聲響,包括最后吹滅燭光的聲音,從此,寂靜的夜開始了,他的心情也變得“陰郁”起來。蝙蝠雖在小說中只出現(xiàn)過一次,而這一次正是愛舍斯特對梅根產(chǎn)生好感的萌芽階段,它好像窺探了男女主人公心中的秘密。微弱的叫聲提示著一個情感的結(jié)局——后來證明是個悲劇。

西方人厭惡蝙蝠的丑陋和怪異,以至于創(chuàng)造了蝙蝠是“吸血鬼”的惡魔傳說(張宗久,2007:158)。“蝠”與“?！弊值闹C音讓有些中國人把蝙蝠看作吉祥的象征,因此一開始可能以為作者在營造吉祥的情感氛圍,但寒意的“露水”和“陰郁”的心情,以及后來的悲劇結(jié)局,都顯示了蝙蝠的消極意味。而且,蝙蝠丑陋的外在形象,也不一定討中國人喜歡。

二、喜 鵲

在男主人公第一次表現(xiàn)“騎士風(fēng)度”的風(fēng)流后,喜鵲做了一次悲劇標志性亮相,以后再沒有出現(xiàn)過。艾舍斯特輕而易舉地站了情場的上風(fēng)。為了證明自己在追求梅根的鄉(xiāng)下青年“喬”面前不只是旁觀者,他第一次吻了梅根的手,而且,“屈服于剎那的沖動”,摟抱了梅根,得意于自己“騎士風(fēng)度”的同時,顯示出相對于“鄉(xiāng)下佬”的優(yōu)越感。此前梅根只暗暗喜歡他,是艾舍斯特的沖動催生了姑娘的愛情。當(dāng)愛舍斯特清楚地意識到了是“憐憫”,或者說“春天的誘惑”才讓他失去了自持時,他感到“模模糊糊的驚慌”。然而,他還是禁不住快樂得意。愛舍斯特感到這是一個開始,是什么的開始呢?接下來是一段環(huán)境描寫:“小蟲咬他,蠓蟲往他的嘴里飛,周圍的春天似乎更加可愛、更加生氣蓬勃了;布谷鳥和畫眉鳥的叫聲、綠色啄木鳥的笑聲……他向荒原走去,打樹籬間一棵樹里飛出一只喜鵲來,在他的前面帶路?！睆哪兄魅斯拿苄睦眍A(yù)見,喜鵲引導(dǎo)的路不一定是光明坦途。喜鵲叫喳喳的習(xí)慣招西方人反感,常用來比喻多嘴多舌的是非人(郝彭,2004:109)。它甚至還是不吉利的。依照蘇格蘭風(fēng)俗,喜鵲飛近窗子可能意味著房中有人將死去(郝彭,2004:47)。雖然中國文化里有喜鵲報喜的說法,男主人公快樂的心情和大自然春意盎然的喧鬧與中國讀者意識中喜鵲的象征似乎相稱,但是,男主人公矛盾的心情明顯又與此象征相悖,因而這一描寫可能為有中國文化背景的讀者構(gòu)成懸念,促成更大的閱讀興趣。相比之下,對于西方人,喜鵲在這里的負面暗示顯得比較明確。果然,文章接下來就描寫了男主人公極為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他開始經(jīng)歷激動、愉快、陶醉、尷尬、憐憫、柔和、高尚、猜疑、惱怒、痛苦、矛盾、欲求、不安和自醒等極其復(fù)雜的心理活動。從此情感與理智的矛盾不斷升級,直至做出不負責(zé)任、以致傷害對方的選擇?！跋铲o帶路”以擬人的寫法表明了悲劇故事的開場。可以說,喜鵲的出現(xiàn)好似一個指向悲劇結(jié)局的路標。

三、布谷鳥

春鳥反復(fù)的鳴叫渲染了故事中人與自然的春天屬性,其中以布谷為主唱。布谷總是和男主人公對花與美的感知一同出現(xiàn)。愛舍斯特在銀婚日郊游中獨自遐想,遺憾美的瞬間稍縱即逝,有一只布谷在山楂樹上叫著。回想起26年前與梅根的一段“放縱、甜蜜、但被迅速扼殺的時光”,他感到一陣“突然的悲痛”。當(dāng)年在郊外見到梅根的前一刻,“他折了一朵小藍花,將它對著天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只布谷鳥開始在一株山楂樹里咕咕地呼叫”。潛意識里有與姑娘發(fā)展感情的意向,于是決定留在農(nóng)莊。沉醉中觀察花等自然美景時,布谷鳥又出現(xiàn)了。春鳥不僅叫聲頻頻,而且隨著男主人公感情的升溫也變得越來越聲勢浩大。從一只布谷鳥的叫聲,到“有一只百靈鳥從高處灑下它那珠子般的歌聲”,到“布谷鳥和千百種鳥兒在歌唱”。春鳥鼎沸的歌聲讓他陶醉。想著將與梅根幽會,“他的心和官能也在被推動和展開。他站起來,從蘋果樹上折下一個小花枝。那花蕾宛如梅根……他把花放在上衣里面。他的心里全部春之奔放都由一聲得意的嘆息透露出來?？墒?那些早出的野兔都趕緊逃開了”。這里花的線索與動物線索并行發(fā)展,相輔相成?；ㄏ笳魃?蘋果花象征愛情。折花和把花蕾比喻成梅根,暗示愛舍斯特對梅根的感情是在自然與青春魅力的雙重誘惑下產(chǎn)生的本能的沖動。逃跑的野兔隱喻這沖動具有傷害性。回憶中痛失快樂的感受表明,以布谷鳥為代表的春鳥的叫聲與他對青春美和自然美的享受欲望相關(guān)聯(lián)。布谷鳥在西方文化中的象征意義基本上是消極的。布谷鳥暗示妻子不貞,人們模仿布谷鳥的叫聲提醒戴了綠帽子的丈夫注意。英語里蠢人有時被稱為“布谷鳥”(郝澎,2004:104)。小說的結(jié)果恰恰證明了他密邀梅根私奔并許下婚姻的承諾本身缺乏理智,而這歸因于春天里享受快樂的沖動。布谷在中國文化中沒有類似消極的意義,它的叫聲喚起更多的是對春天的美感。然而,男主人公的表現(xiàn)卻令布谷詠春的喜興大打折扣。布谷鳥象征的是美色的誘惑和快樂的沖動,而并非吉祥。

四、貓頭鷹

反復(fù)鳴叫的還有夜晚出現(xiàn)的貓頭鷹。布谷鳥帶來入迷的喜悅;貓頭鷹暗示不祥的迷惑。就在沖動地與梅根親昵的那個夜晚,他聽見“一只貓頭鷹呼呼地叫著,叫聲似乎充滿了整個夜空……白天的布谷鳥,現(xiàn)在的貓頭鷹——它們多么神奇地道出了他內(nèi)心騷動著的出神入迷之惑!”西歐的中世紀,人們稱貓頭鷹為“夜之巫”(郝彭,2004:47)。夜里貓頭鷹的叫聲古怪駭人,常與死亡有關(guān)。直到今天,貓頭鷹仍在萬圣節(jié)前夜出現(xiàn)的妖魔鬼怪之列。漢語的“夜貓子進宅”意味厄運將至,與此不謀而合。反復(fù)出現(xiàn)的貓頭鷹與男主人公感情發(fā)展和內(nèi)心矛盾緊密相關(guān)。在第一次沖動地擁抱梅根之后,他馬上就“害怕起來”,梅根的親近“使他渾身打了個冷顫”?！笆种搁g拈著這么支野花,能夠把它放在自己的唇邊,而且感覺到它喜悅的顫抖……一會兒他完全沉湎在自豪之中,他俘虜了這個美麗、信任、眼睛水盈盈的小東西!一會兒,他又矯飾地莊嚴地想‘不錯,好小子!可是當(dāng)心你干的好事!你知道會有什么后果!”在擁抱梅根的第二天,艾舍斯特看到為他整理房間的梅根彎腰吻了自己的枕頭,這“熱戀的美妙舉動”讓他“心花怒放”,于是,他便帶著“豁出去了”的沖動,吻了梅根,并當(dāng)晚在那棵大蘋果樹下與梅根幽會。而“她那蒼白的臉叫他害怕,一切都叫他害怕”;接下來他感到茫然,“既得意,又悔恨”。這樣矛盾的心理反反復(fù)復(fù)。從貓頭鷹帶著顫音的呼叫,到叫聲充滿整個夜空,聲勢的變化與男主人公心理矛盾的加劇成正比。不容忽視的是,貓頭鷹在西方文化中是智慧的象征。英語有“as wise

as an owl”(像貓頭鷹一樣聰明)的說法。顯然,中國文化中貓頭鷹不具有這樣的聯(lián)想意義。愛舍斯特對于自己的情感既任性又清醒。貓頭鷹可能暗示他清醒的理智層面。理智表現(xiàn)在多次意識到自己只是憐憫梅根并非愛她;欲望的本能又驅(qū)使他舉止任性。在矛盾重重的心境下表現(xiàn)出雙重人格,正好像貓頭鷹的雙重象征意義。對于自己內(nèi)心的理智,愛舍斯特有時清醒,可惜對此缺乏深思,更沒有施加意志的作用來阻止沖動的發(fā)展,這里暗示了作者對男主人公理解而否定的態(tài)度。從貓頭鷹在男女主人公感情發(fā)展的重要時刻始終是見證者的角度來看,貓頭鷹也暗示出作者對于人類情感困惑的冷靜俯瞰。

五、豬

隨著豬的叫聲在幽會一章反復(fù)出現(xiàn)四次,男女主人公情感發(fā)展與自然環(huán)境的呼應(yīng)也被推向高潮。等待約會的艾舍斯特心情依然矛盾重重。被他的沖動喚起的梅根的愛情越純真熱烈,就越是讓他提心吊膽,他開始明確意識到自己有逢場作戲之嫌。即便如此,他還是任憑自己欲望的發(fā)展。午夜,他悄悄來到蘋果園時,感到“背后有一團漆黑的東西蠕動著,發(fā)出咕嚕的聲音,原來是三頭大豬……”鳥兒鳴;貓頭鷹叫;月夜下的蘋果花美艷驚人。他來到約定的大蘋果樹下傾聽:又一次聽到了豬發(fā)出的輕輕的咕嚕聲。月光下迷人的蘋果林和超凡脫俗的夜景讓他矛盾的心緒再次翻涌。他開始認為這“超凡脫俗”的環(huán)境不適合他們這兩個俗人的約會。他既等待著她的到來,又希望她不來才好呢!然而,時時刻刻的諦聽,說明他還是盼望著姑娘的到來。他知道采摘果樹的鮮花是褻瀆神圣的事,但他還是順手摘了蘋果花。摘花線索發(fā)展到此,明確暗示出他對愛情的不負責(zé)任的態(tài)度。最后,隨著梅根到來大門關(guān)上的聲音,那些豬又蠕動和咕嚕起來。貓頭鷹的叫聲還在繼續(xù),他把梅根摟抱在懷里。梅根突然離開后,那幾口豬還在輕輕地叫著。在這里,作者把鳥鳴和蘋果花等自然魅力對于男主人公的誘惑渲染到了極點。美的環(huán)境與難聽的豬叫顯然很不協(xié)調(diào),而這美丑共存的時刻卻是真實的存在。夜晚的豬在樹下安歇遇動靜就有反應(yīng)本屬平常,而文學(xué)作品中作者的選材并非隨意。豬的“咕?！甭?剛好伴隨著男主人公充滿矛盾與欲念的等待。艾舍斯特明知這隱秘齷齪的內(nèi)心世界與自己文明的社會身份相抵觸,卻還盼望著即將到來的獵奇快感。豬的叫聲與他渴望享樂的心聲正好合拍。此時,他的理智并非薄弱,而是根本沒有施加理智的力量來抵制自然人性中的貪欲。佛教文化把豬看成是無知與貪欲的象征。猶太人則視其為不潔之物?；浇虒ωi更為反感,以此象征男人和女人滿足于人類自然屬性的低層次要求(郝彭,2004:112)。雖然在中國的生肖文化中,豬也是象征富與福的吉祥物,但在這里讀者絕不會有如此美好的聯(lián)想;相反,聯(lián)想到的是豬的骯臟和貪欲。理解了豬的象征意義有助于更深刻地理解作品蘊涵的深刻教義。作者用豬的出場來暗示悲劇在男主人公一方產(chǎn)生的心里根源。

掌握動物文化象征意義的背景知識,無疑有利于讀者理解精心設(shè)計的種種暗示;了解動物在西方文化中的象征意義的知識,尤其有助于感受作者的獨具匠心,最終領(lǐng)悟隱含在動物和花線索中的反諷意味——象征愛情的蘋果樹下缺失了愛情。在蘋果樹下發(fā)生的這段情事,在男主人公的內(nèi)心深處并非愛情,而只是在矛盾心理和享樂意識作用下的情感沖動。人性中對于享樂的貪欲是悲劇的根源。

作者簡介:范燕燕,北京工商大學(xué)外語學(xué)院講師,研究方向為英語教學(xué)、英美文學(xué)、語言與文化。

① 文中有關(guān)小說引文內(nèi)容均出自高爾斯華綏著、黃子祥譯的《蘋果樹》,商務(wù)印書館,1979年版,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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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水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