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走過來的我不知道。
他剛滿五歲,偷偷跟在媽媽屁股后頭去上班,過了橋才發(fā)現(xiàn)那女人不是媽媽,轉(zhuǎn)過身來,那橋不見了。從此他丟了回家的路。從此不再相信女人的屁股。
紗廠里走出蘇北爹爹,把他領(lǐng)進門房間。蘇北爹爹的阿花被人捉去殺掉吃了,1959年的夏天,沒有小偷也沒有狗。爹爹上早班,就把他留在黑乎乎的宿舍里,把門鎖上。他會站在窗口下的木板床上,把臉塞在窗口的柵欄當中,看外面弄堂,看樹葉在地上打轉(zhuǎn),看圍墻后的廠房氣窗上冒出一絲一絲的白花。弄堂里走進走出的大人們慌慌張張的,聽見一個孩子在叫爹爹、奶奶、爸爸、媽媽,停下來看看他,朝他笑笑,然后重重地嘆一口氣。人家的背影搖啊搖地遠了,他也學(xué)著重重地嘆一口氣。他睡著了。好像在過一座橋。他醒來了。爹爹把一只大饅頭伸到他鼻頭底下,饅頭掰開的地方,夾著油汪汪的紅燒獅子頭。他和爹爹一起吃,他用嘴,爹爹用眼睛。
爹爹做夜班才帶他去紗廠。廠里很多媽媽。媽媽們的屁股都很面熟,但是屁股不算數(shù)。她們的手掌都毛拉拉的,跑來跑去的腳步很重。她們耳朵都不好,說話像在吵。紗廠像裝滿蒼蠅的大盒子,聲音在里面一天到晚窮撞。吃飯時間,媽媽們到門房間來把飯盒熱一熱,她們都喜歡摸他頭,只有一個喜歡揪他的小雞雞。小雞雞立了起來,弄也弄不平,只好趴在門房間的竹爿床上睡覺。醒來時,他在爹爹背上,沿著蘇州河,走過一座橋,又一座橋。每座橋都讓他記得一點回家的路,可是他不敢動,不敢跳下來跑過橋去。他趴在爹爹的背上裝睡,橋和橋下的河水一搖一晃,天空和早晨的太陽一搖一晃。
鄰居家的男孩碗里有一塊大肉,他盯著看。爹爹出門轉(zhuǎn)了一圈,拎回一大塊肉,燒得滿屋香噴噴亮堂堂的。一老一小吃完躺在床上一聲不吭,1962年的冬天,只要能吃飽,誰都不說什么。半夜里他覺得肚子不舒服,聽見爹爹放了個很響的屁。他伸手推推,爹爹硬邦邦的。爬下床來,他在地上摸到一雙大鞋,給爹爹穿上,又摸到一雙小鞋,給自己穿上。他跪下來給爹爹磕頭,然后走出黑乎乎的宿舍,走進月光。
他撿到一張畫,畫上一個小男孩坐在媽媽肩頭笑個不停,背后有許許多多紅氣球。他小心地把畫折起來,塞進懷里,把筐子里其他廢紙破布爛鐵皮倒在陽光下。一起拾荒的幾個小男孩,都不記得坐過媽媽的肩膀,他們說以后看到紅氣球就搶過來,說著就用手把畫上男孩又白又胖的臉蛋抹臟了。賣掉破爛,分一半錢給老大。老大坐在橋下吃西瓜,剛從船上偷來的。老大最大,十二歲。老大很大方地請阿弟們啃還有一點點紅顏色的西瓜皮,還從褲兜里掏出一把子彈殼,每人一顆分給大家。他不要,老大打他一巴掌,叫他蔣介石。他們擠進點心店吃陽春面,又是醬油又是醋,辣醬和胡椒粉亂倒,服務(wù)員阿姨差點沒厥過去?;氐綐蛳?,他們躺在黑暗中咿哩哇啦唱,橋洞回聲轟轟隆隆。天蒙蒙亮,頭班車從頭頂上駛過,他坐起來,掏出那張畫,鋪在地上細看。媽媽的臉很好看。媽媽沒有屁股,畫畫的人很清楚,屁股叫人上當。他摸摸臉上被老大指甲劃破的地方,看見老大糊里糊涂爬起來,嘩啦嘩啦朝河里撒尿,他走過去,一腳把老大踢給蘇州河。
蘇州河上許多橋,哪座是自己走過來的?他坐在河邊發(fā)呆。一個穿綠裙子的小姑娘正過馬路,大概上學(xué)要遲到了,她跑了起來。他知道學(xué)校在哪里,可是他沒有書包。他背的是一只白木箱,里面棉被裹著棒冰。小姑娘一聲尖叫,被自行車碰倒了。自行車停都不停,一溜煙逃走了。他過去把小姑娘拉起來,讓她坐在木箱上。小姑娘膝蓋擦破了皮,像受傷的鴿子。小姑娘流了一點眼淚,像蜜糖一樣掛在臉上,讓他很想去舔干凈。小姑娘決定讓雷鋒哥哥攙著她去學(xué)校。一進校門,男孩女孩們圍過來,小姑娘炫耀地給他們看摔破的膝蓋。他自己膝蓋沒摔破,只好把棒冰拿出來分給他們。一位女老師扶著眼鏡走過來,吃驚地看著校園里發(fā)生的騷亂。她命令學(xué)生們趕快把棒冰扔掉,男孩女孩們聽話地把滴滴答答的棒冰扔回木箱。大鐵門在他面前關(guān)上了。陽光燦爛關(guān)上了。他聽見女老師在里面嚷嚷,老寧波,你眼睛打八折啊,小癟三也放進來了,還算什么市重點?中午,校門打開,男孩女孩們唧唧喳喳飛出來,嘻嘻哈哈過馬路。那小姑娘跑過他身邊,已經(jīng)抹過紅藥水的膝蓋一晃而過,他立刻轉(zhuǎn)過臉去。他寧可看她被自行車碰倒以后哭出嗚啦的樣子。他把已經(jīng)包好的棒冰又重新剝開,把一百根棒冰一根連一根地朝嘴里塞。他從此以后不再說話。不說話也沒用,買棒冰的人在他面前站一站就覺得冷,還買什么棒冰,和他擦肩而過也會被一陣寒氣刺得直打哆嗦,半邊身體像中了風(fēng)似的。直到一天下午有人發(fā)現(xiàn)蘇州河里一只白木箱沉沉浮浮,大家才算松了口氣。城里一直在傳,說一個賣棒冰的男孩,每天晚上睡在冰庫里,白天渾身冰涼地在馬路上亂走,說他的血管里有蛇流動,碰一碰他就會被咬傷。
他是從新閘橋鐵架頂上跳下去的。漲潮辰光,河水渾黃,長江倒灌進黃浦江,黃浦江倒灌進蘇州河。他露出水面時已經(jīng)十五歲了。看得見的世界一如既往。泊在岸邊的木船仿佛泡了一百年還要在那里繼續(xù)泡下去直到末日來臨。嘎嘎作響的起重吊桿忙個不停地把黃沙、磚頭、蔬菜、鋼筋拎到岸上,又把一斗斗垃圾倒進船艙。拾荒的、賣棒冰的兄弟姐妹在兩岸奔走,比誰都忙。要改變什么,朝水里扎一個猛子的時間顯然不夠。他在紗廠門口一站,門房間里慢吞吞地走出了蘇北爹爹。他一點不奇怪,只是發(fā)現(xiàn)爹爹掛在腰里的駁殼槍一樣的皮匣子不見了,而袖子上卻多了一塊紅袖章。下班后涌出廠門的媽媽們每人袖子上都有一塊紅袖章,其中一個抱著小把戲,走過他面前又若無其事地摸了他褲襠一把。蘇州河上的橋還是那么多,他還是認不出哪座是他跟著媽媽的屁股走過來的。甚至橋洞下啃得發(fā)青的西瓜皮也還在那里。他把男孩坐在媽媽肩頭的畫貼在橋墩上,沿著河水走去。世界很大,他知道,人丟在城里太不合算了,他要到太陽掉下來的遠方去。
他走出了我的夢。
我記下來,遠方遠方,就是很遠很遠的地方。
這是我曾經(jīng)寫過的最好的一個句子。
一句廢話。
啊——他把嘴用力張大。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臉貼上來看了看,說唔唔左邊一顆右邊一顆,就在一張牙齒示意圖上找到這兩顆,各打一個大叉。然后,右手一柄小鏟,左手一片玻璃,用小鏟在玻璃上攪攪拌拌。他張大嘴巴坐在醫(yī)生對面,正好看得清楚,那是一小團水泥。醫(yī)生挑起一點,舉過來,伸進他嘴里,涼涼地填在左邊靠里的蛀牙上。接著是右邊。不疼,就是嘴張得時間太長,覺得自己快變成菜場里魚攤上的胖頭魚了。
他兩手揉著兩邊腮幫子出來。操場邊上隊伍排得老長老長,他一路過去,同學(xué)們一路朝著他哈哈窮笑,開始有點糊涂,后來發(fā)現(xiàn)搖搖跟著他走,也是兩手揉著兩邊腮幫子。
老師說補過牙的可以先回家。他和搖搖就走了。他一路活動著嘴巴,還是有個問題搞不懂,怎么會人人都有蛀牙?不是人人,誰誰就沒有。那怎么會這么多人有蛀牙?因為老師說,國家戰(zhàn)勝了自然災(zāi)害,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小朋友糖吃得太多,所以蛀牙也多。你吃了很多糖嗎?搖搖想了想,說沒,你呢?他說我吃多了,我們家拿糖當飯吃,吃得個個像大白兔,走路蹦蹦跳跳。
走到路口,碰上游行隊伍。大人們舉起旗幟和招牌,揮舞粘貼著標語紙的小竹竿,要古巴,不要美國佬。他那時不懂要不要還有喜歡不喜歡的意思,想這古巴和美國佬好玩,糖似的,可以要,也可以不要。搖搖很討厭游行隊伍,說他們是小偷。搖搖家沿街面,他媽媽經(jīng)常腌咸菜,把菜泡在盆里用腳踩,然后一掛一掛晾在門口,搭在行道樹之間的繩子上。每次游行隊伍過去以后,咸菜就少了一些,搖搖媽媽會破口大罵,爛手,黑心腸,面皮厚過城墻,殺千刀的。
他和搖搖看中了打火機廠的籬笆墻。趁沒人注意,一人去拆了一根長長的竹竿下來。他們擺弄著竹竿,站在馬路對面的給水站前,看哪個殺千刀的敢偷咸菜。只要有一只手伸出隊伍,馬上會有好多手跟上來摘咸菜。前頭一撥過去,他們看都沒看見,一掛掛的咸菜就稀疏開來。后面一撥過來了,他和搖搖緊緊盯著。等第一只手剛剛伸出,他們舉著竹竿,呀呀地沖了過去。游行隊伍被沖亂了,口號也沖亂了。那伸手的背上吃了幾下抽打,反身抓住兩根竹竿,一用力,把他和搖搖拽到身邊,啪啪一人一個耳光。好多大人圍上來,揮舞粘貼著標語紙的小竹竿,噼里啪啦一頓懲罰,說他們破壞游行。口號又整齊地喊將起來,要古巴,不要美國佬,卡斯特羅們舉起了標語破爛的小竹竿,他和搖搖渺小地蹲在行道樹下,變成折斷了翅膀倒栽蔥的肯尼迪。
夢也會被抽疼。他經(jīng)常想不起夢中景象,哼哼著在無緣無故的陣陣疼痛中醒來。
咸菜,不提了,除了摘走的,上下街沿散落一地。
搖搖吐了口血紅的唾沫,又用手指在嘴里掏了掏,掏出幾粒水泥來。
真的,那時候,小朋友舌頭舔舔,嘴巴動動,隨便就可以吐出一塊水門汀來。我告訴一幫小同事。我們在一家小酒家吃晚飯。年輕的同事們狐疑地看著我。一個姑娘憋不住,噗地把湯水噴了一桌,笑得渾身亂扭,說打死我也不信,補牙用混凝土。我看看其他人,誰都不信。我只好補充,可能是磨得比較細的水泥,再加點膠水。他們集體哄笑起來,覺得這老浜瓜有意思有意思。
第二天,笑得噴飯的姑娘來找我,說問過爸爸了,爸爸說有過的,標號高的水泥,加工一下,不過只用了很短一個時期,說得出這種事的人,至少六十歲。
她爸爸以前是醫(yī)院院長。
她爸爸的判斷大致沒錯。
那年冬天冷得要命,他就是那年開始手腳長凍瘡的。哪里像現(xiàn)在,冬天不像冬天,簡直是被跳了過去,從秋天一下就到了春天,連凍瘡都來不及長。
同學(xué)扣成穿過冷風(fēng)走過來??鄢啥熘淮┮患律?,一件舊鐵路制服,銅扣早就沒了,現(xiàn)在的五個扣子五種樣子??鄢蓛墒植逶谘澴涌诖?,兩條腿輪流抖動。倒不是冬天才抖,他兩條腿一年四季都在亂抖。他看著扣成,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說你不冷啊??鄢烧f不冷,我火氣旺,再冷也不覺得,哪里像你,恨不得把被子裹身上??鄢上矚g半仰起臉,這樣眼睛就可以朝下看人,擺出一副老卵腔調(diào),有事沒事都要嘿嘿冷笑幾聲。他看著扣成,不太相信,嘴唇都凍得發(fā)紫了,火氣旺個屁呀。
他們在校門口等看門老頭開門。馬路對過有攤頭賣咸鴨蛋,扣成就說高郵是我家大大打下來的。打仗要有軍師旅團營連排,怎么可能是你家大大一個人?扣成說就是的,高郵是我家大大打下來的。說著,半仰起臉,老卵腔調(diào)又來了。
扣成第一節(jié)課就被班主任叫起來,一直站到下課。班主任說明天再不交學(xué)費,你就不要到學(xué)校來了。扣成眼睛朝下看看周圍坐著的同學(xué),嘿嘿冷笑幾聲。
早晨他去叫扣成,扣成出來,小聲說再等等。他看見扣成回到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磨磨蹭蹭,好像在等什么??鄢傻陌职謰寢尪荚冢傺b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說。再不走上學(xué)就遲到了,他說那我先去了。走過菜場,扣成追了上來,一起朝學(xué)校走。他打了個寒顫,發(fā)現(xiàn)扣成眼睛里全是淚水。
扣成又被罰站了一節(jié)課。
班主任讓他幫助扣成,就是放學(xué)后到扣成家去,兩人一起做功課。這很容易,他做完讓扣成抄一遍。然后,他們撬開煤爐燒水。因為他說鹽在水里溶化后,如果讓水蒸發(fā),鹽還是鹽,扣成不信。把家里一罐鹽倒進鍋里,攪拌一會兒,看不到了,蓋上蓋燒。一直聽到噼里啪啦響,打開鍋蓋一看,果然鹽還是鹽。就是沒剛才白了,因為炒菜鍋沒洗干凈,一粒粒鹽變成黃的了??鄢烧f糖呢,糖會不會?應(yīng)該是一樣的。就再燒糖。燒了半天,聽不到噼里啪啦響,卻聞到一股焦味。打開鍋蓋一看,糖結(jié)成了黃黃黑黑的一大塊。他們沒辦法了。
第二天,他看見扣成半邊臉青一塊紫一塊的。好不容易捱到下課,他問扣成是不是被爸爸打的。不是,是媽媽。
扣成跟全班一起去動物園??鄢梢郧皬膩聿粎⒓舆@種活動,因為要交五分錢或者一毛錢。他問扣成怎么來了,扣成說把那袋橘子皮賣了。扣成攢著一大袋橘子皮,準備換錢買橡皮泥的。
先在大草坪上搞集體活動,唱歌和做游戲。然后說好集合時間和地點,開始自由活動。他和扣成去獅虎山。路上,他說獅子和老虎其實都是貓科動物。扣成不相信,說不可能,亂發(fā)明。不是我發(fā)明的,是書上說的。他心里也沒底,所以理直氣壯不起來??鄢蓡?,貓會上樹,獅子老虎能上樹嗎?好像不能,貓沒教老虎上樹,貓是老虎的老師??鄢烧f那是童話故事,騙人的。到了獅虎山,先看說明牌子,獅子是貓科,老虎也是貓科??鄢珊俸倮湫Γ耘f一副老卵腔調(diào)。
豹子也是貓科,豹子會爬樹。他們就去看豹子。一頭豹子臥在陽光中打盹,另一頭沿著鐵柵欄來回走動。和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獅子老虎不一樣,獅子老虎沒什么不滿意的,最多無可奈何地哼哼幾聲,豹子就不同了,那眼里的光芒,一片冰冷,全是仇恨,看得你也渾身冰冷。他告訴扣成,豹子其實最厲害,跑得最快,抓住就咬,還撕??鄢捎植幌嘈牛f不可能狠過獅子老虎,看塊頭大小就知道。說著,扣成翻到安全護欄里面去了。他說不可以的,你快出來。他擔(dān)心有人看見會挨罵,正東張西望呢,那頭豹子撲到鐵柵欄上,張開大嘴吼叫起來。真是莫名其妙啊,扣成沖著豹子也張開大嘴吼叫。太快了,都沒看清,豹子突然前爪探出鐵柵欄,就劃了一下,扣成捂著臉就倒下了。
所有大人都抓住他盤問。
所有同學(xué)也來問。
怕人家爸爸媽媽再問,他沒敢去扣成家。
扣成過了一陣來了,還是他同學(xué)。他不太敢看那張臉,歪斜著,耷拉著,眼睛朝下看人,更老卵了。
那次去廣州,約人泡吧。座中有位海外女杰,說她自小到大美妙想法一個連一個,蘑菇似的往外冒,說假如有人專門跟在后面實現(xiàn)她的想法,中國早就世界第一了。點了支煙,該女杰開始惡毒攻擊大陸虐殺動物,說去動物園看看好了,每個籠子上都寫著可不可以吃。我想了半天,不記得看到過這種文字,哪有?哪會?直到半夜,臨散場前,想起來了。我特地過去跟那女杰解釋,食肉類,是動物分類,不是食物分類,是說它要吃我,不是我要吃它。
五皮蛋心滿意足,說不要緊,我晚上拿出來,爸爸眼睛不好,看不出的。
他用“褪色靈”幫五皮蛋化掉算術(shù)的“2分”,再用蘸水筆蘸了紅墨水寫上“3”。跟老師寫的總歸不大像。那時是成績單,油印的,一學(xué)期一張,拿回去自己看,哪里像現(xiàn)在,家長聯(lián)系冊,拿回去簽了字還要交還給老師,再改分數(shù)就太驚險了。
有了“褪色靈”,五皮蛋在家里就少吃幾頓生活,他爸爸會說,小畜生總算開竅了,及格不錯了。
叫五皮蛋,因為有次打牌,大怪路子,六個人兩副牌,最后剩他和五皮蛋,五皮蛋五張牌,他六張,五張J一張爛污泥,打不死他?啪地甩下去,他正想囂張,五皮蛋輕輕放下五張Q,說啊喲啊喲難為情,我五皮蛋。
是小學(xué)四年級的事了。1964年。他們剛被允許用鋼筆。那時低年級只能用鉛筆,學(xué)生可以在練習(xí)簿上改來改去。課堂作業(yè)的時候,就聽到一片橡皮亂蹭的聲音,帶得課桌都轟隆轟隆響。沒橡皮,橡皮沒帶,就腆著臉向同學(xué)借,要看關(guān)系,要看人家臉色,為橡皮的事情翻臉甚至打架的天天都有。升四年級了,大概寫下去把握大點了,老師同意用鋼筆了。這是個非常重大的事件,總算輪到他們在胸口貼袋上別一支鋼筆了。那時怎么說的?別一支是中學(xué)生,別兩支是大學(xué)生,別三支是——修鋼筆的。雖然還沒上中學(xué),別支鋼筆感覺老好,走在馬路上老有腔調(diào)。
其實鋼筆是舊的,姐姐用下來的“英雄”。寫著寫著一滴墨水漏下來就化了一大塊,滲了好幾頁。別在胸口貼袋上也有危險,那時全中國的中小學(xué)生大概左胸前都有一攤洗不清爽的墨漬。他在修鋼筆的老頭身邊看了兩個鐘頭,想知道鋼筆是怎樣修成的。老頭過一會就要推他一把,說小赤佬走開,他就不走。他認為已經(jīng)學(xué)會修鋼筆了,開始對付那支舊“英雄”。找個搪瓷碗盛清水,把鋼筆拆開,零零碎碎泡在水里。找把尖頭鉗,夾緊當中那條縫,再拗平翹起來的筆尖。統(tǒng)統(tǒng)洗干凈,過三遍,然后仔細裝起來。別說,真修得好,寫起來像新的一樣。姐姐搶了過去,把她那支筆尖勾紙的“民生”丟過來。他只好再修。
后來就修到學(xué)校里去了。后來男同學(xué)求他,女同學(xué)也求他。人聰明,沒辦法。
寫鋼筆,橡皮還是要用的,長橡皮,兩頭楔形,一半軟一半硬,一半白一半灰,雙色奶糖似的。改鋼筆字要用灰色帶砂子的那一半,很耐心地蹭蹭蹭,一急就會把紙蹭破。老師舉起練習(xí)簿,透過紙上的破洞東張西望,大家亂笑,他說是紙頭不牢,老師說好的,你去買本鐵皮做的練習(xí)簿。戳刻。
這時候開始有賣“褪色靈”了。透明的,水一樣,聞聞有點沖鼻子。聽說是以前地下黨發(fā)明的,后來公安局專用,再后來流到社會上投機倒把分子用起來了。人民政府想想不要煩了,一小瓶一小瓶放在文具店里賣,管你改作業(yè)還是改發(fā)票改證書改戶口簿。爸爸就買了一小瓶,放在家里幾個孩子用,還說用得多的孩子說明沒出息。他沒出息,常常用,寫錯了用,寫得不好看也用。他還帶到學(xué)校里用,帶到學(xué)習(xí)小組用。涂上去,吹一吹,哈,錯誤沒了,風(fēng)涼得一塌糊涂。
幫五皮蛋改過成績單,只大嘴巴傳出去了??荚囈唤Y(jié)束,好幾個同學(xué)賊頭茍腦來找他。他忙死了,又要修鋼筆又要改分數(shù)。人家問他怎么不來打牌,五皮蛋說他在擺測字攤頭。
又考試。他知道五皮蛋又不及格。正想這小賊怎么不來找麻煩了,人來了。五皮蛋神秘兮兮地摸出個“非那根”瓶子,說是仙水。也透明,帶點紅。五皮蛋不知從哪里打聽來的,說“褪色靈”就是泡腳氣的高錳酸鉀水,就去人家腳盆里灌了一瓶。靈不靈當場試驗,用紅墨水寫了老師的名字,拿五皮蛋的腳氣水涂上去,咦,名字漸漸淡了,最后沒了。五皮蛋在旁邊風(fēng)涼啊,得意啊,一把鑰匙插進胸口——開心啊。
就有點紅,高錳酸鉀水的顏色加上滲開的紅墨水,成績單上紅紅的一攤。五皮蛋說我晚上拿出來的,爸爸眼睛不好,沒看出。
還沒完。五皮蛋抓過女生的一枝圓珠筆,在自己白襯衫肚皮上劃圓圈,劃了一圈又一圈。他有點吃不準了,問圓珠筆也可以?。课迤さ罢f啥叫“褪色靈”?啥叫仙水?隨便啥顏色一律褪脫!他解開紐扣脫下襯衫拿腳氣水倒上去。他們大家等著。一直等到一瓶仙水全部倒光,等到放學(xué),等到天黑,圓珠筆劃的圓圈還是圓圈。
五皮蛋第二天鼻青眼腫。
上禮拜我講給同事鷺鷺聽,鷺鷺說高錳酸鉀水褪色不能帶油。我又問高錳酸鉀水用過了會留下紅的痕跡怎么辦,鷺鷺說笨啊,用維他命水漂一漂就徹底了。哪能像印照片,顯影了還要定影。我說你做犯法事情蠻老鬼的。我說我小時候認得你就好了呀。
他鉆進床底,找出那塊藏起來的木板。厚薄正好,上面已經(jīng)用鉛筆畫了圖樣,一支駁殼槍的槍身。畫的時候他就想到了,槍筒應(yīng)該是根鐵管,所以畫好就把木板藏了起來,等槍筒有了再做。什么東西都是這樣,你沒有,你想要,你就得老想著,想到后來,哎,它就會出現(xiàn)了。這不就是,下午從大球場回來,走在馬路上街沿,頭上當啷掉下個東西,他一愣,這不是根槍管嘛。抬頭望去,有個工人騎在圍墻上干活,腰里系著專用皮帶,上面插滿電工家什。他撿起鐵管一看,長短粗細都好,簡直就是專為駁殼槍準備的。他小心地問,叔叔,我可以拿走嗎?叔叔低頭看看,朝他一笑,不說話,揮揮手,意思是拿走吧。他覺得叔叔有點面熟,想想是《永不消逝的電波》里的李俠。
那一陣子院子里可奇怪了,總有誰忽然就不出來玩了,有可能一個下午,有可能好幾天,等他再出來的時候,手上肯定會多了件什么東西。刀劍彈弓太一般了,做跑冰車,也就是帶方向把的滑板。做各種鑰匙,甚至萬能鑰匙。做爸爸用的凳子、折扇、啤酒扳頭。做媽媽要的衣架、丫叉頭、拍打棉衣棉被的大拍子。做自己玩的蟋蟀網(wǎng)罩、釣魚竿、金魚缸。神經(jīng)搭錯,做副手銬都有可能。天曉得啊。
先把煤爐通條燒紅,把扳機部分鏤空的地方燙穿。再用鋼片鋸和鋼絲鋸,沿著圖樣筆劃把外形鋸下來。接著用刀削,用各種工具刻和銼,用粗細砂紙打磨。做一支像樣的駁殼槍,哪里容易了,他至少用上了工具箱里半箱的工具。他把鐵管的一頭燒紅了,插進槍身前端,然后拔出來,在自來水龍頭下澆涼了,蘸上黃魚膠,再用力插回去。他找到上次用一把舊刺刀換來的那小罐黑漆,打開,用漆帚厚厚地刷上一色黝黑?,F(xiàn)在,就等它自己在窗臺上晾干啦。
少年時代,破壞的沖動過后,男孩大概都有一種制造的狂熱。他有耐心,肯琢磨,做什么像什么,很多東西都是他做開頭的。他不愛說,除了留著短槍長槍和各種帶鞘的匕首,自己不用的,不想再玩的,就送給朋友,或者交換,他要人家的工具。然后,看人家在玩在用他做的東西,看人家有樣學(xué)樣,他比吃肉還要開心。
他提著駁殼槍在黃昏中行走,假裝自己是《平原游擊隊》的李向陽。1968年,哪怕你扛門炮在馬路上晃也沒什么稀奇。就連趕著馬車進城的老頭都舉著長鞭,啪啪地抽打無辜的白馬。他瞄了瞄,一槍把老頭打趴下了,上去就給馬卸車解套,白馬感激地舔舔他手,載著他飛奔,馬蹄噠噠,穿過道口和鐵橋,一千里絕塵而去。一輛卡車停在路口,車廂立滿戴紅袖章的工人,頭戴柳條安全帽,手里拿著長矛和消防斧頭。他慢慢接近,突然跳上車去,一槍撂倒一個,然后逼著司機立刻開車,朝山里,朝海邊,沖到哪里算哪里。
他被自己的想像嚇醒過來,那個充滿了白日夢的年代啊。
他從褲腰后邊拔出槍來,拿給胖子看。胖子接過去,哇哇大叫,舉著槍就沖出教室,在走廊上大喊不許動。都在動,都在打鬧,誰都不理這死胖子。胖子平端駁殼槍瞄準,不料竟瞄到了走過來的教導(dǎo)主任龔老師頭上,嚇得龔老師高舉雙手趴到了墻上。
胖子立馬就招供了。他被叫進工宣隊隊部,看見胖子眼淚鼻涕涂了滿臉。他不明白自己當時怎么會這么愚蠢,領(lǐng)著龔老師和班主任回家,把床底下的軍火統(tǒng)統(tǒng)交了出來。龔老師馬上召開全校大會,把他的那些寶貝家伙排列在前面的長桌上,由龔老師一件一件舉起來展示。龔老師痛不欲生,說日你媽我是被國民黨槍口對準過的,這是好玩的啊?這是要人命的的的的的!麥克風(fēng)有點問題。龔老師叫同學(xué)們一個班級一個班級排隊過去,仔細看看長桌上一件一件要人命的家伙。只聽見長桌前一片嘖嘖聲,個別同學(xué)還伸手摸摸,很不舍得的樣子。
他就這么出了名。以前學(xué)校里誰都不知道他,誰都從他頭頂上看過去。他矮是矮了點,從人堆里擠過去都能撞上女同學(xué)的胸口,看見籃球場單雙杠跳高架跳遠沙坑更是逃得遠遠的?,F(xiàn)在呢,從走廊這頭到那頭他腳不停步,大家都會讓開,認識不認識的都叫他一聲,拜大王的都跟他約時間要登門取經(jīng)。
日你媽死胖子,要讓我干杯可以,先把事情給老同學(xué)們說清楚,你說你看見的,龔老師把我做的那些軍火都砸了,可是那槍后來怎么又到你手里去了?胖子小眼睛眨巴眨巴,問誰說的?誰把我賣了?老頭子老太婆出什么洋相?老實告訴你,有一天龔老師小兒子舉著槍從橋上沖下來,我一看,就是那支駁殼槍,上去抽了他一個嘴巴,把槍奪過來了。
一桌子嘩嘩亂笑。
三十八年過去了。
他們挖戰(zhàn)壕。用鐵鍬,用十字鎬。開始還可以,因為是在學(xué)校里的小花園,有一層黑黑的爛泥,踩一腳鐵鍬就插下去一半。等到要跳進去挖了,就吃力了,煤渣石頭鐵絲破布條都出來了。女生那邊尖叫起來,說挖出了死人骨頭。看不出來,豬骨頭人骨頭不都差不多?不要咋咋呼呼的,工宣隊翟師傅說,挖到齊腰深,你們算完成任務(wù),叫牛鬼蛇神再朝下挖。骨頭越挖越多,菜包子說看看看,他捧著個骷髏頭伸過來。媽辣個比拿開點,不晦氣啊,呸呸呸。菜包子用手指摳骷髏頭的眼窩子,說基本上是清朝的,見過小刀會跟洋槍洋炮對打。
后來才曉得,學(xué)校地皮原來是亂墳崗,上海人叫中國墳山。
進中學(xué)當年,珍寶島打了起來,過了寒假就叫他們在樓前挖戰(zhàn)壕,在教室玻璃窗上貼紙條,橫一條豎一條再交叉兩條。下午放學(xué)的時候,回頭看看大樓,窗上都貼著白色米字,操場上挖出的土堆里一根一根死人骨頭,冷風(fēng)吹過來,一片戰(zhàn)事之間的肅殺。
挖累了,坐在連根拔起的矮冬青和黃楊上,他們想像世界大戰(zhàn)。達瓦里希打不過我們,解放軍有黃繼光邱少云??墒沁_瓦里希有坦克。怕什么,我們有火箭筒,一打一個,轟。蘇聯(lián)紅軍有空降兵。解放軍也有,我見過,端著沖鋒槍跳傘。我們還有林彪,是他把莫斯科保下來的,他在蘇聯(lián)療養(yǎng),德國鬼子包圍了莫斯科,林彪不林副主席去告訴斯大林,應(yīng)該怎么樣怎么樣。
他望著天空,在云和風(fēng)的縫隙中填滿一個個飄飄忽忽的空降兵。不能讓他們落地,他們?nèi)烁唏R大,都留著大胡子,紅紅的雞巴毛一直長到胸口,嚇人。最好趁他們在半空當中,神槍手一槍一個,摔下來都是死的。
菜包子正抓著彈弓比劃,天上飛過一群鴿子,他舉起來啪地胡亂打出一顆石子,居然打中了。菜包子激動得快瘋了,哈,看見啊,槍打飛鳥,哈哈,叫著跳著跑向鴿子掉下來的地方。
戰(zhàn)壕繞著教學(xué)樓轉(zhuǎn)了一圈,挖得差不多了,不知道誰想了起來,說為什么不挖個游泳池呢?發(fā)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zhì),這和要準備打仗是完全一致的,甚至是后者的先決條件??催@理由,站得比電線桿還直。于是,他們就在校門邊的空地上挖開了。鎬頭鐵鍬雖然原始,可人多力量大嘛,沒幾天就挖出個比籃球場稍大點的坑。
菜包子一邊刨土一邊哼哼,游泳池,萬人坑,殺千刀的,槍斃鬼……呸呸呸,觸霉頭啊。這時候,已經(jīng)挖得有齊腰深了。翟師傅從工廠叫來了挖掘機推土機鏟車卡車,再朝下挖出深水區(qū)淺水區(qū)就不是他們的事了。天天去學(xué)校復(fù)課鬧革命,看著游泳池砌了起來,比五十米乘二十米的正規(guī)游泳池小一半,二十五米乘十四米,好歹比浴室大池要大。更衣室也蓋起來了,還有水泵房、救生臺、救生員宿舍……稀奇的是更衣室的半圓拱頂,不用鋼筋,用柳條編成骨子,說是一種新發(fā)明,好像還上過報紙,柳條代鋼筋,節(jié)約鬧革命。
他那時被選拔進了市青少年游泳集訓(xùn)隊,當然是救生員的第一人選。負責(zé)籌建的顧老師找他商量,怎么挑選救生員和其他工作人員。顧老師本來是體操運動員,后來發(fā)癲癇了,就是羊癇風(fēng),口吐白沫滿地打滾的那種,只好退役下來到中學(xué)做體育老師。顧老師不會游泳,也不能下水,不問他問誰?他說這還不容易,隨便報名,統(tǒng)一測驗,游給我看看就行。測驗的時候,竟有兩百多個男女同學(xué)候著。他那天比較牛皮,有翟師傅和顧老師站在身后,他拿著名單讓他們十個十個跳下去游五分鐘,看能游幾個來回。什么人都有啊,不會跳水插蠟燭的,一個大餅拍下去的,狗刨的,撅屁股的,在水面上張著大嘴上氣不接下氣的,還有個小子一跳下去就抽筋,用救生桿套住他拽上來的。就這副賣相,居然報名當救生員?以為淹不死就能救生?到時候誰救誰???
顧老師挑了八個工作人員,檢票,點眼藥水,男女更衣室。他挑了六個救生員,安排三人一班,兩班倒,他自己機動。六個人是螞蟻、麻油、土匪、特務(wù)、菜包子和老把子。從今天開始集訓(xùn)吧,他要求每天六小時在水里,上午兩小時,下午四小時。
看上去救生員坐在高臺上,戴著墨鏡,吹著哨子,很神氣的樣子,其實被太陽活活暴曬,是很辛苦的。一開始蛻皮,背上肩上腿上火辣辣的,晚上覺都睡不著,大約十天后,皮長老了,才好一點??僧吘故窃陉柟庀鹿ぷ?,游泳池又吵得很,整天昏頭脹腦的,下來都不想說話。
要打點精神對付一池子沖涼玩水兼洗澡的,因為你不知道危險什么時候會發(fā)生。有在深水區(qū)抽筋的,有被人家撞暈的,有嗆了一口就以為遭遇滅頂之災(zāi)的,有在淺水區(qū)走著走著滑進深水區(qū)的,有不會游泳碰倒滑倒的……什么事都有,每天都有。
他們自己才十五六歲。
救生組要負責(zé)輪班做水,就是處理水質(zhì),性質(zhì)和方法和在家里清潔魚缸差不多。每天一大早,先把抽吸管放下去,橡皮管頭上是個帶棕刷的鑄鐵盤,讓它貼在池底,兩個人,一個在池這邊,一個在池那邊,從淺水開始,用麻繩來回拉,一點點拉到深水那頭。再從深水開始,把一根連接過的毛竹放下去,長度和泳池寬度一樣,兩個人拽著并排走,走到淺水那頭,漂浮著的落葉和灰塵就集中了,用網(wǎng)兜撈干凈。因為抽吸了一部分,池水下去大約一虎口,要打開水泵補水。然后,又從淺水開始,把一個籮筐放下去,筐里一大半是明礬,加兩鏟子硫酸銅的藍色粉末。要剛好沒到筐邊,周圍有卡車內(nèi)胎托著,兩個人在泳池兩邊來回拉,慢慢往深水移動。明礬凈水,硫酸銅殺菌和著色。自來水放一池子并不是透明的,像淡的醬油湯,要做過以后才會一片蔚藍,令人聯(lián)想大海和鯨魚的眼睛。
這工作累人,卻不乏詩意。
救生組還是治安組,負責(zé)打擊游泳池里出沒的流氓阿飛。女的穿游泳衣,露得多嘛,難免有人想入非非要占點便宜揩點油。這樣的男人一般比他們大,高一兩屆或者社會上混的。這種人愛好潛泳,在淺水區(qū)潛泳,愛好朝女生聚集的那半邊潛,在腿和腿之間魚似的繞來繞去。你要假裝沒注意,因為他也在觀察你,看是否被你盯上了??催@小子,好像按捺不住了,一頭扎下去,在水下不老實起來,因為你看到女生堆里有些小騷動,有人在罵,有人逃上岸來。沒關(guān)系,繼續(xù)不動聲色,看他還能玩出什么花樣來。等時間到了打鈴清場,你關(guān)照女更衣室的同學(xué)找那幾個被欺負的求證,再過去很親熱地摟住那老兄的肩膀,請他跟你走,去救生員宿舍,或者干脆帶去校園,暑假,球場空無一人。開始他很冤枉,接著很害怕,然后就很買賬了。等他鼻青眼腫回過神來,你已經(jīng)把筆墨紙張預(yù)備好了。他要寫一張保證書,大字報樣式,內(nèi)容大致如下——
我叫張三,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在游泳池里進行了流氓阿飛活動,對正在游泳的女青年不三不四動手動腳。經(jīng)過治安組的幫助教育,我認識到自己是中了資產(chǎn)階級腐朽思想的毒害,我的行為是非??蓯u的,現(xiàn)作出深刻檢討,并保證以后不再犯同樣錯誤。張三1969年幾月幾日
保證書貼在游泳池大門口。有時候那里會并排貼著好幾張。
不寫是不可能的。不把他屎打出來?
顧老師說不要打頭打臉,難看,你把他雞巴踢腫起來誰也看不見。
顧老師讓他們回家不要一個人走,記住,你們在外面都有仇人。
他有一次晚了,一個人走過中興路。在郵局旁邊的弄堂口,四個家伙扔了煙頭圍上來,他還沒反應(yīng),臉上就挨了一拳,撒腿就逃,背后一把爐勾子又砸下來,褲子撕開了,屁股上拉了很長一道。
他們在中興路郵局附近連續(xù)掃蕩了三個晚上,見不順眼的就打,直到這年齡上下的沒人敢出來。
顧老師叫他合仆下來,給他涂藥換紗布,說你要打人家,就要準備被人家打。
屁股上倒沒留下疤痕,鼻梁卻從此歪了一點,仔細看是看得出來的。
吃過早點,小朋友就來了。更衣室傳出一陣陣嗡嗡的吵嚷。沒多久男孩女孩就噼里啪啦沖了出來,霎時間站滿了泳池四周。他現(xiàn)在還能看見陽光下他們穿著泳褲泳衣渾身上下濕漉漉的樣子,噢,我的天,我真是老了。他們都是附近小學(xué)的,輪流來上游泳課。體育老師吹著哨子帶他們做準備活動,而他們面對蔚藍的池水,好像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
接下來就是他的事了。如果他們是第一堂游泳課,他會先讓他們克服對水的懼怕……不吹牛,三堂課,他就能讓一個不會水的小朋友從這頭游到那頭。不不,任你男女老少,他教你三次,都能讓你學(xué)會游泳。當然,剛學(xué)會,不怎么好看就是了??梢匀枂栭l北偏北一帶會游泳的“60后”,是誰教會他們游泳的??梢匀枂桚埲A水上運動俱樂部的老職工,知不知道有個膽大拆天的小黑皮,教了小朋友十來趟,就敢?guī)麄儊頇M渡黃浦江。
那天下午,他從江灣集訓(xùn)隊回來,在宿舍換上救生員平腳褲,里面襯三角褲的那種,趿拉著夾腳拖鞋走出去。站在螞蟻的救生臺下,他問這場是誰的。螞蟻說是鐵二的。上鐵二小。人好像特別多,一片水花,一片喧鬧。螞蟻戴著鍍水銀的墨鏡,剛流行,外面看就是兩面小鏡子,救生組一人發(fā)了一副,他嫌妖氣,從來不戴。他想提醒螞蟻當心點,學(xué)生多,一低頭看見水下有個人影,趴著不動。他叫了一聲就跳下去了,螞蟻嘩啦也跟下水。抓住手腳,拉出水面,托上池沿。顧老師奔了過來,一面喊清場,一面叫圍著看的小朋友散開。他用手指拉出那小弟弟的舌頭,把他橫在腿上控水。水從嘴角流出不少,可人還是一動不動。他給小弟弟做人工呼吸。做口對口呼吸。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后來就是抱著小弟弟朝外跑,對面是閘北中心醫(yī)院的后門,穿過太平間,穿過護校,就看見醫(yī)院大樓了。他抱著小弟弟跑,真的,什么念頭都沒有,就知道希望一點點沒了,因為抱著的身體濕漉漉地一點點僵硬了。
小弟弟是第一次游泳,跟媽媽吵鬧了很久,媽媽只好去給他買了游泳褲。這是他們后來知道的。當時可能是從淺水區(qū)扒著水槽移過來,手一松掉下去的??赡苁菐е跍\水區(qū)走的同學(xué)轉(zhuǎn)身自己玩去了,他一腳滑進了深水區(qū)??赡苁亲谶吷?,哪個同學(xué)開玩笑推下去的??赡堋f可能還有什么用?小弟弟穿著新游泳褲溺水死了,死在他們親手挖出的比浴室大池大點的狗屁游泳池里。
那是我第一次直接接觸死人,一個小弟弟,我抱著他的身體,他濕漉漉地一點點僵硬了。
我再沒去過學(xué)校的游泳池。這工作累人,而且一點意思也沒有。噢,去過一次,開學(xué)以后去拿我自己的東西。顧老師說事情過也過去了,沒關(guān)系的,你告訴我,就在腳下,螞蟻怎么會沒看見?我說我不知道,就走了。顧老師不會相信的。我也不相信。
那天下午,在我跟他搭話前,螞蟻在打瞌睡。
中午,還在漲潮,他和同學(xué)來到新閘橋上。學(xué)農(nóng)回來以后,又到工廠學(xué)工,他們在蘇州河邊的一家拉絲廠,每天和師傅們一起,把盤成一圈圈的圓鋼,穿過模具孔,開動卷揚機生拉硬拽,把“盤圓”分幾次拉細。工廠發(fā)給飯菜票,供應(yīng)一客午飯,此外就沒什么報酬了。午飯一小時,他們十分鐘就吃完了,師傅們要瞇一會兒,他們可以出去沿河閑逛。
水位已經(jīng)很高了,河水渾黃地貼近上來。一條水泥駁子卡在橋下,悶船了,幾個船工手忙腳亂。他們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等著駁子被潮水和鐵橋擠個粉碎。
太陽很好,橋上也沒風(fēng)。蔣光問他,你不是冬泳過嘛,敢在蘇州河里冬泳嗎?他把棉襖裹裹緊,說我沒什么敢不敢的,說跳就跳,你們呢,有種一起下去?他們?nèi)齻€互相看看,被這念頭挑唆得鼻子嘴巴呼呼冒熱氣。蔣光問游到哪里算,他說就從新閘橋這里游到西藏路橋,一個灣子,大約一站路。他看他們還有一點猶豫,不再說了,把棉襖和衣褲很快脫掉,爬上鐵欄桿,直接從橋當中跳了下去。
冷,絕對冷,從水里冒出水面,冷得太陽穴一陣陣疼痛。他看見橋堍圍著一堆人,蔣光他們不敢跟著跳,跑到橋下,想從岸邊泊著的木船上爬下水。女同學(xué)看見跑來了,幫忙抱起他們脫下的衣服。他們咋咋呼呼的,招來很多人看。有一個沒種的,不說是誰了吧,腳一碰到水,觸電一樣縮回去,哇哇地逃上岸了。他在河中招招手,讓下水的兩個游過來,關(guān)照他們頭不要埋進水里,跟著他,穩(wěn)穩(wěn)地劃和蹬,一下一下的。
冬泳的感覺回來了。已經(jīng)中斷了一年。夏天一起在游泳池工作的同學(xué),加上一起玩石鎖的,加上紅團幾個干部,三四十個人呢,排著隊從學(xué)校出發(fā)去冬泳池。十月中旬開始,不到一個月,人減了一半,一進十二月,只剩玩石鎖的他、鴻喜、斯祥和柏壽了。開始游半小時,后來減到一刻鐘,再減到十分鐘,最冷的天氣只能游五分鐘。一次在冬泳池門口,碰到69屆的一個平時很囂張的家伙,疤瘌,說陪你們進去玩玩。玩玩就玩玩,十個來回。才三個來回,疤瘌就不行了,凍得叫也叫不出,被救生員拖了上去。
他們在學(xué)校里不跟人家搭話,板著臉走進校門,走過走廊,走到教室。這四個人太扎眼了,誰都知道他們是玩石鎖和練冬泳的。疤瘌看見他們就囂張不起來了,對人家說不要不買賬,你們?nèi)ピ囋嚳础?br/> 他們也有買賬的人,是冬泳池里碰到的一個女生。她跳下去也不怎么游,浮著泡著,不過每次在水里待的時間都比他們長。他們上來后穿好衣服喝姜茶,牙齒咯咯響得旁邊都能聽見。那女生出來,好像洗了把熱水澡,白是白,紅是紅,臉頰和嘴唇鮮艷得讓人想上去親一口。噢不,他好像又看見了,她走過他們身邊,濕漉漉的長發(fā)一甩,幾粒水珠冰涼地濺到他臉上。每次去,他們都會忍不住在池里找她,哪次沒看見,就擔(dān)心她也受不了了,以后再也不出現(xiàn)了。她差不多成了他們拚死堅持的動力了。
最冷的時候,冬泳池岸上的積水都結(jié)成了冰,水面上也有一些碎冰漂浮著。一天,他剛爬上來,正要竄進更衣室,忽然看見那女生在水里歪歪扭扭出問題了,連忙又跳了下去。他們七手八腳把她托上來,先橫放在他背上控水,再裹上棉大衣,把她交給工作人員。聽說當時就送醫(yī)院搶救了。聽說她本來就有肺炎,不該冬泳的。長一知識,臉上紅紅的,不一定健康,很可能有肺炎。他不明白,那她每次在水里待的時間那么長干什么。鴻喜說了一句歇后語,癩蛤蟆墊臺腳——硬撐。
三個人,頭舉在水面上,在蘇州河水里拚命地游動。
兩岸胸墻上露出好多人頭,都是看熱鬧的。近千米吧,平潮時分,沒什么順流逆流的,他也沒覺得有多長,游了有多久。穿過烏鎮(zhèn)路橋,拐過彎去,就看到西藏路橋了。他們漸漸游近河邊,在橋堍四行倉庫這個地方,找了個鐵梯上岸。橋上岸邊,人們居然叫好,還鼓起掌來。三個人心急慌忙擦了擦身,穿上衣服,溜回拉絲廠。
下午,班主任來工廠,不知道誰告的密,又穿幫了。班主任把他從車間里叫出去,說沒想到你個人主義發(fā)展到這種程度。不是個人,我們幾個。你還犟,你是冬泳鍛煉過的,你想沒想過同學(xué)的死活?不是都活著沒死嘛。萬一呢?
就這個人主義和萬一,害他用毛筆寫檢討,大字報貼回學(xué)校去了。
多年以后,他又游過一次。也是冬天,凍得耳朵生疼。就是在很多人紛紛回憶的80年代,他實在忍無可忍,又沒什么更好的辦法,就從外白渡橋跳了下去。上午,漲潮,順著潮水游進去。水面油膩,彌漫著一股腥臭,他仰起臉來游動。不時有雜物擦過他脖子,有的干脆撞在他胸口和肚子上。他不擔(dān)心人家以為是精神病人在發(fā)作,發(fā)神經(jīng)就發(fā)神經(jīng),這年頭誰正常了?他也不想發(fā)表什么言論,除了被拿去當作證據(jù),言論不過是病房和囚籠里的喊叫,什么時候換來過真正的改善?他誰都沒告訴,就叫了她,不是要做什么見證,而是替他拿毛巾和衣服。此刻,她正追著水里的他,氣喘吁吁地在岸上奔跑,白色的圍巾旗幟似的飄揚在冷風(fēng)中。
頭上,鐵橋和混凝土橋迎上來又滑了過去。左邊右邊,黏附著污垢的大小船殼飛快地向后撤退。
冷,絕對冷,冷得太陽穴一陣陣疼痛。不過心里很清楚,你凍不死,也淹不死,這河譬如你沒文化的長輩,關(guān)鍵時給你一點教訓(xùn),平日里由你發(fā)泄。它教會你很多,教會你忍受,教會你低下,在白眼和唾沫中,教會你茍延殘喘,教會你哪怕被當作下水道也要厚著臉皮地活著。它用臟水抹你一臉,讓人看不出你剛剛哭過,它在洗去你的屈辱,用混合著淘米水、洗衣粉、尿液、大腸桿菌、化肥和工業(yè)毒素的黏稠的流水。它讓你知道不遠處的五光十色狗屁不是,那些趾高氣揚和喪魂落魄狗屎不如。不要一轉(zhuǎn)身就看不起它,不要拿時間當橋梁一次次跨過去又假裝沒看見底下的它。潮漲潮落,一天兩次,流進來黃了,流出去黑了,你的河,你的長輩。讓他們咒罵好了,他們咬牙切齒,它讓他們頭疼了,它讓他們難堪。有本事掐死它!有本事填埋它!有本事把岸上那些工廠、碼頭、垃圾站和破爛弄堂揮揮手撣掉!有本事把兩岸活著的雞和狗和人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殺掉!做不到,他們只好讓它難看地流過白天和黑夜,做不到,他們只好做夢,一條黑黃斑斕的長蛇污穢地爬過他們精心制作的燦爛夢想。
他們追趕他。巡邏船追到四川路橋就被擋住,水漲高了,鉆不過來。另一頭又派了條船,迎面狙擊他,怎么可能比水里的他還靈活,稍潛一下就躲開了。船掉過頭,執(zhí)法者舉起帶鐵鉤的竹篙打下來,打,有種朝身上打,打中了你們就是當眾殺人。岸上人已經(jīng)很多了,轟轟地叫喊起來,不許他們行兇。到新閘橋,巡邏船又被擋住了,人們歡呼起來。
后來這一段,他幾乎是心情愉快地游著。身體已經(jīng)麻木了,腦子卻十分清醒。想向岸上的人們揮手感謝,可惜手抬不起來。到造幣廠橋,必須上去了,前面那個灣子是不能游進去的。不是初一和十五,漲潮沖不上去,退潮也帶不走,臭倒無所謂,毒性太大,他要敢游進去,非被熏昏在水里不可。
她和熱心又熱情的人們在岸上等他。執(zhí)法者的車子嗚嗚叫著也在等他。一爬上去,人們就圍了上來,擋住哇啦哇啦的執(zhí)法者們。他笨手笨腳套上衣褲,穿好鞋子,她給他裹上圍巾,只來得及向大家拱拱手,就被好多手推到河邊迷宮似的弄堂里去了。
她邊哭邊說,沒用的沒用的。
嘴都凍僵了,他牙齒在說,讓他們?nèi)ニ馈?br/>
戳刻,滬語,促狹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