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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肢

2009-12-29 00:00:00陳善壎
上海文學(xué) 2009年1期


  一早醒來,猝然覺得已不再是冬天了。那寒風(fēng)凜冽的讓我手腳都凍得開裂的冬天忽然過去,就像昨夜隨夢去遠(yuǎn)不再是真實的了。陽光從窗口進來,送我久違的溫暖的感覺。鳥的啼鳴輕快嘹亮,它們都高興用不著再瑟縮在破敗的窩里了。腐朽的落葉深陷在泥里,聞著竟有些酒香??莸冒l(fā)白的草叢的根,不經(jīng)意抽出些新葉,被冬寒作弄得枝頭羞澀的樹干也有一點一點的淺綠在閃閃發(fā)光了。田野等待開墾,從牛欄里挑出來的浸漬著牛尿牛糞的稻草堆滿了村前的破廟。石灰早就燒好了。作田人有見地,做好了春的準(zhǔn)備。鴨子一拐一拐地跑向水塘邊,它們跳下塘去的時候秩序井然,它們都?xì)g欣地把頭栽進水中又抬起來,用力甩干頭上的水。在還幼稚的春光里我悠然盤桓了好半天,不期在田野上遇見他了。他也老遠(yuǎn)就看見我,沿著田塍向我走過來。他沒有右臂,右邊的袖筒隨風(fēng)飄忽,把他的身軀反倒襯托得傲岸。一向澹默少言的這個人,這天居然跟我說著他自己的事。一邊走一邊說,后來是在他的書房里繼續(xù)的。直到我離開,也不知道他的故事到底說完了沒有。他說那是他的故事,我倒覺得是關(guān)于一只不存在的手臂的一些事情,還說不上是一個故事。并且,我不認(rèn)為那是真的,多半是他杜撰出來的情節(jié)。我們交談過幾次,我知道他是一個作家。他跑到山里來住這么久,不就貪個清靜好寫點什么,我一直認(rèn)為如果聽到一個作家在講故事,多半那就是他正在構(gòu)思中的作品。
  我想起了村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的他的叫聲,那是經(jīng)常從他燈光不熄的屋里傳出來的。他剛來的時候人們曾經(jīng)議論過,“那屋里怕是養(yǎng)了一頭豹子吧?”后來發(fā)現(xiàn)是他自己的聲音,就都說他是癲的了。
  昨夜我就聽到了。因為我將要離開村莊,回到我的蝸居去。我的身體已經(jīng)療養(yǎng)得夠好的了。我想在離開之前接近一下古怪的喊叫。我趁著月光走近他窗口,但是我沒看見他。他用一方厚厚的深藍(lán)色的布遮住了窗戶,只剩又扁又窄的少許亮光從邊緣透出來。我也沒有窺視的興趣,不過想來親耳聽聽罷了。關(guān)于這屋子里夜闌人靜時傳出的聲音的議論我聽得多了,有說像鬼的有說像獸的。我聽了好久,認(rèn)為那是格斗,是一個斗士和他的頑敵的搏擊。他向敵人刺出致死的一劍,同時大吼一聲。一劍不中再次出擊,不料被對方刺中,這時只聽到強忍著的節(jié)制的呻吟。他喘息了一陣,又艱難地站起來,一場不勝即死的戰(zhàn)斗重新在血泊中展開。我腦海里閃現(xiàn)著競技場里古羅馬人殘酷的游樂和失手的西班牙斗牛士,還仿佛看見共工頭觸不周山的場景??傊?,只這聲音已經(jīng)使我驚心動魄了。我到底忍不住,從那塊藍(lán)布留下的縫隙處偷看,原來他是在寫作。左手移動得極快,額頭上爆出青筋。他在跟我看不見的什么東西較量,大叫一聲之后又急流一般書寫好幾行。后來安靜了,我也走了,只有樹木瑟瑟作響,風(fēng)把葉子底下的影子吹得搖曳不定。
  我剛走到溪邊想用冰涼的溪水洗一下臉,又聽到那屋里的叫聲。這最后的叫聲摻雜著躁急與無奈,是一聲壓抑著的、焦灼的近乎喊叫的嘆息。我有些不安,但更多的是摸不著頭腦。我完全同意村民們“癲子”的說法了。這并沒有貶低他,藝術(shù)家也好,作家也好,一定都要有點神經(jīng)病。不然,他們怎么能夠搞得出那些東西來?他們的思維如果跟我們平常人一樣,那他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作品還有哪個看?所以我理解他,這村子里恐怕也只有我能理解他。大概也就緣于這種理解,他愿意跟我說話。
  我們進屋的時候,書桌上的稿子被風(fēng)吹得稀亂。墻上掛著的他用左手書寫的一個好大的“痛”字也被風(fēng)吹歪了。亂七八糟到處是書,一點都不撿拾。他把吹亂的稿紙整理了一下,坐到椅子上自言自語,“其實跟廢紙差不多”我聽見他這樣說。平日他精神不錯,今天我覺得他有些疲憊,像是剛從狂濤駭浪中生還的水手斜倚被風(fēng)暴拋擲到岸邊的破船殘骸,既平靜又疲憊。他臉上有一道痕被歲月夸張地加深了。他不睬不理地任濃密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舞動。
  進屋之前,他已說過了他被打成“右派”的經(jīng)歷,在勞改農(nóng)場勞動教養(yǎng)的經(jīng)歷。他說,“反右”時我太年青,根本沒注意身邊的事,只顧讀書,只顧寫作,我被我當(dāng)時的成績麻醉了。我一張大字報沒寫過,也沒發(fā)過一句言,但我還是“右派”,還是“極右分子”。這一段他說得啰嗦,那么多人被打成“右派”,經(jīng)歷不都大同小異嗎?幸好走進屋里之后他沒有接著說下去,他露出隱隱約約的笑說,昨夜你沒怕吧?我曉得你站在我窗下。那樣的時候我不能自拔。我被它裹挾,在光怪陸離的猖獗的迷醉中,左手無可遁逃地臣服它。但這個無與倫比的令我陶醉、激蕩的靈魂是跟痛同來的,我無法避開跟痛的格斗。我說的是我的右手。你認(rèn)為我沒有右手是不是?不,我有,它還在,只是你看不見它。它比你看得見的左手要聰明得多有記性得多。我的詩,我的散文,我的書法,并不是左手的作品,它們都是右手的創(chuàng)作。左手不過是右手的奴仆。我死去的右手的靈魂從前放情肆志,在帶來痛的同時還帶來壯美,那時的痛是多情的馳騁的。現(xiàn)在不行了,看來它也老了。所向披靡的它如今變得歇斯底里,變得無情、枯燥,恨愛俱空。它甚至作弄我,時不時送來一點點靈感,我還來不及捕捉就飄散得無影無蹤。它再不像從前,原本有欲望有寄托有野心的它,現(xiàn)在蛻變成一個空洞的幽靈,我也就只剩下空洞的痛了。我受不了這樣的痛,沒有歌哭的干癟的痛真叫人受不了。你或許會認(rèn)為不可思議吧?你也或許會認(rèn)為是我在瞎編。其實這只是一種病,一種醫(yī)學(xué)上叫做“幻肢痛”的病,說起來這病雖有些怪,又沒有什么可怪的,這種病不過是比流行性感冒少些人知道罷了。失去肢體的人大都患有“幻肢痛”,只是我比別人痛得激烈痛得囂張痛得荒誕些。是不是我們失去的東西都轉(zhuǎn)化為另一種形態(tài)存在著呢?我有時候這樣想。
  聽他這一說,我仿佛看見了他袖筒里的精靈。要不是陽光確定地明媚了,我是會緊張的,但我的后背還是有點冷。為了松弛一下,我去門口朝遠(yuǎn)處望,眼前的一切無不光瑩四射,正在轉(zhuǎn)青的山野,在如雨傾瀉的陽光下嫵媚多姿。我看見一條黑狗跟著水牛打轉(zhuǎn)轉(zhuǎn),小女孩的籃子里有了些豬草。我進屋坐下,對他所說的已有些興趣了。他說如果餓,灶下柴灰里有烤熟的紅薯,扁笱里有煮熟的毛芋頭。不要嫌棄,這些東西在城市的餐廳里都做成精細(xì)的點心上席了。他很久沒說話,眼睛差不多要閉上。深邃的靜,聽得到飛鳥扇翅的聲音。他似乎不愿再說話,低擺著頭,又似乎有既然說開了就跟你說吧的意思。不過,這些都不關(guān)你們的事。這些都是已經(jīng)過去了的事情。在那個極度深寒的夜里,我們的覆沒,都不關(guān)你們的事。你們,就像春天里的事物不需要知道冬天,就如路邊那些黃燦燦的小花不必關(guān)心它腳下的腐草一樣。所以你對我說的這些不必太認(rèn)真。
  我說,那你就講講你的右臂是怎么回事吧。顯然一時他不知道從哪里起頭,起身去扶正被風(fēng)吹歪了的“痛”字。好,就這樣說吧。他開口了。
  我從勞改農(nóng)場回城后,身份是“摘帽右派”。我謹(jǐn)慎地捧著礦山機械廠“職工學(xué)校老師”這個泥巴飯碗,這是那個時候的一種特殊職業(yè)。
  歷史太快重復(fù),不久就又見到鋪天蓋地的大字報,不同的是,這次除了大字報還有槍聲,還有隨處可見的暴力。幾年勞改農(nóng)場的生活,我也不像當(dāng)年在報社時不諳世情了。與黑暗的磨擦,靈魂可以化為輕煙,也可能迸發(fā)出光華。我這個時候已經(jīng)曉得人的尊嚴(yán)是可以被顛覆的了。在勞改農(nóng)場我曾經(jīng)見過九個人,他們圍在石灰窯旁邊的土丘上抽撲克牌,誰抽的牌點數(shù)最大就由誰吃那碗分量稍稍多一點的飯。你懂我說的意思嗎?他露出蔑視的眼光說道,這九個人里有畫家、導(dǎo)演、無線電工程師、小說家、物理學(xué)教授、散文名家和曾經(jīng)威望很高的官員。第十個人,他說,他的神氣變得嚴(yán)肅,提示我要注意下面的話,那個省《工人報》的編輯叫黎昌恭的,端著飯碗走過來,盡他的能力把他自己的米飯平均分配到九個飯碗里。他望都沒望這九個人一眼,泰然跳進石灰窯里把自己燒了個干干凈凈。
  
  看來我說遠(yuǎn)了,是這樣,他用左手?jǐn)n了一下頭發(fā)。有一天職校辦公室的李蔚春老師跟我說,彭老師被“紅色兵團”的人抓走了,要我想辦法救她,因為“紅色兵團”里有不少人前幾年是我班上的學(xué)員。彭老師就是彭素蘭,所謂“彭老師”不過是出學(xué)校門不久的女孩子,來職工學(xué)校只上了幾堂課就停課了。她還在搖籃里她的父親就去了美國做學(xué)問,因這層“海外關(guān)系”,她的母親在運動初期經(jīng)不起革命群眾的折騰自殺了。所以所謂彭老師,其實也就是個“黑五類狗崽子”。李蔚春說她是因散布反動言論被抓的,還說了些為什么應(yīng)該救她的道理,大抵是斯文一脈,同病相憐這些話。當(dāng)時我心里想,李老師你其實不用說這么多,這件事只要我知道,我就決不會坐視。
  李老師把身體彎到辦公室的窗外,指向熱處理車間后面的倉庫,他說,“就關(guān)在那里,正好今天他們的頭頭都去銅盆嶺打仗了?!?br/>  我是因?qū)懸黄恼J(rèn)識彭素蘭的。前不久,職教辦接到這個工廠占統(tǒng)治地位的造反派組織“紅色兵團司令部”的命令,要求派兩個人去起草一篇檄文。那篇檄文是針對工廠外面同樣是造反派組織,并和他們勢不兩立的“云水怒”的。職教辦謝主任把這任務(wù)交給了我和彭素蘭。這在謝主任是深思熟慮后的決定,沒有誰比我們兩個年青人更合適的了。這是我第一次與彭素蘭有工作關(guān)系,平日只限于點頭。那時我覺得她是個冷若冰霜的人,盡管她的眼睛生就的含笑。同時我也認(rèn)為不會有人愿意跟“右派”做朋友,自尊心限制我主動與人交流。
  那天我們兩個人立即投入了“革命行動”,因為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卷起袖子晚飯沒吃直寫到深夜。我們在兩張拼起來的乒乓球臺上,用馬克思恩格斯魯迅還有紅本本湊出了數(shù)千言的檄文。說老實話,文章還真寫得不錯,我從來自負(fù)文章寫得好。那天晚上,我也很欣賞她的才華。狗屁文章也見大才氣嘛。
  完成任務(wù)后一起離開正好午夜十二點??諘绲鸟R路上時有載著滿身武裝的造反派的大卡車呼嘯而過,他們聲嘶力竭地喊著“就是好,就是好!”很快靜寂下來,只有收破爛的老人家在黑暗中扯大字報的響動。她忽然要我唱歌,這是在走了好長一段路之后由她想出來的主意。我理解不是要我唱李劫夫譜的語錄歌,就唱了“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她聽得很投入,顯然不是在于歌而在于唱歌的人。我唱完了她又唱,她唱的《紡織姑娘》。那時候我們都喜歡俄羅斯民歌。她又提議一起唱《深深的海洋》,要我唱二部,我發(fā)現(xiàn)她原來是這樣的可親。人和人之間親和的可能我以為不會再有了,這天晚上悄悄地來了。
  那夜我覺得自己的聲音很動聽,那是很和諧很默契的合作。那個稍稍特別的夜,不認(rèn)為這是一個“右派分子”和一個“黑五類”,它只認(rèn)為這是兩個不期而遇的青年,甚至可能是一見鐘情的情侶。若不是在伍家井路口要分手,若是再走一段路,若是還合唱一支歌,我們很可能就會手牽手了。這夜以后,在我心的深處有一顆與生俱來的種子,已一絲聲息也沒有地爆出了綠芽。
  救出彭素蘭比我估計的要容易?!凹t色兵團”的司令帶著大隊人馬去了銅盆嶺前線,還打了大勝仗。留守的人清楚我們兩個人是為他們的革命做過貢獻的,就給了我這位老師面子,把彭素蘭交給了我。彭素蘭左邊額上裂開一道傷口,血流滿面把眼睛也糊住了,我以為她是眼睛受傷。
  我扶著彭素蘭到醫(yī)院的眼科門口,被站定門口的有紅袖章沒有下巴的家伙攔住,要我們先背老三篇。我理直氣壯地說,“好,我背。你們總要發(fā)揮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人道主義精神,讓她先看病。我站在這里背?!崩先铱墒窃趧诟霓r(nóng)場就已經(jīng)倒背如流了的呀,我故意頓挫有致地慢吞吞背來。
  
  說到這里,我被他臉上戲謔的表情弄得輕松了點。一路聽下來我有些沉重。
  
  到我把三篇文章背完,彭素蘭就包扎好了左眼和左眼上縫了好幾針的額頭。當(dāng)她的右眼恢復(fù)明亮?xí)r,精神忽地抖擻了。因為只有一只眼,她一睜開眼睛便肆無忌憚地看我。我想,在她兩只眼睛被血和泥沙蒙住,從我毛手毛腳摟她到懷里那一刻起,她也許就渴望看到我了。
  這天晚上我們兩個在一起,理所當(dāng)然地走到河邊去。我們默默并坐,坐在無法掀開的黑暗里。河心的輪船懶洋洋行駛,氣笛有氣無力地嘶鳴,對岸的燈光,像一排參差的含淚欲滴的眼睛,不無驚詫地隔水望著我們。這夜在一起,我們產(chǎn)生了一種感應(yīng),一種生命時刻準(zhǔn)備好了的靠近。我們什么也不用說,我們的年齡為我們備好一切。我們同時體會到了早就期待著的,雖在人間卻又常常被人間蹂躪得一塌糊涂的美好情感。極少人能把這美麗瞬間化為一生的溫柔。但常常為了這瞬間醉人的清香,人們不顧一切地追求,哪怕一生只有一瞬間的享有都好。我們都沒出聲。我只把她頭部有些松脫的紗布整理了一下。我左手按著她的頭,右手把紗布輕輕繃緊。我感到右手此時產(chǎn)生了欲望,我的右手讓我始料不及地爆發(fā)出激情。我們終于交談了。不是傾訴,卻仍然跟傾訴一樣沒有一句可以聽厭的話。連她說“餓了嗎”都是新鮮的,充滿愛的暗示。慢慢的,隨著夜的深入,我們越來越攫取傾聽,相互都覺得對方的語言柔順滋潤,連清風(fēng)也不是普通的它,包含著與那時代沒什么瓜葛的東西。我們或許并沒有察覺這種變化,但整個事情在我們心里頓時變得明朗了。在送她回家的路上我們又輕輕唱著歌,不知道該怎么說,我們只有輕輕地唱,一直唱到她的家門口。她的家在一條狹長的陋巷盡頭處,又臟又黑。我和她一路走來,以為走進了一條通向光明的奇異的巷子里。
  既陰暗又潮濕的房子,一進去就聞得到霉味。墻上除了她媽媽的遺像,還有一張十五年前出版的“我們走在大路上”的宣傳畫。畫面上工農(nóng)兵學(xué)商在紅旗下昂首闊步,再向前進一點,就碰到墻角了。她翻出些照片來,這是爸爸那是媽媽。還去床后的墻上取下一塊窯磚,拿出幾封信,是她爸爸從美國寄出的和姑爹從香港寄出的信,都是1949年的事。這些信當(dāng)時要落到無論什么派手里,“里通外國”的罪名跑不了。
  我要她早點休息,她卻一點睡意都沒有。我說你受了傷,她說皮外傷,不要緊??傊?,她很興奮。我們雖然連拉拉手都沒有,心卻已靠得很近了。分別時她說,“明天我會一早去找你的”。
  回想起來,這天晚上她說的這句話,竟具有當(dāng)時無法先知的宿命意義。因為如果第二天她要是沒有去找我,或者雖然去找了我卻沒有拚死救我,那我的今生也就結(jié)束了。此時此刻,就不會有一個人在這鄉(xiāng)間茅舍回首往事。
  
  我看了一眼戶外潔凈柔和的碧空,空氣中充溢著早春的輕快。石山的陰影不見了。越來越多的雀鳥投入到歡樂里,它們似乎在爭取唱主角。還有螳螂和蜜蜂,都盡責(zé)任地配合一片春光,讓人覺得世界從來就這樣美好。
  
  我們總是后知后覺。他說道。我們無法預(yù)知未來。盡管事后一想都有些因因果果,但我們還是無論如何不知道即將會發(fā)生什么事。比方說在我和她分手之后,我可能想到的只有明天她會來找我,怎么也不會想到,當(dāng)她找到我時會在那樣的情形下。不要說明天,就是現(xiàn)在,在離家只有四十米的巷口,我就一點準(zhǔn)備都沒有被“紅色兵團”的人綁走了。從黑暗中突然襲來幾個人把我的眼睛一蒙,拖到卡車上。我聽到有鄰居被驚醒,他們開窗看一下就關(guān)上了。
  我把蒙眼睛的黑布拿下來后,半天沒搞清是怎么回事。發(fā)現(xiàn)自己被推進一間狹窄的房子里,燈光微弱,估摸著離天明至少還有三個小時。我想到了死,想到死是最合情理的。因為那時候打死一個人和我們現(xiàn)在丟棄一只礦泉水瓶一樣沒什么大不了。把面臨死亡的時刻做出一篇大好文章的人是沒有親歷經(jīng)驗的,那一般是才華橫溢地坐在書齋中沉醉出的文字產(chǎn)品。面臨死亡的人,他原本怎樣還是怎樣,勇敢的還是勇敢,怯懦的仍然怯懦。一般會處于無可奈何的麻木狀態(tài)。我甚至沒有去回味河邊的美好經(jīng)歷。我一點都不懷疑明天會被推到沙灘上,會有我實際上聽不到的槍聲響起,然后將孤芳自賞地躺在那里直到被人發(fā)現(xiàn)。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想,我睡著了,一個夢都沒做睡到上午九點多鐘。
  
  沒有捆綁我,兩個手提老式駁殼槍的人押我出去,是兩個青工。我認(rèn)識那里,是“紅色兵團”盤踞的熱處理車間。
  站在車間中間一身狐騷的矮子是司令。墻壁上布滿“造反有理,革命無罪”這類標(biāo)語。機床床身彈痕累累,露出泥黃底漆,如兇險的眼神。那矮子大聲呵斥,你好大膽,敢包庇現(xiàn)行反革命!你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東西嗎?老子今天就先收拾你這個右派!司令叼著煙,用眼神指揮手下,一切在事先都布署好了。很快上來五個人,把我面朝天抬起,我看見有一個人端槍站在天車的駕駛室里。這時另一頭有人喊,“慢點慢點,鹽爐溫度不夠,那會臭好久,等等吧?!?br/>  沒有次序,沒有邏輯,沒有道德疑慮是這個時代的特征。無所謂傳統(tǒng),不再有習(xí)俗。百年老店沒有了,拜年拜節(jié)沒有了,門神沒有了。我們陡然間沒有了龍舟和花燈,夏夜乘涼的小孩子再聽不到大人講鬼故事。價值的最恰當(dāng)表現(xiàn)就是暴力。整個社會去到哪個角落都不容易找得到雅致、從容不迫、文質(zhì)彬彬和溫良恭儉讓。正在加熱的鹽爐為我準(zhǔn)備著,我雖沒見過卻聽說過這樣的處理方法,把人丟進鹽爐就和丟進煉鋼爐里一樣,褐紅的液面先泛起一個稍暗的油圈,緊接著從液面繚繞出一線輕煙便什么都找不到了。現(xiàn)在想起來還怕,當(dāng)時我已聞到了自己燒焦的氣味。
  那司令坐到電瓶車上,很悠然地說,“正好,慢慢來,這家伙值?!彼玖詈芟袷羌磁d來了主意,說,“你要是告訴我彭素蘭住在哪里,今天你就能有命!”我沒理,就被剝?nèi)ヒ路密娪闷С榇颉?br/>  打人的家伙發(fā)現(xiàn)了幾層樂趣,先看皮帶扣抽到肉上要隔多久起個包。左邊起了一個包后,再在右邊對稱的地方起一個包。第三下,皮帶扣一定要落在兩個包的正中間,然后抽出十字來抽出梅花來。每抽一下,還等著聽被抽的人怎樣大喊饒命,預(yù)期的效應(yīng)沒如愿出現(xiàn),更兇煞的一抽便落下來。那家伙匠心獨運地一下一下,直把我抽得遍體紅腫。頭發(fā)被汗水濕透,大地也在痙攣。我身體的任何部位都不聽指揮了,只是抖。這樣的抖既不是冷也不是怕,而是肌肉在劇烈痛感下的反應(yīng)。汗、血混合一起,還有灰塵,流出的汗比血更屈辱。我已不能叫已不能喊了,只能發(fā)出不隨己愿的呻吟來。眼睛雖然睜著,卻已模糊了呆滯了。
  我思考過自己受難的意義,在痙攣中思考。茫然地發(fā)現(xiàn):什么意義都沒有。這使我恐懼。為什么沒早想到?毫無意義的犧牲多么可怕呀?自然就想到屈服。但一想到要活命必須出賣彭素蘭,我立即變成了空空的軀殼,不能因我的軟弱導(dǎo)致她的毀滅,這大概是全部的意義所在了。這樣就多忍耐一次抽打,在忍耐中最終把一次一次的抽打變成了對自己靈魂的鍛冶。不再想值得值不得的事,不再去想這樣的犧牲是輕如鴻毛還是重如泰山。我把自己想像成燒紅的鐵,伏臥鐵砧上,一錘一錘地正被鍛打成一件出類拔萃的精品。我有意識地甚至變得非常冷靜地讓自己在極度的痛楚中完成一次修改和校正,似乎體驗了不滅的快樂。
  痛到不痛了,直打顫,幸虧頭腦清醒著。我一度害怕這種清醒不是真的,害怕自己實際上已被生理的承擔(dān)極限壓垮,所謂的清醒不過是幻覺。我想把褲子提上來,以此檢測自己的神智,但又怕這舉動會提醒最陰險的一擊,于是我放棄了這個念頭。當(dāng)找到了一個機會可以提起褲子的時候,才發(fā)覺兩只手早就連最簡單的指令也執(zhí)行不了了。我盡力使自己保持清醒,我要在一次摧毀中站起來。
  那司令不耐煩了,問操作鹽爐的人“可不可以了”,那邊大聲回答說“還等等吧,就快了?!辈僮鼷}爐的人在追求把人丟下去立刻化為烏有的效果。司令無奈,回過頭來問,“同志們,你們說說看,怎么辦?”天車上那人篩開牙喊,“先卸他一大件!”馬上有人附和。
  幾個人很熟練地像捕捉一條鱷魚那樣把我按在墻邊的鉗桌上?!坝沂?,右手!”我聽到這樣的叫囂。我被緊壓在鉗桌上,過程并沒有多久。按住我的幾個人突然同時跑開,我自己也像卸去壓力的彈簧一樣彈起來,筆挺地站著。
  站在我右邊的大漢手提一把沉重的砍刀,是他們從博物館抄來的,據(jù)傳是楊秀清用過的刀。那刀有噬血的天性,今天又如愿以償了??车恫紳M黃褐的銹,鋒口平鈍,還有幾處缺口。所以我的右臂與其說是砍斷的還不如說是被壓斷的,全憑那大漢毫無惻隱的絕群臂力。我不痛,沒什么感覺。當(dāng)我看到有一只人的手臂在地上抽搐時,并沒有意識到那是自己的肢體,如果我看到地上滾著一顆人頭,反倒會馬上認(rèn)為是自己的了。
  我失去了右臂,還暫時性地失去了聽覺,接下來是悄無聲息的喧囂。
  站在天車上的人軟綿綿栽下地,支撐著起來又倒下去,貼了防震白紙條的大玻璃粉碎后垮下來,說明有強烈的沖擊氣流,外頭“紅色兵團”的人倉惶退守,很快又四散。有人端著沖鋒槍一馬當(dāng)先,跟隨而來的是彭素蘭他們,個個猿猱一般敏捷地進來了。“紅色兵團”的人連同他們的矮司令轉(zhuǎn)眼不知去向,我看見彭素蘭沖到面前,兩只眼睛一只紅一只白地望著我,大聲說著什么。
  
  睜眼就見到彭素蘭。知道曾經(jīng)昏睡,不知道那昏睡是流血過多的昏迷還是醫(yī)生打了麻醉劑的沉睡。沒見她哭,或是早哭過了。她對我說“你可以用左手寫字,一樣寫得好?!蔽也幻靼走@是說什么。彭素蘭在床邊坐下,通紅的左眼已重新包扎過,她一只眼睛的溫柔穿透了我。從浩瀚無邊的美的大洋里注視我的眼睛,把我從冷酷的地獄一下子提升到陽光和煦的草地上來。只要有這一只眼睛的注視,我就并不支離破碎,因此我什么也沒失去。這時我的右手記起了河邊的際遇,放任地緊握她的肩頭。當(dāng)彭素蘭起身去取毛巾時我的右手沒有松開,這才覺察到右邊已經(jīng)沒有手。這是我第一次感到了幻肢的存在,這次右手回來沒有一絲痛感,帶來的是繾綣纏綿。
  話說回來,彭素蘭那天去找我,從鄰居口中打聽到我被綁架了。她猜到這是“紅色兵團”干的事,悄悄回到工廠打聽。只聽人說,今天“紅色兵團”要“特別處理”一個人。急中生智,她趕緊跑到“云水怒”去,向他們的司令講了一個故事?!霸扑钡乃玖盥犕旯适潞?,怒不可遏的出兵了。
  她還向我講述了關(guān)于我的手。當(dāng)時他們很慌亂,沒人想到要撿那斷臂。醫(yī)生說,“那手呢?最好找來,要快!就算接不上,把殘肢保存好了,將來免得幻肢痛?!彼J(rèn)為醫(yī)生在說一件很嚴(yán)重的事情,就要求“云水怒”的人殺回“紅色兵團”?!霸扑钡娜撕芘浜稀K麄兊乃玖畈⒉辉谝馑鹊娜耸遣皇撬麄冞@派的忠實信徒,做司令的只在意彭素蘭的故事成功煽動了報復(fù)的狂熱,任何借口他們都樂意殺個回馬槍再大干一場。這天的武斗,“云水怒”痛痛快快雪了昨天銅盆嶺之恥。
  彭素蘭說,搶我的手臂比救我還打得激烈。他們是從樹枝上把手臂搶回來的。因為“紅色兵團”的人把我的手臂吊在樹上當(dāng)靶子打。取下來后,只不過是一條夾雜著碎骨的手臂的“尸體”。彭素蘭認(rèn)為那手是為她犧牲的,也可能知道這只手臂曾為她激動過。她找個地方埋葬了它。
  她每天送飯到醫(yī)院來,陪我說很久的話,唱歌給我聽。我們小聲談?wù)撈障=鸷腿R蒙托夫。她幫助我練習(xí)用左手寫字,在我無能自理的那些日子,彭素蘭做著只有母親和妻子才能做的貼身的事情。
  這是一段銘刻終生的晨昏相處的時光。我們更多的是無言對視,都對未來沒有把握,都不敢說出心里一句其實已獲通過的話。我們什么都不敢說什么都不能說地被對方牢固吸引。躺在病床上,我默默地注視她,她有遭人憐愛的樣子,但又并不柔弱,笑起來仿佛沒有任何憂愁。就是在她痛苦的時刻,眼睛也是笑盈盈而又溫存的。如果她不是穿著厚厚的棉襖,身姿必定綽約柔美。當(dāng)痛來臨,她總會出現(xiàn)在右邊空無的臂彎里,痛于是拌和些甜蜜,分不清是痛還是甜蜜,分不清是痛的甜蜜還是甜蜜的痛。右臂中的她,比病床邊的她要大膽。眼前的她是親切的,臂彎中的她多了些俏麗。病床前她拿著尿盆,幻肢化現(xiàn)的她手捧莎士比亞。她穿著黑舊的棉布衣,腳上是禿頭禿腦的力士鞋,而在右臂的幻象里,她是舞會上的灰姑娘,高跟鞋精巧。日夜照護我的彭素蘭,嘴唇因熬夜而焦白了,凍皴的臉像被寒霜糟蹋的月季,但另一個她是清空的詩,那美麗要是在古代,可以引發(fā)一場戰(zhàn)爭。我驚詫地發(fā)現(xiàn)右臂的精魂既頑皮又騷動,它帶領(lǐng)我們?nèi)サ綇男【豌裤降奶斓?,那是由許多小孩子愛聽的故事建筑起來的。在那里,我們沒有憂慮沒有顧忌,只是跳啊笑啊什么都不想,心里一點煩惱也沒有。我爬到樹上摘下面包,用怒放的鉆石花做她的耳墜,帶著她飛奔。這里沒有驚雷閃電,陽光和花雨沐浴著我們。所見到的每一個人都是朋友,男孩子都英俊,女孩子快樂妍麗,人人善良可親。我們在草地上翻滾,激動地呼喊,汗冒出來。這也就是幻肢痛發(fā)作的時候,這個時候,我的心靈在陶醉,肉體在煎熬。
  
  她見我滾在地板上,慌忙去叫醫(yī)生。她把醫(yī)生拖來了,好久才止痛。醫(yī)生的伎倆不能把痛減低到零。我在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痛,哭笑不得地痛在我的肉體之外。不過我想,雖痛在肉體之外,還是在生命之內(nèi)罷?我指著右邊的袖筒告訴她,“這里痛,這里痛”。彭素蘭問怎么個痛法。我說就像右手的手指卷入粉碎機的軋輥里正一寸一寸地碾進去,有時又像是插入通紅的鐵水里。我沒有說出與痛并存的迷人幻境,我想保留一點私隱,不透露我跟幻肢在人所不知的秘密角落所定的契約。因有幻肢的存在,我深信人有靈魂。我的已經(jīng)死去的右臂的靈魂,能通過這種方式看到它。醫(yī)學(xué)僅關(guān)注幻肢帶來的痛的真切,忽略了幻肢還能帶來激蕩、狂醉和想像。有些人失去肢體后沒有這些癥狀,想必是那些肢體死得沒有我的手臂有聲色。
  
  那時社會一度無政府,許多機關(guān)失去執(zhí)政能力,但在無政府狀態(tài)中又有政府,那政府叫“革命委員會”,還有一個政府味很濃的機構(gòu),叫做“治安指揮部”。治安指揮部抓人可不像群眾組織,那是無從救也無從逃的,它可以把囚禁的人移送去監(jiān)獄判刑。
  有一天李老師跑到醫(yī)院來,一邊說一邊搖頭嘆氣。他說治安指揮部要抓彭素蘭,工廠已接到嚴(yán)密監(jiān)視她的通知,“什么罪名還不清楚,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失蹤了??赡芘c武斗有關(guān),更可能是有人上報了她散布反動言論的現(xiàn)行反革命罪行?!?br/>  我什么都沒說,因為已經(jīng)知道了,因為彭素蘭是從我身邊出逃的。這時我的看不見的右手忽然痛得劇烈,并且漸次加深,我不得不跟隨著走進一條黑色甬道,走到盡頭,看見不再愿意復(fù)述的場景。那跟地獄沒什么兩樣,人能想像的殘忍那里都有。我拚命往回跑,當(dāng)看見亮晶晶的光線時,已被人抬到病床上,迷蒙中覺得有好幾個醫(yī)生圍在床邊。一位資深老醫(yī)生說,“難得的案例,可惜現(xiàn)在沒條件研究它?!毙褋硪院?,那個老醫(yī)生對痛中的幻象特別有興趣,提出好多問題。另一位老醫(yī)生說,“明天我們都要去蹲牛棚了,還啰嗦什么?!?br/>  李老師沒見過我這樣子,顯得張皇失措。我勉強做出笑臉,安慰他。別怕,我說,最近常犯這毛病。那次的經(jīng)歷讓我體會到,幻yWJmO1djtKCR9lc0KL7/lylu4aXkRCTpYg/aAVRK/E4=肢并不只帶來愉悅的畫面,它更深刻地記住了一片歹毒的領(lǐng)地。
  那年的冬天很寒冷。早幾天,彭素蘭穿了雙厚襪子還戴著大口罩,忽然跟我說要走。她沒說去哪里,也確實不知道能去哪里。我們沒有時間說清楚,連擁抱也沒有,她就走了。臨走時低聲說了一句“你要好好養(yǎng)傷,我不會讓你失望的”。說這話時她很莊嚴(yán),像士兵對戰(zhàn)友的承諾。原來她比我一直以為的要成熟得多。就是這句話,我深信永不會失去她。
  彭素蘭剛一離開,我就覺得像一棵樹被連根拔起了。我追上去,可虛弱到連喊的力氣都沒有。
  彭素蘭失蹤了,沒地方尋找沒地方打聽。消息非?;靵y,有說她被抓的也有說她已經(jīng)死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天天去街上看法院和治安指揮部的公告,只見滿城貼著通緝她的告示,罪行大致有兩條,既跟遇羅克的言論有關(guān)系,也跟她“陰謀挑起武斗”有關(guān)系。我在吉慶街幼兒園門口看到一張糨糊未干的四開通緝令,上面有她的照片,不過那是她初中畢業(yè)時的照片。這地方僻靜,我裝著看幼兒園的小朋友跳“不愛紅裝愛武伍”,這群四五歲的孩子都用木制的槍和手榴彈武裝到牙齒了。等三個紅衛(wèi)兵走過后,我小心翼翼地揭下通緝令,左手在下巴和額頭的協(xié)作下把它折起來。剛剛把通緝令折好,天就突如其來黑下來,本來雜亂無章的天空,云是東一塊西一塊的,舉頭望去,已被鐵板一塊的烏云嚴(yán)密地封鎖了。我趕緊把通緝令再對折一次,左手壓它在胸前。
  屋里到處漏雨,我用木盒裝起通緝令,用被子蓋著木盒。這是唯一的紀(jì)念物,我小心地像一件珍貴文獻那樣收藏著,生怕記憶會變得模糊不清。雨持續(xù)了好幾天,本來有些委婉有些幽默的古城,再也輕松不起來了。
  再過些時候,“云水怒”有人被判刑,“紅色兵團”有人被判刑,就是沒有彭素蘭。我慢慢接受了彭素蘭死了的說法,從此有了屬于自己的故事,一個要我虛構(gòu)也不情愿編出來的故事。
  每當(dāng)疼痛發(fā)作時,右臂的精魂就喊著她的名字在我左右徘徊。我一度想把這個名字忘掉,但在心里無法隱瞞著不說出來。我們兩個人在那種情勢中的生死依顧,是在龐大的陰森森的背景上飄逸的一片奪目的霞彩,想要把視線移開去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說到這里,他沉默了,屋子里靜到能聽得見蝸牛在窗外芭蕉葉上移動的聲音。田野通明透亮,溪流輕聲細(xì)語奔向遠(yuǎn)處的山谷,一叢野花無我無人地?zé)肓?,迎接剛趕來的清風(fēng)。有老農(nóng)在坡地上叱咤,是為了幾頭不聽話的黑山羊吧?但我心里卻只想知道彭素蘭究竟怎么了,可他還是沉默著。我故意搞出些響動,也敲不碎籠罩他的孤獨。后來,我終究熬過了讓人尷尬的枯坐,他有動靜了。他走進睡房,并示意我一起去。我看見了那張通緝令,他把通緝令像一張名畫那樣掛在墻壁上。松樹皮裝飾的木框做得很典雅,木框里有一張非??蓯鄣男」媚锏男δ槨K菑埿δ樥f,她沒死,她去了美國,她像馬思聰那樣成功逃亡了。他停頓了一陣,又說道,但是我等到今天,也不見她回來。
  我心里生出一大堆疑問,相信他隱藏了許多細(xì)節(jié)。幾次要問,還是不好意思開口。這種男女之間的事,外人實在不好緊問,不就是她活得好好的沒有回來嘛,我只好聽他繼續(xù)說。
  他說,我以為她死了的那些日子,我也能寫,那時我擁有天上的愛,成功躲開了隨風(fēng)飄散的危機。當(dāng)知道她活著之后,我就像有兩條命,精力充沛到人不能信。我深信她會回來的,認(rèn)為她絕對做不到遺忘。原先我只有天上的愛,那愛忽然飄落到地上,我擁抱著從天上降下的奇特的快樂,于是有了塵世的愛。愛的這層意義是完全不相同的,人們看到我神清氣爽,堆得高高的手稿說明我?guī)缀醪恍枰菹??;弥蝗缂韧刈プ∥业娜怏w,和肉體作為一個精神載體的好像是藝術(shù)品無限擴延的可能性。
  它喜歡清風(fēng)明月,更喜歡風(fēng)雨如磐。它總是在夜半懷抱巨大野心瘋狂闖入,利用它的出沒,我常常在一籌莫展的時候峰回路轉(zhuǎn)。柴可夫斯基能從干燥的木屋的爆裂聲捕捉到旋律,我的幻肢鬼魅莫測的機鋒比那木頭房子的一點點動靜要強烈得多。
  他露出些驕傲,卻又截然沉默了,可能在思念彭素蘭。隔著半個地球的思念不僅僅是對一個人的思念,他似乎關(guān)心更為本質(zhì)更為深刻的東西。
  金色的斜陽照著他的左臉,他的眼睛射出比他的生平更為悠遠(yuǎn)的光芒。沒多久他又說,在那段時光里,我認(rèn)為能緊握一支筆已經(jīng)足夠有意義了。如果說我的左手是詩人是散文家,那么我的右手就是情人是勇士是幻夢。
  他說這些話時聲音大起來,跟演講一樣,竟然顯得狂妄,不可一世。說完這幾句,他真的像被什么魔法冷凍住,直到我離開都沒再作聲。期間,他去那張通緝令前像是默禱,很有可能希望那張通緝令把他的愛人抓回來。后來他坐回原處,有如懸崖上折翅的蒼鷹。我只得走了,走到門口又回頭看著他。那突兀的瘦態(tài),狂熱的沉默,從顧盼、咳唾也能看得出的胸中塊壘,散蕩著對歷史敬畏的關(guān)切和躊躇。
  
  這夜我睡不好,通宵被一些東西纏繞不休,那些說不清是什么東西的色塊老是揮之不去。沉沉夜色,松濤蕭瑟,我忽然在春宵的靜謐中生出荒蕪之感。夜的輕煙神秘地飄蕩,陽光下綠得刺眼的事物都沉浸到黑色的回憶中。我想他的故事定沒說完,明天要再去找他,這樣輾轉(zhuǎn)反側(cè),到快天明才合眼。等我起床已經(jīng)很晚了,漱洗吃飯,又耽誤了些時間,就這樣失去了再見他一面的機會。出門就聽到人說,“這下清靜了,那癲子結(jié)清租金搬了,光挑書就雇了兩個人呢?!?br/>  我趕緊跑到那屋里去,只見大敞的門微微擺動著寂寞,窗卻關(guān)得很嚴(yán)。地上散亂著幾本書,墻上的字和通緝令都取走了。
  我卻沒想到還會有大收獲,在一個半開著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他不要的手稿。我拿手稿回家,花了很大的工夫整理到能讀。他清癯的審美旨趣,既非懷舊也非傷感的追溯,一開頭我就被吸引住,直讀到晚上還沒讀完。這是長篇散文,寫的正是昨天說的事,其中痛苦與崇高并存,那境界所包含的卻不是任何一種單一情感元素。有如黑色的復(fù)雜,痛苦也異彩紛呈,也譬如中國畫用墨打造三千大千世界,他對生活的純凈心地,使黑暗變得光彩奪目。但那畢竟是誰也不愿去的獰厲地帶,我大汗淋漓,驚駭黑暗板塊下壯美的沉思。
  手稿中的主角只有一個“他”,無名無姓。他必定有什么考慮。我試過為我這篇文章中的“他”虛擬出一個名字,這本來是很容易的事情,但試過之后,目瞪口呆地發(fā)現(xiàn)無論虛擬出一個怎樣的名字,都一點不像是他。
  手稿中有些彭素蘭的消息,她并非我以為的那樣絕情。她跑出去后,先在香港姑爹家住了五個月,姑爹幫她聯(lián)系到了父親。她的父親時任聯(lián)合國經(jīng)濟顧問。她曾邀他赴美定居,還說找到了幻肢痛的前沿醫(yī)學(xué)家。她滿懷舊情寫道:“來吧,到美國來你就不會痛了?!彼匦耪f:“我放不下我母語的重負(fù),我不可以連痛都不剩,我只能等你回來!”
  我兀地想到前天夜里他那最后的叫聲,那是一個硬漢的喟嘆,是一頭受傷的猛獸的掙扎。他失敗了,我心里就是這樣想的,卻說不出是什么東西擊敗了他。不過,從他的手稿中看到,幻肢不僅證實了死亡更證實了生命,還完整地保留了他的情感高度,那不是人人上得去的,所以昨天他盡管顯得疲憊而缺乏戰(zhàn)斗力,我還是有理由相信他不會太平庸,就是不懂為什么他要拋棄這些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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