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般看不出何老賢的年紀。茶客們猜測,他也就五十到六十歲之間吧,花白的短發(fā),臉上刀削般的皺紋,似乎都印證著這個判斷;說話時,音節(jié)就像一團糯米雞在喉嚨里緊緊黏結(jié)在一起,你很不容易聽清他說的到底是什么;過去側(cè)著耳朵努力聽的人,時間一長,也就作罷,不再去理會,反正食店里人聲嘈雜,每一個人其實不是要聽清對方說話的內(nèi)容,純粹只是讓聲音像一鍋沸粥般的在耳朵里邊滾動,然后一點一點地充實著肚皮,消磨著時間。
你見他把最后一團糯米雞夾起來,正欲送進嘴里,手一抖,筷子間的那幾粒晶瑩如玉的寶物便掉在地上,俯身看了看,筷子欲伸下去,一猶豫,便仰正了身子,發(fā)出一聲別人也聽不見的嘆息,筷子在桌上一拍,呷了一口茶,人就站了起來,向阿秀占著的收銀臺踱過去。阿秀也知道他的慣例了。一只糯米雞五毫,三兩米酒也是五毫,一碟蒸粉卷三毫,他摔下一文五毫,阿秀欲找給他的兩毫子正從屜里抽出來,已見他晃出了食店的大門;阿秀自覺,那兩毫子便飛快地塞進褲袋里頭去了。
食店有時人稀,他們就議論起阿秀來,眼睛不時地瞟過去,見她低著頭,似乎正在那里認真地嗅著銀子的氣味,有人說,這個寡婦仔,日日守著間空房,無人喂飽她,倒也身光頸靚哩。另一人說,你怎知無人喂飽她?鄰桌的聽見了,笑道,就算無人去喂,她也可以自己喂飽自己嘛。屁!她自己如何喂?這人又笑道,你未討老婆的時候,未喂過自己么?一桌人都呵呵笑起來。哦,是了是了,一只手指頭就夠了。不然,還可以削根木頭,作成卵頭模樣,還有滋味。誰說,老賢啊,你寡佬一個,不如去喂喂她,肉棒子總勝過木棒子嘛。何老賢說,嗟!踱到收銀臺的時候,常常在那么近的距離看見她,確實豆腐般白的小臉兒,蔥兒細的脖子,頸窩一個淺淺的陰影兒,似乎汪著一攤水,再下面去,幾乎不敢看了,雖然有微微敞開的衣領(lǐng)遮著,春光似乎也能洋溢出來,令他眼花哩。還是像往常那樣,零頭不要,扭頭便走,知道她會收著,總有她緊急的用途,正好作一些微不足道的幫補。出了門,人有時就踉蹌起來,家在馬峰巖山下,該往西約街那頭去,卻鬼使般地行到了北面的黃田路口,嘴里說,祟!往東一繞,那墨綠的山頭便在望了,燒著一支煙,過了公園,山下一排木屋,其中攀得一架藤子的,就是他的老窩兒了。開了門,腳往后一蹭,門板疼痛般的砰一下,掩上了。人往木床上一摔,閉上了亂哄哄的眼睛。
人過去在食店吃得自在,一時竟有些不自在了。是還要往那里去,日常的習(xí)慣了,眼睛過去能亂掃,似看非看,耳朵也能聽到一切聲音,似聽非聽,反正不入心;但現(xiàn)今眼睛總被她吸引過去,使勁的收回來,但余光仍留在那里;還警惕著,看誰拿陰鷙的眼光看她,更仔細聽著,所有的嘈雜聲好像被過濾了,只聽到她的手數(shù)票子的沙沙聲,當(dāng)然,誰這時議論她,就會像一個個驚雷一般的敲著他耳鼓。不對路啊。人常常就默了下去,只用力地呷酒,因而叫的酒也比往日的多。到踱近阿秀的收銀臺的時候,也有些醺了,阿秀說,賢叔,少飲些哩。他似答非答,唔,未多。背后有茶客高聲道,老賢啊,約阿秀,到你的老窩兒吃豆腐去啦!阿秀的臉一陣飛紅,他也看不真切。剛轉(zhuǎn)身,聽阿秀叫道,賢叔,找你的錢!一時間,好像所有的茶客都停了筷,放下了酒杯,望著收銀臺,似乎當(dāng)初的那個秘密,他們都知道,都曾經(jīng)看得個真真切切,現(xiàn)在,就看他怎么辦了。背后又有茶客說,老賢,勿小氣,幾毫子,送阿秀罷。阿秀低著頭,錢放在柜臺上,臉色已經(jīng)復(fù)常,另一個買單的茶客正遞過幾張油膩的票子,阿秀接了,沉靜地數(shù)著。這茶客側(cè)臉說,老賢,你的錢!幾張票子在桌上飄了一下,像要飛起來,何老賢出手一按,肘子收回去,桌上已空空如也,人也晃出了茶樓的大門。只覺背后茶客們嘴里噓的一聲,無戲。他管不著了,人就有些清醒,該往西約街去,這回不會走到黃田路口去了,還點著一支煙,沿著騎樓慢慢走著,到了沙灘縣委招待所的時候,睜著朦朧的醉眼,果然還認得阿秀的那間屋子,一根竹竿伸到窗外,晃著幾件衣物,還辨得哪幾件是阿秀的,哪幾件是她孩兒的,甚至知道那屋子有個后窗,正對著賀江,幾時夜里月兒從馬峰巖山一出,水上銀光亂閃,不說阿秀,連他自己也一眼昏花哩。真怪,那模樣兒,好像他天天夜里不自覺地踱到這里,專尋她的屋子看似的嘛。無這事啊,早不是少年了。扔下煙頭,過了電影院,又過了廣場,岔一條小道兒,上了他自己的閣樓。
不想她了,不如想藤子吧。從床上側(cè)目,越過木窗子,陽臺上的那架藤蔓果然占滿雙眼,但就是不入心去??瓷揭彩沁@樣。目光稍往上移,崖上采燕窩的人大字地貼著石壁,一寸寸地往上挪,山下有人大聲地叫喊著,他也聽不清究竟;不看了,看賀江!目光平移,迅速地越過縣針織廠的廠房,石頭般地拋將下去,似乎聽見水面發(fā)出咚的一聲微響,一層漣漪竟在心上一圈一圈地擴展開去。似乎有兩只耳朵,外面的那只固然是靜,而里面的那只卻只有茶樓的喧聲。仍聽見阿秀說,賢叔,找你的錢!茶客們齊聲說,老賢,找你的錢,找你的錢!
手緩緩地伸入袋中,掏出那幾張票子,放在桌面,看著,心想,這不是阿秀的錢么?為何說是找我的錢呢?唔,不對,確實是找我的錢,這錢本是我的,以后,不要她再給我找錢了,該給一文五,就給一文五,不給她兩文,免她把剩余的五毫子殘酷地放到柜臺上,還說,賢叔,找你的錢!到這年紀,人一醒定,就能沉沉睡去,早上,到了去茶樓的時間,先在雜貨店買包煙,找好碎銀子,到了買單的時候,就是阿秀要一文三毫五分,他也不會給她一文四毫。在茶樓,人也漸漸找回過去的自在,該聽到的聲音,仍聽到;該看到的人物,仍看到;該說的話,仍與別的茶客一樣,扯著嗓門兒大聲說著。收銀臺邊仍坐著阿秀。不過,眼睛不怎么往那里看了,就是看,也很隨意的,似乎一點兒也不需用力,就能輕輕松松地收回來,人家說阿秀的時候,他甚至能摻和幾句,要人家也用一用肉棒子。轉(zhuǎn)眼,又過去了多少日子,他們這些茶客也懶得去計算,反正幾時來不了茶樓,就是快到睡棺材的時候了。當(dāng)然有時還說起阿秀。這時有茶客便突然說,喂,你們曉得么,阿秀嫁人了!
眾茶客都瞪圓了眼睛。他也學(xué)著瞪圓了眼睛。有人說,什么?阿秀嫁人了?他也說,是么?嫁誰了?有茶客說,老賢,你行慢一步,豆腐給別人吃了。他這才心里咚的響了一下,心想,嫁人好,嫁個后生,與她班配,白頭偕老嘛。小小的一圈漣漪兒,也在心上泛漫不見了。茶客說,嫁誰了?說你們也不信,是嫁給跛腳龍??!話一落,他覺得手微微一抖,一啖酒也灑出杯沿。說起跛腳龍,鎮(zhèn)子誰人不識?屈指一算,年紀也與他相仿,在油行街開著間雜貨鋪,不像他這樣是吃退休糧。自己壓了壓,杯也拿得穩(wěn)了,不過一啖酒就呷得有點過度,很快見了底,便向服務(wù)員說,再來三兩。誰也覺察不到他有什么異樣,連他自己也不覺察自己有什么異樣,無非多叫三兩酒,很平常的啊。這邊廂議論紛紛,開始仍聽到一些,能插嘴,漸漸的那些聲音就變?nèi)趿?,好像有人拿棉花塞住了他的雙耳,腦子嗡嗡亂響,似乎是跛腳龍在說著醉話。不知幾時人就站了起來,向阿秀的收銀臺踱了過去。阿秀說,賢叔,兩文五毫。他嘴里唔的一聲,手亂翻著袋子。阿秀笑道,賢叔,手上的夠了。很快,白生生的手瓜兒遞過一張票子,說,賢叔,找你的錢。他說,這是你的錢啊。阿秀紅了臉,說,怎么是我的錢呢?賢叔,是找你的錢哩。他說,過去,一直是你的錢嘛。阿秀說,賢叔,真是找你的錢啊。他說,哦,是啊,是我的錢,是找我的錢哩。站在收銀臺邊看了一下,阿秀臉上的紅潮很快就褪了,手一邊接別人的錢,一邊說,賢叔,今天又飲多了。他說,唔,未多哩。走出了茶樓大門,嘴里仍在喃喃地說,未多哩。
還知道往西約街走,而且要走騎樓,免去日曬。不過,總覺得是跛腳龍和他一起走著,還拿手扯他的衣襟,是要他慢一些,讓他能跟得上。側(cè)目看了看,跛腳龍戴著一頂白紙帽兒,尖尖的,足足有兩尺多高,就想笑,但一摸自己的額頭,笑意就消了。跛腳龍的帽兒上面寫著字,那么,他自己的帽兒上面一定也寫著字了,而且可能比跛腳龍的還要多哩。他聽見跛腳龍說,賢哥,扶我一下,要倒了。但后面的人不讓他倒,因為這樣就會影響別人前進。他扶了跛腳龍一下,跛腳龍眼看就要著地的一只跛腳就提了起來,半吊在空中,借著他手的力氣,一只好腳像草蜢子一樣向前蹦。走完西約街,他看見跛腳龍的紙帽兒接近額頭的部分全被汗水濕透了,那些字跡也模糊起來,他聽見跛腳龍又說,賢哥,日后請你飲酒哩。他們飲酒那回,也在阿秀現(xiàn)今收銀的這個茶樓。當(dāng)然,那時阿秀還未在收銀臺那里坐著,在她之前,是一個肥胖的婆姨。他聽見跛腳龍說,賢哥,還好哩,人未死掉,還可以請你飲酒。跛腳龍還說,聽說又可以像過去一樣開雜貨鋪了,你曉得么,我祖上就開鋪子,自小就站慣了柜臺,一只腳吊空,就拿一個小板凳擱腳,看著那些雜物兒人才舒坦。和他老賢一樣,也是老婆走了佬,不過臉上無一絲憂戚,說起這事,當(dāng)即許下海口,鋪子賺了錢,要娶個更好的?,F(xiàn)在,果真把阿秀娶去了??熳咄晡骷s街騎樓,發(fā)覺跛腳龍被拉下了,或者說一段時間被拉下了,當(dāng)然街上不是就變得空蕩蕩的,還是那么多人,在狹窄的西約街上閑逛。至于當(dāng)日是什么時代,現(xiàn)今又是什么時代,好像無一點覺察,好像已經(jīng)麻木,好像只有跛腳龍才是一個對每一種不同的時代非常敏感的人,適時地做適當(dāng)?shù)氖?。他想,罷了,勿想了,跛腳龍娶阿秀,未必不合適,一只草蜢子折了一條腿,仍蹦得一尺高哩,人家年紀雖然與他相仿,但活力十足,不像他這樣是一個時間停頓了的人。就是說,人家的肉棒子還是好使的哩。經(jīng)過沙灘,縣委招待所正對面阿秀的屋子還像過去一樣從窗口伸一根竹竿兒,掛著各色衣物,不過,也許很快就看不見這些了,跛腳龍新蓋的兩層磚樓更寬闊更舒服,阿秀當(dāng)然很快就會搬過去,不會是跛腳龍搬過來。他們也許還會生一個崽,兩個崽。祟!不想了,他用力拍著自己的腦袋,燒著一支煙,回到他自己那個寂靜的小屋子。
這個屋子真是小,和鎮(zhèn)子一般的小。這是一個麻煩哩,因為小,什么事情都傳得快。比如跛腳龍娶阿秀的事,比如阿秀不再到茶樓收銀,而是到跛腳龍的鋪子收銀的事,一夜之間全都傳遍了。至于人家有沒有說他吃不上豆腐,或者另一些更難聽的話,沒有當(dāng)他的面說,這就管不上了。收銀臺上無了阿秀,更好,也不用事先準備碎錢了,站在柜臺邊,大大方方地等人家找就是。酒不知不覺的加了量,一個早上要飲去四五兩,好像茶點的價格也在悄悄地漲著,每次買單,已超出過去三文的預(yù)算。這倒無問題,因為一日三餐,頂重要還是早茶,那些和他一樣慢慢地停頓了時間的人,天天在這里聚著,每隔一段時間會少一個兩個,也當(dāng)閑事,且有新的人進來,說同樣不入心的話,很快,阿秀就被人淡忘了,也被他自己淡忘了。
屋子是小,走幾步就會碰壁,倒是陽臺上的藤架子在擴大了,綠得似乎要遮去他探望鎮(zhèn)子的所有視線。其實,也無須它費力做如此勾當(dāng)嘛,在一個似看非看的人來說,遮不遮他的眼睛都無所謂,反正物是物,他是他,在屋子與茶樓之間,只要馬路是暢順的,沒有人擋著他走路就得了。后來,藤蔓甚至攀上了他的屋子,他的整個屋子便全綠了,像是成了馬峰巖山下的另一處風(fēng)景。當(dāng)然也有人不太祥善地認為,在遠處看起來,他的屋子就像一個無人鋤草的墳包。飲完早茶回來,他就躺在陽臺上面的一張舊竹躺椅上,陽光射不到他,風(fēng)倒可以鉆進來,人像一個仙客似的自在。在茶樓里,他偶爾也跟人說過,這樣好,比娶得阿秀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