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昱
我不是很喜歡煙花,就像我不喜歡那些短暫的快樂。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仔細地去看一場煙花,一切關(guān)于煙花的記憶還停留在故鄉(xiāng)的元宵。
記憶已經(jīng)很遠,遠到要漸漸地離我而去;當我想要抓住它們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已不能夠。
在冀南那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村子里,小時候的自己就像是一只笨笨的小狗一樣,鉆到人群里仰頭去看那璀璨的煙花閃耀了整個夜空。月亮是又大又圓的,掛在槐樹梢上,像是誰家閨房里梳妝的古黃色的大銅鏡。這個影像是那么深刻地留在我的心里,一直到現(xiàn)在,村莊、夜空、圓月、古槐,仿佛就是我剛剛喝下的那杯茉莉花茶,便宜,然而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我的胃。
煙花結(jié)束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往家趕,我的父老鄉(xiāng)親,我的看煙花的父老鄉(xiāng)親,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你們的模樣,我的個子還小,我甚至不懂得有些事情需要仰望,我只是在我的視線高度之內(nèi),看到你們灰色的、黑色的褲腿,聽到噪雜的、然而卻清晰的腳步聲。我知道一場煙花已經(jīng)結(jié)束,等我回到家,看著大人打開大門上的鎖,推門進屋,還有稀稀落落的煙花的聲音響起,抬頭看天,連月亮也都覺得有些落寞。
開始總是容易的,誰又能平靜地接受這必然的結(jié)束?花落花會再開,等明年的煙花重新在夜空中綻放,煙花固然已經(jīng)不是現(xiàn)在自己鐘情的那朵,連夜空下那些看煙花的人,也變化了許多吧?
多少年,關(guān)于煙花的記憶,就一直停滯。
我很喜歡讀《紅樓夢》。大觀園里,元春出了個“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的燈謎。賈政看了,“不由傷悲感慨”。一語成讖,何止元春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整個大觀園里又有誰最終逃得脫人生的陌路呢?在《紅樓夢》的結(jié)尾,風雪中,寶玉披著一領(lǐng)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然后飄然而去,“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游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泵看慰吹竭@里,想著“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并無一人”,我都會默默地把書合上。
窗外,一直響著煙花的聲音。每一聲煙花下面,都牽著幾個人的目光吧?我甚至看到了孔明燈,一些已經(jīng)飄在月亮身邊,一點一點的,似乎可以聽到它們彼此的私語。原來,煙花真是可以用聽的。前些日子在網(wǎng)上搜索到一首日本的民間音樂,叫做《抬頭看煙花燦爛》。日本是一個精致的民族,精致到有些北海道的憂傷?!斗钦\勿擾》里,梁笑笑要秦奮陪自己到北海道結(jié)束一段感情。在那個憂傷的地方,結(jié)束何嘗不是一種真正的開始呢?
午夜凌晨,當我盡興奔馳在幾個小時前還擠不動的中興大街上,只剩下幾個和我一樣夜行的歸人,空氣中還沒有消散的味道會告訴我,一場煙花惑而已。
北方之傷
江南,而我是北方。
那天和北城一起去英談,他告訴我,他在寫組詩《江南夢》。我問他,你寫的地方,你都去過嗎?他說沒有。大概在許多讀書人心里頭,江南就永遠是這樣一個夢,即使是在現(xiàn)實的瑣碎中觸手可及,他也永遠愿意把江南放在自己昨夜的夢里頭。
那將是一地的碎夢。終于看完了《非誠勿擾》,影片中那個俊朗男人開著名車奔馳在漂亮憂傷的大道上,哼著一首中年男人的老歌,在純凈的歌聲中,他的聲音哽咽了。這也是一地的碎夢嗎?
我的精神已經(jīng)不再奢華,當江南變成現(xiàn)實,江南也不再奢華。誰也不是貴族,而我,只是世代生活在這樣的北方。
當我透過車窗,看著外邊的北方,灰綠的麥田,一桿脫了葉的老槐樹,天空飛過不知名的鳥兒,讓我想起了泰戈爾的詩歌:“天空不留下我的痕跡,但我已飛過?!鄙踔吝€有一頭毛驢,在埋頭啃吃著麥苗。我趕緊扭過頭去,不忍再看。這樣的景色,偶爾會出現(xiàn)在我頭腦的視野當中——太安靜了,連空氣也是安靜的,安靜到我不由自主地會在心里溢滿了淚水,為這,我父老鄉(xiāng)親的北方之傷。
北方,北方。北方真的是傷感的嗎?粗獷的視野當中,我偶爾凝望,不去想念一些人,不去回首一些事,我的心里眼里會只剩下這片土地,這片麥田,甚至是麥田深處的一冠樹木。在我念初中的時候,我曾經(jīng)在一個礦區(qū)里呆過一個暑假。礦區(qū)外頭就是一個楊樹林,仔細聽,還有“淙淙”的流水聲從樹林深處傳出來。樹林緊挨著一道山坡,山坡頂上就是一冠樹木。不知道有沒有人用“冠”來形容樹木,極目遠眺,如果有孤零零的一棵樹木在你視野的極地生長著,這棵樹木不管是長成什么樣子,都會在你的視網(wǎng)膜里呈現(xiàn)出一種“冠”的圓潤模樣。夜幕落下,礦區(qū)的燈也冷冷地亮了起來,那冠樹木也在礦區(qū)的夜里留下一個模糊的影像?;h落燈火,世間兒女,也不過如此吧?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泵鎸χ@樣壯觀的北方影像,那一刻,詩人的心里可也是滿含了淚水?
2005年,我到清西陵游玩,途經(jīng)保定易縣。一條細細的小河濕潤了路面,當?shù)氐乃緳C師傅告訴我,這就是易水。這就是易水嗎?這就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的易水嗎?當年,這易水肯定也是波瀾壯闊,如今也只剩下了這嬰兒撒尿一樣的小細流。一朵小黃花在易水邊靜靜地生長著,吞吐著屬于她的日月精華。易水猶在,英雄已去。
天不一定是藍的,水不一定是綠的。高樓、馬路、車流、人流,北方的城市總是大同小異,你走在甲城和走在乙城里,總也感覺不到這兩座城市生命里的那種鮮活的差別。這是北方城市的幸,也是北方城市的不幸。不幸在于,北方的城市總體上缺少一種性格,像是北方盛產(chǎn)的蘋果一樣,單調(diào),缺少風情,甚至會讓人覺得有些呆板和木訥;反過來,正因為太多相同的東西,你走到北方的哪座城市,也都會有一種相親相近的溫暖的東西在流動吧!
沒人知道真正的北方在哪里,不像是南方,一提江南,你就會想到姑蘇,北方?jīng)]有一個像是姑蘇這樣明確的地理信號。是北京嗎?是我呆的河北的這座小城嗎?黑龍江比北京更具有北方的寒冷氣質(zhì),甚至是塞外,也都會給人一種更加強烈的北方氣息。漠河據(jù)說是中國最北的一個城鎮(zhèn),可是我看了一些關(guān)于冰島的資料圖片介紹,這個國度的雪,這個國度夜幕下的神秘,甚至是這個國度的酒吧,都給了我一種更加具有吸引力的北方的氣息。有一首歌叫《北方》,詞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句拉長的——北方,唱起來是一種俠骨柔情的意境。很喜歡。
我已許久不曾回家了。聽我母親說,鄰居家那一個人生活的老太太,別人正月初一去給她拜年,沒開門;初二,再去,還是沒開門;打開門進去,她已經(jīng)躺在床上去了。她院子里那棵村子里最茂密的石榴樹,來年夏天還會開出紅艷艷的石榴花吧?一棵樹生長在那里,不能夠移動,甚至當危險來臨,它也只能被動地接受;然而就是這樣不能移動的樹的生命,卻見證了許多人的轉(zhuǎn)身,還有離開。世事輪回,誰又能真正看到這轉(zhuǎn)身的天涯呢?步步微風起,那微風之中,何嘗又不是無聲處的驚雷,只是都淡去在這歷史的時空里了吧?
我到蘇州的時候,看了寒山寺,看了楓橋,雨淅瀝淅瀝地下了起來,第二天起床推窗,旅店院子里的一樹鳳凰花在雨中開得正清冷,我不由得緊了緊身上的衣服。我想起來,在我從小生活的那座北方的院落里,雨季來的時候,我也會注意到雨中墻根下的那樹石榴花,一場雨過后,這樹石榴花該開得更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