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娟
夏婆婆站在高高的山寨上,山寨落下了冬日的第一場雪。開始只是她一個人站在寨口。雪越下越大,她的衣服、臉頰和頭發(fā)都落了雪,馬上就變成雪人了。她沒有回帳篷的任何跡象,依然站在寨口。雪漸漸停了,夏婆婆還站在那兒,像一棵蒼勁的老樹。后來,山寨的人大都來到寨口,跟夏婆婆站在一起,迎接他們的孩子。
他們在山崗上成為一道風(fēng)景,剪影一樣鑲嵌在天幕與大地之間。頭頂是莽莽蒼蒼的天宇,身后是被毀的山寨,遠處是破碎的山河。此時,所有的一切都銀裝素裹,潔白如玉,一切都是那樣潔凈單純。山寨的人依舊生活在廢墟上,生活在臨時搭建的帳篷、窩棚里。有的人把帳篷搭建在老屋的地基上,有的搭建在承包地里,有的干脆住在還沒有被完全震垮的牛圈里。在地震后的這些日子里,他們的衣食住行,都繞不開廢墟,所思所想都離不開地震的魔影。
這個叫通山羌寨的寨子里沒有一個學(xué)生,小到小學(xué)一年級,大到高中生。寨子里至今沒有考出一個大學(xué)生,所以更沒有大學(xué)生。地震以后,山寨的學(xué)生跟汶川縣大部分學(xué)生一樣,都到異地上學(xué)去了。山寨里剩下的人除了成人,就是還沒有上學(xué)的孩子,大家在極度傷心的時候,會抱起別人家小小的孩子淚流滿面。
夏婆婆七十多歲了,辛辛苦苦幾十年,遭受的最大打擊還是這次地震。在她還是婦女主任的時候,她帶領(lǐng)婦女栽種了一面坡的柏樹,柏樹郁郁蔥蔥,高聳入云。婦女們在樹林里放牛放羊,做羌繡,拉家常,說媒開會,唱山歌跳鍋莊。隨著時間的推移,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已經(jīng)把那面柏樹林當(dāng)做生活和生命的一部分了。如今,一場地震,山崩地裂,樹林不復(fù)存在,連一株樹苗都沒有留下。夏婆婆欲哭無淚,欲說不能。
她站在寨口,一方面是迎接外出上學(xué)的孫子,一方面是看那面山坡,看山坡上是否會奇跡般的冒出樹苗,長成大樹,綠樹成蔭,華蓋四野。好幾次,在她午睡的時候,都夢見山坡沒有被毀,樹林沒有被湮滅,跟原來一模一樣,生機盎然,歌舞升平。一棵樹苗長成參天大樹,需要二三十年的時間,自己已經(jīng)沒有能力植一面山坡的樹,沒有力氣澆水施肥,修剪枝椏,精心呵護了。但她不甘心,不想那些樹說沒有就沒有,說消失就消失。她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難眠,終于有了一個驚天動地的想法。
通山羌寨的人都在忙災(zāi)后重建,兒子媳婦忙得伸不直腰,大家都在期盼積雪融化,春暖花開的時候修建房屋,重建家園。在山寨,她找不到說話的人,無處傾訴。她步行兩個小時,到了汶川縣城,想找一個能聽她說話的人,縣城凄涼得令人心酸,同樣沒有一個學(xué)生走動,只有寥落的幾個成年人。她來到孫子曾經(jīng)上學(xué)的地方,學(xué)校的大門被巨大的鐵鎖鎖著。
她雙手扶住鐵門,自言自語地說——孫娃兒,我想再植一片柏樹,這次植在平坦的地方,平坦的地方不容易遭災(zāi)??墒俏覜]有力氣了,我感到自己越來越活不了多久了,自己的氣數(shù)自己知道。我想讓你幫我完成這個任務(wù)。你今年十四歲,等你完成了學(xué)業(yè),你就著手植樹,二三十年以后,咱們羌寨就又有自己的林子,有大樹,有飛鳥了。
秋去冬來,日出日落,夏婆婆逐漸堅定了這個想法,而且已經(jīng)想好了很多細節(jié),在哪里尋找樹苗啦,在哪樣的土質(zhì)上栽樹容易成活啦,什么時候澆水施肥啦……等等一切,在她腦海中形成一個鏈條,先干什么,后干什么,她都計劃好了。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動,常常在山坡上轉(zhuǎn)悠,尋找適合植樹的地方,想象每棵樹站立的姿勢。她變得異常安靜,怕一動,會忘了某個環(huán)節(jié),忘了某件事情。
她就等,一直等。孫子外出學(xué)習(xí)一個學(xué)期,今天放寒假回山寨,所有學(xué)生大都今天回來。她早早地站在寨口迎接孫子,大伙兒也都來迎接自家的孩子。
她站在最前面,想一見到孫子,就把自己的這個宏偉計劃告訴給孫子。她覺得這是她一生中最后的囑托,也算是臨終遺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