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曙
黃土筑城墻,兵馬跑四方,
只聽鑼鼓響,個個脫衣裳。
這是祖母當(dāng)年要我猜的一個謎語。謎底是一種脫米用的工具——“耒子”。我查了字典,未能找到我要的那個字,無奈之下,只好諧音附會在此借用原始農(nóng)耕用的那個“耒”字——姑且替代一下。
我家原是一棟封火墻的老宅。青磚青瓦,白粉馬頭墻垛子,上下兩進的天井。那個叫“耒子”的東西就放在天井后面的橫堂屋里,形同石磨,但體積比石磨雍容龐大。黃土是耒子的重要構(gòu)材。夯緊,筑實中間。圍繞黃土,是耒齒。楠竹做的。整飭,勻密。一道道,呈扇形錯落排列。齒與齒之間,嵌有木條,一種名叫鐵栗的樹木做成的,木質(zhì)極堅硬,如同牙齦與牙齒的原理,充當(dāng)支撐護衛(wèi)耒齒的作用。
耒子由上下兩半組合,下半四腳鼎立,巋然不動,上半則橫生出一只耒爪,以供推拉轉(zhuǎn)動,平時,上下兩半契合默守在那兒。一盤蛛網(wǎng)掛在上方。一只花蜘蛛盤踞網(wǎng)的中央,窺視長久其下的那個龐然大物。堂屋正中是一方天井。一束斜陽如舞臺的追光打在耒子跟前。將籠罩耒子的灰黯切出一個金色的剖面,由是,面對斜陽的耒子便有了些許神秘,有了一分禪定的味道。
拉動耒子旋轉(zhuǎn)的是一根丁字型磨拐。谷從耒眼倒進去,耒子轉(zhuǎn)動,隆隆轟鳴,先前傾入的橙黃,頃刻變而純白。祖母在耒米,還有祖父,祖母幫耒,祖父主耒。我則穿越于耒子的轟隆中不停奔跑。沒有任何理由。就是要跑。要笑。甚至跟祖母做鬼臉。脫去谷殼的米粒飛濺到臉上。還有那些谷殼(不久它們會灌進一個布袋,枕在我多夢的腦袋底下)。我故意從磨拐旁穿過。祖母甩出的一顆汗珠無意間砸中我的某一瓣笑肌。這一切一切,無一不是我歡樂的原動力。那時候,我完全不知道漫漫人生旅途還有另一種東西,痛苦與憂傷。先前的那個謎語就是祖母一邊耒米一邊說給我的,祖母要我猜,我一邊跑,一邊大聲喊:耒子,耒子!
其實,耒子做的只是粗加工。也就是說,耒出的僅只是糙米。接下來,還有一道工序,碾米。將糙米倒進石碾,把牛套上軛,拉動石碾(牛的嘴用一只竹篾的套子套住,以免饞嘴偷吃碾槽里的米)。趕碾充滿幸福的滋味。讓一頭牛載著奔跑,蹄聲得得,牛鈴丁當(dāng),那種感覺絕不比坐在一臺寶馬里差。石碾旁長著一樹枇杷。四月八,吃枇杷。站在碾盤上,踮起腳跟,扯下一串,嘴咂巴著,吃罷,將嘴里的枇杷籽對著牛的屁股,使勁飚出去……自然,趕碾也有責(zé)任重大的一面。一次,拉碾的黃牯故意惡作劇,一蹶屁股,一團牛屎滾進碾槽。待我發(fā)現(xiàn),那團熱氣宣騰的東西已是面貌全非。為此,我付出了慘重代價,腦門被父親的“丁角老”(手指弓起狠狠挖下去)挖出兩個好久不曾褪色的山包。
遇上陰雨。耒出的糙米無法在碾子里碾,那時,只好用碓舂了。舂前不舂后,碾左不碾右。說的是碓和碾子按規(guī)矩安放的地方。我家的石碓在偏屋耳門前,碓桿檀木做的,死沉。舂碓時,祖母拿一根繩子套在碓桿頭上,繩子的另一頭拉在手里。腳踩動碓尾時,手同時拉動。我要幫祖母舂碓,祖母笑出兩瓣光禿的牙床,看著我,眼瞇成一條縫:一只雞公四兩力,好啊,俺的孫兒長力噠呀!相對于那根粗笨的檀木碓桿,我的力氣實在太薄弱了。但這絲毫不影響我要幫助祖母舂碓的決心。
檐雨瀏亮。石碓舂擊出鏗鏘有力的金石聲。一只燕子,剪開雨霧,徑直飛來,歇在檐下,對著我和祖母嘰嘰啾啾。祖母看看燕子,一邊舂碓,一邊教我唱起歌來。是那種土生土長的歌謠。其中一首《舂米謠》,至今縈繞宛在耳際:
黑八哥,紅嘴兒,
俺在娘屋里做女兒,
天天吃的白米米兒。
俺在婆屋里做媳婦,
天天吃的渣豆腐,
腳舂碓,手拉磨,
一拉拉到半夜過……
祖父的絲煙
祖父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托著那支白銅的水煙袋,另一只手里拿著一根點煙的“眉子”(一種朽木劈成的簽子,作引火用)。夕陽在前面山峁上沉落下去。雞上塒了。牛欄里,牛鈴清純明亮。祖父癟著嘴銜著水煙袋的嘴子。不吸,煙鍋里,一縷青煙,裊裊上升,婀娜而悠長。
煙是祖父自己種的,種在屋后山坡上。約摸曬蕈大一塊。先是育苗,春分過后,祖父拿出幾朵煙花包,將煙籽取出,拿溫水浸濕,然后用布包好,放在灶頭加溫。有時,祖父上山會把煙籽揣在懷里,如同一只老母雞孵小雞那樣。幾個晝夜過去,細(xì)如粉粒的煙籽變得飽滿起來,睜開眼兒了,長出腿兒來了,于是,祖父便將它們拌上地灰,撒進整好的地里,待葉片長出拇指大小,便可移栽了。祖父對自己的幾畦煙葉關(guān)懷備至,侍弄格外殷勤。肥料施的是菜餅(油菜榨去油后的枯餅)。祖父說,施菜餅的煙葉榨出來的煙絲味道硬是不同,口感甜軟醇厚,香味馥郁綿長。煙葉肥嫩時,喜歡生一種肉蟲,黑黑的腦袋,嫩綠肥腴的身子,祖父每天清早起來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上煙地捉蟲。取一截竹枝,彎成夾子,夾住那些黑腦瓜兒,將貪婪的嘴從嫩綠上拉開,然后,裝進一個用桐葉卷成的喇叭筒里,帶回屋,作為雞們的盛宴。煙開頂花了。先是含苞的蓓蕾?;秀遍g,紫藍(lán)爭綻,滿眼繽紛。祖父開始忙著跟煙葉打頂花。戴一頂草帽,帽子掩映于煙花絢爛里。遠(yuǎn)遠(yuǎn)望去,如浮云一朵。
我家有一只煙榨,祖父榨煙用的。檀木做成,年深月久,油漬浸潤,光可鑒人。榨的腹部鏤空,祖父將收獲的煙葉按顏色深淺和葉片大小一片一片疊好,其中夾進一點甘草、薄荷,扎緊,裝進煙榨,用檀木楔楔緊,上榨后的煙葉須經(jīng)至少一個晚上方能開刨。祖父有一把專門刨絲煙用的刨子,祖父刨出的絲煙細(xì)若柔發(fā)。刨煙時祖父曾跟我說過一個謎語:一個老兒真古怪,背上屙出黃屎來。不等祖父說完,我便大聲說“刨子”!祖父看著我笑,慈愛中流露幾分難以言狀的嘉許。祖父將刨出的絲煙放在簸箕里,噴上燒酒,滴幾滴香油,然后,用手一遍一遍地抄,抄松,至此,祖父制作絲煙終于大功告成。
有時,祖父坐在大門一側(cè)的門斗上。門斗是青石的,高約半人。上面鐫刻花鳥嘉木。祖父靜靜坐著。手里拿著那支白銅水煙袋。青山如簪。漸次黯淡。一片薄薄的亮澤,是溪水。老宅寂靜。黃昏彌漫。一縷青煙,悠悠然,從祖父臉邊軟軟上升。祖父把水煙吸得那樣嫻靜,恬淡。眉子一閃一閃。水煙袋泛著暗光,發(fā)出咕咕的響聲……
老榨房
老榨房離我家不遠(yuǎn),在一個小山腳下。屋旁一眼井,水極清冽。榨房是三間土磚房。中間沒有砌墻,橫梁支撐替代。兩尊木榨,超越想象的龐大,一上一下,遙相對望。榨是樟木做的,據(jù)說從很遠(yuǎn)的地方“趕”來。說起當(dāng)年趕榨,老人們?nèi)缯勔粯扼@險傳奇。試想,一個龐然大物,圍繞上百條漢子,利用杠桿的力量,一路吆喝著號子,那是何其壯觀的場景!一根粗壯的麻繩從抬梁高處垂下來,繩的末端吊著一根長近丈余的橫木,檀木做成,油光發(fā)亮,一端鑲著鐵箍,粗可盈尺,另一端漸次細(xì)小,細(xì)成僅剩一握。此物即是榨油的撞桿。
一個駝背老頭,祼著胸脯,肩上披一件單衣,不辨顏色,油膩污漬,光可鑒人。老頭趿一雙沒了后跟的布鞋,與肩頭的那件單衣比,鞋之油膩,尤有過之而無不及。老頭蹲在靠南的那棚油榨底下吸煙,吸的是那種極老辣的旱煙。油榨龐大如一座小山,老頭縮在地上如一只醉蝦。眼皮耷拉著。臉,木無表情。一頭老牛在離老頭不遠(yuǎn)處拉碾,眼睛蒙一塊黑布,四蹄不緊不慢,邁著官步。蒸鍋里,熱氣宣騰,蒸熟的油粉香氣四溢。
老頭站起來了。慢吞吞,將煙桿別在腰的一邊。趿著鞋朝那根懸在半空的撞桿走去。這時的老頭仍舊一副半睡半醒樣子。眼皮耷拉,無精打采,甚至,腳步有些發(fā)飄。站在那根長長的撞桿下面,不吱聲。撞桿高高懸在面前,鑲鐵箍的一端低垂著指向油榨。老頭的手隱隱顫抖,緩緩上抬,終于,抓住撞桿的尾柄。老頭的手抓住木柄的剎那,渾身突然一陣激靈,身子陡然靈動起來,腳將趿著的鞋順勢一甩,緊跟著,兩片赤腳,跳起來,一串流星碎步,飛也似地后退,呵嗬嗬——,一聲吆喝,從喉嚨深處傾巢而出,撞桿挾一股颶風(fēng),驟然奮起,隨著老頭一個梭步,但見撞桿如一顆飛擲的流星,朝油榨上的一根榨楔飛去!
撞桿變成老頭手中的玩具,隨心所欲,莫測變幻。眼花繚亂。翻天云。羅漢錘。游龍戲水。炮打隔山。老頭嘴里吆喝著號兒。撞桿沿著號兒的軌跡下滑,緩沖,猛地奮起,石破天驚。天搖地動。油榨發(fā)出怒吼,三間年久失修的土屋為之震撼不已。
此時,老頭身上的那件油衣早已扔掉,赤裸的背隆起一道彎月似的曲線。有人跟老頭開玩笑,喊:年爹(此處爹讀dia,是爺?shù)妮叿?,難怪俺屋里的一只老北瓜昨天不見了,原來是你偷了,背在背上呀!老頭居然一點不生氣,答:狗雜種,你不曉得,是你屋里姨妹兒偷了送把俺的!老頭兩頰泛光,瞇縫的小眼透著猥褻,赤著的腳,跳躍,奔跑,敏捷如一只年輕的公猴,一邊打撞,一邊故意敞開喉嚨,喊起號兒:
開花的喲,結(jié)果的,
大路上的姑兒是我的。
不開花呀,不結(jié)果,
大路上的姑兒不要我……
四月的菜油榨出來了。
四月的老榨房芬芳了整個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