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才
一古渡覓商
西口古渡是掛靠在萬里黃河之上自然人文相得益彰、不可多得的“寫意長卷”。
河曲因黃河于此拐個彎而得名。湯湯之水自西轉(zhuǎn)南而去,城水相依,而主要一個渡口就在城西邊的黃河拐點上,名曰西口古渡。半島縣城過去叫河保營,更早還叫過灰溝營。這屯兵的營子之所以選在黃河拐彎處,不是為風光秀美,只因了這里是三省交界,這個古渡要津,有黃河、長城兩道屏障,是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之地。
黃河是天然屏障,它把一處谷地城郭一分為二化作圍城;另一種意義上說,黃河更是通衢,橋連兩岸,舟濟一線,順流逆流,駕河逐遠……
西口古渡對過是一條通往內(nèi)蒙腹地的西口古道,它和黃河一樣是連接兩個民族親緣所系的紅絲線。打彎的黃河像一張拉圓的弓,渡口就是弓弦中點,漢胡千里一箭穿,是射大雕之箭,也是丘比特之箭。兩廂里有過連綿不斷的刀兵相見,更多更長久的是兩岸三地的和睦相處。
睦鄰而處的主要形式是“三通”:通農(nóng)、通商與通婚?!岸镁松觼硪环庑?他說是西口外好收成”,單單一個河曲小縣跑到西口外“落草”的“二姑舅”到底有多少?實難估量,大致說,是現(xiàn)在口里河曲人口的兩倍還多。據(jù)最新丁氏家族的確切統(tǒng)計,他們總共約15000人口中,將近7/8 移居到了口外。我想,那么多“二姑舅”都要在此古渡口揮淚而別,真不是一般氣象了。不管是悲傷的淚還是激動的淚,“淚蛋蛋能把個船漂起”。
作為1940年就解放了的革命老區(qū),河曲另一撥離家的隊伍則反向而行,順流南下,直奔紅色延安。與走西口“落草”族相對應(yīng),那是一支“朝圣”族,遍布西南各省。時謂“此處不留爺,爺爺投八路”。他們口里唱的不再只是“哥哥長來妹妹短”,更添了一曲雄壯激越的《保衛(wèi)黃河》。
現(xiàn)在的河曲縣城和這個古渡口相比,顯得年輕了些。早年的縣城,距當今縣城約50公里。那里有著名的宋代“火山王”楊家將的故事,有明末王家胤農(nóng)民起義軍的故事,有“西口名剎”海潮禪寺的文物古跡香火薪傳,還有火山明焰、朝陽洞煙、陽沔封冰、河涯禹跡等一系列水火一爐的山水奇觀。好端端一個縣城為何北移?我想,究其實,是要追隨一個西口古渡吧。
有兩任清朝縣令所修的碑記可以引錄存照。
劉日暄《移駐縣治碑記》道明了縣城遷移的原因:“于乾隆二十七年,以河保營云集交衢之地,五方雜處,兵民繁錯,煙戶十倍舊城,爰奏請移駐,以資彈壓,奉旨諭允?!本褪钦f,乾隆二十七年,由于河保營水運交通發(fā)達客商云集,流動人口增多,兵民混雜,總?cè)丝谶_到了舊縣城的10倍之多,為有效維持社會治安,于是奏請朝廷搬遷縣衙,結(jié)果皇上老兒欣然應(yīng)允??梢姟耙岂v縣治”的理由就是西口古渡引來了商業(yè)繁榮人口劇增,舊縣志上有詩為證:“一年似水流鶯囀,百貨如云瘦馬駝?!?/p>
另一叫金福增的縣令撰立《重修河曲縣城碑記》,碑記開始即說:“縣治向在舊城,乾隆二十九年,前縣劉君日暄移駐灰溝營,又名河保營,即今治也?!睆亩吣甑蕉拍?從動議到完成看出又用去兩年,可見新城建設(shè)工程浩繁。碑記接著對歷任縣令修建新城的“接力賽”作了回顧,特別提到了一個張姓縣令:“迨張君燦斗視事,頗有政聲,定以所集船捐作為補苴之費,遂將東南城闕次第繕完?!笨梢钥闯?修城用的是“船捐”,而“船捐”來自于碼頭,這是西口古渡的功勞了。只是輪到他金縣太爺大興土木之時情況有變:“唯是船捐一項,近因夏州多事,商賈鮮通,歲入無余,不得不借資民力,爰集邑之紳父老,設(shè)法鳩資。幸邑人好義急公,輸將恐后,未及匝月,已得錢四千余緡。于是樓櫓門墻,依次修筑”,其時為同治七至八年。雖然一時“船捐”不足,可是碼頭渡口已經(jīng)培養(yǎng)起來“民力”,后來縣城商戶中就有張端、王夢等“十大富豪”之傳,可見當時民營商業(yè)企業(yè)已是盛極一時不可小覷了,這當然又是離不開水旱碼頭交通樞紐的栽培功勞。一時受挫皆因戰(zhàn)亂,可也有因禍得福的時候,1927年軍閥混戰(zhàn)鐵路運輸受阻,黃河水運大動脈功能凸顯,當年河曲稅收竟奪全省之冠。有山西省政協(xié)編印的《文史資料》為證。端著如此的“金飯碗”,也就難怪“金縣令”的碑文寫到最后,文采飛揚到有點跋扈的程度:“火山峨峨,環(huán)以長河;天塹之險,此焉稱多;帶礪可守,金湯不磨;自今伊始,永息干戈!”
打我參加工作初入縣城的1970年代,古渡碼頭依然商埠氣象,人來貨往水運繁忙,主要貨運是兩岸的硫磺、煤炭等所謂“黑、白、黃”資源,只是那時廣場之地,是河曲的機械廠房和內(nèi)蒙的硫磺倉庫。又三四十年過去,昔日古渡碼頭繁榮依舊,卻不斷地更換著內(nèi)容。人間正道是滄桑,唯古渡濤聲見證著西口邊城的新陳代謝此消彼長……
二邊墻談兵
“秦始皇,跑馬修邊墻”,邊墻是老百姓對長城的俗稱。從岸到河北望,首先看到的是長城然后才是黃河,位居古渡廣場中心的河神廟的后背就是一截子長城,長城和黃河在這里勝利會師,立于此地的護城樓也是老百姓對長城敵樓的俗稱,它是萬里長城之上難得保存完整又相對獨立的軍事建構(gòu),其碑記寫明建于明萬歷四年。其門頭匾額寫有大大的“鎮(zhèn)虜”二字。是岳飛《滿江紅》詞中“饑餐胡虜肉”那個“虜”,也是孫中山“驅(qū)除韃虜”之“虜”。
據(jù)點與商埠渾然一體,構(gòu)成了西口古渡一大功能特色。按《移駐縣治碑記》中所言的“兵民繁錯”,整個邊城都屬屯兵之所,而且整個河曲縣治的前身就叫“火山軍”,是由軍轉(zhuǎn)政建制了。西口古渡早前好長時間屬于軍用碼頭,但何時“軍轉(zhuǎn)民”的已無從考證,唯有黃河心知肚明了。
護城樓還有個俗稱叫“九窯十八洞”,這樣叫完全著眼于它的時代風格和特殊用途相統(tǒng)一的建筑設(shè)計。集中駐兵,四面防攻,有糧倉,有哨位,有掩體,有箭孔,上下左右,四通八達,鬼斧神工,巧奪天工。通過18級門前踏步進入樓內(nèi),又通過24級孔道踏步,可上至樓頂,樓頂出口處還設(shè)有鎖蓋機關(guān),出口處一個照壁依然保存完好,上書即景式對聯(lián)一副:“東有青山護千載,西得黃河保萬春。”
護城樓在建筑風格上最大的耐人尋味之處,是它的“跨時代大寫意”。在明朝長城敵樓上面,清朝又修了個玉皇閣,與坐落古渡廣場中心的同樣以長城為靠背依存的清朝建筑河神廟相呼應(yīng)。建玉皇閣年代為乾隆三十九年。如何“護千載”?如何“保萬春”?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著名作家張石山在他《洪荒的太息》一書中撰寫有《守望護城樓》專門篇章,其中寫道:“‘明修長城清修廟護城樓成為兩個相連朝代截然不同的民族政策疊加積淀的一個具象?!泵鞒瘜嵭械氖俏淞φ鞣淞Ψ朗?而清朝則換了思路以柔克剛,實行武攻文衛(wèi)策略,類同和親政策,感情疏導,文化麻醉,擱置紛爭,共創(chuàng)和諧。你不可否認這也是一個不俗的創(chuàng)舉。
在河曲城內(nèi),如此剛?cè)嵯酀?、文武結(jié)合的明清物件至少還有一處,那就是東山烽火臺上構(gòu)筑的文筆塔,這兩處“同題作文”又是由今人所修的一條黃河大街相連接,設(shè)計為相照應(yīng)的龍頭龍尾之勢。一個槍桿子,一個筆桿子,好像長龍的兩只犄角。
這讓人想起另外一組文武搭配,那就是宋代“名將”楊業(yè)和元曲四大家之一的白樸。他們是這塊土地上的兩株擎天大樹,也可以稱作是兩座豐碑吧?,F(xiàn)在,西口古渡正在籌劃為他們二人塑立雕像,作為河曲籍著名“槍桿子”和“筆桿子”,他們即將成為古渡廣場的一對“門神”,也相當于在玉皇閣、河神廟之外,又增添了兩縷凝結(jié)于天地之間、山水之間以及文武之間、今古之間的浩然正氣。
河曲1940年解放,就在解放前夕的民國二十八年,即1939年12月14日,日本鬼子34架飛機狂轟濫炸河曲縣城,那次目標是要炸死駐扎河曲的抗日名將傅作義。之前之后又有多次轟炸,可惜由西口古渡引領(lǐng)而來,又靠古渡船捐、商埠富戶以及清官俸銀興建起來的好端端一座縣城,幾乎被夷為平地,還炸死了古渡附近另一廟堂(天主教堂)里的“洋主持”挪威牧師葉永清。好在傅作義將軍好人好報逃過一劫,好在護城樓自己福大命大幸免遇難,可是美麗古城卻毀于一旦,留在解放了的河曲大地上的是廢墟一片。于是我想,后來當機立斷積極配合北平和平解放的傅將軍,不知是不是或多或少接受了一點點河曲教訓?
俱往矣!而今戰(zhàn)爭塵埃終于落定,古老邊墻及其一應(yīng)訴諸武力的設(shè)施早已偃武修文,可那積郁深重的昔日煙云,仍少不得在不經(jīng)意間要打善良人們的心頭掠過……
三西口憫農(nóng)
西口古渡,顧名思義,這兒就主要是河曲農(nóng)民走西口的一處渡口。
而且可喜可賀,為了立足西口故地弘揚西口文化,一座現(xiàn)代化建筑走西口博物館也即將在此處拔地而起。
我們之所以說西口古渡位置特殊,就因為它恰好坐落在三個坐標系的中心點上。它是晉陜蒙三省區(qū)交界點,正所謂“雞鳴三省”之地;它是草原游牧、中原農(nóng)耕、現(xiàn)代文明包括紅色文化在內(nèi)三種文化的碰撞點,三教九流融匯一爐;它還特別是有虛有實有動有靜三條線段的交叉點。哪三條線呢?黃河、長城、西口路?,F(xiàn)今依然活躍的縣城一溜三處渡口:向北一處娘娘灘古渡是“落草”之渡,代表著“漢蒙之和”,對岸是內(nèi)蒙的龍口鎮(zhèn),何謂龍口?龍濠磧口,所言者黃河也;向西一處源頭灣古渡是“朝圣”之渡,代表著“秦晉之好”,對岸是陜西的墻頭鄉(xiāng),何謂墻頭?邊墻新的開頭,所言者長城也;而犄角之勢的前述兩渡相簇擁的西口古渡碼頭對岸,緊緊連接著的就是一條滄桑曲折的西口古道。
“揮手自茲去”的西口古渡很有點天涯送別的古陽關(guān)韻味,但這個絕不是一條陽關(guān)大道;延綿數(shù)百年的聲勢浩大的走西口,那可是一段古往今來的傷心往事。
早年間,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將這里的長城建構(gòu)護城樓與西口古渡大戲臺對照來寫,“與古渡清朝戲臺同岸毗鄰的古長城上的明代軍事建構(gòu)護城樓,一文一武雖不能相安無事,倒也還相映成趣。這里該成為一處難能可貴的旅游景點了??烧缥以谠缒觊g一篇文章中追溯此處歷史時說過的:‘巍巍長城可以御敵御侮,它卻無法挽留長城主人逃荒活命的腳步;滔滔黃河應(yīng)當滋潤萬民心田,它卻流盡了黃河兒女的辛酸淚。不敢奢望游人至,翹首但盼游子歸。遙望當年,黃河此岸,一撥兒敢死的隊伍威風凜凜據(jù)守在邊塞城防,力阻彼岸之敵貿(mào)然入侵;而另一撥兒謀生的隊伍卻憑借古渡碼頭步履雜沓向著彼岸大舉‘進犯,兩支隊伍也有點兒相映成趣吧?于是‘成趣的載體——這兩處建筑一處渡口,也就成為當年河曲戰(zhàn)亂與災荒頻仍的見證,以及當年主要由戰(zhàn)亂與災荒導演而出的一場人類大遷徙的熙熙攘攘大鬧劇的見證?!?/p>
農(nóng)民苦,河曲農(nóng)民尤其苦。這是由這里的土地條件所決定的,有那首著名民歌“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挖野菜”為證,更有河曲農(nóng)民走西口以縣計算人數(shù)最多可證。這個前面已經(jīng)講到了。
村村有人走西口,家家有人走西口,年年有人走西口,代代有人走西口。大致在1970年代之前幾百年內(nèi),走西口成為河曲農(nóng)民命運攸關(guān)的最大的民俗運動。走西口是一場浩大的移民潮??滴趸实垡婚_邊禁,其實現(xiàn)動員的深度廣度就達到了驚天地泣鬼神的程度。近水樓臺的河曲農(nóng)民捷足先登,當然也就搶占了先機,在好多地方占地為王,或者也可以說是畫地為牢。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那是一種立足三分天下之地的一場逼上梁山模式的命運闖蕩,重要的是造就了那么多難以車載斗量的同樣足以驚天地泣鬼神的人間故事,造就了那么多汗牛充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屬于全人類共享工程的精神財富和文化寶藏。一代天驕成吉思汗曾經(jīng)憑了一時勇武之氣馬鞭一指入主中原,而我們的農(nóng)民則扛著柔弱的肩膀赤手空拳頂多背著個打補丁褡褳也同樣轟動上演了一場縱論歷史意義連他們自己也始料未及的“百萬雄師過大江”,但這支農(nóng)民闖王們卻絲毫沒有訴諸武力的意思,只是一門心思對這方強悍的土地作純民間性的友好“訪問”,并且借助貴方這塊寶地以圓滿自己一個不俗的過日子夢想,因此在某種意義上他們能否也算作是千千萬萬個“天之驕子”呢?
抬眼北望,近處是滔滔不絕的西口古渡,遠處有茫茫無際西口大漠,山水相連,古道彎彎,時而碧草青青,時而黃沙漫漫,往事未付紅塵,往事并不如煙,一時間有多少感慨涌上今人心頭啊!我認為,走西口大的框架應(yīng)當是一個幾何圖譜,可以概括為一個主體、兩個極點、三個階段、四個層面,最后還要牢牢記住有一條主線。點、段、面、體俱備,由線相連。
一個主體:農(nóng)民,以及農(nóng)業(yè)性開發(fā);
兩個極點:口里口外,而且口里是“三北”(晉北、陜北、冀北)為主的扇面形,口外包頭是個主要集散地——輻射型;
三個階段:開拓創(chuàng)業(yè)階段,苦斗圖存階段和自我完善階段,綜觀走西口全過程絕非死了親爹那樣一直哭喪著臉;
四個層面:中央政府的開明政策,口里人民的開拓精神,口外地面的開放態(tài)度以及客觀上共同全面的開發(fā)目標。四“開”合一整體推進吧。
最后一條主線總攬全局,那就是“和諧”主題了,走西口是典型的和諧文化。
北風陣陣吹來,為我們傳來了傅作義和“楊家將”這隔代武人的直接對話。
他們的對話地點選定在遙遠的后大套巴彥淖爾,話題也已經(jīng)由“兵”轉(zhuǎn)“農(nóng)”,不是討論如何“鎮(zhèn)虜”,而是討論如何“支邊”。我不敢斷言傅將軍北京和平起義就一定是記取了河曲被炸教訓,但我敢肯定他后來出任新生共和國水利部長與這一段“支邊”故事絕對息息相關(guān)。而他的這段深得民心的故事,又與一位走西口走出去的河曲籍“楊家將”息息相關(guān)。此人大名楊米倉,極有可能是與大宋保國忠臣楊家將一個楊字分不開。楊家將后繼有人,楊米倉也絕對夠得上是大忠大勇的大將風度。
而且,他們也是“滿門忠烈”。
其父楊謙,清同治年間帶著兩個兒子楊滿倉、楊米倉走西口走到口外,給兒子所取的名字就代表了他老人家的最高人生理想,而且他把改善農(nóng)業(yè)基本條件的暗自決心也帶到了口外,一出“愚公移山”的真實故事就這樣悄然開頭。不過他們不是“移山”,而是“移河”——仍然與黃河較上了勁。楊謙,特別是他兩個兒子,還有9個孫子,孫子小名從一杭蓋一直叫到九杭蓋,看來已是完全融入了這塊土地,他們子子孫孫,挖河不止,終成大業(yè)。歷經(jīng)漫長準備,1917年正式動工修筑工程浩大的楊家灌溉大渠,又歷經(jīng)長達13年艱苦卓絕的前仆后繼,終于修成了干渠總長64公里的“楊家河”。這楊家河是有感于他們楊家造福一方浩大功德的當?shù)匕傩战o起的名字。而將這一塊地面命名米倉縣,則完全是當年軍政合一駐守內(nèi)蒙的傅作義將軍所為。當然,那時就熱衷于興修水利的傅將軍,也是有感而發(fā)順應(yīng)民意了。楊米倉是這一門河曲籍走西口“楊家將”中的杰出代表人物,以人名命縣名非常少見,因了和平事業(yè)命名的更屬鳳毛麟角,直到后來我們共產(chǎn)黨政府落實民族政策搞縣改旗,米倉縣才又改為如今的杭錦后旗。
四祭燈傳真
黃河祭燈,是西口古渡上“水深”中的“火熱”。
每年一度在黃河里放河燈,就是依托和伴隨走西口民俗而生的河曲又一大民俗。起初作為一種專門對于走西口為主的水上游子的祈?;蛘呒赖斓膬x式,完全由船幫“協(xié)會”河路社出面組織,它借以傳遞的是一種對于生者與死者特殊深重的人間真情了。每年一度的地方民間文化特色節(jié)日“河燈會”,就在逢到農(nóng)歷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的西口古渡如期舉辦。無人能夠說清已經(jīng)舉辦了多少年多少代,但是已經(jīng)成為極具知名度的特色人文奇觀,被赫然列入了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名錄。
放河燈活動的基本流程是這樣:
準備工作先要做燈。放燈亦如用兵,領(lǐng)兵元帥必須威風八面壓得住陣,于是打頭的龍型船燈就必須精雕細刻絕對不能掉以輕心。先用木工,再用紙工,最后還要請出畫工畫龍點睛;講式樣,講色彩,還要講出新。描龍畫鳳,姹紫嫣紅;必須使出渾身解數(shù),發(fā)揮超人想象,施展看家本領(lǐng),因為它代表著整個燈藝水準甚至節(jié)會水準,開始每次放燈360盞,近年放成了3600盞。3600盞七彩花燈在濤聲樂聲歡呼聲伴奏下放逐浩蕩河心,想想看,那將會是怎樣一個眼花繚亂的非凡氣象啊?其它的燈做起來就簡單多了,簡單到只講色彩,選些七色紙為原料,“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這里構(gòu)筑的是紙做的七彩虹橋。還有一個講究,就類同治病驅(qū)邪取七姓面,村上所有船家百姓普遍動員,家家戶戶做燈獻燈出彩獻藝,這叫專家和群眾結(jié)合,提高與普及并舉,船家百姓不免都有些牽腸掛肚的水上瓜葛,也就樂得服從大局服從約定俗成規(guī)矩重在參與了。收回做好的彩燈,由河路社河燈會組織統(tǒng)一放在河神廟管護,還要統(tǒng)一實施做燈的最后兩道工序:燈底浸蠟和燈內(nèi)加油,蠟是工業(yè)蠟,油是植物油,一個是保護層,一個是原動力,類似火箭升空,都屬于點火放飛前的臨場準備,而且多少還有點技術(shù)含量和財權(quán)把握。一應(yīng)開支當然也是信眾自愿募集而來,收支情況還要張榜公布,真正實現(xiàn)了民主聚財民主理財,暗室虧心神目如電,傳遞真情豈容有詐?因此集中財權(quán)也并無暗箱操作之嫌,只不過起個避免多頭管理以致形成政策性浪費的作用罷了。
放燈之前還須有一套宗教儀式。河燈會會旗的升旗儀式早在開會之日的正當午時就已經(jīng)隆重舉行,這個自不待說;而放河燈這一標志性項目才是節(jié)會的高潮,自然都選定在主會期三天夜幕降臨之時進行。其時雖已燈影綽綽,可仍能看得見空中上書河燈會三字的大旗迎風飄揚,古戲臺上民間藝人們需要及早開始著裝化妝進入角色。放燈啟動時間一到,先有三聲禮炮“安民告示”,廣場中心戲臺對過的河神廟里的佛樂就隨即正點響起,偶爾還能看到聽到仿蒙古式的古銅長號。于是河路社與河神廟雙方組成的河燈會放河燈僧俗代表團隊就在這邊廂廟前場地上搶先登臺亮相,最前面高抬著的自然是那盞已經(jīng)榮受廟內(nèi)神靈點化的龍燈了。“龍身”已經(jīng)裝入河邊木船,只摘顆“龍頭”前來“示眾”,多少會給人以反動派對待革命黨人的不雅聯(lián)想,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因為正在行進的人流忽然像被誰攪了一棍子似的轉(zhuǎn)而開始向廟前廣場集結(jié)涌動,立馬就變換了隊形從而形成了一個圍繞古廟的巨大渦流。只聽得鼓樂齊鳴,只看到人頭攢動,根本無法聽清那穿了簇新袈裟的僧眾在唱做念打些什么,好在僧眾也似乎不計較什么,顧自在那里旁若無人地我行我素。諸如什么左轉(zhuǎn)三遭右轉(zhuǎn)三遭,直轉(zhuǎn)得看客頭暈目眩,直轉(zhuǎn)得法事領(lǐng)地越來越小,直累得專門負責打場子“維和部隊”的基干民兵們滿頭大汗聲嘶力竭,可袈裟隊伍卻依然故我老和尚念經(jīng)有口無心……好在還有前來觀燈看戲的各路神靈鼎力相助維持秩序?穴順便插一句,請神儀式也是重要環(huán)節(jié),當然節(jié)會組織請神送神或按級別身份、或按相關(guān)程度,都是有章可循的?雪,說來奇怪,據(jù)統(tǒng)計多少年來雖然擠掉鞋子、帽子的事情常有發(fā)生,可是從未發(fā)生過更大一點的安全事故。
下河放燈當然是個高潮中的峰巔,那是把幾千盞紙燈組合轉(zhuǎn)化成為游動長龍的“畫龍點睛”,高難復雜程度可想而知,可是這一流程又完全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相對于之前一些接近暗箱操作的程序我倒反而可以敘述從簡一點。仍是在略顯悲壯的鼓樂聲中,滿載河燈及放燈工作人員的木船像走西口漢子緩緩惜別離岸,心情沉重地逆水而上,最后固定于上游河心;此時鼓樂暫息,喧鬧岸畔一時也凝神閉氣出現(xiàn)靜場,忽然岸上又是三聲炮響再度打破寂靜,就算是接通了聯(lián)絡(luò)信號接受了行動指令,于是河心木船在遙控之下正式開始放燈。順序自然是先放領(lǐng)頭龍燈,再放七色花燈,各種顏色要搭配發(fā)放,開始的長龍下水有點像引蛇出洞,越來越長,越來越遠,用不了多久就雖不敢說覆蓋了整個河面卻分明是占據(jù)了眼前全部河段,一身珠光寶氣的神龍,先是見首不見尾,后是見尾不見首。待得河心木船鼓樂再起,就是告訴岸上最后一盞花燈已經(jīng)脫手下水,而此時河面上的燈流達到了壯觀之最;近年推陳出新又增加了水上焰火項目,炮聲光影,有聲有色,天上焰火,水中倒影,一時間,黃河又變成了一個碩大無朋的立體高科技萬花筒,于是引得岸上爆發(fā)出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聲……
每年候鳥似的蜂擁而至,又趕早搶占河邊有利地勢,像雁群一樣一個個伸長脖子傻等傻看,看著看著還不由得一驚一乍大呼小叫的,那都是些外鄉(xiāng)客甚或洋老帽。而地道的河曲人,特別是那些成年累月在水里刨食的船路漢,熱心倒還熱心,擠湊倒還擠湊,只是道行不同表現(xiàn)形式也就大有不同,他們像中功練到七步以上,表情動作由外轉(zhuǎn)內(nèi),主要著力于心馳神往,心語無聲,可又此時無聲勝有聲……
應(yīng)當說他們是極其虔誠的。
他們打心眼里不是在做游戲玩把戲,不是游戲人生。在他們心里眼里,河燈是通靈的,他們期望死難的親人,能夠從這座神靈搭建的足以劃破沉沉夜色的七彩燈橋上順利走過,以求早得超度,早得轉(zhuǎn)生;他們期望自己和活著的親人,也能夠從這座神靈搭建的足以劃破沉沉夜色的七彩燈橋上順利走過,以備來日能夠如愿抵達希望的彼岸,抵達的彼岸能夠繁華似錦,萬一遇有艱難險阻,期望會有附體燈橋的神靈前來救苦急難;他們還期望一應(yīng)神靈同樣能夠從這座燈橋走過,更加地得道高升,更好地造福百姓……
實在是難為了他們的一片良苦用心。
說起黃河上放燈還有一事必須提及,河曲放河燈名聲在外不假,可放燈黃河還不是“只此一家,別無分店”,在著名的走西口集散地包頭城里南海子黃河碼頭,也堅守著一年一度的類似活動。包頭城農(nóng)歷七月初二放河燈,河曲城七月十五放河燈,這絕不是個時間上的巧合,而正是走西口人的心有靈犀精心設(shè)計,是河曲包頭兩地民間的相互默契、呼應(yīng)和互動?!昂由闲砒潯背醵陌^動了身,陸上緊七慢八的西口回鄉(xiāng)路,水上繞行悠悠蕩蕩給你半個月工夫總該到了吧?因此兩處的接頭“燈語”分別為,包頭是“回鄉(xiāng)省親”,河曲是“門口接親”。看去凡人相貌的河燈,竟然擔負著傳送永難化解的濃濃鄉(xiāng)思鄉(xiāng)情如此絕不凡俗的神圣使命啊!是信鴿?是電傳?是飛船?不,它還是更像一座橋梁,這座七彩虹橋架設(shè)的是如此地遙遠而又是如此地逼近!無論如何,這種西口內(nèi)外兩極骨肉之情的癡迷互動杰作,局外人到底能夠領(lǐng)悟多少啊?“問我愛你有多深,河燈代表我的心?!闭嬲坦倾懶牡乃囆g(shù)經(jīng)典其實是也只能是生活創(chuàng)造出來的,百姓創(chuàng)造出來的。
五放生揚善
“放生”,即把野生動物放歸自然,這是一種佛教參與社會的善舉,它也被民間推舉為構(gòu)成西口古渡傳統(tǒng)節(jié)會放歌、放生、放河燈“三放”主題活動之一。
西口古渡的河神廟和玉皇閣,是古老縣城碩果僅存的古老宗教場所,而放生活動則是它們借助古會一年一度如期舉行的盛大的寓教于樂的傳統(tǒng)宗教儀式。下午觀看“放歌”,晚上觀看“放燈”,上午觀看什么?就是看這個“放生”了。調(diào)劑時間,輪流坐莊,各項活動相互摻雜,又排定時序和場所,保證讓每一位有志于大出風頭者都能夠有舞臺、有機會來各領(lǐng)風騷、一展風采、逞能充大、實現(xiàn)自我。這樣熱心觀眾盡享文化大餐,也就不至于顧此失彼、手忙腳亂、勞逸無度、“飲食不均”了。
節(jié)會“三放”一脈相承相互呼應(yīng),可是又同中有異“一龍九子”、“一娘九種”,放生比放歌來得務(wù)實,又比放燈來得輕松。老年人看了親切,青年人看了新鮮,弱勢群體看了心生感激,大干部看了還一股勁上綱上線夸贊說:“很符合人與自然和諧的時代精神?!?/p>
佛家語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之說,浮屠是什么,不就是座橋嗎?因此在這一意義上,放生也如同放燈,是架設(shè)著超度生靈的“七彩虹橋”。同中有異,僅僅在于放生活動超度的不是亡靈,也不是活著的人;它所涉及的對象好像壓根兒就不是人類,只是讓與人類相依為命的落難動物實行大赦天下、刀下留命、救死扶傷、起死回生。表象上看,他們只是一支針對動物世界政策傾斜的“維和部隊”;其實質(zhì)卻應(yīng)該說是在鍥而不舍地履行著一種旨在“首先解放生物界,才能解放人類自己”的宏圖大業(yè),放生只是他們運用借以“占領(lǐng)高地”的傳統(tǒng)而又新潮武器所進行的一步借題發(fā)揮的“動物試驗示范”而已。人說“殺雞給猴看”,在這里反其意而用之,是“救動物給人看”。教育世人,同時自己也能夠賞光從中得到一種超凡脫俗的心理慰藉和靈魂洗禮。它還特別是專意做了樣子給呆站岸邊的護城樓看的,因為它也是變著法子針對“訴諸武力”教義的扯旗造反和示威游行。如此一舉多得,何止是個雙贏啊?
開宗明義交代罷“時代背景”與“主題思想”,就再度有請諸位跟我來細加觀摩品評。不過還需要特別提醒一句,看放生與看放燈還有一點小小區(qū)別,那就是放生它更多地需要用心來看,而且這個心,是向善之心。特別要讓那些歷史上曾稱之為“牧”的為官者們大睜慧眼,把這放生看一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善待自然,與善待百姓其實一脈相承。
所謂宗教社會活動就必須得有“僧民互動”?;顒又?有兩大鋪墊程序缺一不可,一個是街頭列隊游說,一個是廟前打坐祈禱。游說為的是募集“生源”,祈禱為的是收受“生源”?!吧奔磩游?魚啊鳥啊什么都貴在參與來者不拒,當然蒼蠅蚊子不包括其內(nèi),說是沒范圍等級其實還是有的,這規(guī)范大概佛學教義中很難具體,是暗暗把握了國家《動物保護條例》中分等論級條款吧?其實佛界更加講究等級森嚴,你看那著裝僧人們排定在河神廟前整裝待發(fā)的隊列,就絕不會是以姓氏筆畫為序的。
大概上午10點吧,忽然聽得三聲炮響,就見在廟堂鼓樂伴奏下,由主持老僧領(lǐng)頭,雙手合十不斷唱經(jīng)的僧人隊伍緩緩從廟前出發(fā),他們走向大街小巷,深入官府民間,進行宣傳動員。身后還跟隨著屬于編制之內(nèi)的一幫善男信女,這些人邊走邊散發(fā)著募集傳單。更大的追隨者隊伍是外地前來的眾多玩主看客了,他們尾隨不放,有意無意幫襯著釀造出一種應(yīng)者云集氣象。按說僧侶活動不該走出寺院,可放生屬于社會善事,又且幸逢節(jié)會官家都在倡導與民同樂,湊個熱鬧,增點氣氛,人神共慶,皆大歡喜,各方各面也就網(wǎng)開一面寬大為懷,甚至有點“節(jié)威順變”樂見其成的意思了。
其實如今開明政府早不似當年鼓動“破四舊,立四新”那般幼稚任性了,趁著僧人外出空子我們不妨遠看近瞧,那修舊如舊的西口古渡河神廟的修復,就是一個活眼現(xiàn)報的半拉子“官方工程”實例?!肮俜健辈皇悄缅X出資,而是組織協(xié)調(diào)。那是1999年的事了,那年我由宣傳部長改任常務(wù)副縣長已滿二年,現(xiàn)在的副縣長趙方濤那時是縣政府辦主任,作為宗教事務(wù)的分管主管,我們協(xié)調(diào)由海潮禪寺出資、古建工匠楊在田施工,對破敗不堪的河神廟進行了大型維修,“交換條件”是河神廟劃歸海潮禪寺管理,從此河神廟多了一個“頂頭上司”,而海潮禪寺也就多了一個駐縣城辦事處“分支機構(gòu)”。市場配置資源,縱向整合資源,于是“河”廟披了“海”裝,小蛇變成了大蟒。引河入海,順應(yīng)自然。因此上每年一度的河神廟放生,就不再是小寺小廟的小打小鬧,轉(zhuǎn)而成為“上級機關(guān)”海潮禪寺的“下鄉(xiāng)下廠現(xiàn)場辦公”。海潮禪寺歷史悠久建構(gòu)奇絕僧眾接近半百,那可是晉陜蒙接壤處香火最盛的大寺廟啊!樂意拉兄弟一把,讓其不再“鞋兒破,帽兒破”,也算是慈悲為懷了。
言歸正傳,你看云游歸來的“海河縱隊”已經(jīng)在古渡廣場廟前依次落座,他們要循序進入到整個儀式的第二節(jié)功課——不是坐收漁利而是坐收“生源”。那眾口一詞的坐禪場面形同大型集體操表演,從低潮漸次推向高潮,不過說到底那只是個“伴舞”而已。一旁收生崗位上忙乎著的工作人員才是真正向著目標沖刺的主角。果然就有人們樂意像進香上布施那樣把自己購得或家藏的動物物歸其主似的捐獻出來,不為入選旋即張榜公布的善舉名單,只為獻上一片圣潔的心愿。鳥類多為鴿子麻雀,偶爾也有已經(jīng)不大適宜野外生活的籠中寵物;最多要數(shù)水產(chǎn)動物,蝦兵蟹將烏龜應(yīng)有盡有,而各式魚類占了大半。
需要說明,節(jié)會期間嚴禁在河邊打魚釣魚。
這樣忙亂中不覺到了午時三刻——為何放生要選一個古代皇帝的殺人時刻?“午時三刻,炮響三聲,開刀問斬,人頭落地”,說書場上誰沒聽過啊?于是舉辦方就有發(fā)言人出面釋疑:物極必反,大兇即為大吉!午時三刻是個最利于投胎轉(zhuǎn)世的大好時刻,皇帝選它也完全出于煞費苦心對將死之人釋放最后的善意。這可真需要高呼一聲“理解萬歲”了。午時三刻,炮響三聲,放生步入最后峰巔,送別儀式莊重肅穆而又煽情動容,有人隨著樂聲經(jīng)聲還有現(xiàn)場觀眾感嘆聲唏噓聲竟自黯然淚下,乖巧老天有時也配合著揮淚如雨,“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岸上開籠放鳥,河心撐船放魚,那悲壯場面,最像是春日里集中送別要走西口的親人……
六賽歌媲美
民歌二人臺理所當然成為當?shù)毓?jié)會的壓軸戲。
人生宛如一出戲,人生亦如一場賽。不知始于何時,這戲和賽就通過民間節(jié)會載體,匯聚到西口古渡這方不大的清代古戲臺上來。這是一場特殊的“二人臺”。此處舉行的真正的民歌二人臺表演賽事,就成為每年一度節(jié)會上最有人氣指數(shù)的看點。而相鄰三省區(qū)五旗縣在這里明星薈萃的“比武大會戰(zhàn)”也在無形中成為例規(guī),那可堪稱是美輪美奐美不勝收啊!這是他們攜手搭建的另類型的“七彩虹橋”,不對,“七彩”倒還是“七彩”,“虹橋”卻已非“虹橋”,這一回雖然同樣有聲有形聲情并茂,卻是視覺焦點集中在人,而且以聲為主,不是單孔單向單質(zhì)單量的“實形橋”,而搖身一變就變成了一座流光溢彩再加鶯歌燕舞的立體交叉“寫意橋”。此橋引導人們進入一個美妙無比的藝術(shù)境界。
其實這樣的場景平素也時不時能夠欣賞得到。
因為河曲是民歌海洋二人臺的故鄉(xiāng)。以河曲冠名的民歌二人臺這倆出雙入對超凡脫俗的民間文化孿生姐妹,現(xiàn)如今豈止是個“走出深閨人初識”,早已經(jīng)是脫穎而出,雙雙成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項目;與此同時,辛禮生、杜煥榮等一大批享有知名度的河曲土生土長的歌手演員,也被認定為該保護項目傳承人。
除了那些普遍性類似“國有民營”節(jié)日諸如春節(jié)、元宵、清明、端午、中元、中秋要過出自主的特色來,河曲差不多每個村子還有完全“自主產(chǎn)權(quán)”的各自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古廟會,叫廟會大都要依托廟了,包括少許“軀殼”不在“靈魂”在的廟。諸如舊縣海潮禪寺廟會為正月初八,城關(guān)岱岳殿為三月二十八,翠峰山宗說寺為四月初八,巡鎮(zhèn)三官廟為四月十四,石城彌佛洞還一地兩會“雙軌制”,分別在正月初八和二月十九,等等。從年頭到年尾,“吃口”一個接著一個。特別密集的是春秋兩季,十年九旱的地方開春唱戲祈雨必不可少;入秋進入相對農(nóng)閑又是瓜果旺季,也需要祈盼豐收恭賀圓滿,民諺有云:“立了秋,掛鋤鉤,吃瓜看戲串親友?!贝蠹w時往往“祈盼”“恭賀”到影響收秋生產(chǎn)龍口奪食,不得已縣政府每年要下一紙“秋季禁戲”公文,但還是抵擋不住老百姓泛濫成災的一窩蜂“秋季攻勢”。戲臺都在神廟前,過會當然要唱戲,與其說是神愛看戲,不如說是人愛看戲,這是一種借船出海;戲班自然要找米下鍋,更少不得自編自演聯(lián)歡互動。歌舞升平是人神共用的語言,愛看唱戲的河曲人一個個都賽如活神仙。因此打一句官腔一點都不過分,全縣規(guī)模之最的西口古渡河燈會及其大型歌賽活動,就具備了扎實深厚而廣泛持久的群眾基礎(chǔ)。
而非要把歌賽拿到黃河畔來讓濤聲給做器樂伴奏給做拉抬聲勢的“啦啦隊”,就特別因了這兒有一方扎根水中恪盡職守的西口古渡多功能古戲臺。雖然這戲臺論資排輩不算全縣老大,可區(qū)位優(yōu)勢讓它成為全縣及周邊戲臺“隊伍”的領(lǐng)軍人物“龍頭船燈”,就像它的老搭檔西口古渡河神廟,以及河路社操辦的河燈會那樣子。它同時兼顧對上負責與對下負責的一致性:朝南一方,面向群眾,盡情表演著人生社會的千姿百態(tài);而北向面臨黃河處是它們“同宗同族”中恐怕絕無僅有的觀河臺、望河亭,那是觀看放河燈時要用到的貴賓觀禮臺。
這里我還有義務(wù)特別把常駐古戲臺的兩個生物推薦給讀者,它們是自然界里的蝦兵蟹將,也是古戲臺的哼哈二將。因為勞苦功高,它們被安置在了比后臺望河亭更勝一籌的貴賓專座上——舞臺兩側(cè)最醒目處各自有一個大大的“洋文”浮雕:一個是“鵝”字,寫法奇特,上下結(jié)構(gòu);一個是“鰲”字,走筆流暢,活鰲活現(xiàn)。這是古代此地生態(tài)優(yōu)良碧水藍天江山如畫的原始記錄,也是古人先見之明后顧之憂歲月如歌的別致遺囑。它是否還在做著這樣一個暗示:放生習俗古已有之,而且是恰逢其地?
與這兩個古代真跡相媲美的,是懸掛于戲臺前門柱上更醒目處的一副草書木刻對聯(lián)了。雖然那已不是古戲臺上的原配文物,而只是15年前才由我們主持制造的一對仿真贗品。那是1994年我任宣傳部長期間組織修復破敗古戲臺時順便抓來的征聯(lián)。征聯(lián)活動也是一個精益求精的媲美賽事,不敢放言指望它會給古戲臺畫龍點睛,只有十足的蠢人才會維納斯斷臂再植、《紅樓夢》殘書續(xù)寫上枉費心機,不過在勾勒此地風情上這副對聯(lián)它還真算得上是通而不俗頗見功力的?;仡櫘斈暾骷百愂隆?守望如今演藝窗口,此聯(lián)我當然仍能倒背如流:
一船風擁入這般風景;
三鄉(xiāng)情溢出那段情由。
個中韻味你自己去品咂,也可參閱我已發(fā)表的專題分析文章《河曲風情有妙聯(lián)》。那文中還提到西口古渡廣場牌樓上的另一副征聯(lián),因場所內(nèi)容來龍去脈密切相關(guān),特別還與歌賽有關(guān),不妨順手拈來抄錄如下,請你一并品賞:
河燈璀璨裝點出不夜河之曲;
曲兒委婉匯聚成盈天曲之河。
如此說來,小戲臺臺口雖小戲文不小,可算得上是古往今來天地精華百年凝結(jié)修煉而成的一個袖珍精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