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祥夫,遼寧撫順人。著有長篇小說《榴蓮榴蓮》等七部,中短篇集《憤怒的蘋果》等六部,散文隨筆集《何時與先生一起看山》等四部。曾獲第一屆、第二屆“趙樹理文學(xué)獎”,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暗岢匚膶W(xué)獎”,第十三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等。我刊曾選發(fā)作者多部中篇小說。1王春麗蹬著車子來到了北斗北路,此刻太陽正毒,北斗jE路上的熱浪炙得人睜不開眼。這條路王春麗最最熟悉不過,不但熟悉,小時候這條路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她的夢里,這條路往南去是一個花園,往北去是一個果園,靠果園又是一個醫(yī)院,王春麗當(dāng)年就出生在這個醫(yī)院里。醫(yī)院現(xiàn)在還在,但那長滿李子樹的果園卻早就從地面上消失了,就像自己城里的那個親媽,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去了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不要吃不要穿,既沒憂又沒愁,但自己的親爸硬是不肯跟了去,前幾年孩子們勸他再找一個老伴兒,他又不肯,硬是要獨(dú)身一個人過?;▓@里的房子過去看還好,還住過幾任市長,但現(xiàn)在看像是猛地萎縮了一大截,難道房子也會變老?王春麗在心里問自己,不免有些傷感和迷惘。鎖好了車子,嘭嘭嘭嘭敲開門,王春麗的心也跟著怦怦怦怦跳到喉嚨處,進(jìn)了屋,卻又想不到,家里的樣子像是沒發(fā)生什么事,小弟像是剛才正在看電視,電視還閃閃爍爍。王春麗朝南邊那間屋探探頭,老爸弓著身子蝦米一樣蜷在床上,攔腰蓋了條藍(lán)白道子毛巾被,像是睡著了,臉朝著窗子那邊。窗外是一片綠,對面是五醫(yī)院的住院樓,樓上的四個大字壞了一個字,現(xiàn)在只剩下三個,三個字念一念就讓人覺著十分好笑:“死扶傷”,死了的能扶傷了的嗎?是一派胡言?!袄习衷趺礃?”王春麗問小弟?!皠偝赃^藥睡下。”小弟說?!皣?biāo)牢伊?。”王春麗說?!捌鋵?shí)還不如死了,人老了一百個沒意思?!毙〉苷f。王春麗在那張鐵管床上坐下來,床欄上的綠漆全部掉光了,黑油油的,床對過是那個黃油漆的大立柜,立柜上的鏡子已經(jīng)烏了,照人總是模模糊糊??看笆悄菑垉蓪献?,桌上是一堆山竹皮,今年南方水果大豐收,王春麗老爸的徒弟過來看師傅,買了好大一堆。小弟把桌上的山竹推推要王春麗吃,自己先剝一個?!袄习智靶r候住院不叫你來是怕你家里事多?!毙〉苷f?!皠偛拍愦螂娫捨疫€以為老爸已經(jīng)過去了?!蓖醮蝴愡@才想起要喝水,她此刻嘴巴干得很,想大口大口喝些涼水,這也是這幾年她在貨場搬貨養(yǎng)成的習(xí)慣,沒有涼水不解渴。王春麗的小弟站起身,跟在姐姐后邊去了廚房。廚房很小很暗,水龍頭里的水倒是很涼。小弟站在王春麗身后說:“老爸一下子過去倒好了,過不去就是咱們的麻煩?!毙〉苷f這么下去不行,好人也得給拖垮,我們實(shí)在是熬不下去了,拉屎拉尿都在床上,請人又請不到,現(xiàn)在請一個鄉(xiāng)下人沒八百一千都辦不到,要是請不對就是在家里放了一個賊,還得防她!所以只好請三姐你過來照顧一下。小弟又說他和大姐二姐都商量過了:“大姐最近抱了外孫,離不開入,二姐雖然事不多,但單位還要去,所以……”王春麗的小弟把要說的話頓了一下然后才說了出來:“大姐二姐也都同意,這套房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三十八平米,只要你照顧老爸到底,這房子以后就是你的,也算是這個家照顧你,只看你同意不同意?”王春麗心里“怦”地一跳,回頭看定了小弟?!澳阋前牙习终疹櫟降?,這房子就是你的?!毙〉苡种貜?fù)一句。王春麗沒想到小弟打電話是為了這事?!澳阒灰牙习终疹櫟降住!毙〉苡终f。王春麗抬起手,塑料水舀沒掛好,“嘭”的一聲掉在地上?!澳闶遣皇桥峦蠒r間太長?”小弟說,“大夫說最多也不過三兩年?!蓖醮蝴愔钢复材沁叺睦习郑〉苣獊y講。“沒事,聽見也沒事?!毙〉苷f?!拔揖团聲r間上不夠?!蓖醮蝴愓f我倒不怕受苦?!鞍诌@次犯病住院大姐花了四千,二姐給了三千多,我這里一個人就是五千多…一”小弟看著王春麗,滿眼里都是話,但說出嘴卻只變成了一句:“老爸已是這樣,有口熱水喝,別忘了吃藥,餓不死就行。你侍候他不吃虧,最后還能得套房子。”“聽說這房子要拆?”王春麗說?!叭ツ昃烷_始嚷嚷了,老爸也許還等不到拆!”小弟說我想你也不會希望他活一百歲。王春麗的心一下子被小弟的這句話填得滿滿的,從小到大,她就恨這個家,爸媽生了三個姑娘一個兒子,三個加一個是四個,說來也不算多,但當(dāng)年怎么就偏偏把自己送到了鄉(xiāng)下?王春麗上小學(xué)的時候還盼著父親把自己接回城里那個家,到后來她死了這個心,王春麗的兒子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十八歲,再差兩年,王春麗就要奔四十五了。說到城里這個家,遠(yuǎn)不是這些年的事,從早些年開始,城里這個家就好像已經(jīng)把她給忘了,小弟結(jié)婚那次她回去,小弟的媳婦大驚小怪地說:“咦,你怎么又多出個姐?不對吧?”那時候,王春麗已經(jīng)在國棉廠上班,國棉廠現(xiàn)在塌了也已經(jīng)有八九年了,王春麗想不到兩口子在一個廠會這樣倒霉,要沒工作突然一下子就都沒了工作。四十多歲的男人現(xiàn)在找事要比登天都難,沒辦法,丈夫魯和平只好去給一家商店下夜,因為下夜,王春麗都很長時間沒跟和平過夫妻生活了。王春麗現(xiàn)在倒是有兩份事做,一份是送“宅急送”,送一件一塊五;一份是到貨場搬貨,每搬一件是五塊。無論是送還是搬,王春麗總是臭汗淋漓咬著牙在心里說:“又是一件,又是一塊五!”“又是一件,又是五塊!”組長岳京生說王春麗你是不是在拼命?你這是和誰在拼命?你這么拼命別真把自己的命給要了!王春麗說窮人沒錢就是有命!窮人的命是越拼越結(jié)實(shí)!就像打鐵,打一千錘是鐵,打一萬錘也許就是鋼了!王春麗現(xiàn)在一張臉給曬得差不多像黑人。那天路過超市給“海陸空”看到,海陸空開玩笑說她這是返祖現(xiàn)象,應(yīng)該去非洲。海陸空的名字叫海綠紅,和王春麗從小關(guān)系就極好?!爸灰阃猓灰惆牙习终疹櫟降??!毙〉苡终f一句,一只手在臉上亂摸。王春麗忽然覺得自己真是無話可說,對這個家和這個家里的所有成員都無話可說。老爸既然已經(jīng)成了這樣,她還能說什么?過道椅子上是老爸一堆臟衣服,臭烘烘的,王春麗找了盆子,把老爸的衣服拿到了小衛(wèi)生間,小衛(wèi)生間只一平米大,剛好蹲得下一個人,里邊黑咕隆咚,黑咕隆咚之中有什么“撲”的一聲,又“撲”的一聲,是水管在滴水。小弟跟在她后邊,說他呆會兒還有事,馬上就走,又說這套房子別看舊,地盤很不錯,醫(yī)院商店和飯店樣樣都有?!叭似矫赚F(xiàn)在要賣差不多也得十五萬,再說老爸也沒多長時間了,讓他往長星活,天天給他吃人參恐怕也只是三五年的事!”小弟的話讓王春麗的心怦怦亂跳,一個聲音在心里說:“你未必為了這房子就想讓你老爸早死?”“怎么樣?”小弟又說,手還在臉上,摸住了,用兩個手指一擠,是個疙瘩。“就算答應(yīng),我也只是為了房子!并不看你是我老爸!”王春麗在心里說。小弟急著要走,說姐你不說話就算同意了?那我就走了?今天
晚上你就先住在這兒,要不老爸就沒人看了,出了事就是你的。其實(shí)事也不多,喂一下飯,倒一下屎。床上有窟窿,拉屎的時候幫他一下,只是臭了一點(diǎn)。小弟一腳已邁出門外,回頭又對王春麗說:“爸的工資卡在大姐手里,醫(yī)療卡在二姐手里。我對她們說你同意了,明天讓她們過來給你個交代。三姐你不要擔(dān)心,你吃喝在這里,最后還得套房子,依我說對你是大便宜?!蓖MS终f:“呆會兒我家那邊打來電話你就說我今天晚上還在這里陪老爸,不回去?!彼堫^的水嘩嘩嘩嘩已經(jīng)從盆子里溢了出來,王春麗忙放下盆子拿拖把,擦過地,直起身子,王春麗給嚇了一跳,老爸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醒了過來,正瞪瞪地看著自己。王春麗沒過去,站在那里,和自己的這個老爸對峙著。老爸開口說話,但含糊不清,仔細(xì)聽聽,好像是在說你幾時來的?“管你說什么,我只為了房子!”王春麗在心里對自己說,把身子背過去。這天晚上,王春麗睡在老爸那里,她睡北邊,老爸南邊。從小到大,王春麗在這個房子里沒住過幾次,所以這里的一切對她都很陌生。王春麗這一晚上噩夢連連,先是夢見自己提了兩件貨在走,有一件貨從手里掉在地上,里邊全是黑蟲子,眨眼間爬滿地,又夢見自己是在一個巨大的泥坑里,坑里都是沒膝的爛泥,百般走不出來,一步一步,恐怖加上絕望,怕得自己尖聲大叫。老爸在南屋里叫她:“春麗——”隔一會兒,老爸又叫:“春麗——”王春麗在老爸的喊聲中猛地一掙,總算是醒過來,摸摸臉上,都是汗?!岸嗵澙习帜惆盐医行?,要不那泥坑還不知要爬到幾時I”王春麗在心里說。老爸還在南屋喊:“春麗——”王春麗開了燈,下了地,站在了老爸那屋的門口。老爸不再喊,睜著眼,看著王春麗。王春麗又轉(zhuǎn)身上床,卻再也無法入睡。2第二天,王春麗送完郵件時間已經(jīng)不早。回到花園里那邊,開門進(jìn)屋,想不到,大姐二姐和小弟早已在家,三個人六只眼睛都看著她,臉色都不大好看。王春麗才不管這些,先過到老爸那邊看了一下,俯下身子問了老爸一聲要不要洗臉,老爸嘴里“嗚嗚”一陣,王春麗聽明白了,是不洗。不洗就不洗。大姐在后邊說現(xiàn)在都幾點(diǎn)了才說洗臉?你二姐剛才替你燒了一壺水,已經(jīng)灌暖瓶里了,爸已經(jīng)洗過了。二姐在一邊說燒開水是小事,下午春麗你別忘了給爸熬雞湯喝。又說:“記著去南邊買,只買一只雞腿就可以,一次買一只,多了是浪費(fèi)?!倍愕脑?,分明已經(jīng)把自己當(dāng)了保姆下人!老爸這時在床上開了口,仔細(xì)聽,老爸是在說他不吃雞腿?!霸蹅兊侥沁呎f話,我們交代一下就走。”大姐對王春麗說。大姐又對小弟說:“把爸這屋門帶上,別讓他聽見。”“你們的意思是不是還想讓老爸活一百歲?”小弟把門“砰”地一帶,“雞湯給老爸喝我看是浪費(fèi),人生最重要的道理就是要反對浪費(fèi)。”“春國!”二姐說,“你最好做個榜樣?!蓖醮蝴愋〉苷f:“給哪個?給你?”二姐說:“給哪個?給你兒子!”小弟說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也不需要榜樣,到時候我早早死掉就是,也不要什么雞湯喝?!鞍謰屵@一輩子就春國這么一個好作品!長得比較漂亮!”大姐發(fā)了話,話中帶刺。小弟笑著拍拍桌子:“我不好也不壞,你們上電腦看看,爸這樣的病人還喝什么雞湯?”“爸怎么就不能喝雞湯?”二姐說。小弟說:“少打打麻將就什么都知道了,麻將里根本就沒什么知識!”大姐說:“老年人,你給他喝雞湯他一百個高興,吃青菜對他好,你天天給他吃青菜看看?老年人,精神最重要!別看他說不清楚話,心里什么都明白?!蓖醮蝴愒谛睦镉行┡麓蠼?,大姐說話總是拐個彎,你明明覺得她是朝西走,誰知她一下又到了南邊等著你。王春麗的性子直,不那么太會說話,所以,她和大姐一直都沒什么話,不是今天,是從小到大。王春麗的大姐把臉轉(zhuǎn)向王春麗:“不過,從今天開始,老爸吃好吃壞是春麗的事,我們把老爸都交給春麗了?!贝蠼銓Υ蝴愓f,“老爸的工資里里外外足夠,從今天起你就吃在這里喝在這里,工資卡在我這里,每個月月底我會把錢給你,但你要記一筆賬,不是我們信不過你,記賬的好處是可以知道什么地方長什么地方短,要是不夠大家也知道該在哪一塊地方補(bǔ)一下?!贝蠼憬又终f老爸買藥看病花錢的事。大姐兩眼看著春麗,說:“老爸的公費(fèi)醫(yī)療卡在你二姐那里,我看還是放在她那里好,老爸買藥買什么藥,看病看什么病,花錢花多少錢,你只要跟二姐說就是,這么做,也好讓她幫你一把,咱們雖是姐妹,花錢的事,都要清楚?!蓖醮蝴惪纯炊?,又看看小弟?!叭隳闵砩喜粫]有錢吧?”小弟笑笑,接過王春麗的目光,問一句。王春麗說:“這我還墊得起!”“墊也不是給別人墊?!贝蠼阏f。王春麗心里突然冒上來一句話:“你們什么時候把我當(dāng)過自己人?”大姐兩眼一轉(zhuǎn),看了一下屋子:“老爸不會白讓你照顧。”讓王春麗吃了一驚的是大姐忽然把一張紙拿了出來,這張紙是打印好的,上邊寫了許多條款,但最最重要的就是寫明了只要春麗把老爸照顧好了,這套房子到最后才會是春麗的。王春麗大姐說:“我打印了幾份,要是讓你簽字就顯得見外了,但春麗你還是要好好看一下,到時候房子是你的你就得把上邊的事一件一件做好,做不好咱們另說?!崩閷希P(guān)抽屜,大姐從抽屜里找到圖釘,那張紙已釘在墻上。面對墻上那張紙,王春麗心里更不是滋味。大姐又把那個從家里帶來的筆記本拿給春麗,牛皮紙的皮子上寫著四個字:“家用賬目”。“這么做也是為了照顧你,只要你把老爸照顧好!”大姐i臨出門再說一次。王春麗太陽穴那里一跳一跳起來,大姐二姐和小弟已經(jīng)出去春麗才想起一句話,她追至窗口,朝外喊:“你們不在這里吃中午飯?”大姐的話也從外邊傳了進(jìn)來:“還中午飯,這都快要下午了!”汗已經(jīng)從王春麗額頭上流了下來,她很想對外邊大喊一句:“這話你們什么時候問過我一句?你們還不是到這時候才想到了我!”王春麗看看墻上的那張紙,恨不得一下把它撕下來,再往南屋那邊看看,老爸睜著眼,嘴巴在一動一動,不知在說什么。王春麗想想,還是走過去。“他們都走了?”老爸說。王春麗在床邊坐下來,從這里可以看到窗外,天上是大團(tuán)的黑云,鑲著耀眼的白邊。3這天中午,王春麗下班路過小超市,超市門前正在處理小孩衣服,花花綠綠。海陸空從超市里跑出來喊了一聲:“停停!停停!王春麗!”“停什么停!停什么停!一大堆事。”王春麗說?!澳阍倜ξ幢鼐筒荒苷疽幌?國棉廠少個廠長也輪不上你!”海陸空說。王春麗停住車:“說什么狗屁國棉廠!你以為我是你,一天倒有二十四個小時沒事!”“就你有事!就你忙!”海陸空說你再忙未必現(xiàn)在就去非洲?
雖然你這么黑!王春麗忍不住笑了起來,說你這更是屁話!我現(xiàn)在遠(yuǎn)比要去非洲都忙。這邊要給小偉和和平把飯做好然后再去我老爸那里,你說我忙不忙?王春麗和海陸空的關(guān)系十分要好,從小到大什么事都肯對海陸空說,甚至她第一次怎么和魯和平上床辦事都要告訴海陸空。關(guān)于老爸這邊房子的事,海陸空已經(jīng)給王春麗仔細(xì)分析過,海陸空說王春麗你這次是又當(dāng)了一次傻瓜!你以為你是占便宜?你老爸要是再活上五年你吃虧就更大,你去醫(yī)院打聽打聽,侍候這樣半死的人一個月要多少錢?一年沒兩三萬銀子傻子才會做這種不能再糗的事。十年是多少錢?你老爸的房還不就是個公房?公房又不是你的產(chǎn)權(quán),你再打聽打聽現(xiàn)在買個公房房本要多少錢?王春麗寧肯不往這上邊想,嘴上說:“算了算了,半死也是我老爸!”“你老爸不半死也想不起你!”海陸空的嘴很直。王春麗嘆口氣:“人生一場,我已看開?!薄澳愎婵撮_?”海陸空說。“看不開也要看開,誰讓他是我的爸!”王春麗想起那天晚上的事,自己在夢中又驚又怕,要不是老爸不停亂叫把自已從噩夢中叫醒,自己也許還在爛泥里掙扎。王春麗要自己看開,那老頭子畢竟不是外人?!耙强撮_你就不會做這苦差事了,把自己曬得果真像個黑人!”海陸空說。王春麗知道海陸空又要說黃話,罵一句:“你狗嘴就吐不出象牙!”海陸空笑著把王春麗拉下車子:“下來好好說話,再急也不在這一會兒。”“兩邊加起來有三張嘴我能不急!”王春麗說哪個不吃都不行。海陸空一叉腰:“你真是個傻瓜!”王春麗說什么意思,誰是傻瓜?“你讓和平小偉到你老爸那邊去吃飯,”海陸空說,“還用你這么辛苦?”王春麗說自己最怕花園里那邊閑話:“到時候還不又是閑話一大堆?”“什么閑話?他們還敢說什么閑話?閑話又不是原子彈!怕什么怕!”海陸空說做人最最要緊的是給自己做主而不是怕昕閑話!他們要是連這一點(diǎn)都反對還是個人?海陸空想想,又說,你姐不是讓你記賬?大不了你再記一筆賬,記清和平和小偉吃了多少,到時候甩給她!海陸空又說你大姐以為她是財務(wù)科長?要你來侍候這么個半死老頭,卻還把老頭的工資卡拿在自己手里I好笑不好笑?你給她方便,她也要給你方便才對。其實(shí),這種侍候半個死人的事最好是每人一個月地輪著來,說你傻你就是傻!你連我家的四喜都不如?!皩?,大不了再記一筆賬!”王春麗心里忽然一動,在心里說。“做人首先要為自己多想想,你休想讓別人主動替你著想!”陸??照f除非是把你生下來的那個人!王春麗覺得陸??照f的話句句有道理,但她不清楚像海陸空這樣能說會道腦子機(jī)靈的人怎么就連個老公都守不住。海陸空繼續(xù)說:“我看你那兩個姐和一個小弟就沒一個肯為你著想!”王春麗嘆口氣:“管他們肯不肯,我又不活他們的,各吃飯,另洗鍋!”“他們要是肯為你想就讓你全家干脆住過來,你那邊的房子還可以出租,現(xiàn)在到處在修路拆房,多少人想租房都租不到,現(xiàn)在連郊區(qū)的房子都不好租。你那套房子還不租個五六百?就算一個月五百,你算算一年是多少?再說,你那房子還在學(xué)校旁邊。”王春麗心里猛地一亮,這種事自己怎么就居然沒想過!天天想著錢,而錢想不到就在自己身邊!“你不為自己想別人就更不可能為你想!”海陸空又說。“一百個對!”王春麗在心里說,你真該好好學(xué)學(xué),要不真要變成傻瓜!和海陸空分了手,再蹬起車子來,王春麗覺得十分輕松!4回到花園里那個家,把飯菜放鍋里熱著,嘩嘩嘩嘩打著雞蛋,王春麗忽然想笑,想不到自己四十多歲才真正回到這個家,這么一想,從心里又一下直酸到鼻子里。老爸在屋里說:“回這么晚?”王春麗看看墻上那塊表,心想老爸你又不去上班,火車又跟你無關(guān)!飛機(jī)更輪不上你!老爸又說:“是不是又吃雞蛋?”王春麗說:“雞蛋最有營養(yǎng),有人還吃不起雞蛋!”“你媽活著從不給我多吃雞蛋?!崩习钟终f?!澳愫八宦曉囋?看她能不能從那地方爬出來!”王春麗說。老爸就不再說話,好一會兒又說:“其實(shí)給我吃什么都是浪費(fèi)?!蓖醮蝴悅?cè)過身子朝屋里看了一下,一時想不起什么話。“還不和倒地上一樣。”老爸說。自從半癱不癱地躺在床上后,老爸的話就特別多。人們都嫌他話多,總是沒人跟他多講話,他說什么,也總是沒人搭理。小弟說老爸已經(jīng)進(jìn)入了自說白話的最高境界,人一旦到了這種境界,是既無歡喜又無痛苦,所以更不必理他。吃飯的時候,王春麗還是把老爸吃了兩口不再吃的雞蛋羹拿過來吃。老爸又在一邊說:“按說那不是該你吃的東西?!蓖醮蝴惻榈胤畔峦?,不知道老爸是什么意思。老爸馬上又說:“你要想吃就給自己好好蒸一個?!蓖醮蝴愋睦镆粍?,不再說話,又端起碗,用調(diào)羹刮貼在碗上的雞蛋羹,一點(diǎn)一點(diǎn)都刮下來。老爸又在一旁說了話:“你回這么晚,是不是先給那邊做完再回來給我這邊做?”王春麗兩眼一亮,看定了老爸,她希望老爸說不妨讓和平小偉都過這邊來吃,但這句話沒等出來,等出來的話卻是:“想不到倒要你過來侍候我!”王春麗說兩頭我都要照顧到,光跑路了。說完這句話,又兩眼看定老爸。那句話還是沒從老爸的嘴里等出來。老爸的腦子像是遲鈍了,又好像他根本就不會往這上邊想。從小到大這個老爸又幾時為自己想過!王春麗忽然一下子站起來去了廚房,砰砰啪啪把剩菜歸到一個碗里,然后開始嘩嘩嘩嘩洗碗,水花一直濺到臉上身上。王春麗對自己說:“管你說不說,大不了再記一筆賬!就讓和平和小偉到這邊來吃飯,還怕把誰氣死?過日子我首先要為我自己,總不能天這么熱把自己跑死,不為了房子我還未必來,房子還不就是一個房本!”老爸又在屋里說什么,聽聲音很激動。王春麗側(cè)過身朝屋里看看,窗外的陽光正落在老爸的臉上,看著老爸那么高的顴骨,忽然又心軟起來,她放下手里的碗,抽下搭在那里的毛巾,在龍頭下洗了洗,過去給老爸擦了兩下?!澳_就放在晚上洗吧?”王春麗說。老爸沒說話,把臉掉向另一邊。老爸說:“我不要你洗?!贝蝴愓f那為什么?你想哪個為你洗?老半天,老爸說:“都是王八蛋!”管你誰是王八蛋誰不是王八蛋!王春麗一轉(zhuǎn)身,又去了廚房,把地又狠狠擦了一遍,立起身站在那里想想,心里一點(diǎn)點(diǎn)頭緒都沒有,甩掉拖把去北屋躺下,鐵欄桿床“咯吱、吱咯”好一陣亂響,但哪里又睡得著?這時手機(jī)突然響了起來,是魯和平打過來的,問那個紅皮子電視收視本兒在什么地方。告訴了魯和平放收視本的地方,王春麗要魯和平不要放電話,說她有話要說,便把自己的想法小聲講了出來?!昂貌缓?,從明天開始你和小偉都過這邊來吃飯?”“你花園里的人麻煩太多?!濒敽推秸f。
“屁話,我這不是已經(jīng)給他們?nèi)サ袅艘淮髩K麻煩!”王春麗說。“我屁話?那一大塊麻煩還不是又背在你的身上!”魯和平說我都不好意思對你說,你去家政公司打聽打聽,現(xiàn)在侍候像你爸這樣半死的人,接屎加接尿,沒一千四五行不行?!澳阆箚柺裁?”王春麗說?!拔矣譀]提你花園里的事?!濒敽推秸f。王春麗還是忍不住,把房子的事說了:“我為什么?你知道不知道,他們都同意了,只要把老爸侍候到死,這房子就是咱們的。”魯和平在電話那邊愣了一下,馬上在心里算了算:“你爸那房是公房,公房說白了只是一個房本,要賣也沒得幾個錢,要是按私產(chǎn)來算,三十五平米賣好了也就十萬多一點(diǎn),再說聽說那邊的房子要拆,北斗東路去年剛剛擴(kuò)了一下,今年說是馬上就要擴(kuò)北路。他們個個不孝,個個煩那個老子,他們是拿你當(dāng)一張擦屁股紙!”“怎么講?”王春麗說?!斑€不明白,是用你來擦你爸那泡屎!”魯和平說?!澳惴牌?我爸再不好也不是一泡屎!”王春麗說不說這個,你聽著,我爸這邊這間房子閑著也是閑著。魯和平不明白王春麗是什么意思?!澳愫托ザ甲∵^來?!蓖醮蝴愓f?!笆裁匆馑?”魯和平說?!鞍言蹅兡沁叿孔幼獬鋈?”王春麗說你兒子上學(xué)要錢不要錢?魯和平說這倒可以考慮考慮,這倒是個好主意!關(guān)掉手機(jī),王春麗興奮得睡不著,以前總是夢想著回這個家,是虛虛幻幻,現(xiàn)在是扎扎實(shí)實(shí)躺在這里了。這四面的墻,和頭頂那盞早已過時的八瓦小日光燈,還有,從對面樓的窗子打過來的一束反光,墻上憑空多出一大塊白,像是憑空多了一面鏡子,這面鏡子真還有些晃眼。王春麗把眼閉上,只想把那墻上的鏡子關(guān)在眼皮之外,疲累卻忽然讓她迷糊了過去,再睜開眼,已經(jīng)是三點(diǎn)鐘。墻上的那只鐘雖老卻照樣會打鐘,“當(dāng)”的一下,“當(dāng)”的一下,又“當(dāng)”的一下。5王春麗滿頭大汗騎車?yán)@了老大一個圈子,從花園里西邊那條路直繞到北斗路,她記著北斗路上有家中介公司,公司門前還種了好大一片紅紅紫紫的蜀葵,旁邊還有家燒烤。燒烤店好像終日有人在那里煙霧騰騰地吃串兒。王春麗在那里下了車,左右看看,遲疑了一下,還是進(jìn)去。里邊的空調(diào)真是讓人舒服,一個老女人剛剛打過瞌睡,正在喝水。問了一下,不問不知道,一問真是嚇王春麗一大跳,她哪知現(xiàn)在租一套像她那樣平米的房子居然最少也得六百,還不說自己那套房子是在小學(xué)旁邊,東邊靠水稻湖,西邊靠花園,風(fēng)光又好得不得了。“是不是挨著學(xué)校的房子更貴?”王春麗多問一句。“乖乖!”老女人說現(xiàn)在哪個孩子不是金子一塊,許多家長寧肯丟掉工作也要陪讀,更多的家長是怕孩子跑路,住在學(xué)校旁邊一是方便,二是安全。“學(xué)校旁邊的房子是不是現(xiàn)在還不太好租到?”王春麗又問一句。中介公司的這個老女人挺愛說話,也是她剛剛睡醒精神大好,她告訴王春麗現(xiàn)在有那種房子的人一般都把房子用來開小飯桌,學(xué)生的飯又簡單,一天兩頓,不過是兩菜一湯米飯饅頭,早上再加一個雞蛋,一星期再吃兩回水果。王春麗忍不住心里怦怦怦怦亂跳起來。開小飯桌自己不敢想,在心里算一算,如果把自己現(xiàn)在住的房子出租,一年就是六千!六千對王春麗可不是小數(shù)字,六千!王春麗在中介公司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來,內(nèi)心的興奮讓她無法坐穩(wěn),而她又不想讓那個老女人看出她的興奮,她側(cè)過身子裝作看墻上那個彩圖,手一下子碰到了什么,硬硬的有些扎手,用手摸摸,才知道旁邊那棵碧綠的樹竟然是塑料的。王春麗要自己別激動,想不到小弟要自己過來照顧老爸,好運(yùn)會這么快就隨之而來。對于這種好事,王春麗覺得自己最好是一步一步來,一步一步加起來就是許多步,王春麗想好了,不管它有多少步,自己一定要走好第一步!在那一瞬間,她想好了,想好了怎么走這第一步。她現(xiàn)在就要邁出第一步,這第一步就是要把大姐二姐和小弟請過來一起吃頓飯聯(lián)絡(luò)一下感情,只要感情疏通,其他的事就都會水到渠成。這么多年來,自己從來都沒有請過花園里那邊的人,再說,花園里那邊的人也沒有請過自己。王春麗一直把花園里那個家的人叫做“花園里的人”。從中介公司出來,下臺階,太陽太毒,眼前一黑,王春麗站一下,在心里問自己:“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王春麗忽然笑了起來,“什么是不是是不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問自己什么!“是不是,他們得到的太多了,也該自己得到一點(diǎn)什么了?!蓖醮蝴愒谛睦镎f。他們是誰?還不是大姐、二姐還有小弟!再加上半癱半不癱的老爸。這么一想,王春麗忽然又想笑,如果說大姐二姐和小弟得到什么還可以,說老爸得到了什么就恐怕說不過去了。老爸得到了什么?得到了病!說話還有些大舌頭J這么一想,王春麗心里又像是給塞進(jìn)了什么,那老頭畢竟是你爸!王春麗蹬了車子住貨場那邊緊趕。因為天熱,宅急送這邊若是沒急件一般下午大家就都不出去,所以王春麗來晚了也沒人說什么。組長岳京生正在和幾個人在樹下打撲克,個個都光著膀子,屁股后邊是一圈兒西瓜皮,還有蒼蠅在上下飛舞。雖然沒什么事,但大家都不能走,這是規(guī)矩,因為有時候,會突然來個急件。天太熱了,誰都不希望這時候來個急件。岳京生他們吵吵鬧鬧打撲克,王春麗沒事,心情此刻又好得出奇,便拉上同事許飛霞去旁邊轉(zhuǎn)了轉(zhuǎn)。旁邊是賣汽車的地方,因為沒地方可轉(zhuǎn),王春麗和許飛霞別無選擇地進(jìn)去看了一下汽車。汽車展廳里邊有空調(diào),因此她們又多站了一會兒,看完汽車,又過到馬路對過,那邊梧桐樹底下要涼快些,梧桐樹后邊又是個賣樓梯的,各種各樣的木樓梯、鋼樓梯和玻璃樓梯,這些樓梯都和王春麗許飛霞毫無關(guān)系,她們只站在外邊看了看??煜掳嗟臅r候,大家都準(zhǔn)備走,忽然又來了急件,組長岳京生看一眼貨票,招手叫王春麗過來,說這一款急件你去送一下,又沒多重。王春麗把送貨票接過來,貨主竟是老柴油機(jī)的,老柴油機(jī)在三環(huán)外,一來一回沒兩個鐘頭恐怕不行,王春麗想跟岳京生說說自己家里半死老爸還在等著吃飯,才一張嘴,組長岳京生馬上就很不高興:“誰沒有事?上次還不是照顧過你,我不能總是照顧你一個人?!鄙洗?王春麗心里想上次是什么時候?忽然想起來了,上次是村里那個家有事,蓋了新房要自己回去吃喜酒,自己請過一次假,那一次岳京生還沒有扣錢。王春麗不再多說,把要送的貨放好,是一大箱子“貝因美”兒童奶粉,倒沒多少重量,放好貨,用繩子結(jié)了扣。然后給老爸那邊撥電話,她想告訴老爸自己要晚回一會兒,晚飯不要急,誰知電話響了好一會兒就是沒人接?!斑€真不接!”王春麗想起小弟那次對自己說過老爸現(xiàn)在從來都不接電話的事,再把電話撥一次,還是沒人接,心里忽然就慌起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側(cè)著身子倒開水讓水給燙了?轉(zhuǎn)念一想,這樣的老爸要是死了倒好,他少受罪,別人也跟著少受罪。雖然心里這樣想,王春麗
的一顆心還是七上八下。王春麗騎著車子去了老柴油機(jī)。西斜的太陽雖說不像中午那么一團(tuán)火,但王春麗馬上渾身上下從里到外都濕透,在心里忍不住想罵岳京生兩句,但忽然覺得自己不對,讓誰來?誰來還不都一樣,你不受這個苦就得別人來受,好在,這個苦是大家輪流來受,好在這個世界上受苦的人畢竟很多,要不是這樣,自己肯定受不了!這么一想,心里又平靜許多。去老柴油機(jī)的路上種了許多槭樹,槭樹長到一定時候就不再長,一派蒼老的樣子,一株一株的槭樹從王春麗的身邊退過去,退過去,一株一株的槭樹又從王春麗前面迎過來迎過來。王春麗騎車騎得直到兩腿發(fā)軟才總算到了地方,找到地方,再爬一回六樓,這家的主人不在,細(xì)眉細(xì)眼的小保姆收了貨。往回騎車的時候王春麗口渴極了,路邊有賣雪糕的,綠豆雪糕只一塊錢一根,但她還是忍了,一塊錢的黃豆芽就是一頓菜,這幾天,黃豆芽要比綠豆芽還便宜許多。多少年來,王春麗過日子只敢揀最便宜的菜吃。但這一回,王春麗要請一次客。6王春麗老爸的花園里南邊就是一個菜市場,說菜市場也不對,其實(shí)只是一條小窄街,街兩邊蓋了簡易攤位,讓人們在那里賣菜賣肉。王春麗決定不在這個菜市場買她要買的東西。為了省幾個錢,王春麗寧肯騎車子滿身臭汗跑遠(yuǎn)路,她去了一趟東關(guān)批發(fā)市場買了肉和魚,原打算不買雞,為了二姐那句話她偏偏買了一只雞,她要求把雞肚子里的東西掏干凈些,賣雞的有些不悅,但還是又把雞肚子重新掏了一回。東西買回來,王春麗白天哪有時間,她只好在夜里做。想打電話白天讓魯和平來做,又不放心,天太熱,東西一放就壞。這天晚上,王春麗砰砰啪啪把該提前做的都做了出來,剩下要炒的都放在一邊等明天再炒。雖然現(xiàn)在都用煤氣灶了,但老爸這邊當(dāng)年燒煤的火灶還沒有拆,只是在火灶上鋪了一塊木板,再把煤氣灶架在上邊,做飯的時候,蟑螂總是在那里爬來爬去,簡直是惡心死人!王春麗看著那灶,心想明天就買些蟑螂藥把蟑螂殺一殺?;▓@里這邊的房子真是太老了,廚房設(shè)計得又黑又暗,水池下邊的下水道又總是堵。王春麗心里已經(jīng)有了計劃,房子老不怕,可以收拾,到時候,就把這燒煤的火灶拆了,買一個鋼架子的煤氣灶臺又花不了幾個錢,到時候,水池子也要拆了換一個白瓷的,現(xiàn)在誰還用這種方頭方腦的水泥池子?王春麗一邊做手里的事一邊在心里計劃,到時候,自己現(xiàn)在住的那套房子再重新裝潢一下干脆就給兒子結(jié)婚用,自己跟和平就住到這邊來。王春麗一邊擇手里的芹菜,一邊又用腳把廚房北邊門推開朝小院里看了一下。這個院子往大了說也只有六平米,雖然是夜里,但她還是看清了那只鐵絲籠子還在。她記著那只綠尾巴大紅公雞,還記著母親總是用一只碗和玉米面面團(tuán),再把面團(tuán)揪成一個小球一個小球喂雞。到時候,自己也許也會養(yǎng)那么幾只雞,但一定要是母的,一斤雞蛋現(xiàn)在都快漲到七塊錢了。“到時候……”王春麗又在想。王春麗忽然怔在那里:“到時候,到什么時候?”王春麗在心里問自己一聲:“你這么想,是不是盼你老爸早早完蛋?”王春麗怔在那里,芹菜葉子落了一地。老爸此時在屋里說了話:“是不是要過‘七一了?”王春麗馬上說:“不是?!薄澳闩榕榕九镜模乙詾槭且^‘七一。”老爸說?!斑^‘七一會弄出這么大動靜?”王春麗說。老爸不高興了,說:…七一怎么就過不得?”老爸不再說話,一張臉拉得老長,良久嘆一口氣,張張嘴,卻沒說出話來,話沒說出來卻忽然來一陣大咳嗽。王春麗放下手里的菜,忙拿手巾過來,左左右右給老爸擦兩下,說:“也不是過什么節(jié),是請他們過來吃頓飯!”“請哪個?”老爸說?!斑€能請哪個,請你大閨女二閨女和你兒子!”王春麗說?!拔业腻X不許這么亂花。”老爸說?!澳膫€說要花你的錢!”王春麗說我從來都沒有花過你的錢?!澳阒啦恢滥銒屔∧愣阋荒曛粊磉^一次?”老爸說你還請她?我病成這樣她又來過幾次?你請她?“活該!哪個管你這些!”王春麗在心里說。再看看老爸那張瘦削的臉,心里忽然又一軟,嘴上也跟著軟了一些:“不高興的事最好忘掉,要記就只記高興的事,這事連我都想開了?!蓖醮蝴悓习终f,“這個家也沒給過我什么好處,但我從來都不記?!崩习謪s忽然說:“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王春麗說沒事:“誰規(guī)定有事才能請人吃飯?”“沒事你會請客?哪個信!”老爸說?!安〕蛇@樣還操這個心!”王春麗在心里說,那天自己是給老頭白嚇一跳。王春麗又去了廚房,繼續(xù)做她的事。時間已經(jīng)不早,對面樓窗上的燈光相繼暗掉。做完了要做的,王春麗把廚房里的火熄掉,把湯罐都一一用報紙苫好,窗子卻沒關(guān)。做完這一切,朝南屋看看,老爸還睜著兩只眼,便又打水給老爸把身上的汗抹了一下,這一次抹得細(xì)一些,不再左左右右大刀闊斧,抹到老爸肩胛骨瘦處心里不禁一顫,怎么說都還是自己老爸。做完這一切,然后去睡覺。把那張用毛巾補(bǔ)過被頭的花被子打開,王春麗還聞了聞,然后才鉆進(jìn)去,天太熱,被子蓋不住,王春麗又把被子撩開,她想讓自己睡著,但不知不覺又想到了房子上,睜眼看看天花板,隱約天花板上有一片水漬,是樓上漏下來的水。樓上這家姓吳的很不講理,那次漏水,母親上去找,姓吳的女人還沒說話,她男人倒開了口,說:“誰讓你住在樓下!”房子是該粉刷一下了,什么時候粉刷呢?到時候再說,到時候自己住過來再說!到時候自己就住南邊的屋子,小偉帶媳婦回來就住北邊這間。到時候還一定要把老是關(guān)不嚴(yán)的老木窗子換掉,塑鋼太貴,鋁合金就蠻好。王春麗是越想心里越亮,想到后來不覺煩躁起來,她一下子坐起來,在心里罵自己:“王春麗你還是不是個人?你真想你爸早死?他雖不好,但也是你爸!”王春麗又躺下,要自己別再亂想,但她哪能管住自己,忽然又想到村子里的那兩個老爸老媽。自己坐月子生小偉,還不是村子里的那個媽殺了雞拿給她而且還足足侍候了自己兩個月。那時候,自己的親媽在哪里?更別說這個半癱半不癱的親爸又在哪里!此刻自己的骨氣哪里去了,為了房子又一頭扎回到花園里這個家來。王春麗忽然覺得委屈,忽然想哭,翻一下身,把臉用被角一下捂住,無邊的委屈忽然從四面八方朝她紛紛襲來,困倦也乘虛而入,王春麗馬上就睡著了。王春麗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樓上那家人空調(diào)里住的小麻雀這幾天已經(jīng)出窩,在外邊亂叫,有一只小的落在地上飛不起來,急得老鳥在樹上也亂叫。多少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王春麗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去廁所。在廁所里蹲著,王春麗忽然聽到自己的手機(jī)響。這么早打電話過來肯定是貨場那邊有事。提著褲子把手機(jī)拿過來,卻是海陸空。王春麗開口剛要罵,海陸空說你先別罵,有正經(jīng)事,超市對面那個會計事務(wù)所有事你肯做不肯做?王春麗已經(jīng)罵出口,說海陸空你別拿我開玩笑好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塊什么料,我要是
那料還會去搬貨出臭汗天天把自己搞得像個豬!海陸空說:“誰說讓你當(dāng)會計了?想得倒美!是讓你去打掃衛(wèi)生,每星期打掃一次,一個月三百,你去還是不去?”海陸空說我這可是第一個想到你,只要一星期打掃一次就行,最好是星期六日打掃。三百雖然不多,但事也不多,你撤泡尿的工夫就能搞完。王春麗馬上說:“好好好!那還有不去的理,除了你肯想著我。”海陸空說:“今天先過來搞一下好不好?人家要馬上開始辦公?!蓖醮蝴愓f那邊是哪個?是不是你哪個情人?海陸空說你快過來做事,我情人太多,我自己都數(shù)不過來。王春麗說自己此刻正在解手,解完手還不知今天有多少事在等自己,不過那些等著自己去做的事都是公家的事,自己的事卻只有一樁,那就是晚上要早些回來把那些菜做出來,讓大姐二姐和小弟吃個無比高興!但王春麗還是答應(yīng)了,說馬上就先去打掃那三百的活兒,打掃完了再去送“宅急送”,然后再去貨場搬貨。這幾天貨場南方水果特別多,芒果、山竹、榴蓮,紛紛上市,貨不但多,下貨又急,桃子也下來了,桃子這東西最容易爛掉,不馬上下貨一爛就是一大堆。這兩天王春麗也特別累,身上的衣服常常被汗粘住,一拉嘩的一聲,衣服才會和皮膚分開。那嘩的一下子,真像是揭了一張皮,又癢、又難受、又舒服,說不清。那幾個男工嘻嘻哈哈說那感覺真好比搞女人,癢麻癢麻!出門之前,王春麗忍不住給和平打了電話,說自己又找到一份事做,一個月三百?!安畈欢鄩蛞粋€月的菜錢?!薄笆裁垂ぷ?三百你還這么高興?”魯和平說不會是一天三百吧?“你是不是還沒醒來?”王春麗說工作是海陸空給找的,是打掃衛(wèi)生,一共三四間屁股大房子,一星期只打掃一次,三百可以吧?魯和平不說話了,他在心里算算,說:“還可以?!薄斑@么早,你打電話就為了跟我匯報這事?”魯和平說。王春麗說你又不是我什么領(lǐng)導(dǎo)!跟你匯報!下午你早點(diǎn)過那邊,我可能要晚一些,我先去把那三四間房打掃一下再說?!安徽`我七點(diǎn)半接班就行?!濒敽推秸f那些人到時候什么話都能罵出來?!暗近c(diǎn)你走就是,”王春麗又吩咐,“雞要燉得時間長一些,別忘了放些香菇?!濒敽推秸f他自然曉得:“要是我認(rèn)真起來,廚房那兩下子你還比不過我?!薄案嬖V小偉中午過來,要他吃完就睡覺?!蓖醮蝴愓f?!罢f實(shí)在的,我真煩你家花園里那幾個人?!濒敽推秸f,“尤其是你大姐,自認(rèn)像個部長!”王春麗在心里說:“我未必就不煩?但再煩,也不能跟房子煩,房子到手,她就是自認(rèn)女市長也跟我無關(guān)!”7王春麗順著北斗路騎著車子去了貨場,北斗路去年剛剛修過,車子騎上去真是又平穩(wěn)又舒服,又剛剛灑過水,還好聞得很。王春麗心想,泥土味原來也會這般好聞!再看兩邊,原來街邊的那些爛房子去年都給拆了,現(xiàn)在種上了許多花花草草,矮的花花草草中還有高的大樹,在這條路上騎車讓人覺著有說不出的新鮮感,也許這新鮮感是因為王春麗的心情好。貨場緊靠著三江美樂宮,美樂宮西邊是一條南北大道,往北去通河北滄州,往南去通河南新密,這邊道上來來往往跑的大多是運(yùn)貨車。宅急送總部便在這里,只不過是兩間房,一間是老大的庫房,一間是很小的辦公室。王春麗騎車進(jìn)院,就看見組長岳京生正叉腰皺眉站在那里,他正在等王春麗,一見王春麗從外邊進(jìn)來就說:“好好好!你可來了,昨天送貨你是怎么回事?”王春麗從車子上一下子跳下來,說什么怎么回事?岳京生就拉王春麗到放貨的那間屋里來一下,指指地上的那箱貨。王春麗不看則已,一看便說:“咦!怎么又回來了?是不是退貨?”岳京生說什么又回來了什么又退貨!這幾天你滿腦子想什么鳥事!你壓根就沒把貨送過去!你說你昨天送的是哪件貨?你說你在想什么?王春麗馬上就明白自己是送錯了貨。岳京生在一邊說要不是人家打過來電話麻煩會更大。岳京生說那邊的顧客一大早就打來電話說要起訴,說六個月的小孩被狠狠餓了一晚上算誰的事?影響發(fā)育又算誰的事?“哪個沒養(yǎng)過孩子,哪有這嚴(yán)重!餓一頓還會影響發(fā)育!”王春麗在心里說?!暗降自趺椿厥?”岳京生說?!澳蔷涂赡苁俏宜湾e了?”王春麗說?!半y道還能是我?”岳京生斜眼看著王春麗?!澳俏宜瓦^去的是什么?”王春麗說?!澳阏f你送過去的是什么?”岳京生說。“什么?”王春麗說。岳京生說那邊顧客打開你送過去的貨才發(fā)現(xiàn)是一箱子學(xué)生畢業(yè)論文。“怎么會是畢業(yè)論文?”王春麗大吃一驚。“要是再把畢業(yè)論文丟了事就更大?!痹谰┥f你又不會寫一篇出來!王春麗對岳京生說你也別發(fā)脾氣,我自己也急,我這就去。岳京生嘆口氣,說當(dāng)然是要你去才是,但今天天氣據(jù)說要熱到三十五度。“一百度我也去。”王春麗說。岳京生說這樣吧,上午我要開車去一下礦機(jī)廠,你搭我車一塊兒去。王春麗在心里松一口氣,在心里說,你既要去那邊,為什么不好人做到底,你送一下不就行了?這天的天氣真是特別熱,早上一起來就讓人感覺到頭皮發(fā)悶。王春麗坐車隨岳京生去了老柴油機(jī)廠,一株一株械樹過去,一株一株的槭樹過來便到了地點(diǎn),王春麗又爬一次六樓,又是說好話又是做檢討,總算把昨天送錯的貨好不容易拿了下來,王春麗這才發(fā)覺情況要比自己想的嚴(yán)重得多,這個箱子已經(jīng)給打開,里邊的論文被翻得亂七八糟。這種情況,誰也說不清里邊的東西少了沒有,問題是出在自己身上,又不能問六樓上的這家人是怎么回事,人家不打開箱子也不會發(fā)現(xiàn)里邊不是奶粉?!跋人退驮僬f。”岳京生說學(xué)生寫論文是件苦事,要真是丟一篇兩篇還真不好說。岳京生昨晚打撲克大獲全勝,別人的一百七十塊錢已經(jīng)裝進(jìn)了他的口袋,所以心情自然要比平日好。點(diǎn)一支煙,吸一口,再徐徐吹出去,岳京生忽然又說:“就是丟了也沒什么了不起,現(xiàn)在寫畢業(yè)論文哪個不是用電腦,電腦里有就永遠(yuǎn)丟不了!就是電腦里的丟了也不怕,現(xiàn)在寫論文不過是左抄右抄?!痹谰┥@么一說王春麗的心里就好受了一些。岳京生開著車,把王春麗又送到東邊的那所大學(xué),那條路也在修,不但是修路,還要修橋,地上挖下很深的溝,一路上車是堵了又堵。從東邊大學(xué)出來,又南南北北送了幾趟別的貨,不覺已經(jīng)過了中午,不覺已經(jīng)到了下午,不覺天色已經(jīng)向晚。王春麗幾次張張嘴,還是不敢把話說出來,一來二去,再加上送別的貨,不覺天已完全黑掉,又不覺已是夜深,萬家燈火到此時已變作百家燈火和幾家燈火。王春麗累得像渾身散了架,騎車回家,大姐二姐和小弟他們早已吃過飯走了。廚房里堆著一大堆碗,兩只蒼蠅在上下飛舞。站在那里,王春麗想罵一句,口渴得又顧不上,在水龍頭上接了水就喝?!澳阏埶麄兂燥垺D愕共辉??!崩习衷谖堇镎f。王春麗沒有答話,喝過水,她已一下子癱倒在床上,沒一點(diǎn)點(diǎn)饑餓的感覺,只覺渾身都是軟的,心里想著只歇一下便去扶老爸解個手,卻
想不到一下子就睡了過去,等再睜開眼時天已大亮。睜開眼,王春麗忽然嚇了一跳,老爸就靠墻坐在自己對面地上,老爸是怎么下的床?又是怎么過來的?王春麗“啊呀”一聲,忙翻身下床?!澳阈蚜?”老爸說?!澳膫€要你下床?”王春麗說?!拔遗履阃砩嫌惺裁词隆!崩习终f。王春麗聞著有股難聞的味道從老爸身上發(fā)出,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王春麗把老爸抱上床,果真已經(jīng)收獲了一褲子排泄物。王春麗把老爸扒下來的褲子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搭在廚房外邊的小院。收拾完這些,再去收拾廚房那一大堆。收拾廚房那一堆碗盤時,王春麗不免又在心里大罵,她是越想越氣,氣憤有時候能讓人一下子變得果斷,王春麗想好了,自己和他們客氣算是吃錯了藥!從今天開始,魯和平夜里在商店下夜,白天除了出去賣玉米就住在老爸這邊!兒子小偉和自己住北邊這間屋!北邊的屋子太小,再也擺不下什么家具,王春麗想好了,要是兒子不習(xí)慣,自己就在老爸那邊再放一張可以折疊的小床!順城街那邊的屋子馬上倒騰一下,被褥衣物都搬到老爸這邊然后出租!王春麗對自己說,他們既是這樣,你何必跟他們客氣!馬上就搬過來,把那邊房子馬上租出去!王春麗想起海陸空的話:“做人首先要多為自己想想,你休想讓別人為你主動去想!”王春麗是越收拾昨天的盤碗越生氣,砰砰啪啪好一陣收拾,雞骨頭、雞皮、魚刺、魚頭、豬骨頭被一下子用抹布橫掃到地上。其實(shí)直接用抹布把亂七八糟抹到簸箕里更好,還省得再掃一次。那么多好吃的居然沒給自己留下一點(diǎn)點(diǎn)!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也好!王春麗在心里憤憤地說。也就在這時,老爸在屋里說了話,要春麗過來一下。王春麗一只手是碗,一只手是抹布,進(jìn)到老爸那屋里。老爸一只手抖抖抖抖地把枕頭邊的衣服掀起來,王春麗突然愣在那里。老爸枕頭邊的衣服下竟是那個白不白黑不黑的塑料飯盒,老爸的手又抖抖抖抖打開了塑料飯盒的蓋子,里邊竟然是幾塊紅紅的雞肉?!袄习志褪抢习郑彩前褍蓧K兒雞肉藏在衣服下留給我?!备籼欤醮蝴惏堰@話告訴給海陸空,兩眼不禁一熱:“那天還為我從床上下到地下,一直爬到這邊來……”8這天,王春麗橫下心給大姐二姐和小弟打了電話,告訴他們,和平和小偉都已經(jīng)住到了花園里這邊?!耙皇菫榱苏疹櫪习?,二是自己也跑不動,三是……”三是什么王春麗沒說出口,也不必說,這三就是出租房子,租金六百!最最重要的事。打電話之前魯和平已經(jīng)對王春麗說,順城街那邊的房子要出租一定要先和花園里那邊的人打招呼,要不打招呼,他們要是找麻煩,租出的房子還要收回來,到時候麻煩就更大。王春麗想想有道理,便去給大姐二姐和小弟一一打電話。王春麗現(xiàn)在打電話在會計事務(wù)所那邊,星期六日那邊沒人正好打打電話。那邊王春麗已經(jīng)去打掃了幾次,正面是三間,背陰兩間,頂里邊一個小廁所,只一個蹲坑,掃一下地,再擦一下,家具過一下濕抹布,手腳麻利一點(diǎn)用不了兩個鐘頭,順便再把花澆澆。王春麗給二姐打電話,二姐一下就聽明白了,說自己正在麻將上,此刻手氣正好,不關(guān)心別的什么事,呆會兒可能有龍要摸!反正那是房子,是房子就要住人,住再多的人自己也沒有意見。給小弟打,小弟說他正在洗澡,信號恐怕不會太好。王春麗心想洗澡怎么還能接電話?在洗澡池里舉個手機(jī)?進(jìn)了水怎么辦?而且還在電話里聽到小弟洗得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但王春麗還是把話說到了,說這么做也是為了老爸好照顧,自己也不能再這么熱的天兩邊瞎跑。小弟說這都怪老爸,給人們找麻煩。小弟這么說,電話里忽然有女人尖聲笑起來,卻馬上又停住,只有小弟的聲音,小弟說住過去就住過去,老爸多一個人照顧也好,只有真正的親人才會想這么周到。這句話,忽然讓王春麗心生感動,又不免想,小弟在洗澡,怎么會有女人?大姐那邊的電話,是最后一個打,把電話拿在手里,王春麗先長出一口氣。王春麗說:“和平和小偉都住到花園里這邊了?!薄盀槭裁?”大姐說。王春麗一時倒不知怎樣回答這個“為什么”?!拔覂深^實(shí)在跑不過來?!蓖醮蝴愓f。王春麗大姐在電話里停了好一會兒才說:“哪兩頭?”“還有順城街我那個家,和平他們也要吃飯?!蓖醮蝴愊氚l(fā)火兒卻又不敢?!昂推剿约翰粫?”大姐說。王春麗口氣一下子順過來:“我是他老婆侍候他是天經(jīng)地義!”“你再說一遍,他們要往什么地方住?”大姐說。王春麗說:“住花園里!”“為什么?”王春麗的大姐又一個為什么。“就為了我們也要生活!”王春麗肚子已經(jīng)氣得鼓鼓的。“兩邊就不能生活?”大姐說。“我跑不過來!”王春麗覺得自己已經(jīng)豁了出去。“為了房子你還跑不過來?”大姐的話已是實(shí)在難聽?!拔抑幌敫嬖V你一聲?!蓖醮蝴愓f,想再說一句什么,又想不起來?!白屛蚁胂?,這種事你也不用急?!贝蠼阍陔娫捓镎f。“好,那你就好好想想!”王春麗把電話砰地放下,放下電話忽然又很不安,實(shí)際上,最最讓王春麗不安的就是這個大姐。那邊租房子的人已經(jīng)過來好幾回,但就大姐這個態(tài)度,王春麗還不敢一下就把房子出租掉。王春麗沒了主意,去小超市找海陸空,讓她出主意?!澳隳莻€大姐硬覺得自己是一個女部長!其實(shí)就是一根攪屎棒!”海陸空說?!八f她還要想想?!蓖醮蝴愓f。“想什么?你不會給她來一句‘是不是想過來照顧你老爸?”海陸空說。“我一急就想不出話。”王春麗說從小到大就嘴上吃虧?!拔铱茨氵€是一個傻瓜!”海陸空說?!澳阏f我是什么我都不怕,我就是現(xiàn)在沒主意?!蓖醮蝴愓f。海陸空說:“你還要什么主意?你不用再討主意!”王春麗說這話怎么講?“我來就是向你討主意?!薄澳愦蠼隳腥艘郧爸徊贿^是個工商局副科長,原來權(quán)也不大,現(xiàn)在退了就更沒那個權(quán),你怕她什么?要說怕,你小弟的話你倒要掂掂分量,因為那是你們家的男人,只有他生下孩子可以跟你老爸姓!”海陸空的意思是,打電話讓你大姐知道此事就已經(jīng)是對她的尊敬,再說這種人也尊敬不得。海陸空又問一聲:“你大姐的姑娘和女婿都做什么?”“都是小學(xué)教員!”“好啊!”海陸空又一拍手,說教員只會跟學(xué)生家長硬氣一下,你兒子小偉又不在他手下。海陸空說你趕快把房子出租就是,別到了冬天還要自己再出一份取暖費(fèi)!王春麗忽然結(jié)巴起來,說我老爸,我老爸的工資卡怎么辦?我老爸的工資卡在她手里。這是讓王春麗最最發(fā)愁的地方。海陸空又一拍手,說你大姐要是真和你玩,你也不妨跟她玩玩。王春麗倒不知道怎么玩法,說:“這種事,總不能去起訴吧?”海陸空說她有辦法對付這種人,只是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王春麗?!霸僬f你大姐也不可能太過分,她要是太過分收拾她的辦法有的是,還不止一個?!蓖醮蝴愓f用不用再給她打一次電話?“你傻瓜!她會更覺得自己就是部長!”海陸空說好在她永遠(yuǎn)
不會和自己碰在一起!這種人,誰和她碰到一起都會倒霉!她男人在家肯定就是受氣包!這句話讓海陸空說準(zhǔn)了,王春麗大姐在家里把男人指來揮去已非一日。孩子結(jié)婚下請?zhí)?,帖子上家長的名字是這樣寫:“家長:王春蘋、高偉健”。王春麗把這事告訴海陸空,海陸空拍手好一陣笑,說你那個姐夫還“高偉健”,我看他是既不高也不偉更不可能健!有這樣女人算他倒霉一輩子,如娶別人做老婆一定有幾天局長當(dāng),娶你大姐就只能當(dāng)那么個副科,你姐夫還不如出家去當(dāng)一個和尚!“當(dāng)個和尚也比當(dāng)你大姐的男人好!”9王春麗想再給大姐打個電話,但她還是忍住沒打。王春麗現(xiàn)在是又想把房子趕快租出去,又怕大姐來找麻煩。要租房子的那對小夫妻又連著催了兩次,魯和平說這種事只能沉住氣,好在一個月已經(jīng)過去,到了大姐該過來送老爸工資的時候。這天,王春麗的大姐果然來了,來送老爸工資,已入二伏,天氣大熱。王春麗大姐打著一把陽傘,一進(jìn)花園里就又碰上有人用黃皮尺在院里拉來拉去,問一聲,那幾個工人說這幾幢樓在這里一蹲就是三十多年,太影響風(fēng)光,政府這一次擴(kuò)路要把它拆掉。王春麗大姐說它風(fēng)光的時候你們還沒機(jī)會看到呢。那幾個工人說就這樓還風(fēng)光?哪一塊磚不是灰的?除了磚哪一片地方不是水泥?高級瓷磚找不出半塊還什么風(fēng)光!北斗路的面子都給它丟光!大姐說你們知道個什么!那幾個工人說也并不想知道,只知道要拆掉它,就是拆掉它也不會有多少鋼筋!這種樓就叫做窮鬼樓!什么是窮鬼樓?窮鬼樓就是沒幾根鋼筋的樓!從外邊進(jìn)來,王春麗大姐是一臉的唏噓,想不到過去可以住市長的樓現(xiàn)在被叫做窮鬼樓。這是中午,小偉也剛剛從學(xué)?;貋?,高考剛剛結(jié)束,小偉自己估了一下分,只四百七十左右,照這分?jǐn)?shù),二本也危險,三本是民間辦學(xué)收費(fèi)太高又不能上,小偉從同學(xué)那里借了筆記本電腦正在北屋查學(xué)校,一只蜜蜂不知怎么飛進(jìn)屋子里來,飛來飛去,東碰西碰。他只是伏在那里專心查學(xué)校。以小偉的分?jǐn)?shù),上??频故悄芎煤锰暨x一下。魯和平想讓兒子遠(yuǎn)走高飛,那天對兒子說:“天津也不錯,你畢業(yè)留在那里,我年年可以過去吃海鮮。”魯和平和兒子的關(guān)系好到像兄弟。和他們在一起,王春麗有時候倒覺得自己像是他們兩個的老媽。大姐從外邊進(jìn)來,先去廚房看一下,廚房果然干凈許多,地下一道一道的白,看來看去,明白是殺蟑螂的藥。然后看屋里,老爸那屋里架了一個軍綠折疊床,此刻合成個“人”字,正靠在墻邊,晚上小偉睡時再打開。王春麗還沒有回來,大姐就和老爸坐在那里說話,一邊說話一邊摸摸被褥,又問老爸每天都吃些什么?!耙恍瞧诔詭状稳?”大姐說?!俺浴崩习植恢趺凑f。“有沒有水果?”大姐問。“吃……”老爸又不知怎么說。“吃沒吃西瓜?”大姐再問。老爸還是一個字“吃……”說完指指北屋。大姐站起身去看一下五斗櫥,指指櫥里的方餅干:“給您的?”老爸把頭點(diǎn)點(diǎn)。大姐又把那袋花生拿起來:“給您的?”老爸又點(diǎn)點(diǎn)頭。大姐再拿起什么,老爸只顧點(diǎn)頭,忽然說“你過來”。王春麗的大姐過到老爸跟前,老爸小聲說:“你別問!”王春麗的大姐笑笑,當(dāng)然知道老爸為什么不讓她問。進(jìn)屋的時候她已經(jīng)看到北屋春麗的兒子,只是,她不會過去主動和這個外甥說話,無論干什么事,王春麗大姐最能沉得住氣,憑這功夫,在單位工作的時候人人都得給她留一份兒。這時門響,先是鑰匙嘩啦一聲,然后是車轱轆碰在門上,“嘭”的一聲,門這才打開。王春麗從外邊跌跌撞撞推車進(jìn)來,自行車車把上掛了兩個很大很大的黑塑料袋,里邊是論堆賣的芹菜菠菜白菜還有蘿卜,車子的后面又夾了兩個大蛇皮袋子,是上午從貨場撿的。王春麗把車子“砰”地立在過道,然后就去水龍頭那邊喝水。大姐在屋里說:“小麗你回來了?”王春麗一驚,把水龍頭關(guān)掉,這才知道大姐在屋里,忙抽手巾下來擦了把汗?!霸蹅兊侥俏菡f話,我交代一下就走?!贝蠼銓ν醮蝴愓f?!皫讜r來的?”王春麗說這幾天路更難走,是不是坐公共汽車?“倒了三趟,27路又停了?!贝蠼阏f。到了北屋,王春麗要小偉叫“大姨”,然后要他到南邊屋子去做自己的事。小偉長這么大,加起來見過這個大姨只三兩次,若在路上,碰面也不見得能認(rèn)出她是誰。剛才小偉兩只眼雖然在筆記本上,耳朵卻在南邊屋,那邊的每一句話都在他耳朵里。王春麗渾身都是汗,昨天報告說有雨,今天天上卻連一絲云都沒有,是干熱。說不出為什么,王春麗是有些怕大姐,在電話里敢把話說得硬氣一些,當(dāng)面只會倒茶倒水。倒了水,又洗了幾個上午下貨時摔裂露出大紅里子的水蜜桃。大姐拿一個桃放嘴里吮,一邊吮一邊說把本子拿過來我看一下。王春麗知道大姐要看什么,便把那個本子取過來,里邊夾著紫紅色的發(fā)票,是交電費(fèi)水費(fèi)煤氣費(fèi)的憑據(jù),還有幾張買藥的單子,三指寬的白紙?!霸僬覐埣??!贝蠼阌终f。王春麗把紙拿過來,卻忘了拿筆?!肮P呢?”大姐又說。王春麗又把筆侍候過來,看大姐在紙上用圓珠筆加加減減,像是在做算術(shù)題,做一遍,然后再做一遍。王春麗兩眼看大姐在紙上寫來寫去,卻聽大姐說:“廚房你上蟑螂藥了?”王春麗說:“這幾天少多了?!贝蠼阋呀?jīng)算好,在紙上把圓珠筆一頓,說:“總共是八百零五元,老爸的工資是一千零七十八塊。一千零七十八減去八百零五元是還剩二百七十三塊。”大姐把錢從一個信封里取出來要王春麗數(shù)數(shù)?!安挥脭?shù)吧?”王春麗說?!袄习值墓べY全都在這里,你數(shù)一下。”大姐說?!安挥脭?shù)吧?”王春麗又說?!霸蹅冸m是姐妹,但錢的事要清清楚楚?!贝蠼阏f?!澳阕屛覕?shù)我就數(shù)?!蓖醮蝴愒谛睦镎f,便把錢拿出來放在手里數(shù),數(shù)到一半忽然忘了數(shù),又從頭數(shù),再數(shù),忽然又忘,又再數(shù)。大姐對王春麗說剩下的那不到三百你就放著,下個月不夠花就拿出來補(bǔ)一下。王春麗說:“就在這里吃飯吧?”大姐已經(jīng)站起來,說走回去正好。王春麗看看表,已經(jīng)是十二點(diǎn)半?!按魰汉推骄突貋?。”王春麗大姐一只腳已經(jīng)邁出去,也沒向老爸道個別,只說下個月我再來?!俺酝暝僮甙?”王春麗又在廚房窗口那里朝外說一聲。大姐已經(jīng)從樓門走了出去,聽得見腳步聲漸遠(yuǎn)。差一刻一點(diǎn)的時候魯和平從外邊回來,外邊放車子怕丟,他也把車子推到屋里,過道里就更擠,魯和平進(jìn)屋就對王春麗說,你說我在院子門口的面館看到誰了?王春麗剛把面切好,撤了布面,正一把兒一把兒提起來抖抖好,再順在那里。說是不是海陸空?魯和平說哪會是海陸空?這個人保險你認(rèn)識。王春麗說誰?魯和平說只和你差一個字。王春麗還是想不起,和我差一個字?誰?魯和平說就是那個叫王春蘋的人。我大姐?王春麗說開什么玩笑,她在面館做什么?在面館里吃面。魯和平說是不是吃完面要過來?王春麗
說什么吃完面過來?她剛從這兒走,送錢來了,留她吃飯她不吃?!盎▓@里的人就是怪。”魯和平說。“你看錯了吧?”王春麗說不可能她從這里出去再到對面面館吃面?!拔疫@眼!”魯和平說這回房子能出租了吧?“她把老爸的工資全拿過來了?!蓖醮蝴愓f。“工資卡給沒給?”魯和平問。“放她那兒好,去銀行取錢還要排隊,我沒時間。”“多少?”魯和平說?!斑@個月花了八百零五,老爸工資是一千零七十八,還剩二百七十三。”面煮好了,王春麗把面一挑一挑分在碗里,再把炸好的醬和菜碼也放好,魯和平已經(jīng)用涼毛巾擦了一把,光著膀子,身子頓時涼快下來,他端起碗往嘴里呼嚕一筷子,又說:“行不行下午我就給租房的打電話?”王春麗端著一碗面去了老爸那屋,先把面放桌上,再在老爸的床邊坐下來,然后把老爸扶起來,又在老爸胸前圍一塊手巾,然后才端碗,夾了面條往老爸嘴里送。喂著面,突然對魯和平說:“她長得最像我媽?!薄罢l?”魯和平說?!斑€能有誰?”王春麗說。魯和平說我知道了?!捌庖蚕??!蓖醮蝴愓f?!斑@我可不知道?!濒敽推秸f。喂完了面,王春麗把嘴給老爸擦了,然后去了廚房,給自己盛了碗面,小聲問魯和平:“那剩下的二百七十多你說用不用給老爸?”“這事我不管。”魯和平說你兒子還不知道查到個學(xué)校沒有?吃過面,又喝面湯,放下碗,魯和平和小偉去北邊屋打開筆記本上網(wǎng),王春麗飯量更好,把鍋里的剩面全部打掃光,然后收拾碗筷,收拾完碗筷,又把大姐送來的錢數(shù)一下,想想,從里邊數(shù)出來二百七。側(cè)過身子朝屋里看看,老爸弓著身子蝦米一樣蜷在床上,橫腰蓋了藍(lán)白道子的毛巾被,像是睡著了。王春麗在廚房的小凳子上坐下來,把那錢又?jǐn)?shù)一遍,放鼻子下聞聞,有股子煙味兒,想了又想,還是想不起老爸喜歡吃什么。煙、酒、雞肉、羊肉、魚肉、豬肉、牛肉、橘子罐頭、黃桃罐頭一樣一樣想過來。再站起來朝屋里看看,老爸還那樣躺著,一動不動。王春麗忽然慌了,踮著腳進(jìn)了屋,彎腰看老爸蓋在身上的毛巾被,像是沒一點(diǎn)動靜。王春麗把手慢慢慢慢伸到老爸的臉跟前,手指剛剛觸到老爸的鼻子,只聽見老爸含混不清地說:“豬油?!?0王春麗約好海陸空去順城街那邊等人來看房子。為了往出租房子,魯和平把廚房那兩塊壞玻璃換了一下,還把護(hù)窗用銀粉刷了一遍。因為他們一家三口現(xiàn)在幾乎都在花園里那邊,這邊的家里才幾天就到處落滿了灰塵。王春麗涮了抹布,又把家收拾了一下。擦了玻璃,再把桌椅擦拭一遍,家里頓時亮堂起來。這是星期天,外邊有人“噼噼啪啪”放鞭炮,讓人猜不透是開業(yè)還是結(jié)婚。王春麗拉海陸空到南面的窗子那里,下邊就是十八校的操場,當(dāng)年小偉就在這里念的小學(xué),因為是星期天,學(xué)校操場此刻一片寂靜,滿操場白花花的一大片都是太陽,雖然沒有站到那操場上,還是讓人覺得頭皮發(fā)緊。不準(zhǔn)備出租房子的時候王春麗從不操這方面的心,現(xiàn)在才知道旁邊單元為什么一放學(xué)總是有學(xué)生出出進(jìn)進(jìn),原來是開了小飯桌。王春麗忽然贊嘆起學(xué)校的好來,說下輩子要有機(jī)會就一定當(dāng)教員?!八緳C(jī)跑車最容易出交通事故?!蓖醮蝴愓f?!艾F(xiàn)在司機(jī)又不是個職業(yè)?!焙j懣照f現(xiàn)在誰都會開汽車?!般y行工作也不好,整天和錢打交道容易失眠?!蓖醮蝴愓f?!斑@你說得不對。”海陸空說銀行一個人頂咱們?nèi)膫€的工資。王春麗說學(xué)校老師的工作好就好在教不好學(xué)生也不會出什么大事,而且到處都有自己的學(xué)生,過年過節(jié)不愁沒人,沒有冷清這兩個字,過年過節(jié)還從來都不用買水果。海陸空說:“咦,從來都沒聽過你說當(dāng)老師的好,怎么說起好來了?你說教員有辦法,你公公桃李滿天下怎么連個工作都給和平找不上?”“他今年都要四十五了,誰要!他四十五,他爸多大?已經(jīng)不是辦事的那個歲數(shù)。不過他爸也不是沒給我們辦過事,要不是他爸哪來的這套房子?要不是這套房子魯和平往后的日子就更沒有想頭?!蓖醮蝴愓f,“這套房子一出租,正好夠小偉每個月的生活費(fèi)?!焙j懣照f其實(shí)你再敢想敢為一點(diǎn):“就你這兩間房,”海陸空用步子量量屋子,“差不多能放二十多張小飯桌,開小飯桌也蠻好。”海陸空比劃著,說南邊這屋大一點(diǎn),擺十張,這邊一排,那邊一排。又進(jìn)到北邊那個屋,說這屋小也能放下八個桌子,十八個小飯桌擠一擠坐二十個學(xué)生,一個月一個學(xué)生收三百,二十個學(xué)生是多少?六千除去成本費(fèi)最少還不剩兩三千?小學(xué)生又不吃什么山珍海味,最好也就是雞蛋,早餐都是從小店那邊進(jìn)的面包,最便宜的面包一個才要一塊錢,二十個學(xué)生才二十塊,再加牛奶,牛奶一袋是一塊五,二十個學(xué)生是三十塊,早餐加起來是五十塊,三五一千五。還要刨去星期天不吃的那兩頓,中午飯加根火腿腸,要不就加西紅柿炒雞蛋,就算是兩千,加起來是三千五,光這就干掙兩千五。王春麗說:“哪能!你給不給人家班主任?這種事都要和學(xué)校老師串通才好做?!焙j懣胀蝗徽f:“你出租房子的事你大姐他們知道不知道?”王春麗說這是魯和平的房子,魯和平死了也不會是我的,是魯小偉的,憑什么跟他們說?!澳愦蠼憔筒皇莻€省油的燈?!焙j懣照f你試試讓她知道。王春麗就說起前天大姐過來送錢的事,說想不到居然什么屁話也沒說,把老爸的工資全部拿了過來,留她也不在,倒去門口飯店坐在那里吃面條。這時外邊有人敲門,王春麗馬上走到門跟前,彎一下腰,貓眼兒里有兩個小棗核兒,打開門,正是那一對要租房子的小夫妻,說他們年輕其實(shí)有些夸張,都三十多了。這一對小夫妻進(jìn)來就打量房子,這邊看看,那邊看看,說南邊屋子陽光好但肯定吵得慌,孩子要住就住北邊,北邊相對安靜,放兩張床,面對面。王春麗心里說,別人上學(xué)他上學(xué),別人下學(xué)他下學(xué),學(xué)生一下學(xué)還吵什么吵?心里這樣想,也不便說,只聽他們說來說去。那女的又看廚房,回過頭問王春麗有沒有蟑螂,說世界上蟑螂最最可怕!王春麗說我家半個那東西都沒有!心里說,就是有也未必可怕,爬出來一腳踩死就是,大食堂菜里邊都會有蟑螂,人們照吃不誤,也沒見過吃壞哪一個!這一對小夫妻對房子比較滿意,王春麗隨口問了一句,才知道他們的孩子還沒有上學(xué),九月開學(xué)才上一年級。再一問,不免讓王春麗和海陸空都羨慕起來,人家一生就是兩個,而且是一男一女。說到孩子,馬上融洽。房錢是上次就說好的,是七百,比別處多一百,王春麗也只是想試探一下,沒想到這對小夫妻十分爽快,并不講價。合同昨天已經(jīng)從中介那邊買了兩張,王春麗說自己的字不好,要海陸空來,海陸空頭一次往后退,說我寫的字只怕全世界的人都不認(rèn)識。只好由那男的來填合同。那男的一邊填一邊說:“租金也別半年半年交,我們要交就是一年,沒什么問題這房子我們會一直租到孩子上中學(xué)。”說完一行一行地填合同,王春麗才知道這一對小夫妻原來也都姓王。合同
填完,小王說錢我們已經(jīng)帶來了,是一年的。便從提包里拿出一個牛皮紙口袋:“八千四,加上押金是一萬零四百?!毙⊥跻醮蝴惏彦X數(shù)數(shù),王春麗要海陸空數(shù),自己去找鑰匙?!耙膊患??!毙⊥跽f有一把就行,隔天他會把門鎖換一下,再把屋子收拾一下?!斑@回如你的愿了吧?”小王的妻子對小王說。小王說我孩子的母校必須是我的母校我才安心,到時候辦什么事都方便。王春麗這才知道這個小王居然是個“十八?!?,馬上問他是哪一年?認(rèn)識不認(rèn)識魯懷光?這么一說便關(guān)系更近,魯和平的老爸魯懷光竟然帶過小王的語文課?!斑@房子原來是魯老師的?”小王說當(dāng)年自己作文好,魯老師沒少在課堂上夸獎他。小王又說,這房既是魯老師的房子,怎么你在這里住?“我兒子是你魯老師的孫子我怎么就住不得?”王春麗說?!昂眉一?”小王說想不到會是這層關(guān)系!至此,王春麗覺得魯和平?jīng)]出現(xiàn)還是好,要是他在場,一激動也許就會把房租給降下來。看完房子,小王夫妻兩個先走,王春麗要海陸空陪她去把袋子里的一萬塊錢存到銀行。從銀行出來,王春麗和海陸空分了手,自己又回了一趟花園里把存折放好,然后再去宅急送。到了宅急送,已經(jīng)快到十一點(diǎn),岳京生正叉腰站在樹下,一見王春麗便火起來,說那一箱子論文還真不見了兩篇!“貨主要提出起訴?!毙那闊o比快樂的王春麗馬上說:“我去找,我馬上去找!”“找你個頭!”岳京生說你去什么地方找?王春麗說肯定是老柴油機(jī)廠那家客戶拿論文出氣,多說說好話肯定會拿出來的,我這就去,這就去!岳京生卻突然笑了起來,說我是逗你玩兒!我這個人就是看不得別人興高采烈!“怎么樣?房子租出去了?”“我讓和平陪你們喝頓酒好不好?”王春麗興奮地說。“那當(dāng)然好。”岳京生說你若拿受苦所掙請我我還不忍心,你拿出租房子的錢請客我當(dāng)然要去。王春麗當(dāng)即想好了,不如就在花園里請一回客,在家里請客省錢還熱鬧。多買幾斤肉什么都有了。到時候讓魯和平出馬喝酒就行,魯和平做別的不行喝酒卻往往出彩,一是酒量好,二是酒風(fēng)好,三是會勸酒。王春麗想好了,就在花園里北邊那屋擺一桌,只要不影響老爸休息。這些個日子下來,王春麗忽然覺得自己往日的怨恨一下子似乎變成了東流水,嘩嘩啦啦不知已經(jīng)流向何處。即使是老爸的屎褲子,現(xiàn)在洗起來也好像不再那么臭。王春麗又說一句:“要是我老爸沒病,也許你們還喝不過他。”岳京生從來都沒聽過王春麗講她老爸的事,岳京生說你老爸以前是做什么的?“最好的電工,八○年就掙到五百多!”王春麗說。反正閑著沒事,又無貨可送,王春麗站在樹下又給魯和平把電話打過去,心情真是無比的好。她告訴和平租房子的事真是順利,“那一萬已經(jīng)存好了,剩下那四百零頭用來請客”。便又說請客的事:“多買兩斤肉,就在花園里你好好兒和他們喝一回。”魯和平說就怕人多坐不下。王春麗說:“也就岳京生他們幾個,再叫上許飛霞,讓她幫我收拾?!濒敽推秸f:“最好是哪天下雨,敞著窗子涼涼爽爽喝他媽半天?!蓖醮蝴愡@天格外想說話,不免又多說一句:“想不到咱們會交這種好運(yùn),要不是過來照顧我老爸哪會有這些好事?!濒敽推胶鋈徽f一句成語出來:“原以為是壞事,想不到會帶出這么多好事,這就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11“還請什么客!”“還請什么客!”“還請什么客!”這天中午,魯和平拿回張報紙來要王春麗看,說多虧自己在店里下夜沒事把這張報紙看了又看。王春麗說報紙上還有不讓請客的事?你又不是什么大頭干部,管到誰頭上都管不到你。魯和平說我說的不是請客,我說的是拆遷,這上邊寫得清清楚楚,花園里不但在拆遷范圍,而且拆遷最后期限都寫得明明白白。王春麗一聽便急,把報紙一把抓過來,拆遷消息只登在報縫里,夾在那一窄條屁大的地方不細(xì)看還真不會讓人注意到。難怪自己昨天看見院子里有搬家的車,自己當(dāng)時還以為是誰在搬家。當(dāng)時還想怎么搬家都要湊到一起,難道七八輛車在搞搬家會戰(zhàn)?看罷報紙,王春麗當(dāng)即愣住,花園里的房子一拆,自己必定要回十八校那邊。王春麗拉著魯和平到廚房去說話:“這事都嚷嚷多長時間了,會不會真拆?”“報紙不可能開玩笑。”魯和平說?!皥蠹堄袝r候也說了不算?!蓖醮蝴愓f現(xiàn)在報紙的話哪有個準(zhǔn)譜兒!“二十號到月底還有十一天,得趕快把錢退給人家。人家要是不答應(yīng)還是個麻煩,提前中止合同咱們得給人家百分之十的賠償?!蓖醮蝴愒谛睦锼阋幌?,百分之十就是一千。怎么說你老爸都給他當(dāng)過老師。魯和平說:“現(xiàn)在的人不好說,耍起賴來根本不管你是不是他老師?!蓖醮蝴愓f錢不好掙,小偉一開學(xué)就要錢,去哪找?魯和平說他的同學(xué)馬士良恰好在報社,要不要問一問?“那你打啊,趕快問一下?!蓖醮蝴愓f。魯和平把電話打過去,馬士良正在飯局上,說我記著你在十八校那邊住,那邊又不拆。魯和平說:“這邊是我岳父的房子,花園里,蘋果園旁邊的那個花園里?!瘪R士良說花園里北邊都已經(jīng)拆開了,自來水那個水塔都保不住?!翱狂R路的拆,里邊的拆不拆?”魯和平說我說的房子是在里邊,靠西邊?!岸疾??!瘪R士良說花園里那一片都要拆,要建綠地廣場,還要有個大噴泉。飯已做好,王春麗忽然沒了胃口,她讓魯和平和小偉先吃,自己端了碗去喂老爸。她把碗先放在床邊的桌子上,一碗米飯,一碗是燴茄子,她在老爸床邊坐下來,給老爸把毛巾在胸前圍好,然后再端起碗一口一口喂。王春麗頭有些發(fā)懵,神不守合,好像是沒睡好,又好像是腦子里給罩了一層什么。六月到七月,這還不到八月。這房子一拆,老爸去什么地方?老頭已經(jīng)癱成個蝦米,怎么辦?“吃。”王春麗說。老爸把嘴張開,吃了一口。“吃。”王春麗又夾了些茄子。老爸把嘴張開,吃了一口。“吃?!蓖醮蝴愑钟眯∩滓艘簧酌罪?。老爸把嘴張開,又吃了一口。王春麗又去用筷子夾茄子,眼圈突然紅了?!俺园??!蓖醮蝴愓f。老爸又吃了一口。喂完了老爸飯,王春麗進(jìn)了廚房,站在那里發(fā)呆,魯和平已經(jīng)吃完飯,他對王春麗說這種事得趕快通知你大姐二姐和你小弟,你老爸住什么地方得讓他們趕快想辦法。王春麗又去了老爸屋里,她要老爸把手伸出來,老爸的指甲長了?!吧斐鰜怼!蓖醮蝴愓f。老爸把手指張開?!斑@一個?!蓖醮蝴愓f。老爸又把手伸一下。“再伸出來?!蓖醮蝴愓f。老爸把另一個手的手指張開。“這一個?!蓖醮蝴愓f小拇指也剪了吧。剪完指甲,王春麗又去端了水盆給老爸把手洗了洗,洗了手,又取了“大寶”,先抹一些在自己手心里,再用一個手指蘸了把老爸手心手背都抹了抹。
老爸忽然說了話:“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沒事。”王春麗說?!拔铱茨阆袷怯惺?。”老爸說?!拔艺疹櫫四鷥蓚€月?!蓖醮蝴愓f。老爸把嘴一下子張得老大,看著王春麗?!斑@邊的房子要拆了?!蓖醮蝴惏堰@話說了出來,老爸人雖然已是半個人,但也要把實(shí)話告訴他?!安鸱?”老爸說?!胺坎鹆死习帜闳ナ裁吹胤?”王春麗說。老爸忽然激動起來,說我什么地方都不去,我就在這個家?!肮乙鹫l也沒辦法?!蓖醮蝴愓f?!胺凑沂裁吹胤蕉疾蝗?”老爸好像喘不過氣來?!拔业姆孔右沧獬鋈チ?,我也沒地方去。”王春麗說。老爸不說話,大張著嘴,老半天說!“誰讓你租出去的?”“要是人家不同意退租怎么辦?”王春麗說。這回是在問自己,其實(shí)不必問,眼下家里正需要錢,退租不是最好的辦法,這么多年來,自己什么苦沒吃過?但就是掙不到錢!只片刻間,王春麗已經(jīng)有了主意,自己未必就非要回到十八校那邊I為了兒子上學(xué),豬窩狗窩自己都住得!王春麗給小弟去了電話,此刻她又擔(dān)心老爸的事,一旦拆遷,老頭去什么地方?電話打通,想不到小弟早就知道這邊拆遷的事。“老爸怎么辦?”王春麗說。“怎么辦?”小弟粗聲大氣地說到時候就去養(yǎng)老院,有老爸那份兒工資,看病吃藥再說!“大姐知道不知道?”王春麗說。“大姐也同意去?!毙〉苷f?!安疬w的事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王春麗說。小弟說是上個星期大姐告訴他的,小弟在電話里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說話的聲音忽然不再粗聲大氣,小弟說原來說好你把老爸照顧到底那房子就是你的,但現(xiàn)在情況變了,你侄子也不小了,我還得給他把房子留下來,現(xiàn)在花園里的房子是三十八平米,按拆遷規(guī)定可以多給到六十平米,我再多要二十平米,八十平米也夠了,只要我把錢補(bǔ)足。王春麗不再說話,自己胸口那里怦怦一陣亂跳,像有什么東西馬上就要跳出來,如果真跳出來,也不會是心肝五臟,而是那種叫做憤怒的東西!無論有什么事,王春麗都要海陸空給她拿主意。她馬上給海陸空打電話要海陸空過來陪她去冬菜關(guān)那邊跑一趟。冬菜關(guān)在這個城市的東邊,過了冬菜關(guān)便是那條冬菜河,那條河里的水早已干掉,河床上是剛剛蓋起的齊刷刷的一大片樓房,遠(yuǎn)遠(yuǎn)看去真是風(fēng)景這邊獨(dú)好,這小區(qū)名字便叫“獨(dú)好”。搞風(fēng)水的卻說“獨(dú)好小區(qū)”殺氣太重,窮人命薄千萬莫住,這簡直是開玩笑,每平米一萬的房子窮人哪個住得起?做夢都會被嚇一跳。海陸空在電話里問王春麗出了什么事?“只恨我這一輩子投錯了娘胎!”王春麗說。“怎么說?”海陸空說?!盎▓@里那房子要拆掉,他們知道了七八天都不肯告訴我!”王春麗說?!八麄?你大姐二姐和你小弟?”海陸空說?!斑€有哪個!”王春麗說這一次自己就是咬碎了牙也不能讓他們看笑話,那邊房子既租出去就死也不能退租。海陸空說花園里一拆你去哪里住?王春麗說我冬菜關(guān)那頭有個表妹,早先是搞小商品批發(fā)的,在冬菜關(guān)最邊上有個平房小院子,我要把它租下來,我十八校的房子一月是七百,冬菜關(guān)這邊一個月是二百,算來算去我還掙五百!夠小偉上學(xué)生活費(fèi)。海陸空從聲音里聽出王春麗真是有了事,馬上打出租就趕了過來,她讓王春麗上車,要出租車司機(jī)往冬菜關(guān)那邊開。出租車很快就到了冬菜關(guān)。那個小平房院子真還是在冬菜關(guān)的最邊上,再邊就沒法子邊了,就是那河了。這是一個狹長的平房院子,一進(jìn)門的地方只有一米寬,進(jìn)了院子左手是間小房,可以放雜物,再走進(jìn)去,院子寬了些,夠三米,正面是房子,一進(jìn)去是一間,這間屋的東面又是一小問,窗子卻朝北開。屋子好久沒住過人,到處是灰塵亂物。海陸空才說一句話:“這里是不是不太安全?”“最可憐還是我那老爸!癱在那里還要去養(yǎng)老院等死!”一句話說罷,王春麗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的淚水便會嘩嘩嘩嘩往下掉,淚眼朦朧中就好像又看到老爸靠墻坐在自己對面的地上。12王春麗給小弟和大姐都打了手機(jī),說她馬上就要搬走,要他們馬上過來照顧老爸。家里帶過來的東西她已收拾好,打了幾個包。剛托人搬過來的那個大立柜和五屜柜也要搬到冬菜關(guān)那邊去,岳京生說馬上要車過來幫這個忙,“就是不送貨也要幫這個忙。”岳京生說。王春麗打手機(jī),打包袱,來回走動,老爸只躺在那里直盯盯瞪大了兩眼,眼睛是越瞪越大,人卻是在慢慢縮小,好像是要縮到?jīng)]有。老爸要是縮到?jīng)]有倒是一樁好事,只可憐他那一把老骨頭必須要有個地方安頓。說到搬遷,人人都說沒有辦法,都說一大堆東西沒地方放,都說一家子人沒地方住,但一旦開始搬遷,人人又都不會住到馬路上去,樣樣?xùn)|西都會有自己的歸宿?;▓@里這天又有幾家搬走,其中一家姓楊的就在王春麗老爸樓上,三十年的老鄰居,一旦搬走,簡直就有些生離死別的味道,現(xiàn)在下來和老爸告別。因為王春麗的電話打得急,大姐二姐和小弟很快就都趕了過來。小弟一腳跨進(jìn)門來就說:“姐你怎么說走就走?”王春麗在捆一個包,無比的憤怒從四面八方撞擊著她,“放心!房子我又背不走!”大姐說了句什么,王春麗只當(dāng)沒有聽到。二姐也開口說話,說再急也要等老爸去了養(yǎng)老院。王春麗還是當(dāng)沒聽見。廚房里,這時忽然有了動靜,是剛才王春麗燒了一壺水,王春麗去了廚房,一邊往暖瓶里灌水一邊在心里說,到了晚上,老爸還不知是誰給他燒開水喝?王春麗這邊這樣,王春麗的大姐二姐和小弟在里面開始對樓上的鄰居楊叔各訴其苦,說像老爸這樣的人,最最好的地方就是去養(yǎng)老院。說到去養(yǎng)老院,半死的老爸忽然大吼起來,口齒雖然不清,但屋里屋外都能聽到:“我不去!”一句話吼出來,老爸差點(diǎn)要昏厥過去?!梆B(yǎng)老院哪樣不好?”小弟也跟上吼,“能去養(yǎng)老院的老人在這世上能有幾個?”半死老爸又吼一聲“我不去!”老爸此一吼已是彈盡糧絕,聲音頓時低了下來,已變作哭泣:“我死也要死在這里!”樓上的鄰居老楊忙對王春麗的老爸說:“養(yǎng)老院也好!養(yǎng)老院也好!”一句話剛落音,“嘩啦”一聲,老爸床邊小桌上的東西已經(jīng)被老爸掃在了地上,老爸用力太過,半個身子已懸在床邊上。樓上的鄰居老楊忙又說:“都是這拆遷鬧的,不是孩子們不好,拆什么房子,又拆得這么急?!崩蠗钸@么一說,王春麗大姐便馬上開了口,說自己家兩間房子,姑娘生孩子一直住在家里,要是老爸過去自己到底要照顧哪一個?再說自己也已經(jīng)過了六十,想幫老爸翻個身到時也會力不從心。大姐還沒說完話就被二姐打斷,二姐說自己家倒有三間房子,只是自己現(xiàn)在天天還要去單位里簽到,過去十分鐘都不行,房子倒是有,但一日三餐自己確實(shí)照顧不來,去養(yǎng)老院是最好的辦法。再說自己又是人家黃家的媳婦,人家黃家也有兩個老人,身體一直不好,一個上不了樓,一個下不了地,想
搬來住也一直沒讓他們來,要是突然把自己老爸接回去還不是鬧個天翻地覆?二姐這么一說,滿屋里的目光就都聚到了小弟身上。小弟的話最最簡單,粗枝大葉而意義明確:“一句話,養(yǎng)老院最好。人老了也該講理,也該為孩子想想。我們是你生的,但總不能你生了我們就讓我們一天好日子都別過。錢我可以多給一些,但我就是沒時間過來弄屎弄尿!就是沒時間一天在這里呆大半天,我也不愿老爸去我那里,說不好聽話,誰也不愿把家里弄得像廁所!”小弟說完,坐下,給自己抽根煙,點(diǎn)上,吸一日,全都憋在肚子里,一絲也沒有吐出,兩眼只看著別處,全不顧老爸在那里已經(jīng)抖作一團(tuán)。老爸終于抖出了結(jié)果,那就是一句話:“我怎么小時候不把你們一個一個掐死!”小弟跳起來說:“你現(xiàn)在掐死我們倒沒那個可能,累死我們倒有可能。”小弟的手忽然又在臉上亂摸,終于摸到,兩個手指狠狠一擠,是個疙瘩。至此,屋里人便都不再說話,樓上的老鄰居老楊也不便再說。也沒人注意王春麗在什么地方,王春麗在廚房里,她又燒了一壺水。屋里的每一句話都在她耳朵里,屋里的話進(jìn)到她的耳朵里,眼淚卻從她的眼里洶涌而出。這時外邊有汽車的聲音,是岳京生派車過來要幫王春麗搬東西,平時和王春麗嘻嘻哈哈慣了的貨場那邊的人涌進(jìn)了屋,那大立柜算什么,扛起來就走,那五屜柜就更不在話下,還有打好的包,肩上一個,手里再拎一個,都不用王春麗動手。外邊的人在搬東西,屋子里的人都屏住了氣,但他們的目光漸漸都被床上的老爸吸引。老爸此刻像是觸了電,在一下一下地抖,從手上抖到身上,再從身上抖到手上,從手上抖到身上,再從身上抖到手上。兩滴淚,終于慢慢從臉上抖落。一屋子人就更都不說話。直到王春麗忽然出現(xiàn)在老爸這屋的門口,屋里的人這才把目光又都聚到了她的身上。王春麗沒有說話,手里拿著從墻上撕下來的那張紙,還有那個記賬的本子,走過來,猛地一扔扔到地上。然后開始給老爸穿衣服,老爸那件灰色的上衣,她剛給洗過,此刻給老爸穿在了身上,她又讓老爸躺下,再把褲子一抽一抽給老爸穿上,老爸的身子繼續(xù)在抖,這回是抖得更加厲害。但他馬上停止了抖,一下子,老爸猛地被王春麗一下子抱了起來,屋子里的人眼里全是深深淺淺的驚嘆,看著王春麗抱著半死的老爸往外走。王春麗抱著老爸往出走,走出了門,下兩個臺階,又走出了走廊門,眼淚就是這時一下子涌了上來,老爸全身的重量還遠(yuǎn)不如自己在貨場扛的大包重。眼淚從王春麗的眼里流下來,流下來,一直流到了嘴邊。王春麗忽然停了下來,回頭看看,然后抱著老爸再朝前走,快走到車跟前時又停下來,又回過頭看看,然后再朝前走,走到車跟前的時候,王春麗再次停下來。此刻太陽正毒,炙得人睜不開眼。王春麗又回過頭去……原栽《中國作家》2009年第8期原刊責(zé)編趙虹本刊責(zé)編關(guān)圣力創(chuàng)作談:親情不能承受之重王祥夫有一句老話是“清官難斷家務(wù)事”。這句話其實(shí)說得不對,斷家務(wù)事,根本就不可能靠清官來完成,靠的是什么?靠的是一個人的良心,靠的是看上去是日漸淡薄,實(shí)際上卻是永遠(yuǎn)血濃于水的那種說不清的東西。這篇小說,原名叫做《血比蜜甜》。紹武說這個題目不好,題目里最好別出現(xiàn)“血”宇?!把弊至钊祟^暈,我說好,那就叫《一里一徘徊》吧。古代的長詩《孔雀東南飛》,一開頭就是“孔雀東南飛,五星一徘徊!”這里的“五里”和“十里”,緣于古時的“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長亭”。這亭子是為離人或路人設(shè)的,讓他們歇歇腳,讓他們在此折柳話別,碎男小女們,把朋友送了一程又一程,總該要分手了。但忍不住,又送到了下一個亭了——放眼看去,不覺已是“長亭更短亭”!在我這篇小說里,不是“五里一徘徊”,而是一步就來一個一徘徊!親情總是讓人牽腸掛肚恨愛相加,我想寫的就是這樣一個真情不泯的人,這個家庭對她并不好,而且,多少年來根本就不把她當(dāng)家人看。但家里一旦出了事,這家的老父親終于沒人管了。這時家里人才想起她,并且,要她來,來照顧他們的老父親,而且,作為交換的是只要把父親照顧到死,那套小房子便是她的了。主人公的她,兒子已經(jīng)到了上大學(xué)的年齡。做父母的又都沒了工作,生活是艱苦的。城市改建又要拆掉他們的房子,再買房子,他們又沒那么多的錢?這只是這個小說的框架——當(dāng)下常見的框架!小說的故事注定是要在框架之下慢慢發(fā)展,但這篇小說真正要寫的卻是那連主人公都防不往的親情的突然襲擊。當(dāng)她的老父親的房子要被拆掉,當(dāng)親人們曾經(jīng)許給她的房子忽然與她無關(guān),當(dāng)她憤怒地要離開這個“家“,而讓她感到突然被猛地一擊的就是那在心里慢慢復(fù)蘇的親情。大姐二姐和小弟都聲明了自己有種種困難不可能接父親到自己家里去。半癱在床的老父親絕望地瞪大一雙眼,讓所有的人都想不到的是他受到的打擊居然來自“親情”,這打擊讓他從失望到絕望,而主人公的她也受到了親情的打擊,那打擊卻是來自于她那顆善良的心,是親情突然襲擊了她,便有了那樣的結(jié)尾,她抱著她的老父親走出門來一步一徘徊。每一步的邁動都有千斤重,這每一步都十分復(fù)雜。愛恨交加無法言說。這不是一篇談思想和精神的小說,這是一篇拷問親情和良知的小說,但是讀這篇小說的時候。你是不是像是觸摸到了什么?人生在世是要有些精神的!精神這東西??偸亲杂X不自覺地讓一個人更像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作為一個人,應(yīng)該說,他活著的目的就是要越活越像一個人!難道不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