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洲
有唐一代,是中國古代社會發(fā)展的興盛時期,長期的政治統(tǒng)一、開明的民族政策和對外開放,使唐朝國力強大,經濟繁榮,文化昌盛,成為亞洲乃至當時世界之強國。其國都長安更是繁榮富庶,不僅是全國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而且呈現(xiàn)出國際大都會的風貌。唐朝京師長安的政治中心,即唐帝國的政治中樞,長時期又在長安的大明宮。作為唐帝國政治中樞的大明宮諸多政治功能中,皇帝接見、宴請周邊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及國外一些民族首領或使臣,是其中重要的政治活動之一。而此,也是唐代對外關系的重要體現(xiàn)。按照中國古代傳統(tǒng)的政治制度和民族觀,將凡是周邊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及國外一些民族、國家,一律視之為臣屬于天朝的臣民,稱之為“四夷”;其國主、首領或派遣來的使臣至京師,則稱之為“朝貢”或“朝獻”。這種政治觀和制度源于先秦時期的“服事制”,也就是在王畿、諸侯國等華夏族之外,眾多的周邊民族或國家被名之為“要服”“荒服”,他們要向華夏天子每歲朝貢,承認天子的統(tǒng)治地位。事實上,凡來朝貢、朝獻的民族或國家,大部分的確在政治上不同程度附屬于當時中國的封建王,他們的朝貢有政治依附關系的性質。但是,也有一部分距中國遙遠的外國遣使,他們與當時的中國封建王朝并沒有政治上的臣屬關系,其朝貢實質上屬于一種貿易和文化交流的性質。唐朝歷太宗“貞觀之治”和玄宗“開元之治”,國力昌盛,經濟繁榮,吸引周邊民族及亞洲、歐洲等國紛紛與唐朝建立了友好關系,朝貢即是最正式、最重要的交往之一,也是唐代中外關系的集中體現(xiàn)?!秲愿敗分小锻獬疾俊こ暋吩敿氂涊d了各國朝貢的情況。如至京師長安“朝貢”的外國,在今歐洲的有拂菻國(東羅馬帝國又稱“大秦”),即當時歐洲強國東羅馬帝國,從貞觀十七年(643年)至天寶元年(742年),先后6次遣使朝貢,獻方物。在今西亞、中亞的波斯薩珊王朝(今伊朗等地),與唐關系更為密切,數(shù)遣使朝貢。高宗時,波斯?jié)u為大食(阿拉伯)所侵,求援于唐,其王卑路斯逃至長安,后為大食所滅。但其國猶存,“自開元十年(723年)至天寶六載(747年),凡十遣使來朝”。至大歷六年(771年)前,仍朝貢不絕。又有原波斯所屬陀拔薩憚國(在今里海南岸)也遣使至唐朝貢。此外,興起于阿拉伯半島的大食國,即阿拉伯帝國,唐代稱之為白衣大食(即倭馬亞王朝,611年~750年)和黑衣大食(阿拔斯王朝,750年~1258年),曾派軍助唐平安史之亂??傆嬑墨I所見,自永徽二年(651年)起,大食共約有39次遣使入唐。在今中亞地區(qū),唐代有“昭武九姓”諸國,即康國、安國、曹國、米國、石國、何國、火尋國、史國、戊地國,他們與唐朝關系更為密切。據(jù)《冊府元龜》中《外臣部·朝貢》記載,從貞觀八年(634年)至大歷七年(772年),九國遣使達60余次,其人人居長安者亦甚眾。又居于中亞阿姆河南的吐火羅國、挹怛國(即噘噠)、謝口國、帆延國,居于帕米爾高原的大小勃律國、識匿國、俱密國、護密國、骨咄等國,均時有遣使入唐朝貢。在今南亞地區(qū)的印度,唐代以前分裂為東、西、南、北、中五天竺國,后中天竺并其余四國,但不久又分裂。五國先后均有遣使入唐者。印度南的師子國(今斯里蘭卡)及印度北邊的廚賓國(今克什米爾),西邊的尼婆羅國(今尼泊爾)等,也都不時遣使入唐朝貢。在今東南亞地區(qū),唐代稱為“南?!钡闹T國,見于記載的朝貢情況,有鄰近唐安南都護府的林邑國(環(huán)王國,在今越南中南部)朝貢達35次、真臘國(今柬埔寨等地)16次、訶陵國(閩婆,今印尼爪哇)約13次、室利佛逝(今印尼蘇門答臘占碑)6次、墮和羅國(在今緬甸那沙林至泰國湄南河下游)4次、盤盤國(在今泰國萬倫灣)4次、驃國(今緬甸北部)3次、陋洹國(在今馬來半島北部)3次、丹丹國(在今馬來西亞吉蘭丹)2次、參半國(在今老撾西北)2次等。此外,在唐朝東面的日本及朝鮮半島的高麗、新羅、百濟三國,與唐朝關系更為密切。其中,日本和新羅遣使次數(shù)最多。以上大致是屬于中外關系范疇的外國朝貢情況,還有被唐朝同樣視為“四夷”或荒服的周邊民族或政權,屬中國古代民族關系的范疇,如東北的靺鞨、契丹、奚、霫、室韋、渤海,北方的鐵勒諸族,東、西突厥和薛延陀、回鶻、黠戛斯、沙陀等,西北方的西域高昌、龜茲、焉耆、疏勒、于闐,以及吐谷渾、黨項等;西南方的吐蕃、南詔等國。他們在唐代統(tǒng)稱為西域胡人或“蕃”,蕃主或其派遣使者赴京師長安朝貢,史籍記載頗多。唐朝沿以前歷代傳統(tǒng)朝貢體制,設有專門接待朝貢蕃主、使臣的機構——鴻臚寺及尚書省禮部下屬之“主客郎中”,并制定了有關朝貢的一系列制度,以及主要國使、蕃主住鴻臚客館后,怎樣迎勞、宴請、接受表章等禮儀。然而,其中最重要、最隆重的儀式,是唐朝皇帝親自接見和宴請朝貢使臣、蕃主。這是集中體現(xiàn)唐帝國與朝貢諸國或民族政治關系的象征儀式。這種儀式進行的場所,即大明宮內的主殿含元殿,它與殿外的丹鳳門一道為舉行“外朝”的地方。每歲至元正、冬至,皇帝舉行大朝會,各國使臣、蕃王也齊集含元殿,朝覲天子,盛況空前。唐朝詩人張莒Ⅸ元日望含元殿御扇開合》(大歷十三年吏部試)詩云:“萬國來朝歲,千年覲圣君”。詩人崔立之《南至隔仗望含元殿香爐》詩亦云:“千官望長至,萬國拜含元”。大詩人王維《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亦云:“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所謂“萬國”是形容朝貢各國數(shù)量之多,朝貢蕃主及使臣規(guī)定“服其國服”,故有“萬國衣冠”之說;冕旒,即皇帝所戴冠冕,此處指唐天子。正、冬含元殿大朝會,有諸蕃國各獻方物,“列為庭實”;往往還舉行宴會,伴以樂舞百戲。鄭錫撰《正月一日含元殿觀百獸率舞賦》云:“開彤庭執(zhí)玉帛者萬國,發(fā)金奏韻簫韶而九成。祥風應律,慶云夾日,華夷會同,車書混一”。除大明宮含元殿外,皇帝有時也在大明宮宣政殿、麟德殿、紫宸殿、延英殿等處,接見或宴請朝貢諸國使臣、蕃王。如貞觀二十年(646年),唐太宗在大明宮芳蘭殿(紫蘭殿)宴請回紇等鐵勒諸部首領;至德元年(756年),肅宗于宣政殿接見回紇葉護等;唐德宗曾在大明宮延英殿接見過南詔王異牟尋之子尋閣勸。貞元十年(794年)三月,德宗于麟德殿接見南詔使,“賜賚甚厚”。唐代詩人宋若憲《奉和御制麟德殿宴百官》詩云:“端拱承休命,時清荷圣皇。四聰聞受諫,五服遠朝王”。詩人盧綸《奉和圣制麟德殿宴百僚》詩也有:“蠻夷陪作位,犀象舞成行”之句??傊竺鲗m作為唐代的政治中樞,由皇帝親自接見、宴請朝貢諸國使臣、蕃主的大朝會隆
重儀式,表明了大明宮在有唐一代中外關系和與周邊民族關系中不可替代的最高地位和作用。唐代外國及周邊諸民族政權至唐京師長安的朝貢、朝獻,主要是一種政治關系的體現(xiàn),同時,也具有經濟交往的性質和意義。朝貢諸國的朝貢使團往往帶有一批“商胡”,沿途及在京師貿易,并向唐朝獻其國特產、方物。諸朝貢國在大明宮含元殿等處朝見之時,各獻方物。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新樂府》就記述了貞元年間林邑(環(huán)王)獻犀牛事,詩云:“馴犀馴犀通天犀,軀貌駭人角駭雞。海蠻聞有明天子,驅犀乘傳來萬里。一朝得謁大明宮,歡呼拜舞自論功。五年馴養(yǎng)始堪獻,六譯語言方得通。上嘉人獸俱來遠,蠻館四方犀人苑”。至于文獻所記朝貢諸國所獻方物就更多。如歐洲拂菻國獻赤玻璃、綠金精、底也伽(藥物名)、獅子、羚羊等;波斯國所獻方物有瑪瑙床、火毛繡舞筵、無孔真珠、琥珀、獅子、香藥、犀牛、象等。大食國所獻方物有獅子、良馬、豹、金線織袍、毛錦、寶裝玉、灑池瓶、龍腦香等。中亞昭武九姓國獻方物中,有康國(今中亞撒馬爾罕)獻金桃、銀桃、獅子、豹、毛錦、青黛、鎖子甲、水晶杯、瑪瑙瓶、駝鳥卵、越諾布,安國獻豹、馬,米國獻拓壁舞筵及蝓石,史國獻蒲萄酒等。印度五天竺國所貢方物有豹、五色鸚鵡、問日鳥、質汗等藥、胡藥等,屙賓國獻方物有善馬、波斯錦舞筵、紅鹽、黑鹽、白戎鹽、質汗、千金藤、琉璃、金銀等。獅子國貢方物有大珠、鈿金、寶瓔、象齒、白氍等。泥婆羅國獻波棱菜、渾提蔥。南海諸國貢方物則有馴象、鍮鎖、朝霞布、火珠、犀牛、象牙、珍珠、花氍、沉香、婆律膏、五色鸚鵡、玳瑁、頻伽鳥等。唐周邊民族和政權朝貢方物則更多,北方和西北游牧民族則貢馬、麓牛等牲畜及畜產品,西南吐蕃、南詔多貢金銀器皿、犀牛、馬等。東北各族則貢名馬、豐貂等。唐朝皇帝對上述朝貢蕃主、使臣,往往敕封朝貢國蕃主或使臣以官爵名號,賞賜或回贈大量的金帛、服飾、財物等?!秲愿敗分小锻獬疾俊ぐ悺酚性敿氂涊d。如開元十三年(725年)三月“丙午,大食遣其將蘇黎等十二人來獻方物,并授果毅,賜緋袍銀帶,放還蕃”;同年七月,“波斯首領穆沙諾來朝,授折沖,留宿衛(wèi)”;“開元十五年(272年)二月,羅和異國大城主郎將波斯阿城來朝。賜帛百匹,放還蕃。因遣阿拔赍詔宣慰于佛逝國王。仍賜錦袍鈿帶及薄寒馬一匹”。由此可知,唐代外國和周邊民族政權遣使朝貢方物及唐朝回賜金帛,也帶有經濟貿易的性質,特別是距唐朝較遠和未直接或間接管轄的諸外國的朝貢,其貿易的性質更為突出。朝貢方物和回賜金帛,雖然并非中西方經濟貿易的主流和主要途徑和形式,但是,卻是一種在政治關系之下的最高級的貿易形式。它不僅使唐朝從朝貢的各種珍奇、罕見的方物中,擴大了對世界各地的感性認識,豐富了內地稀有的動、植物品種,而且開啟和擴大了中外民間經濟交流的大門。而這一切大多是在唐京師長安的政治中樞大明宮內進行的,大明宮在中外經濟交流、貿易的發(fā)展中的作用和地位也是無可替代的。在中外文化交往方面,大明宮也有其特有的、突出的作用和地位。中外文化交流,首先應提到的是在外國及周邊民族政權朝貢所獻方物中。除上述動、植物及各種異香名寶等物品外,還有樂人、幻人、奴婢等具有特殊技藝之人。如“開元十五年(727年)五月,中亞康國獻胡旋女子及豹。史國獻胡旋女子及蒲萄酒……七月,史國王阿忽必多遣使獻胡旋女子及豹……開元十七年正月,米使獻胡旋女子三人及豹、獅子各一”。胡旋女子,即善長胡旋舞的女子。眾所周知,唐代開元、天寶年間,胡樂、胡舞大盛于宮庭及民間,胡旋舞即其中最流行的胡舞之一。據(jù)載,楊貴妃、安祿山均為胡旋舞之高手。大詩人元稹有題為《胡旋女》詩,內云:“天寶欲末胡欲亂,胡人獻女能胡旋。旋得明王不覺迷,妖胡奄到長生殿……”因此,中亞胡旋舞之所以能盛行于長安等地,與中亞諸國獻胡旋女子有關。又如南海諸國的室利佛逝國,開元十二年(724年)七月,曾獻雜樂人一部;訶陵國于咸通時期(860~874年)獻女樂等。特別是貞元十八年(802年)驃國王子舒難陀來朝貢,“獻其國樂十二曲與樂工三十五人”。此即著名的“驃國樂”。大詩人白居易有《驃國樂》詩,內云:“驃國樂,驃國樂,出自大海西南角。雍羌之子舒難陀,來獻南音奉正朔……王螺一吹椎髻聳,銅鼓一擊文身踴。珠纓炫轉星宿搖,花鬘斗藪龍蛇動”。以上是中亞、東南亞樂舞通過朝獻形式,在大明宮內演繹,而傳播于內地的情況。同時,在大明宮朝獻時,唐朝宴請外國及周邊民族政權首領、使臣,往往也有大型唐樂舞表演。如“開元八年九月,初,正冬朝會。宴見蕃國王。臨軒,設樂懸”。上引鄭錫撰《正月一日含元殿觀百獸率舞賦》亦云:“開彤庭執(zhí)玉帛者萬國,發(fā)金奏韻簫韶而九成”。不僅如此,開元二年(714年),玄宗在蓬萊官側東內苑還設置“內教坊”,教授男樂300人,內有小部音聲30人,此即所謂“宮內梨園”之一。因此,大明宮也是中外音樂舞蹈交流的重要場所。同時,上行而下效,外國樂舞很快就傳播于民間。在外國及周邊民族政權使臣和朝貢所獻方物中,還有與外來宗教傳播有關的內容。如歐洲的拂菻國景教僧阿羅本于貞觀九年(635年)至長安,“帝使宰臣房公玄齡總仗西郊,賓迎入內”,后景教(亦稱聶斯托里教,基督教的一支)在長安大為流行,建大秦寺。又開元七年(719年)、天寶元年(742年)拂菻國曾遣“大德僧”來朝貢。大德僧,又可譯作總主教(Archbishop),即是羅馬基督教的主教。南亞印度五天竺國朝獻時,其使臣也多有佛教高僧,如開元十七年(729年)六月,“北天竺國三藏沙門僧密多獻質汗藥”,開元十九年(731年)十月,“中天竺國王伊沙伏磨遣其臣大德僧勃達信來朝,且獻方物”等。此“大德僧”,當指佛教高僧。此外,中亞昭武九姓國信奉祆教(拜火教),其使臣到長安大明宮朝獻,對祆教在長安的傳播也有一定的關系。此外,外國及周邊各族首領、使臣及貢獻方物中,也帶來了各自民族的衣、食、住、行等方面的風俗和一些科學技術,對中國內地也有一些影響。諸如良馬的朝獻,印度天文歷法、藥物的傳人等。據(jù)史載,開元二十五年(737年)“東天竺國三藏大德僧達摩戰(zhàn)來獻胡藥、卑斯比支等及新咒法、梵本雜經論、持國論、占星記梵本諸方”。廚賓國于“開元七年,遣使獻天文及秘方奇藥”。最后,還值得提及的是大明宮內宣政殿前還設置了門下省、中書省和御史臺等機構。在中書省屬下設有“四方館”,通事舍人主之,掌職是接待四方使客。御史臺也不時審理在長安居住胡人及其他民族的案件。這說明大明宮內有些機構也有接待和管理外國和周邊民族一些事務的職能。綜上所述,有唐一代的中外交往中,大明宮無論在政治、經濟,或是文化的交流中,均占有十分重要和無可替代的地位和作用。正如有學者所說:唐代的中外交往和絲綢之路的起點和中心在長安。而大明宮則是京師長安內的政治中樞及起點;西市是中外經濟貿易的中心和起點;而長安西面開遠門,則是中外交往和絲綢之路行程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