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娟
北京市邦道律師事務所主任武紹智2009年上半年共為7起刑事案件中的犯罪嫌疑人擔任辯護律師,其中4起經濟犯罪案件中,兩起終審判決免于刑事處罰,另外兩起判決緩期執(zhí)行,這引起了這名多年從事刑事辯護,被業(yè)內稱為國內“經濟犯罪辯護第一人”的律師的注意,“這樣的判決結果甚至出乎了我在辯護時的意料,比前些年我辯護的同類型案件的結果明顯趨輕”,武紹智認為,盡管就此判斷我國刑罰正呈輕刑化的趨勢過于片面,但是,“刑罰量刑人性化”的態(tài)勢似乎得到了律師業(yè)內的普遍認同。
三易罪名后的免于刑事處罰
35歲的劉衛(wèi)(化名)是江蘇省建筑科學研究院某研究所的所長。
2008年7月的一天,劉衛(wèi)在辦公室里工作,突然來了兩名警察,讓他去刑偵隊協(xié)助一起案件的調查。劉衛(wèi)對此并沒有在意,但是,到了刑偵隊后,劉衛(wèi)才得知自己面臨的是警方的拘傳,理由是其涉嫌與助理馬文理(化名)合謀敲詐某混凝土有限公司項目檢測費50萬元。
劉衛(wèi)對此大呼冤枉。
2008年5月,江蘇省某建筑有限公司委托江蘇省建筑科學研究院對其建設的6棟樓房的主體結構進行檢測,并由劉衛(wèi)的助理馬文理負責該檢測項目。在對該項目進行檢測過程中,馬文理提出6棟樓房所用混凝土不合格,但之后,他向混凝土供應商某混凝土有限公司索要50萬元的檢測費用,作為出具合格檢測報告的條件。
該混凝土公司一方面答應分期兩筆向馬文理交付,另一方面,在第二次向馬文理交付20萬元的同時,向警方報了案。
經過對馬文理的訊問,警方認為,作為研究所的負責人,劉衛(wèi)理應了解此筆款項的來源,至少是默認了馬文理的敲詐行為。
但劉衛(wèi)提出,自己當時對檢測的工作只是簡單地聽了一下馬文理的工作匯報,對于具體情況毫不知情,既不知道馬文理負責的那個檢測項目由誰委托,也不知道誰交的檢測費,作為有經費支配權的所長,只是將馬文理上交的30萬元的合法檢測費進行了分配。
其時,劉衛(wèi)正忙于山東項目(該項目是黃河大橋的隱患治理項目,投資1000多萬元,是天津通往青島的奧運備用道,要求在奧運前必須完成),對此“幾乎投入了全部精力”,“根本沒有時間過問具體的事情”。
警方進一步調查了50萬元的去向,其中,20萬元被馬文理私占,剩余30萬元中, 15萬元作為檢測費用上交了單位財務,75000元作為馬文理沖抵下月業(yè)務量的費用,2萬元被劉衛(wèi)用于山東項目,18000元用于為職工發(fā)放福利,還有37000元打入了劉衛(wèi)個人賬戶,并與其股票賬戶相連。
劉衛(wèi)對此的解釋是,在研究所出現(xiàn)資金周轉困難的時候,自己曾拿出4萬元為單位墊付,現(xiàn)在,自己有權利抽回曾經墊付的資金,自行支配。這個在建筑學界頗有名氣的年輕科學家天真地以為,自己只是合乎常理地將與單位間的債權債務抵消,何談觸犯法律呢?
由于缺乏佐證,公安機關對劉衛(wèi)的辯解不予認可,以涉嫌敲詐勒索罪將案件移交檢察院。
武紹智在此時接受劉衛(wèi)親屬的委托,擔任其的辯護律師。
“偵查機關對此案有很明顯的有罪推定的思維痕跡。”武紹智對此感到憂慮。
作為全國橋梁專業(yè)委員會最年輕的委員和最年輕的科研機構負責人,劉衛(wèi)平步青云的事業(yè)前程戛然而止,身在看守所里忍受著虹膜炎復發(fā)疼痛的他對此倍感絕望,在口供筆錄上簽字時,他故意不使用自己的簽名,而只是把名字寫上,希望能引起檢察官或法官的注意,爭取一線得到清白的希望。
令武紹智頗感意外的是,檢察機關很快以涉嫌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向法院提起公訴。原來,檢察院在審查起訴階段接受了他的法律意見——劉衛(wèi)負責的研究所已改制為有限責任公司,其身份不再是國家工作人員;而同時,現(xiàn)有證據(jù)并不能證明劉衛(wèi)有敲詐勒索的故意。
案件很快開庭審理。第一次庭審,武紹智為劉衛(wèi)進行了無罪的辯護,但他明顯感到困難重重,這種辯護的一個硬傷是,沒有證據(jù)能夠證明劉衛(wèi)占有的37000元系其先前為研究所墊付的資金。
庭審后,武紹智找到江蘇省建筑科學研究院院長和劉衛(wèi)的同事,了解劉衛(wèi)一貫的工作表現(xiàn)和品德狀況,他們立刻答應聯(lián)名為劉衛(wèi)出具證明。
第二次開庭,武紹智提出,劉衛(wèi)個人從30萬元檢測費中借支出來的37000元購買股票的行為,系挪用公司資金,并不是受賄,且情節(jié)輕微。加上上級單位出具的劉衛(wèi)工作表現(xiàn)證明,證明劉衛(wèi)是一個遵紀守法、工作上進、學術有成的科技人員,是一個合格的公司負責人,也是一個就要拿到博士學位的有志青年,希望合議庭減免劉衛(wèi)的刑罰,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不久,法院判決下達,劉衛(wèi)構成挪用資金罪,鑒于全部退還涉案款項,免于刑事處罰。而第一被告馬文理,犯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判處5年有期徒刑。
武紹智坦言,自己當時評估法院最輕的判決可能是有期徒刑緩期執(zhí)行,“法官認可了我挪用資金罪的辯護意見,倒可以說是罪刑相適應,但是,其考慮了我們所提交的酌定情節(jié),并在法定刑之下做出減刑判決,出乎了我的預料”。
因為這個判決,劉衛(wèi)得以繼任研究所所長,繼續(xù)攻讀博士學位,更保住了其在學術領域里的聲譽。
事后,他給主審法官和武紹智分別寫了封信:“原以為涉嫌敲詐會是我今生最大的恥辱,但這樣的判決讓我相信了司法公正,相信了蒼天有眼。”
武紹智回憶,這起案件成為他20多年從事經濟犯罪辯護以來的第一起判決免于刑事處罰的案件。
蔣校長的27天
蔣某是江蘇省南京市某礦業(yè)集團有限公司技工學校的校長,1984年畢業(yè)于山東科技大學,就任技工學校校長時正趕上學校改制,由原先的公辦學校逐漸轉變?yōu)槁毠?、國家各持一定比例股份的民辦公助學校。
蔣某用了短短幾年時間,大刀闊斧地進行校制改革,學校經營部分扭虧為盈,生源大幅增加,教師從原先的幾十名增加到140多名。
但今年3月,檢察院找到他——根據(jù)學校50多位教師的舉報,蔣某“攜學校財務李某侵吞校資數(shù)百萬元并準備外逃”。
蔣校長認為這是自己在改革期間得罪的人企圖報復他。
檢察院的調查結果表明,蔣侵吞學校數(shù)百萬元企圖外逃的事確實是子虛烏有,但他們在調查時發(fā)現(xiàn),蔣某在任職期間,利用職務上的便利,在決定、承諾為請托人親屬安排工作、辦理合同過程中,從2007年7月至2008年4月間非法收受張某22000元、周某10000元、范某5000元,共計37000元,為該3人牟取利益。
蔣校長隨后被以涉嫌受賄罪刑拘,從廳級干部淪為階下囚。
4月1日,接受了蔣校長親屬委托的武紹智趕到南京,向檢察院反貪局提出了與犯罪嫌疑人會面。
武紹智指出,盡管刑訴法明確規(guī)定了律師在偵查階段的介入權,但是多年的辦案經驗讓他已經對“被拒絕”習以為常。
反貪局的王局長是一名有著近30年檢察官經驗的老同志,他不但立刻為武紹智辦理了相關的會見手續(xù),還指出,蔣目前的情緒波動極大,幾次在檢察官面前流露出自殺的意圖,希望武紹智能夠做通他的思想工作。
與蔣某順利會見后,武紹智根據(jù)自己掌握的線索與材料,向檢察院提出法律意見:根據(jù)學校目前的性質,蔣某屬于非國家工作人員,而非國家工作人員的受賄行為應由公安機關負責偵查。
沒兩天,反貪局王局長再次與武紹智會面,他同意了武紹智的意見,“但是”,他語重心長地說:“犯罪嫌疑人的老母親目前病危,此案如果退回公安機關,又將面臨最長3個月的偵查期,而目前,檢察院偵查科已基本偵查完畢,即將移送公訴科審查起訴,不日就會提起公訴,對于一個身為人子的人來說,時間何其寶貴?”
征詢了蔣校長的意見后,武紹智決定放棄偵查管轄權的異議。
果然,檢察院很快向法院提起公訴,罪名是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
但遺憾的是,出于一些現(xiàn)實原因的考慮,檢察院沒有接受武紹智為蔣某取保候審的申請,4月22日,蔣校長的母親沒有等到看兒子最后一眼,離開了人世。4月26日,臨開庭前,武紹智第三次去看守所會見了蔣某,蔣憂心忡忡地向武紹智描述自己22日晚夢見老母親不在了,當不幸的消息被證實后,這個47歲的男人嚎啕大哭。
4月28日庭審現(xiàn)場,武紹智在為蔣某辯護時指出,雖然蔣校長5次收受他人合計37000元,但每筆錢蔣都極力拒收,收受的財物并沒有用于揮霍,而是用于為自己的母親看病,屬主觀惡性不大;同時,蔣在案發(fā)后及時將錢款退還,悔罪表現(xiàn)好,屬犯罪情節(jié)輕微,應從輕、減輕處罰。
法官采納了辯護律師的意見,當庭做出判決,蔣某犯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期兩年執(zhí)行。
被當庭釋放后,蔣校長向主審法官、辯護律師深深地鞠躬致謝。
從辯護律師接受犯罪嫌疑人的委托,到此案起訴至宣判,共歷時27天,這是武紹智從業(yè)以來經歷的用時最短的案件,“也可能是全國經濟犯罪處理最快的案件了”。
在與公訴機關的法律對抗中,武紹智感受到了一些細微的變化,“人性化的因素越來越多被地被納入檢察官的思考范圍之內”,而同時,辯護律師與公訴機關之間的關系也漸趨緩和,“越來越能夠在一個平臺上交換法律意見了”,武紹智認為:“雖然這不能稱其為訴辯交易,但卻大大提高了訴訟效率?!?/p>
不是偶然
張某原是浙江省的知名企業(yè)家,擁有億萬財富。
和很多富翁的創(chuàng)業(yè)史一樣,張某出身貧寒,只有初中文化,但卻是個經商的天才。
20世紀90年代末,張某從在菜市場擺攤賣水產品開始了個體經營,也是在此時,為了給自己的小本經營尋找保護勢力,20多歲的他結識了一批社會閑雜人員,并參與他們的尋釁滋事。在2001年的一次群毆中,張負責開車送同伙去滋事現(xiàn)場,這次斗毆導致一人重傷,兩人輕傷,張某因此被刑拘,但是最終因其沒有直接參與打架,情節(jié)輕微,沒有被追究刑事責任。
2002年,張某在給一個煤礦場供應水產品的時候偶然發(fā)現(xiàn),“做礦產生意的利潤空間很大”,在結賬時,他向礦場提出了用煤炭折現(xiàn)的要求,之后他將煤炭高價賣給了某發(fā)電廠,又用相同的方式,將發(fā)電廠折現(xiàn)給他的建筑輔料轉手賣給了某輕工企業(yè),這樣下來,賣魚本應得的1萬元變成了30萬元。
張某從此不再在菜市場賣魚了,他租下了賓館的房間,注冊成公司,開始做礦產生意。 2005年,他已經成了當?shù)氐膬|萬富翁。
致富后的張某并沒有滿足,他先后攻讀了碩士、博士學位,并考取了清華大學的EMBA。 而他的企業(yè)也為當?shù)靥峁┝藬?shù)百個就業(yè)崗位。
2008年5月,張某曾經參與的團伙因其在當?shù)氐膼毫佑绊?成為被公安部督辦的涉黑大案,而隨著30多名主要案犯的一一落網(wǎng),張某的“原罪”被曝光,盡管此時他早已與當時的團伙成員斷絕了聯(lián)系。
張某作為第七被告被檢察院提起公訴。武紹智為其做了罪輕的辯護,指出,結合張某的投案自首和揭發(fā)他人犯罪的重大立功表現(xiàn),以及他這些年悔過自新,為社會所作的貢獻,應對其從輕、減輕甚至免除處罰。
判決結果同樣出乎武紹智的意料,張某被判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緩期兩年執(zhí)行。而這是該案前15名被告中唯一一個判處緩刑的。
武紹智感覺到,司法機關正在逐漸擺脫過去就案論案的慣性思維,轉向綜合考慮各種現(xiàn)實涉案因素,這令這位老律師倍感欣喜。
帶給武紹智同樣感受的是他辯護的某高中副校長受賄案。
王某為某高中主管基建的副校長,經手該校一個多億的資金。
2009年年初,經人舉報,當?shù)貦z察院以涉嫌受賄罪對王某進行立案偵查,王某交待了自己曾受賄4萬元錢。
在該案移交起訴前,武紹智作為辯護律師向公訴機關遞交了法律意見書,指出王某交待的受賄款額中,有2萬元只有犯罪嫌疑人的供述, 沒有其他證據(jù)證實,應不予認可。
檢察院接受了他的意見,以王某涉嫌受賄2萬元向法院提起公訴。
經過3次開庭,法院最終判決王某免于刑事處罰。
此案雖小,卻令武紹智激動萬分,“因為它開了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被免于刑事處罰的先河”。
武紹智算了一下,自己平均一年受理15起刑事案件,而在今年上半年的7起刑事案件中,4起相較以前有了明顯趨輕的判決結果。
“沒有什么比這更值得一名刑事辯護律師高興的了?!边@位從業(yè)20多年的老律師說。
(摘自《法律與生活》半月刊2009年8月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