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胡子
一
我記得那件事發(fā)生的前些天,我總會夢見一個樣子很奇怪的東西。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只奇怪的鳥。它通體赤紅,渾身燃燒,像個紳士一樣抖著一條豎起來的尾巴,焦急地在我家的院子里踱著。我覺得它好像要跟我說話。我瞅著它豌豆一樣大的綠眼睛,咕咕地喚著,探著身正要向它湊上去,它雉雞一樣精瘦的身子突然一聳,翅膀猛地一展,啊地叫了一聲,不見了。我夢見了一只身上會著火的鳥。天亮了我跟他們說,可他們每次的反應(yīng)都很冷淡。我知道要是再說的話有人一定會朝我發(fā)火,我只要說上兩遍,有人一定就會沖上來瞪著眼睛想揍我。我不敢跟他們啰嗦,就跟小草說。小草聽了,很憂郁,說,是嗎?那它到咱家院子里來干啥啊,它一定是餓了吧。小草說著就拎了棒苞米,掰著往院子里撒苞米豆。對了,就是苞米豆。
我又夢見那只火色鳥了,我給它起了這樣一個好聽的名字。在它叫了一聲就要不見了的時候,我手一舞,醒了。半夜了,頂棚上的燈還亮著,我嗅著好像有一股不祥的氣息,接著,聽到爸爸“嗯哼”了一聲,說:“這事我已經(jīng)決定了,就叫小草去!這個仇不報我咽不下這口氣。”
小草是我的妹妹,七歲了。爸爸說叫小草去干什么,我不明白,但后面的話我覺得懂了。這些天,我們家被住在前面的二疙瘩欺負(fù)了。二疙瘩這次翻新房子,后抻一步把我們家門口的進(jìn)出道霸占了。爸爸咽不下這口氣,不停地上訪。可二疙瘩在公社建筑隊當(dāng)頭頭,財大得勢,早就把上面下來的干部們喂飽了。今天上面的干部們又來了,爸爸跟他們大吵了一場,罵咧咧地從隊上回來,一憋勁把二疙瘩家的后墻刨了個大口子。二疙瘩氣壞了,跑出來一錘子就把爸爸的頭敲了個大窟窿。“這個仇不報我咽不下這口氣?!卑职钟终f了一句。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看了一眼,爸爸側(cè)著身朝外躺著,頭上纏著一圈漚著黑血的灰布條。爸爸糟亂而又狼藉的后頭很像一片磨掉了毛的癩狗腚。我正要笑,這時候,炕那頭傳來了媽媽嘆著氣,給小草擺弄枕頭的聲音。
我又想起剛才做的那個夢了,說:“我夢見那只會著火的鳥了?!?/p>
爸爸厭惡地瞪了我一眼,說:“睡你的覺吧?!?/p>
我也不知一下子怎么來了勇氣,生氣地說:“你們要叫小草到哪里?我真的夢見那只會著火的鳥了,它就在咱家的院子里?!?/p>
“你這個傻子!你簡直是個喪門星!”大概是我的脾氣把爸爸激怒了,他轉(zhuǎn)過身來,吼了一聲,揚起一只巴掌就要扇,卻被媽媽制止住了。媽媽說:
“你不要再打了,他知道什么呢?!?/p>
爸爸氣哼哼地,又回了身。
他們說得沒錯。是的,我是個傻子。他們說我五歲那年掉進(jìn)薯窖里被人吊上來,就再沒長腦子,而我今年十歲了。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唇形疑底?,我覺得自己一點兒也不傻。我知道吃,知道喝。還有,我做起事來很喜歡動腦子。我經(jīng)常很費腦子地去想不傻的人會是什么樣。想得頭疼。
二
我又夢見那只火色鳥了,但它剛一落下就立即飛走了,接著,我迷迷糊糊地覺得臉癢得像爬上條蟲子。我一激靈,醒了。我看到小草正咯咯地笑著,拿著根狗尾巴草在我臉上撩撥。
于是,我生氣了,大叫著,說:“你又給我把火色鳥嚇跑了?!?/p>
小草見我醒了,收起狗尾巴草,說:“哥,我要去做侍女了?!?/p>
我的話你沒聽見嗎?你又把火色鳥嚇跑了!我對小草撩醒我的夢有些生氣,嘟噥了句,想繼續(xù)睡,忽然“咯噔”一下想起了晚上他們說要小草到什么地方去,一下子又跳起來,說,什么?你說你要做什么?我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懼。小草說,我要去做侍女了,去給小先生做侍女。
“原來他們要把你送給小先生啊。”我說。我驚措地張了一下眼睛,眼頰有些生疼。我用手指摳著眼屎,一邊摳著,一邊又張了張眼,說:“原來他們要把你送給小先生做侍女啊。”
小草對我這個不雅觀的動作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把手里的狗尾巴草纏在指頭上開始系花。她咧著嘴笑著,說:“哥,你知道小先生是誰嗎,我給小先生做侍女好不好啊?!?/p>
我想了想,說:“不好?!?/p>
小草說:“哥,我給小先生做侍女怎么不好啊?!?/p>
我說:“我不知道?!?/p>
我開始很費勁地去想小先生是誰。
我對小草說給小先生做侍女不好沒用,這不單是說我是一個傻子,因為小草得聽爸爸的話。小草說要她給小先生做侍女是爸爸早晨告訴的。爸爸說要是她去給小先生做侍女,下次我們家再跟二疙瘩打官司,小先生就答應(yīng)幫助我們家。小先生說他的功能可以讓上面下來的人倒過嘴來幫著我們說話。小草說著,把系在頭上的花整了整,捏著系起來的狗尾巴草花也插上去,歪著頭,咧著嘴又笑起來,說:“哥,爸爸說要給我做新衣裳呢,你說我漂亮嗎?”
我說:“我不知道?!?/p>
小草對我囈語一樣的應(yīng)答有些急,她用襖袖擦了擦我嘴角流下來的涎水,搖晃著我的頭。我一愣怔,回過神了。小草說,哥,你想起小先生是誰了嗎?我說,沒有。小草說,爸爸說要給我做新衣裳,你說好看嗎?我說,他們要給你做新衣裳啊,他們都給你做新衣裳了。我和小草正說著,這時候,我聽到了媽媽叫我們下去吃飯的聲音。我胡亂穿上衣裳下去了。
我下到正間,看到長條桌上的苞米餅子已經(jīng)端上了。爸爸已經(jīng)坐下,他頭上纏著的灰布條讓血漚得愈發(fā)惡心和嚇人。爸爸灰著臉正抽煙,媽媽蓬著亂發(fā),正趴在鍋灶上往盆里舀什么。我挨著爸爸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媽媽舀滿了小盆,端下來。我噓地一聲,眼睛一下子亮了。
我說:“你們做了面疙瘩湯啊?!?/p>
爸爸仍抽著煙,沒有理我。媽媽挨著小草在我們對面坐下,開始舀湯,她先給小草舀了一碗,接著,給我,給爸爸。媽媽的眼睛有些腫,看樣子剛才哭過。
我見他們都不理我,又生氣了,大起聲又說了一句:“你們?yōu)槭裁匆雒娓泶駵??!?/p>
我的話把爸爸惹煩了,他瞪起眼,朝我吼了一聲:“你就不能閉上嘴!你這個傻子!”
我毫不示弱,說:“你們要把小草送給小先生干什么!”
“你不閉上嘴不行啊!你這個傻子!”爸爸終于被我激怒了,他揚起巴掌猛地一掄,啪地一聲把我手里的面疙瘩湯碗打翻了,接著,又吼:“你這個傻子不用吃了!餓死你算了!”
“這日子真沒法過了?!眿寢審亩讼旅娓泶駵浆F(xiàn)在,一直抑郁著臉不說話。這時候,她站起來,捂著眼跑了。
我和小草哇地一聲哭了。
我有兩三天沒有夢到火色鳥了。我想,它肯定是讓我們家不祥的氣息嚇著了。
我覺得我們家不祥的氣息越來越濃了。爸爸現(xiàn)在一天幾趟地跑大隊,回到家就不停地抽煙,莫名其妙地發(fā)火。爸爸越來越喜歡發(fā)火,就連我這個傻子也怕他了。今天早上,他們給小草做的新衣裳拿來了。小草試了試,很高興。小草問我她的新衣服好看不好看。我說,不好。小草很生氣,一努嘴,把系在頭上的花也摘下來撂了。說實話,我也想說些漂亮話,可我是一個傻子,傻子是一般不說假話的。我覺得小草的新衣裳一點都不好,一身的綠,小草穿著像個媒婆。當(dāng)然,還有些怪怪的感覺,我說不出來。中午,爸爸跟媽媽嘟噥了幾句,媽媽聽了身子有些哆嗦。我覺得這也很不祥。我想問媽媽剛才爸爸給她說什么了,見爸爸死灰著臉,就沒敢問。但很快媽媽開始行動了,她蓬著亂發(fā),從碗柜里端出一碗干棗,洗了洗,給了我和小草一人一小把,接著,支起面案,吭哧著從鍋灶角里搬出一大盆發(fā)得冒沿的面,倒在上面就揉捏著忙起來。媽媽一定把隊上一年分的麥子都磨成了面,媽媽什么時候發(fā)了這么一大盆面?我和小草都驚呆了。等爸爸走了,我問媽媽:“你發(fā)這么大的面要做什么?!眿寢屨f:“給你和妹妹做餑餑吃?!眿寢屨f著,背過身抹了一下眼。他們會做餑餑給我和小草吃?他們?yōu)槭裁匆鲳G餑給我和小草吃?我才不信呢。
整整一個下午,媽媽一直悶著頭做餑餑。她做了一個嵌滿干棗和一條“龍咬元”圣物的“大棗山”,又做了一面案各式各樣的水果和看起來很像動物,蒸熟了,又涂得花花綠綠的很好看。可我覺得這也怪怪的。我好像要想起什么了,于是,我問:“你說你到底做這些餑餑干什么?”
媽媽沒直答,說:“媽媽以后一定給你做餑餑吃。”媽媽說著揪起塊破布擦了擦手,蹲下去摟著小草抹起了淚。
我說:“我知道你給誰做餑餑,你一定是給小先生做的?!?/p>
這時候,我忽然想起來了。這幾天讓我費盡腦子也想不起來的一個疑問終于被我想清了。我一把奪過小草手里剛蒸熟的小面什,連同我的,一起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我朝小草叫:“你不要給小先生做侍女了?!?/p>
我覺得頭麻麻的,臉也涼了,渾身突起了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我歇斯底里地叫起來:“這是一個陰謀!”
我終于把這個疑問想清了。我覺得好多問題都明白了。我知道這些天為什么夢到火色鳥了,它一定是奉了上帝的旨意來告訴我這個陰謀。它只告訴我一個傻子,它知道那些不傻的人其實不可靠。可這幾天我再沒有夢到火色鳥,我想,有很多事情的征兆,往往在事情發(fā)生的那一刻,反而又都不明顯了。這是規(guī)律上的一個表現(xiàn)。我要制止這個陰謀,不然,就來不及了。
整整一個傍晚,我一直在琢磨著這樣一個問題。
我知道一個人要計劃成功一件事首先要冷靜,于是,晚飯的時候我強(qiáng)制著把自己的焦躁壓下去,故意裝出了一幅咧著嘴流涎水的傻相麻痹他們。晚飯后,趁著爸爸在呲牙咧嘴地讓媽媽給他往破頭上換灰布條,我拽了拽小草的衣后襟把她叫出去。
我嚴(yán)肅地對小草說:“你不要給小先生做侍女了,這是一個陰謀?!?/p>
小草把下午那個小面什又撿回來了,拿在手里,玩著,說:“哥,你知道小先生是誰了?”
我說:“小先生就是小神仙。”我想告訴小草小先生并不只是一個跳大神的人,聽說他唱神的時候?qū)Π缱鍪膛男∨⒍家摴庖律讶ジ缴?,有好幾個做過圣女的小女孩已經(jīng)不明不白地死了。我知道小草聽不懂,就說:“你要是去的話,你肯定就沒命了?!?/p>
小草聽了我的話,全身哆嗦了一下,我拉著小草拼命跑起來。我一邊跑著,一邊繼續(xù)嚇唬,說,今天晚上你要是再不逃出來,你明天肯定也就沒命了。我們不知道摔了多少跟頭,只覺得甩過去的風(fēng)響得像耳朵里鉆進(jìn)一只抖著翅膀的大頭峰。我們起初好像聽到爸爸扯著嗓子罵了幾聲,但很快聽不見了。我拉著小草朝山上跑。后來,我們實在跑不動了,這才停了下來。“我們跑哪兒了?”小草一腚坐下去,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也喘著氣,說:“我們上山了?!蔽艺f著,向四周看了看,黑魆魆的啥也看不清楚,遠(yuǎn)得跟天邊一樣的村子隱隱約約亮著燈,像天上散落下來的幾顆星星。
我們找了塊凹陷的地方坐下來。小草手里的小面什不知什么時候跑丟了,系在頭上的花也跑丟了。她跑上凹頂找了找,又佝僂著身子回來了。小草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
她說:“哥,我怕。”
我說:“不怕,有我呢?!闭f實話,我才不怕呢?,F(xiàn)在天黑了沒有人,沒有人的天再黑也比不上人的陰謀黑。我說著,把小草摟到懷里。我覺得小草的身子也在不停地顫抖。我們就這樣坐著,一會兒看天上的星星,一會兒聽山螞蚱伸懶腰時抖腿展翅發(fā)出來聲音。我們被這些美妙的景象熏醉了,小草的身子也不顫抖了。后來,我們罵二疙瘩把我們家門口的進(jìn)出道霸占了,也得意地慶幸自己識破了他們的陰謀。我疑問那些請小先生問神的人,他們比我還傻。他們明明知道要死人,卻又要不顧命地去請小先生問神。他們肯定遇到人活著比付出死還要難受的事情了。這個疑問,我沒有跟小草說。我們又想起火色鳥了,小草說:“哥,今晚要是我也能夢到火色鳥就好了?!?/p>
我說:“我們是火色鳥救出來的,它就在我們周圍?!?/p>
我說著,看了小草一眼,她的眼睛亮亮的。我仰起臉向上看了看,上面無邊無際,密密麻麻地開滿了一輩子都數(shù)不清的星花。
后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們不知不覺睡著了。是小草先睡的。我不敢睡。我現(xiàn)在害怕夢到那只火色鳥了。它來了,就證明我們的計劃失敗了,他們的陰謀又得逞了。本來小草問我的時候我就想這樣說,可我一動腦子就安慰了她。后來,我挺不住,也困了。它真的就來了。它依然那樣,通體赤紅,渾身燃燒,像個紳士一樣抖著一條豎起來的尾巴,焦躁地圍著我們不停地轉(zhuǎn)著,瞪著豌豆一樣大的綠眼睛,啊啊地叫著。它肯定是看到我們剛才拼了命地逃跑,扇著翅膀跟來了。它不放心,跟著保護(hù)我們來了。我盡量朝著吉利的方面想,揮著手,跟它招呼,說,我把他們的陰謀止住了,我們的計劃成功了。我要它不要急了,正要說些好聽的話取悅它,可它突然瘋了一樣抖著嘴上來啄我。我推擋著,躲閃著,最后,我被它的不可理喻激怒了,喝斥著,滾開!你滾開!我不想見到你!我罵它是一個不祥的東西,撿起石子開始擲它。它掀著翅膀,騰跳著。終于,它也被我的粗暴激怒了,精瘦的身子一抖,翅膀一展,撲上來狠狠地啄了我一口。跟著,我聽到半空里霹雷似地響起了一聲吼:“媽個巴子你再跑!”
我“啊”地一聲,醒了。
三
他們的陰謀果然得逞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他們的行動就開始了。爸爸怕被人家看見笑話,早早就把獨輪車準(zhǔn)備好了,還鋪上了塊破毯子,硬拖著把小草綁上了。小草就穿著那身綠衣裳,頭上還系著花,臉上抹滿了媽媽用來涂餑餑的紅顏色,掙扎著,哭叫著:“我不去!我不去!”媽媽蓬著亂發(fā),也哭。這時候,小草的嘴就被爸爸堵上了。他們就這樣,獨輪車上一邊綁著小草,一邊綁著媽媽昨天做的大餑餑,乘著暗色急急忙忙推走了。那天他們送小草的時候我沒看到,但當(dāng)時的情景肯定就這樣。當(dāng)時小草肯定也哭著叫我救命了,她肯定哭著,叫:“哥,哥,你快來救我?!笨墒?,我?guī)筒簧厦?。我怎么?我不知道。我迷迷糊糊的,一點兒勁兒也使不上。我又看到那只火色鳥了。它通體赤紅,渾身燃燒,像個紳士一樣抖著一條豎起來的尾巴,焦急地圍著我轉(zhuǎn)著。它沒有因為我昨晚冥頑不化就不再管我。它瞪著豌豆一樣大的綠眼睛啊啊叫著,用整個身體撲上來撞我。它要用死來撞醒我,可我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就像死了一樣一動也不動。后來,我還是被它撞醒了。
“我在哪?”
我問了自己一句。我不知道。我迷迷糊糊地,覺得天好像已經(jīng)大亮。身上很疼,動了動,我的手被反綁著了。跟著,聞到了一股惡臭,我的感覺就在這個時候被激活了,我的頭脹得快要裂開,鼻子里疼得要命,嗓子也火辣辣的。我張了張嘴,嗓子疼得說不出話,卻聽到誰在哼哼,接著,身上又被生硬地踩了一下。我一睜眼,看到瘦花豬正煩躁地向我蹶著一個后腚,一惡心,蹭著石墻爬起來。
我想起來了,我知道自己為什么在這個地方了。昨天晚上,我不知好歹地跟火色鳥較勁的時候,它狠狠地啄了我一口。我被爸爸踹了一腳,醒了,跟著聽到半空里霹雷似的響起一聲吼,驚恐間,又看到燈影里支著兩張熟悉的臉……他們的陰謀又得逞了。是小草跑丟的頭花和小面什幫了他們的忙。他們把我抓回來綁了一宿,我也吼了一宿。天蒙蒙亮,爸爸獰猙著臉,氣洶洶地抓著棍子來到我跟前,說:
“你說你還叫不叫!”
我的嗓子爛了。我瞪著眼,盯著他昨晚剛換上灰布條就又漚了血的破頭,用帶著血絲的聲音,含糊不清地吼:“這是一個陰謀!”
爸爸火了,劈頭蓋臉地就抽起來。他邊抽著,邊嗷嗷地叫著:“傻子!你這個傻子!我今天要除掉你這個傻子!”
我是一頭傻驢,爸爸越是抽打,我越要掙扎,越要吼。這時候,媽媽蓬著亂發(fā)撲上來要奪棍子。她腫著眼,哭著,抓扯著爸爸,尖叫著朝他吼:“這日子我也不過了!”“你去死吧!”爸爸狠狠地扇了她一掌,一掄胳膊又抽了一棍子。她一捂臉,哭著跑了。爸爸把我提溜起來扔進(jìn)豬圈,我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全都想起來了。
我蹭著石墻向外看了看,院子里空得好像死過人。
“小草死了。小草死了。”我嗚嚕著,掙扎著身體要爬出去,跳了跳,眼前一黑,又昏了。
我又醒過來了。我在哪兒?我又這樣問自己。我覺得自己真傻了,這么簡單的問題反反復(fù)復(fù)總是搞不清楚。我迷迷糊糊地,好像剛才又夢到那只火色鳥了,它垂著頭,哈著眼,一副喪盡氣的樣子。我嗅了嗅,那股惡臭沒有那么濃了,可有種聲音攪得我頭還脹。我聽了聽,好像有人在哭。不錯,是小草在哭。我一愣,坐了起來。
我看到小草在里間媽啊哥啊地哭。
我用吐著血絲的聲音,嗚嚕著,說:“你怎么回來啦?你沒死啊?”
小草穿著綠衣裳,頭上的花又不見了,她涕啊淚啊的淌花了臉,哭著說:“哥,媽媽死了?!?/p>
我一驚慌忙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跑過去。
天啊,是媽媽,媽媽咋會死了啊。我看到媽媽死挺著躺在炕上,嘴角和鼻子里淌出一股血絲。媽媽蓬亂的頭發(fā)里絞滿水草。她瞪著眼睛,好像看見了恐怖的東西似的盯著頂棚。媽媽在剛才送小草去的路上,悶不出聲地一頭跳進(jìn)水庫了。媽媽真死了。媽媽在一天也不想多過了的大清早真的不過了。
我嗚嚕著,也媽啊一聲哭了。
我哭著,嗚嚕著問爸爸,媽媽為什么不過了啊?爸爸哭喪著臉,蹲在墻旮旯里狠著勁抽煙。我哭著,又嗚嚕著問火色鳥,既然上帝派了它來拯救,可媽媽為什么還要不過了啊?我凈問一些傻問題。我模糊間看到它又來了。它跳上炕展開翅膀,媽媽笑著從炕上坐起來,輕盈地坐在了上面。它翅膀一扇,托起媽媽飛走了。
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幾十年了。幾十年了,我想像這樣奇怪的異物已經(jīng)不需要再來拯救人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