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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反應(yīng)

2009-12-07 03:38
山花 2009年19期
關(guān)鍵詞:士官高原

王 棵

越野車途經(jīng)布達拉宮前方的馬路時,弟弟正在與一個怪夢作最后的搏斗。夢醒之前,他先將嗅覺的觸須深深地導人這高原廣闊的空間里。它們很快敏銳地捕捉到這陌生地的基本特征:干燥和靜美。弟弟用力因而急促地深吸了兩口氣,驀地睜開了眼。越野車正從拉薩市的中心街道上急駛而過,布達拉宮神秘的身影剛剛掠過車窗。弟弟突然覺得有一團黑影撞向他的眼簾,接著狠狠地擊中他的胸膛,他的上半身在勻速行駛的車內(nèi)一個趔趄,倒撲在后座上。弟弟捂著突然變得沉重的胸口,恐懼地瞪大眼。駕駛室上方的后視鏡里,投射出那個四期士官不動聲色的被墨鏡遮掩但仍顯凌厲的目光:它盯住弟弟,馬上就跳開了。后視鏡的右下方,那女孩正手舞足蹈地說著她總也說不完的惟一的那段愛情經(jīng)歷。弟弟想告訴他們,那些從他踏出飛機艙門那一刻就開始對他虎視眈眈的缺氧癥狀此際全面爆發(fā)了,請他們趕快給予他適度的關(guān)切,然而前面那一男一女特別是那女孩對這高原適應(yīng)甚至樂在其中的樣子迅速泯滅了他這一念頭:他可不想給這高原留下連一個女孩都不如的第一印象。他張開嘴,更加用力地吞噬空氣。闖入心口的那黑影似乎在他對空氣的一頓饕餮后逃遁了。弟弟再接再厲,搖下車窗,將頭探出窗外,去更博大的空間尋求喂飽肺腔的可能。布達拉宮早已不見影蹤,車已經(jīng)拐過幾個彎,很快將駛出拉薩市。那女孩覺察到后面的異樣,轉(zhuǎn)過頭來,用狐疑、無辜的眼神長望著弟弟。

“沒想到我們是同路,早知道這樣我在飛機上就換座位跟你坐一起了?!彼眯暮靡獾貨]話找話?!澳惚任掖筮€是比我小?”

“就算比你大,他也得叫你嫂子?!彼緳C,或者四期士官,幽默得很冷。他戴的是一副大鏡面的墨鏡,黑紅臉膛,鼻尖上有皮屑,要么是不會笑,要么是不懂得微笑對于文明生活的重要性,反正從一個小時前他們在機場照面登車后他從沒笑過?!霸谠蹅儬I,教導員年紀最大。他以后肯定什么都得聽你的——你比他還大。所以,沒有人再比你大了?!彼a充道。這個幽默不算太冷。弟弟和女孩都笑了,都故意放大了嗓門,以此表達他們對于這老兵身上乏善可陳的幽默細胞的珍視態(tài)度。

從窗外灌進車體的風削弱了弟弟和女孩的笑聲。這干冽的風仿佛是一把又一把能夠切開人體同時將滲出的血及時吸收得一干二凈的刀。弟弟猛地打了一個寒噤,飛快地搖上窗戶。被重新密封后的車隔音效果奇好,氣氛突然靜得令人尷尬。弟弟看到司機又用那種令人不安的眼神盯著后透鏡與他對視。他把目光別開了。女孩清了清嗓子,重拾舊話題,說笑起來。這之后,三人世界里始終保持著一種失衡的格局:幾乎只有那女孩一個人的聲音,她還時不時一驚一乍地尖叫、開懷大笑,司機重新變得不茍言笑,只偶或小幅度地把臉扭向女孩,給予她一個輕淺的呼應(yīng)表情,而弟弟索性變成了啞巴,縮緊了身體,眺望著窗外,思緒蔓生,漸漸地就能夠?qū)@局促空間里的其他二人視若不見。他們將穿越這高原將近一千公里的路程,去往一個位于邊境的防衛(wèi)營。作為一個剛剛從中文系畢業(yè)的大學生,弟弟是去那兒報到的,此后,那兒將成為他生活、工作的舞臺。女孩去往那里,是受了她此生惟一的那段愛情的召喚。司機是那個營里的司機,他受營里的指派昨天就啟程來拉薩接人:湊巧了,教導員的女人和新來的排長同機。這段旅程的途中,他們將在軍分區(qū)作短暫的停留:弟弟要先去市軍分區(qū)的干部科作例行的報到登記。到軍分區(qū)天肯定已經(jīng)黑了,他們必然要在那兒的招待所住一晚,待明天報到過后重新上路趕往那個邊防營。順利的話,他們會在明天晚餐之前抵達目的地。據(jù)這位兵齡頗老的司機說,營里明晚將為女孩順便為弟弟這位新排長舉行接風宴。為準備這場宴席,從營里的干部到戰(zhàn)士,幾天前就忙乎開了。他們?nèi)ヱv地牧民家挑買了五頭最漂亮的羊,只等明天下午得到他們將正常抵達的消息后開宰。女孩是去那邊防營和她的戀人結(jié)婚的。

“喂!透露一下,你們教導員的前妻——我可不可以知道,她長得……漂亮嗎?”高原的光照太強烈了。女孩扯過駕駛臺上的包,找出她的茶色眼鏡,特別有條不紊地戴上。她應(yīng)該是個沖動型的人,所以她這有條不紊明顯是做出來的——她在犯女性們常犯的小毛病??稍谶@高原,連女人的醋意都會顯得可愛。弟弟不由自主地在女孩的尾音里無聲地笑了。老兵司機沒搭腔。他審慎地擰了擰嘴角,只是專注地開他的車。高原將他塑造成了一個精確的人:在面臨一回答就是錯的提問時,咬緊牙關(guān),不吐露任何一個字。女孩等不到回答,只好自己給自己圓場:“我都忘了,你沒見過她。我聽他說過,她從來沒來過西藏。他們結(jié)婚八年,她從來沒來過這里。既然那么厭惡西藏,還跟他結(jié)婚做什么?明知道他不可能離開西藏的。她肯定不好看,心靈丑。唉!他真是太可憐了。那會兒我姨一給我說他的故事,我的心就被他抓去了……就想為他做點什么……”

又是一陣一個人的獨自,女孩一說到她的愛情就一準會變得喋喋不休。靜謐的車內(nèi),她的聲音充滿了感情,使這干燥之地陡然融入了一些溫潤的氣息。弟弟卻無心細聽,再度眺望窗外開闊的街景。車快要駛出拉薩市區(qū)了。這是一個雖身處高原但不乏現(xiàn)代氣息的都市,該有的現(xiàn)代文明它都有。可既是一個高原之城,它就算想擺脫也擺脫不掉它的高原特征。弟弟很快就被一幕景象怔住了,帶著些微的震撼。他看到的是一個正在朝圣途中的人。這是個青年,年紀與弟弟相仿,二十三四歲,瘦削、孤峻,由臉形看,顯然是個藏人,卻未著藏服,和這個時代的多數(shù)年輕人一樣。這人上穿一件夾克式休閑外套,下穿牛仔褲。他朝拜的動作卻是地道的:三步一叩拜,雙手合十,五體與大地緊緊貼合。他沿著馬路邊際線一路朝圣向前,接踵而至的車逐一掠過他身邊,他視若不見。弟弟緊盯著他被俗世同化的穿著,和在這高原沿襲了千年的規(guī)范的朝拜動作,他深深意識到:任憑這世界如何改變,這高原上的人血脈里的信仰或習慣永遠不會變更。弟弟的愣怔和震撼正源于一種落差:這熙熙攘攘的街景與一個朝圣青年的堅執(zhí)形成強烈的反差,令弟弟對這高原有了一次真切的領(lǐng)悟?!巴\?”弟弟大呼小叫起來。朝圣者被疾行的越野車拋棄了,弟弟對那幕景象的興趣卻無法割舍?!暗纫幌?”他把臉貼在窗玻璃上,頭向后轉(zhuǎn)的幅度越來越大,最終索性翻轉(zhuǎn)身體,跪到座位上越過車尾玻璃向后瞭望。

“怎么了?”四期士官放緩車速,用低沉的聲音狐疑地發(fā)問,他緊盯著后視鏡。弟弟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責怪。這老兵無疑在這高原生活很久了,對朝圣者已司空見慣,無法對弟弟的大驚小怪產(chǎn)生同感。弟弟這才覺出自己的突兀,趕緊對自己一時間波瀾起伏的內(nèi)心加以掩飾?!班?沒什么,沒什么,繼續(xù)開吧?!彼廊还蚺恐?,掉過頭來,謹慎地說。后視鏡里倒影出老士官一閃即逝的微笑——這是他首次運用這個表情。弟弟卻從這難能可貴卻不合時宜的表情里探出了嘲諷之意,這高原在使人缺氧的同時亦變得敏感。四期士官說話了,頓使弟弟洞悉自己的敏感屬于空穴來風:“坐穩(wěn)了。我要加速了?!钡艿芸焖倩剞D(zhuǎn)身坐好,氣

喘吁吁地望向前方。車正欲駛出拉薩城,空曠的荒野開始向他們逼近。弟弟周身忽然毫無來由地產(chǎn)生一陣毛骨悚然的感覺,他揣想他的缺氧癥大概又要發(fā)作了。就是在這奇怪的一剎那,弟弟看到一團貨真價實的黑影斜刺里在車的擋風玻璃上劃過,緊接著那里發(fā)出一聲沉悶但劇烈的撞擊聲。女孩猛地發(fā)出一聲驚叫。

“撞死了一只鳥?!彼暗?。

“哈哈哈!”四期士官突如其來地大笑不迭,窗玻璃被他的聲音震得嗡嗡響。弟弟和女孩都被他嚇了一跳。“缺氧!這就是缺氧!”他充當起了高原通,事實上他正是:“西藏空氣里的氧氣含量平均只有內(nèi)地的60%。我每次出車,都要撞死幾只鳥。它們飛不動。你們都看到了,我不是故意的。他們飛得太慢了……”

弟弟瞪大眼睛,這才看到擋風玻璃上出現(xiàn)了一道血痕。四期士官仿佛洞悉了弟弟心里的不祥感。打開雨刮器,三兩下刮除了那道血痕。弟弟身體里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這時開始向一個地方聚集,像輕靈的雪片慢慢滾成了一個雪球,它,冷冽而沉重地壓迫在了他的心房部位,再也不愿離去。弟弟張大嘴。茫然地吸氣。卻發(fā)現(xiàn)先前曾經(jīng)擊中他的那個黑影子現(xiàn)在跳出了他的身體,沿原路返回,停落在他的眼前。該死的老士官仿佛是故意要去激發(fā)弟弟內(nèi)心里的恐懼,這個時候竟籍由那只死鳥的契機說起了那些在這高原廣泛流傳的噩夢般的典故。歸結(jié)起來,他要表述的意思只有一點:死神是這高原的??停鯕庀”〉目諝馐撬郎褡畛_\用的一把利刃。

“給你們講我親身經(jīng)歷的一件事。我當兵那年,跟我同鄉(xiāng)的一個新兵,來這里的第一天就死了。也要怪他自己。那天他覺得自己渾身特別有勁,去打了一場籃球,打完后去沖涼,突然就倒在水房里再也起不來了。到這里頭幾天。千萬不能運動?!崩媳D(zhuǎn)過頭來,分別察看女孩和弟弟對這故事的反應(yīng)。女孩毫不畏懼且一副津津有味狀,弟弟臉上沒有表情——他不想向老兵示弱。老兵大概覺得自己還沒有盡到恐嚇者的本份,又說起了一則更為玄乎的故事:“以前有個副團長,睡覺前大家看著他好好的。第二天一早,公務(wù)員打開他的房門,看到的卻是他的尸體。你想啊,這氧氣那么少,人睡著了什么都給忘了。一口氣沒來得及接上,就是個死啊?!?/p>

弟弟明知老兵所述只是這高原的特例,卻不爭氣地暗中恐慌不止。那黑影深入地鍥在了他的心臟內(nèi)壁上,任他如何自我唾棄它都賴在那里不走。弟弟深知他此際的缺氧反應(yīng)被自我的心理暗示放大了,但還是恐慌得不行。他抬高視線眺望前方,想借助于這高原的美去抵御那些恐慌,卻發(fā)覺這些美如今都看著都很猙獰:云、青空、一些山向別的山或山谷投下濃黑的陰影,像化為物形的凝滯的幽靈;巨大的山石如同充滿溝壑的一張張老臉;偶得一見的綠色灌木叢或草叢像禿子頭上搖搖欲墜的紙花;雪山像被濃云囚禁的烈士,有時掙扎出云幕露出憔悴但不屈的容顏……

老兵卻說得興起,將死神的話題拓展。他可能并非意在恐嚇這兩位初來乍到的新人,只是想炫耀他對這高原的熟稔,抑或他只是太需要傾訴了。現(xiàn)在他說到了與缺氧無關(guān)的那些死:有一次,遠赴邊防補給的車隊中的最末尾那輛車因拋錨掉了隊,等司機修好車。卻再也找不到車隊。車在廣袤的荒原上迷了路。八天后。直升飛機找到了那輛車,同時看到的是隨車三個兵的尸體。

“太可憐了!”女孩嘶聲低語,淚水汪在了眼眶里?!岸际强蓱z人!在這兒當兵的,都是可憐人。”弟弟敬佩地望著女孩,對她毫不因這高原而改變的充盈著血色的臉龐嘖嘖稱奇。他矮下頭頸,透過后視鏡察看自己的臉。發(fā)現(xiàn)嘴唇是青紫的。那么,他是真的有高原反應(yīng),并不全是他脆弱的內(nèi)心在搗亂不是?

“我們常把一句話掛在嘴上,這話聽著像牢騷,但我們心里真這么認為的:是啊!在這兒當兵,就是成天躺著什么事都不干,也是奉獻?!迸⒋罅Φ攸c頭。老兵望望四周,真的觸景生情了,聲音變得仿若唏噓:“到頭來什么好都落不著。說起來,在這兒當兵補助高。但等退伍了,回到內(nèi)地,落下一身的病,當兵那些年攢下的錢、說起來比內(nèi)地多很多的退伍費,全得投給醫(yī)院……不能老琢磨這些。有人愛瞎想,就得了精神病……”

弟弟感覺渾身的毛孔都豎立了起來。四期士官用密集的奇聞逸事、牢騷怪語,對他的想象力作了一次惡性誘導,弟弟看到自己原本空洞的未來現(xiàn)在涂滿了黑色的符咒。算起來他剛坐上這輛車不到兩個小時,這也是他親身涉入這個高原的時間,但這短暫的人生瞬間,他對這高原已產(chǎn)生深重的懼意。他真后悔上了這輛車,如果他自行坐車,也許現(xiàn)在還沉浸在對未來高原生活的遐想里,就像他大學四年里時常憧憬的那樣,可是,不對啊!他生理上真切的那些反應(yīng):愈發(fā)青紫的嘴唇、蟄伏在他心頭的那個黑影。種種缺氧的癥狀,高原給予他的這些見面禮,不會因他坐不同的車而改變吧?那么,是他自己的身體素質(zhì)太差,不適合到這高原生活?如果他有這女孩那副看起來完全不畏高原惡劣環(huán)境的身體,他不就什么都不怕了?弟弟無窮盡地胡思亂想著。此后的路程中,他始終緘口不言,就這樣困扼在各種思緒里,直到傍晚時分車子開入軍分區(qū)空曠、寂靜、寥落的院落。

他們的運氣有點好,換個角度又可以說,有點背。不同的人會從不同的角度看待接下來的這件事。這是一個飯局。從女孩的角度看,這飯局體現(xiàn)了這高原部隊高層對她的重視,弟弟卻選取了一個狹窄的角度,他覺得,當此時分,任何額外的活動都只能是種負擔,他珍貴的體力要用來抵御高原帶給他的生理考驗,已經(jīng)到來的缺氧訓練以及必然還會面臨的別的考驗。軍分區(qū)當日是一個副政委擔任戰(zhàn)備總值班,他聽說有位準軍嫂專程趕赴軍分區(qū)下屬的一個邊防營結(jié)婚,便覺得不親自接見并宴請這位用特別方式向高原致敬的女性就于理不符。他在招待所擺了一桌能容納十五人共餐的晚宴。等弟弟他們?nèi)俗M招待所的一號飯廳,才發(fā)覺,接見準軍嫂的議題并非這飯桌的首要主題,真正的重頭戲是這一天軍分區(qū)需要接待一個由五位北京來的藝術(shù)家、一名省級領(lǐng)導的保健護士、一個省部級高官的兒子及他的女友組成的旅游團,據(jù)列席的軍分區(qū)宣傳干事說,這個旅游團是上面硬性通知軍分區(qū)接待的。這只是一次一鍋燴的大雜宴。

副政委小眼小嘴大鼻子梨形臉,嗓音低卻渾厚,且塊頭大,粗看像個軍事干部,由他與政工干部身份不甚相符的外形略可斷定這是個復合型軍隊人才。他臉上有明顯的高原紅,這說明這高原的政工干部高層人員也需要經(jīng)常在室外奔波。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敬酒主動,回敬則來者不拒,看來是個對大應(yīng)酬司空見慣并有能力從容駕馭的人。旅游團的八人都被依目測尊卑序列逐次安排在主要客座,女孩和弟弟被狗尾續(xù)貂般安排在這臨時形成的序列的末端,這樣就讓人辨不出他們到底是主是賓。戰(zhàn)士身份的墨鏡司機沒能列入這宴席,他已不見行蹤。推杯換盞,彼此考究分寸感的理智交談,半個小時后,席間還是刻板的文明或虛與委蛇。這是一次無聊的晚餐。弟弟因座次靠邊獲得了置身事外的優(yōu)勢,他得以頻頻走神。很多次,他豎起脖子,向窗戶外面張望。整潔的院落里種滿了喬松

和云杉。這高原日光的落程緩慢,都八點多了,那些高原樹木仍被照得熠熠生輝。弟弟的思緒還停留在四期士官的講述以及他的生理反應(yīng)所帶來的對這高原的恐慌中。慶幸的是,胸口那團黑影大概也是個怯場的東西,被這隆重的飯局嚇跑了,他得以呼吸通暢地端坐于斯。沉悶、生硬的局面是被女孩打破的。她身上有種與生俱來的熱烈,使她從席間脫穎而出。等旅游團的人完成了向副政委敬酒的程序,女孩跳出了她那張與弟弟同樣不顯眼的座位,開始圍著圓形餐桌快速游走、絮叨著敬酒。她特別真摯,因此說出來的話感人至深、能絲絲入扣地潤澤每個人的心田,她向這座中的每位領(lǐng)導、干部子弟,還有藝術(shù)家表達她的敬意,仿佛只要是在這高原,哪怕外來的人都是天使,她對這高原的愛太不講條件了。副政委這才注意到她似的,眼睛變得炯炯有神。這一遲到的發(fā)現(xiàn)之后,他可能終于想起這女孩被列為招待名單的理由:一個遠赴高原結(jié)婚的準軍嫂。

“姑娘!我們應(yīng)該宣傳你。你的行為太可歌可泣了。你用你的行動升華了愛情這個詞。你的行為是對我們官兵戍守邊關(guān)生活的最大褒獎。對!就是這個意思。把我這句話原原本本寫到報道上?!彼窒蜻b不可及的對面一指,那里坐著今日陪座的那位宣傳干事?!澳阏胰巳?。盡快發(fā)到報紙上。要大力宣傳這件事?!?/p>

“還要宣傳?真的嗎?哈!不過,那也挺有意思的?!迸⒌呐d致高漲了。依照弟弟對她有限的理解,她才不在乎什么宣傳不宣傳呢,她是被領(lǐng)導對她加碼的重視感動了。弟弟看到她搶過服務(wù)員手里的大酒杯,給自己斟滿了紅酒,沒等副政委把酒杯舉過來,就夠著手咣當碰了一下,隨即一飲而盡。一杯酒不足以表達她的感激之情,她又呼喝服務(wù)員給她倒了個滿杯,要去跟副政委碰。一轉(zhuǎn)念,她機靈地意識到需要續(xù)碰的理由,她扭擺頭,急切地找尋線索,一眼就望見了呈木訥狀孤坐的弟弟,她叫了起來:“排長!王排長!你過來!快過來!”在弟弟不知所措走近她和副政委的當兒,她竟然望著弟弟吃吃笑個不停。弟弟走到了他們跟前,杯子還空著。女孩眼疾手快地給弟弟也斟了個滿杯,用肩膀靈活地把弟弟撞了一大下,立即把弟弟撞成了與她并肩作戰(zhàn)的齊立狀,像一個連隊的兩個主官:英武的女連長和被動配合文縐縐的男指導員。“這是即將去我們?nèi)隣I上任的新排長。我和他,我們代表三營所有的人,年紀輕的、年紀大的,有老婆的、沒老婆的人,向首長表達我們最誠摯的謝意?!备闭凰旱脴凡豢芍?,一舉手,一仰脖,很有氣勢地喝凈了杯中酒,哈哈大笑?!昂脴拥?你會成為一個最優(yōu)秀的軍嫂。年底我們分區(qū)都會評‘十佳軍嫂,我預(yù)先投你一票?!彼肋~地伸出手去,要去拍女孩的肩膀。就像他這種身份的人對下屬常做的那樣,手剛伸出去,即發(fā)現(xiàn)了男女有別這個無聊屏障,不得已他的手順水推舟地拍到了弟弟的肩膀上。能夠決定弟弟命運的時刻就在這個時候誕生了。副政委的手剛觸及弟弟的肩頭,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也許弟弟的氣質(zhì)與這高原太不符了,導致了副政委出現(xiàn)了短暫的思維停頓。而弟弟竟然在對方短促有力的凝視中,敏感地發(fā)現(xiàn)了其內(nèi)心的孤寂與冷傲,當然,這種發(fā)現(xiàn)也許更源自于一個中文系應(yīng)屆畢業(yè)生的文學情懷。

“就你這樣的。還來我們高原?滾吧!臭小子。”

這話出自惶恐的弟弟對眼前這位首長的揣測。真正從副政委嘴里跳出的是一句家常話,一個領(lǐng)導對普通一兵的俗常問詢:“你要分到我們這兒來?哪兒畢業(yè)的?”

弟弟告訴他一個人們?nèi)缋棕灦拇髮W的名稱,還附帶說了系名。副政委不孤陋寡聞,他競知道那個系誕生過好幾位文學名流?!澳闶菍W中文的?”他的目光里淌出惜才的粼粼清波。窗外的喬松和云杉們都在閃光。弟弟意識到需要他表現(xiàn)的時刻到了,聽說每個向工作崗位走去的人都要學會珍惜機會。

“是。我是。”弟弟的回答卻是笨拙的。不是缺氧所致,而是像他這樣一個剛剛走出校門的人尚未能掌握幾招見機行事的絕妙方式。

“你先別去營里報道了。留在軍分區(qū),寫這位好軍嫂的新聞稿。”副政委鄭重地打量弟弟,又追加了一句:“你一定行。你覺得呢?”

“先不去營里報道?寫……寫稿?……”弟弟很準確地重復副政委話里的兩個遞進式的意思,但如果他稍微對高層人物的語言技巧有所了解,就會知道他的復述是不明智的。熟習高層人物說話方式的人能洞悉這語言里的遞進還可以延續(xù)下去,這是有潛力可挖的話。但是,如果聽話的人不懂得用討巧的回應(yīng)去鞏固這種延續(xù),說話者就會立即讓這話變得毫無潛力。換成一個老江湖,這個時候應(yīng)該馬上自摸三杯爾后扮可愛、作感激涕零狀,嘻皮笑臉地對副政委說:“首長!你是說,您把我留在軍分區(qū)工作啦?謝謝首長!太謝謝首長啦!首長您是我的大恩人?!笨墒?,弟弟的江湖指數(shù)現(xiàn)在還暫時為零。

“懂不起!這孩子真是懂不起!”副政委收起停落在弟弟臉上的觀察的目光,環(huán)視座中人,笑。“懂不起”是他的家鄉(xiāng)話,方言往往比普通話更深邃,指向宏遠、寬泛。弟弟不能明確領(lǐng)略到這三字方言里更廣博的外延,但他能聽出這話里有責怪和惋惜之意。有人是十分“懂得起”的,就是座位一直靠著弟弟的那個宣傳干事。在這晚宴起始那半小時里,弟弟和他近水樓臺地聊過幾次話,宣傳干事是四年前從地方大學畢業(yè)的。學的也是文科——他和弟弟有兩個共同點,這決定了他要在關(guān)鍵時刻向著弟弟,去助其一臂之力。宣傳干事快速站起,奔離座位,向弟弟和副政委這邊走,一邊大聲替弟弟說話:“小王!你怎么這么木啊?首長要把你留在機關(guān),你還不快道謝!”

弟弟這才驚悉他的人生已經(jīng)暗中出現(xiàn)了輝煌的轉(zhuǎn)機,他正在獲得一個可以停止向這高原更深處、更荒蕪處、難以跋涉的機會。盡管到這高原才半日有余,他已領(lǐng)教了它的厲害,在這里,每多向前走一步,他窒息而死的危險性就增加一個級次。這確實是與命運休戚相關(guān)的人生關(guān)鍵時刻,弟弟的智商沒有問題,只要題面明確化了,他答題的速度不會遜于別人。宣傳干事的援救之后,弟弟的腦子快速運轉(zhuǎn),須臾,他明確了自己的答案。

“不!我不想留在軍分區(qū)。我要去邊防營。”弟弟聽到自己確鑿無疑的聲音。這是在簡短而深入的思考后的回答。

被卷入這場語言交鋒里的四個人,副政委、宣傳干事、女孩,包括弟弟,都被這回答怔住了。弟弟望著那三人臉上的驚詫,同時審視自己的內(nèi)心,就在這一刻,他把自己全搞明白了。有些事、有些行為,他先前一直糊里糊涂,這時他終于為它們找到了準確的內(nèi)心線索。半年前,幾名軍官到他所在的大學招賢納士,弟弟聽到西藏這個地名就撲向了招募臺。接著下來,作為該大學連獲四年獎學金的優(yōu)秀應(yīng)屆畢業(yè)生,他順利通關(guān),獲準成為一個進藏工作的準軍官?,F(xiàn)在弟弟回想他在報名從軍過程中的積極性,深悉他行動的根本源頭、惟一動力,是西藏這個地名。他生來就有根深蒂固的文學情懷。大學里又被其長期導引,心里慢慢就設(shè)定了在年輕時去遠方邊地生活的綺麗愿望。西藏,這神秘、神奇之地,是他心里的最遠方,只有它才能使他的夢想落到最堅實處。他來到這里,是他的心性決

定的,不是偶然性的,是必然。如今他來了,來到了他心目中的遠方,可是,這遠方里還有遠方,他人生的主旨是去向最遠方,用年輕的籌碼換取最遠方的生活經(jīng)歷,現(xiàn)在有人對他喊停,叫他半途而廢,他絕不能答應(yīng)。盡管在已經(jīng)啟程的這場遠行途中,他已經(jīng)確切感受到了這高原的威脅,而他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悔過的機會,他也不能停止腳步。他必須朝著他人生既定的目標前進,做一個捍衛(wèi)自己內(nèi)心的人。他不要留在軍分區(qū),起碼現(xiàn)在不要,他要去邊防營。

“不愿意留下來?……懂不起!這孩子懂不起!”副政委藏匿了惋惜的表情,笑著掃視眾人。他的兵齡比弟弟的年紀還要大,跟那四期士官相比,他對這高原的理解要更深刻得多,他深知這高原越偏遠條件就越艱辛、生活就越嚴酷,他要挽留弟弟全無惡意?!澳贻p人!有志氣。照你這股倔勁,我相信你會在基層崗位上發(fā)光的?!彼f起了場面話,一方面也是對弟弟這名新軍人作必要的鼓勵。他們集體端起酒杯,以便讓這場延續(xù)了幾分鐘的舌戰(zhàn)鳴金收兵。女孩始終未曾洞察到這其間的輕重緩急,剛才她差點被冷落了,這時她不甘寂寞,再度大呼小叫,卻也恰好用她的活躍將氣氛調(diào)節(jié)到和諧處。

餐畢,旅游團的八人被送往房間休息,剩下的就全部是軍人了,眾人在招待所的院場上站了一會兒。月亮升起來了,但天還沒暗下去。弟弟心緒復雜,數(shù)次窺視副政委。四周圍特別靜。弟弟覺察到副政委的表情不知何時起已變得凝重、內(nèi)斂,也許這才是他最素常的表情。有一陣子,副政委不再說話,就那么背著手,仰著頭,站在眾人中間。弟弟望著他,暗中忖度:在這高原,要像這副政委一樣成為一個大人物,就必須具備極強的抑制情緒的能力。他敬畏地往副政委身邊挪了兩步。副政委一低頭,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了看弟弟。

“慢慢干吧!小伙子?!彼麑徱曋艿?,丟了這么一句話,率先啟步沿著虛白的馬路離去。弟弟其實特別想弄明白他身上的什么東西觸動或打動了副政委,使其會對他產(chǎn)生“扣留”之意,是他使他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頓生憐惜?亦或他只是隨口說說而已?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完全沒能力弄懂這位官至副師級、數(shù)十年如一日與高原為伍的人。

弟弟徹夜未眠。四期士官跟他說過,尤其對剛剛踏入高原的人來說,失眠是高原反應(yīng)的催化劑,然而弟弟無法讓自己不明知故犯。四期士官充當了弟弟這次失眠的催化劑。他跟弟弟住在一間招待房里。他大概急于要在弟弟面前充當高原生活指路人的角色,睡前都忘不了給弟弟羅列幾樁高原特例。這次他的特例已經(jīng)拓展到了高原軍營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他終于摘了墨鏡,靠在床頭瞇縫著眼睛,說到了人與人之間微妙的關(guān)系,為了讓自己所述之事與他的惟一聽眾產(chǎn)生必然的聯(lián)系。他列舉了一個前年從地方大學畢業(yè)入伍的排長因為無力帶好自己人員關(guān)系復雜的排而試圖割腕自盡的事。弟弟對他誘導的聯(lián)想路向全無心理準備,他從來都以為這寂靜的高原里,人與人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和這高原一樣平靜?!霸趺纯赡苣?”四期士官冷笑著說,“你想啊——我打個比方:在內(nèi)地,如果人不開心了,可以去酒吧借酒澆愁,去商場買樣東西哄自己,可以……嘿!和老婆做愛……這里的生活太單一了,誰要是哪天心情不好,連個正常的釋放渠道都沒有。一群男人天天待在一起,看著就煩……”他簡直就是在跟弟弟探討心理學。這高原是催生心理學大師的沃土。弟弟豁然開朗進而對前途產(chǎn)生了豐富、遼闊的想象。當然他的失眠也可能與四期士官的言論無關(guān),而只是純粹的生理預(yù)警——在一個氧氣稀薄之地生活的第一夜,任誰都不易睡著,更何況弟弟這種敏感、細膩之人。那不時襲擊他的黑影在夜里變成了一種發(fā)光體,明明他眼睛閉著,它卻照得他的腦袋一片熾亮。他不斷敦促自己睡去,有一次,眼看著要成功了,卻突然想到了那個睡著后再也沒能醒來的副團長,一激靈就又清醒在了那里。第二天,等他去干部科報完到登上繼續(xù)前行的越野車時,他發(fā)現(xiàn)真正的、更嚴重和全面的高原反應(yīng)在他身上發(fā)生了。

他腦袋發(fā)脹,渾身發(fā)麻,筋肉酸疼,皮膚像給貼上了一層墻紙似的根本不散熱,最終他感覺自己的肉身成了一個不透氣的囚籠。他感冒并且斷定自己發(fā)燒了。四期士官過往的導引詞里當然包括感冒和發(fā)燒的惡果:它們是肺氣腫和腦水腫的前驅(qū)。弟弟坐在越野車的后排,感受著身體的不堪與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悲哀。車在向更高的海拔進軍。要繼續(xù)走六百多公里,才能到達那個邊防營。那里的海拔將超過五千米。這次車上多了兩個人:那位宣傳干事帶了一個攝像師,受副政委之命要一路跟拍完這次行程及這個晚上將舉辦的一場高原婚禮。攝像機始終開著,時不常地對準每一個人。對弟弟來說,它仿佛正挖掘著他內(nèi)心的隱秘。他不敢流露出一絲異常。女孩仿佛是故意要用她的鮮活印照弟弟的孱弱,她竟然越來越熱烈和活躍了,小圓臉上神采飛揚,雙目生輝。她坐在駕駛副座上,卻不斷掉過頭來揮動小肉手向鏡頭擺造型、玩表情。在宣傳干事頗顯深情的采訪下,她更深入地說到了與這高原結(jié)緣的心跡。其實她勇于奔向這高原的內(nèi)心動力并不特異,無非是因了對高原的憧憬、對高原士兵的同情以及隨之而來的愛情的召喚。“我是白羊座的。一般白羊座身體都特棒。除了精力充沛之外,也最具獻身精神。第一個沖上去的,往往是白羊座?!彼@樣剖析自己身上無所不在的熱烈。車子很快從柏油路的國道進入狹窄、顛簸、曲折的沙石路和土路,此后這路途上不再有國道,將一直坎坷下去,女孩好動的身體不時被顛得東倒西歪,她每每因此放聲大笑。弟弟覺得她堪比一個樂在其中的女英雄。

前路愈顯逼仄,但裹擠著這土路的曠野的形貌卻愈益潦草、粗獷?;囊盁o所事事地鋪展在四面八方,最終被幾座并立的大山擋住去路。昨天在沿途還能遇見在荒原上掙扎的零星的灌木和草甸、藏民的村莊和黧黑、干瘦的朝圣者,現(xiàn)在都不復存在。視野里不再有一絲綠意閃現(xiàn)。車輪濺起沙石,撈起塵煙,在震懾了耳膜的同時蒙蔽著視野。偶見干涸的河床,一副破落的殘相。弟弟昏昏欲睡,突然降低的視力使他每每向車窗外張望時,覺得他們的車正在奔向沒有生命跡象的某個外星球。車又撞死了幾只鳥,其中有一只竟然是一只碩大的黑鸕鶿,除弟弟之外的人都因此驚叫了幾聲。漸漸大家都不說話了。有一陣子攝像機被擱到了座位上,連那女孩也沉靜下來,眾人被自己的思緒淹沒。弟弟的瞌睡越來越重,但他牢記著四期士官一再重復的嚴重缺氧狀況下絕不能睡去的話,拒不讓睡眠侵擾他的理智??墒撬麉s只能驚惶地覺察到這睡意憑他一己之力根本無法抵御?!拔依?可不可以麻煩你看到我要睡著的時候推我一下?!钡艿苈牭阶约喝f般無奈之下向身邊那位宣傳干事求助的聲音。他盯著那架幸而沒有對準他的攝像機,覺得被自己的求助聲侮辱了。

“推你干什么?你真怕自己睡著睡著就沒氣了?”宣傳干事是個犀利的人,他雖不算老高原,但在這高原好歹也待了四年,適應(yīng)了它,所以他一定以己度人地認為弟弟的要求實屬多此一舉,于是他放任自己向弟弟開了個玩笑。弟弟的受辱感更甚了,但他此際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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