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蕓菲

老人坐在陽臺上，瞇眼遙望雨前的天空?；秀崩锖孟裼挚吹奖P旋的馴鴿鳴聲穿越天空，雷聲有力地炸響，推車賣冰糕的老人扯過塑料紙。

“爸，進屋吧，外頭多涼。”張子明扶著父親的肩，才始覺他的干瘦。當初把自己扛在脖子上騎大馬的健壯男人，現(xiàn)今竟連骨頭都硌得人手疼。老人轉(zhuǎn)過身，張了張嘴，還沒開口，電話鈴?fù)回０l(fā)響。

張子明剛想過去接，父親忽然用力扯住他，一使勁讓骨節(jié)泛白。老張一點點走過去，屋子里的響聲顯得孤單涼薄?？匆姼赣H把電話放下，不發(fā)一聲地去取大衣，張子明追過去：“出什么事兒了，爸，到底是怎么了?”

老張別了別腰里的牛皮夾：“影廠，倒閉了，前兩天老王跟我提過，我，還不信呢……不信。怎么就那么快呢?那么大個影廠，說話工夫就……就吃個飯，我自個兒去?！崩蠌垊e過頭，繞過電梯，一層層地走下樓梯。老人的腳步很沉。張子明看見父親挺直的脊梁，忽地，模模糊糊的眼睛里浮現(xiàn)出小時候碧藍的天光。

從剛會跑的年齡起，張子明的腳丫就沒離開過影廠，《追捕》，《卡桑德拉大橋》，《陽光下的罪惡》，從院子里招呼一幫皮孩子們就往影廠二樓的放映廳奔。板凳都給他們磨得泛出油光，一遍遍地看，直到最小的細節(jié)都深刻在了腦里，直到幾十年后的現(xiàn)在一想起來，還胸口熱乎得發(fā)脹。夏天里影廠墻壁上的爬山虎，蔭綠了童年。

張子明走到陽臺上，看見高樓緊挨著豎在眼前，忽覺身體發(fā)軟。他扭頭在花盆里嗅取瘦弱的香氣。

老張走在車流不斷的街口，突然忘記何去何從，年輕時候的擁擠的自行車，滿眼的青灰色衣裳，都變了模樣。幾年前退休的時候心里也是空落落的，卻不像現(xiàn)在幾乎發(fā)了慌，手心里滿是汗。這大半輩子過去，還以為激動、悲痛之類的詞早就遠了。老張走得太急，路旁的什么也都像混沌一團，全都看不真切了。

影廠的墻還是鉛灰的，貼了些早就褪色起角的海報，風(fēng)吹過去，嘩啦啦地響成一片。“還跟當初一樣，真是，多熟悉的聲響。”老張將海報小心地揭下來，不敢使一點兒大勁，一張張疊著，卷好。剛抬頭，就看見了老同事：“走，進去，咱們好歹也算聚了一回……”老張埋下頭，聽見老同事調(diào)侃的聲音：“你看你，怎么還跟當初一個樣，干啥事都低個頭，腰倒是從來筆筆直，就屬你勤快……”

十幾張桌一鋪開，人都鬧哄哄地說了起來。老張走到存片室，鑰匙擰不大動。門一開，就看見成排的膠片擱在柜子上頭，一摸就粘了一手的灰，老張想取下一盤，發(fā)現(xiàn)自己真是老了，幾乎都拿不動?；卮髲d的時候，大家都靜靜地，有人張口想說什么，卻沙啞了聲音……

鐵門被拉上，尖厲地發(fā)出聲音，老張才緩過神，望著鐵門上的封條。他突然后悔沒再轉(zhuǎn)一次放映機……

回家的時候，太陽都落了山，屋子里紅慘慘的一片。老張坐在沙發(fā)上，陷下去。他摸索著腰上的牛皮夾，卻發(fā)現(xiàn)腰間空落落的，老張抖著手起來，屋里屋外地找。張子明看見父親又穿上大衣，像是要出門，“什么急事兒啊，才剛回來，這天都快黑了?！崩蠌垳艘粫海瞪砻撓麓笠拢骸靶|西找不著了，算了，沒啥?！?/p>

早上的時候。張子明看見父親屋子里臺燈還亮著，走過去剛想關(guān)?？匆娮郎瞎ふ囊粡堄布埰t底黑字，《大鬧天宮》，日期，票價，唯獨鬧字少了個點，碳素筆寫的，墨水還沒干。

張子明眼前浮現(xiàn)出自己看第一場電影時的情景，翻江倒海的孫猴子讓自己興奮了一整天。那是什么時候，自己和父親，鄭重其事地買了兩張票，看了人生里第一場電影。之后，父親便從印刷廠轉(zhuǎn)到了電影廠，自己天天有了電影看，招攬伙伴時驕傲得像坐擁天下。父親在后面轉(zhuǎn)動著機器，看自己的背影都會微笑。

張子明為父親掖好被子，看他衰老斑駁的臉，忽然聽見父親低啞的笑聲，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好夢，竟像個孩子一樣高興。自己也笑了起來，他輕輕地在床邊躺下，像小時候一樣摸著父親厚實的耳垂。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