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建國

一

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說不清楚的。臨近初中畢業(yè)，我的情緒變得煩躁不安，說話也粗魯起來，總想找個機(jī)會發(fā)泄一下?？傊粲?、毀滅欲極強(qiáng)。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大概活該是周紅梅倒霉。在那個血一般的黃昏，我漫步在校園附近的田野上。我將兩手插在褲袋里，像憂郁的詩人在炊煙裊裊的鄉(xiāng)間的田埂上來回踱著，做沉思狀，做痛苦狀。

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周紅梅從夕陽那端走來。晚風(fēng)將她長長的秀發(fā)吹拂飄散，像電影中的慢鏡頭。一般人都認(rèn)為她很美，可惜我并不欣賞。我總覺得她有點做作，一個華而不實嘩眾取寵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賣弄風(fēng)騷者而已!我生來就對女孩子有一種本能的厭惡感。我有我的志趣。班主任說憑我的才氣，考個重點高中將來考個重點大學(xué)是不成問題的。我爸爸媽媽都是高級工程師，看來后繼有人了。所以，我是屬于高貴的“重點”的血統(tǒng)，我對一切有輕浮的言行舉止的男女老少都不屑一顧，我的自我感覺一直空前良好。但面臨畢業(yè)考試，又怕失去這些一直空前良好的自我感覺，只許成功的意念像毒蛇吞噬著我的心，像烈火在我胸膛里燃燒。我為了考重點高中將來考個……要誓死排除一切雜念，對一切誘惑都迎頭痛擊。

所以，當(dāng)周紅梅快活地哼著小曲向我飄來的時候，我毅然別過臉去，我想我是夠男子漢的了。

“喲，”周紅梅不無夸張地叫道，“我們的大才子也在這兒哪!”我昂首挺胸，做遠(yuǎn)眺狀。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

“馬偉，我舅舅剛給我搞到一套《初中數(shù)理化解題大全》。”周紅梅故作神秘，“一套五冊，最新解法，一套在手，百戰(zhàn)百勝。想看嗎?”

我心頭一顫：在我的幾個大書櫥里。還沒有這一套書呢。但我故作瞧不起的神態(tài)：“我的資料多著呢。各種版本都有。你別想拋磚引玉了。嗯!”

“不看拉倒，”周紅梅氣呼呼地說，“我還不愿給別人看呢!”

“那，”我雙手抱胸，“為什么只給我看呢，想拉攏我嗎?”

“放屁!”她帶著哭腔，“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要拉攏你!”她扭頭就走。

“站住!”被她一罵，我反而清醒了一半，“開個玩笑，何必當(dāng)真呢!給我看看，明天就還你，行嗎?”

“可以?！彼樕下舆^一絲微笑，“不過，書在我舅舅家里?！彼ǘǖ赝遥懊魈焓切瞧谔?，你愿和我一起去拿嗎?”

“一起去?”我心虛了，但男子漢的豪氣克服了這一閃念。“下不為例就是了?！蔽蚁?。

“好，去吧!”我果斷地?fù)]揮手，像出征的勇士。周紅梅沖著我奇怪地笑了笑。

“回眸一笑百媚生?！蔽翌^腦里忽然冒出一句古詩。

二

星期天這天的經(jīng)歷。對我有一種全新的感覺。我是抱著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的原則和周紅梅一起去她舅舅家的。

星期天真熱鬧。陽光很亮，很刺眼。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星期天了。我擠上公共汽車?yán)瓎胃芩频臄D了一站又一站，擠出一身臭汗?！榜R偉。下一站就到。”周紅梅被擠在另一邊像外星人向我發(fā)出指令。車還沒停穩(wěn)，我就橫沖直撞，跳將出來。

周紅梅指指前面：“就到了?！?/p>

望著“迷你茶座”的招牌，我遲疑了。

“我舅舅是開茶座的個體戶，”周紅梅解釋說，“家就在這兒。”

一進(jìn)屋，我就感覺與外面的世界不同。柔和的音樂，忽暗忽明的燈光。幾排雙人茶座上，幾對男女低言細(xì)語。一個打扮得妖艷的女郎抓著麥克風(fēng)在邊搖擺邊演唱，像啃著山芋，誰也聽不懂歌詞。

周紅梅的舅舅笑著迎上來：“怎么，也想嘗嘗坐茶座的滋味?”

周紅梅臉紅了：“別啰嗦，我是來拿書的?！彼D(zhuǎn)向我，“介紹一下，這是我班的大才子馬偉先生。”

“噢，久聞大名，”舅舅伸出纖細(xì)的手，金戒指閃閃發(fā)光，顯得俗不可耐，“全市數(shù)學(xué)冠軍，是吧?”

我勉強(qiáng)伸過手，握了握，矜持道：“那是過去的事了，不足掛齒，不足掛齒。”

舅舅仿佛因為我和周紅梅的到來而感到蓬蓽生輝。他把書用報紙包好遞給周紅梅，喊服務(wù)小姐送來兩杯咖啡、兩盤蛋糕。我急著要走，這個地方，爸爸媽媽是絕對不允許我來的，何況還有個女同學(xué)，倘若被熟人看見了，還不知會演繹出多少荒謬的故事來呢。盡管我肚皮確實餓了，口也確實干了。

“吃完就走。怎樣?”周紅梅膽怯地望著我，“反正一會兒工夫。”

“好吧。”我無法拒絕。我大大咧咧地坐在雙人茶座的一側(cè)，周紅梅坐在另一側(cè)。她專心致志地小口小口地喝咖啡、吃蛋糕；我則大喝大嚼，想盡快離開這里。

這時樂聲大起。似乎刮起了大風(fēng)。那歌手唱起了《黃土高坡》。她穿得雍容華貴。忽而絕望地嘶叫，忽而輕飄飄地嗲聲嗲氣，聽得我身上直起雞皮疙瘩?！罢罩业母G洞，曬著我的胳膊，還有我的牛跟著我……”我想牛跟著你非餓死不可。這時我忽發(fā)奇想，幾步走上前，像紳士鞠躬致意，樂聲戛然而止，客人們都看著我。那歌手吃了一驚。往后退了一步。

“請問小姐，”我奇怪我的聲音如此彬彬有禮，“你去過黃土高坡嗎?你知道黃土高坡的情景嗎?”我忽然想和她吵架?！包S土高坡的婆娘們曬黑了臉皺緊了眉為憂愁和貧窮而累彎了腰。應(yīng)當(dāng)唱得深沉而質(zhì)樸粗獷，哪像你這樣輕飄飄軟綿綿的!”其實。我也沒去過黃土高坡。

那歌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忽然掩面而去。

周紅梅急忙一手抓起書，一手拉著我，喝道：“快走!”我下意識地跟在她后面奔跑。一直跑到一個巷口，周紅梅才停下來，喘著氣說：“你把我舅母給氣走了?！?/p>

“啊?”我知道闖禍了，“她是你舅母?”說罷，我們倆相視，不禁哈哈大笑。

這一天，是我三年中最開心的一天。

三

萬萬沒有想到，新鮮的感覺沒能維持多久，借書之行居然引起一場風(fēng)波，而我也陷入深深的痛苦自責(zé)之中。

首先是星期一早上的晨會課。班主任訓(xùn)話了：“我們都面臨畢業(yè)考試，不能分神，你們能做到么?”班主任莊嚴(yán)地掃視了全班，在我臉上停留片刻，大有恨鐵不成鋼之意，似乎我這個得意門生從此不想“重點”了。我愧疚地低下頭。班主任莊重的聲音在教室上空回蕩：“據(jù)我所知，昨天居然還有人雙雙地去逛茶座?！苯淌依秫f雀無聲，“這地方是我們初中生去的地方嗎?!”

情報準(zhǔn)確無誤。我想我被陷進(jìn)這漩渦中了，麻煩來了。班主任都知道了，爸爸媽媽還能不知道嗎?

果不其然，晚上一到家，家中氣氛莊嚴(yán)肅穆。爸爸斜躺在沙發(fā)上，在用電動剃須刀刮永遠(yuǎn)刮不完的胡子。這是爸爸發(fā)火之前的習(xí)慣動作。媽媽好像剛剛哭過，看見我進(jìn)來。眼光像探照燈在捕捉一個可疑的目標(biāo)。

媽媽上廚房端來煎好的三個荷包蛋一杯酸奶，叫我先吃下去再說。我硬著頭皮吞下去了，抹抹嘴。

“你們班主任告訴我了，”媽媽斟字酌句，“那周什么梅沒有父親，舅舅是個個體戶，她靠舅舅接濟(jì)著。媽媽是擺水果攤的?！睓n案查得一清二楚，不愧是高級工程師，懂得信息的重要。

“她舅舅有最新的香港出的《初中數(shù)理化解題大全》，”我低聲道，“一套呢?！卑职值碾妱犹觏毜逗鋈徊豁懥?，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初中數(shù)理化解題大全》我們可以想辦法搞嘛，”媽媽提高了

嗓門，“可你怎么能到那種地方去呢!”我聽見爸爸“哼”了一聲，好像在蔑視一個艾滋病患者。

“好了，好了!”媽媽和解似的說，“偉偉說，下次不去了，啊!”像哄小孩子似的。

媽媽的眼角閃著慈愛的淚花，鬢角又添了幾根白發(fā)。哦，媽媽。我忽然恨起周紅梅來，是她使我誤入歧途的。為了“重點”，我不能再糊涂下去了。男子漢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來，我的豪情壯志又沖入云霄了。

我乖乖地來到我的書房啃ABCD了。我沒有爭辯。我沒有勇氣爭辯。因為我無法說清楚。

四

事情并不這么簡單。第二天。當(dāng)我懷著走出深淵的輕松感走進(jìn)學(xué)校的時候，布告欄前擠滿了人。人們見到我來了。仿佛避瘟疫似的紛紛走開。蓋著校長鮮紅大印的《布告》，白紙黑字，歷歷在目：

布告

經(jīng)查，初三(1)班周紅梅同學(xué)在星期天帶男生××逛茶樓，違反了學(xué)校規(guī)定。為嚴(yán)肅校紀(jì)，茲研究決定，給予周紅梅同學(xué)嚴(yán)重警告處分。此布。

“這不公平!”我大聲喊道，真想一把將《布告》撕掉。剛轉(zhuǎn)身，只見周紅梅臉色蒼白地站在我的身后。

她聽到我的喊聲，一陣驚喜，臉上泛出紅暈：“馬偉，我們?nèi)ソ忉尅＿@不公平!我們沒有逛茶座，我們只是去拿書，是吧?”她是那么焦急。

“我們?”我忽覺失言，“我剛才說什么了?”

“你不是說，這不公平嗎?”她認(rèn)真地說。

“不!”我冷冰冰地，“我是說作繭自縛!”

“你!”她不相信地定定地看著我，很失望地吐出兩個字，“你!好……”然后捂著臉哭著跑走了，仿佛受了傷的小貓似的。

一雙溫暖的手按住了我的肩，我轉(zhuǎn)身一看，是班主任。我慚愧地低下頭。

“別難過，”班主任勸我說，“反正周紅梅成績最差，上高中沒指望。處分她，也是出于無奈，殺一儆百嘛。關(guān)鍵是穩(wěn)住你們這些學(xué)習(xí)尖子生的情緒?！卑嘀魅握Z調(diào)里洋溢著慈愛之情。

我邁著并不輕松的步伐跨進(jìn)教室。嘈雜的讀書聲突然停止，同學(xué)們都向我行注目禮。我發(fā)現(xiàn)這些目光不像以前那是崇拜的、嫉妒的、愛慕的——那是我司空見慣的；今天這些目光帶著鄙薄、不屑一顧和幸災(zāi)樂禍。我故作鎮(zhèn)靜地聳聳肩，走向座位。我習(xí)慣地向前座看去，周紅梅的位子是空的。我一愣，她上哪兒去了?

我翻開她借給我的《初中數(shù)理化解題大全》，卻怎么也鎮(zhèn)靜不下來。上課鈴響了，老師講的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腦子里一片空白。

晚自修，班主任平靜地宣布：“周紅梅同學(xué)退學(xué)了?！蔽铱吹贸?，他好像卸了一個沉重的包袱，顯得很輕松，“她說她確實跟不上，不如早點到舅舅茶座里掙點錢。我以為這是很明智的選擇。在座的同學(xué)可不同。有的人考重點是大有希望的?！蔽蚁胝酒饋碚f些什么，遇到班主任威嚴(yán)的目光——我的勇氣便云消霧散了。

從此，我似乎背上了一個沉重的包袱。這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了，我像在做夢，在哭泣……

我又氣又急。無奈地大哭起來……

“好，醒了!”我忽然聽到爸爸的聲音。

睜眼看去，媽媽也在床前。她摸了摸我的額頭，好溫柔的手；她還不放心，用她的額來靠我的額，我不自然地別過臉去。

“偉偉，”媽媽說，“你臉色多難看，晚上把我們都哭醒了。哪兒不舒服?”

我掩飾著說：“沒，沒什么?！蔽乙还锹蹬榔饋恚皨寢?，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可痛苦的負(fù)罪感纏繞在我心頭。

我像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

五

好不容易盼來星期天。我吃過早飯，將《初中數(shù)理化解題大全》塞進(jìn)包里，準(zhǔn)備去找周紅梅還書。說實在話，我想看看她，向她道歉，否則我一輩子心靈得不到安寧。

我得先請假，告訴媽媽班主任約我去解數(shù)學(xué)難題。媽媽疑惑地說：“上星期天也是說解題，后來班主任來找你，你根本沒有去，結(jié)果惹出亂子。你別又騙媽媽吧?”

“班主任來找過我?”我猛然回頭。

“是的，”爸爸陰著臉，“后來他在街上碰到你的一個同學(xué)，說在‘迷你茶座看見你和周什么梅……”

“那同學(xué)是誰?”我怒從心頭起。

“這你就別問了，”媽媽嘆了口氣，“你快去快回!”

我如特赦犯人一般，溜出家門?！拔ｋU的年齡!”爸爸嘟噥了一句。

星期天照例很熱鬧。陽光很亮，很刺眼。汽車?yán)嚷曎u棒冰的敲擊聲自由市場的叫賣聲紅男綠女談笑聲商店茶座的音樂聲交織在一起，組成一股奇特的聲浪。我不想擠公共汽車。我面無表情地往前走，可能樣子像一條來自北方的狼。

到了“迷你茶座”，先是周紅梅的舅母瞥見我，我還有點怕她罵我上次拆了她的臺呢，可她卻笑吟吟地說我很有音樂天賦，希望我今后多提寶貴意見。接著周紅梅的舅舅走過來，和我握了握手，但很勉強(qiáng)。我說明來意，左盼右顧不見周紅梅的身影，她真的躲起來不見我嗎?舅舅收下了書，告訴我：“紅梅轉(zhuǎn)到二中了。我給二中贊助三千元，讓她再讀一年初三?！彼c燃一支煙，“這書是我托朋友從香港搞來送她的，她說她成績反正不好，給馬偉看能派上用場。不過，昨天她告訴我，如果你來還，就收下?！彼α诵?，對周紅梅滿懷信心，“現(xiàn)在，對紅梅來說，這書也能派用場。你說是嗎?”他狡黠地眨眨眼，“當(dāng)然，你如果想要的話，我可以再搞一套給你?！?/p>

“謝謝!”我禮貌地告辭了。周紅梅舅母的《黃土高坡》又唱起來了：“不管是西北風(fēng)還是東南風(fēng)，都是我的歌我的歌……”歌聲中果然去掉了華麗、浮躁，多了點質(zhì)樸、真情，我想。

我?guī)е涿畹你皭澴叱觥懊阅悴枳?。空氣中傳來韋唯那磁性、寬厚而又略帶憂傷的歌聲《讓我再看你一眼》：“讓我再看你一眼，不知何時才能相見……讓我再看你一眼，我要把你記在心間……”

我沒有遇到周紅梅，我真想再看她一眼，盡管以前對她都是不屑一顧的。究竟是為什么，這事情我也說不清楚。

外面的陽光仍然很亮，很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