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芳
他期望著兒女們在幾十年之后談起父親時,想到的不是他的疼愛或縱容,“而是會想起某一首詩,某一句話,或者是某幾個字”。
“你將來要做什么?”
“我要做一個‘達人?!?/p>
“那太好了?!甭牭竭€在念小學的兒子給出這番答案,臺灣作家張大春按捺住欣喜,以不放過任何一個教育機會的習慣,給兒子講了一通“達人”的來歷:
“這個詞最早見于《左傳·昭公七年》:‘圣人有明德者,若不當世,其后必有達人。意思是相對于圣人的人—— 能夠通明(理解甚至實踐)圣人之道的人。
此后不同的思想傳統(tǒng)使這個詞顯示出不同的趣味和價值……在21世紀,‘達人則專用于指代某一行業(yè)或者技能領域的專家……”
“所以,”張大春終于扯回正題,“無論你要做‘汽車設計達人還是‘建筑達人都可以,但是要做這些事總要會畫設計圖吧?總得手眼協(xié)調(diào)好吧?……是不是應該從現(xiàn)在開始把字寫好,從小訓練訓練這些感覺形式呢?”
“不用這么復雜吧?我要做的是太上隱者的‘答人,你不是會背嗎?”兒子非常認真。這次輪到父親瞠目結舌。
那首唐代太上隱者的《答人》詩是這樣寫的:“偶來松樹下,高枕石頭眠。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薄瓉韮鹤幼畲蟮睦硐胧遣挥蒙蠈W,天天睡大覺。
不過張大春自認工夫并未白費,孩子會在以上那番話里得到一些對文字好奇而窮究的樂趣。他期望著兒女們在幾十年之后談起父親時,想到的不是他的疼愛或縱容,“而是會想起某一首詩,某一句話,或者是某幾個字?!?/p>
基于這樣的未來圖景,在兒子上小學、女兒剛上幼兒園的時候,張大春就想方設法開展他的啟蒙教育,在孩子打鬧時講一講“鬧”,在兒女爭吵時講一講“讓”,在一個懷著美夢醒來的早晨講一講“夢”。
這樣講了89個漢字之后,孩子們已有了自己認字、學習的能力,他再也找不出什么字可講。于是將此前每個字的故事結集成書,取名《認得幾個字》。繁體版獲臺灣2007年誠品選書、金石堂年度影響力選書等推薦。2009年8月,簡體版在上海書展首次亮相,即登“上海書展十大好書”榜首。
每一個字都有生命
“這是一本有體溫的書,文字學的體溫。當年章太炎先生教小學(文字學—— 記者注),也是有體溫的,推翻帝制的革命熱血體溫?!卑⒊窃诮o這本書作序時這樣寫道。
然而,認識這么些漢字究竟有什么用呢?
在8月中旬北京的讀者見面會上,張大春在宣紙上持筆一揮,寫出一個“粗”字,說這個字另有三個異體字,在座的讀者誰能說出一種,就可獲贈一本書。
這很像魯迅小說里面孔乙己的派頭,他也調(diào)侃道,“據(jù)我所知,‘茴字的四種寫法不是同樣的意思,中國字里真正一字四體的只有‘粗?!?/p>
讀者里只有一個人報上“麤”字,立即獲書。之后張大春從容地將其他二字寫出,解釋不同的字何以都做“粗”意解釋,順帶講出識字的功用:“慣用簡體字的朋友如果能多認得幾個繁體字,會讓你對文字發(fā)展過程里的歷史背景知識豐富起來,重要性遠超過單字的對錯與否,是一種全新的認識文字乃至認識歷史的邏輯方式?!?/p>
在他看來,每一個字都有生命?!八鼈冊谇О倌陙砹髯兊倪^程當中,經(jīng)歷著和人生差不多的生老病死。有些字生下來就流行,有些字可能過一段時間就沒有人用它甚至消失了?!?/p>
有些字就地死亡,比如古書里大部分筆畫繁復且意思狹小的字;有些字死而復生,比如原意為光明的古字“囧”,現(xiàn)在成了窘迫之意;還有的逆生命規(guī)律而來,“越長越小”,比如“娃”字,漢代時代指美女,唐宋時期成了少女、小姑娘的代稱,元明以后年齡降為兒童,到今天則基本用于嬰幼兒了。
“文字的歷史就是字被人類侵害的歷史,因為人要求方便,要求溝通的愉快,這些字在人的蹂躪之下有種種變化,這時繁體字會帶給我們豐富的訊息?!彪m然如此,他說自己也不排斥簡體字,無論簡繁體,只要可以互通就沒有大問題。
“臺灣有一批人,碰到繁體字的優(yōu)勢不吭氣,不會說咱們中國文化如何如何;他只說簡體字的弱勢,筆畫少,文化層次又低。其實如今的繁體字中也有許多是已經(jīng)簡化了的,比如‘行,繁體、簡體一模一樣,可是使用繁體字的人如果寫行草他就寫兩豎,那就是簡體字,你能接受這個字,為什么不能接受1949年以后大陸發(fā)展的簡體字呢?”
臺灣作家里的“孫悟空”
許多張大春的忠實讀者,似乎不能接受心儀的作家出這么一本“小書”。
這位被稱為“頑童”的52歲男人,素以小說寫作技法多樣、純熟而著稱。莫言曾說他“像是《西游記》里的孫悟空,是臺灣最有天分、最不馴、好玩得不得了的一位作家”。
“對我來說,寫東西這件事,是因為不會做別的?!彼昧嗽S多作家都會講的說法,同時把這個職業(yè)選擇歸結為從小養(yǎng)成的一個怪習慣:從很小的時候起,在小胡同里跟他人并行走路時,只要走到任何一個可以拐彎的胡同里,張大春就拐彎,朝前狂奔二十幾步,接著再往前走。張大春總假想后面的人會發(fā)現(xiàn)這小子跑得真快,或者想他是不是有特異功能。
“長大了,就知道其實人家不會這么想,可我?;拥男睦磉€是沒變,怎么辦?我選擇了寫作。小說寫作逼迫我去想象別人是怎樣獲得驚奇、懸疑的滿足,獲得被欺騙或是被愚弄的樂趣。大家不喜歡被欺騙或被愚弄,但我認為恰恰相反,甚至到最后明了的那一剎,人會有一種快感。所以寫作的時候,我就變成喜歡玩一些不一樣技術的人?!?/p>
因此,他以“大頭春”之名寫了《少年大頭春的生活周記》、《我妹妹》,從少年視角反映時代變遷;《大說謊家》將每天最精彩的時事新聞變成小說故事,每日連載;“春夏秋冬”系列,仿效卡爾維諾搜集民間故事的做法,找出中國歷史中諸多不為人所知的故事,以四種不同的筆法將其改頭換面;《城邦暴力團》則玩起了武俠,且效仿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只寫一天一夜的故事,被香港作家倪匡稱之為“金庸之后最精彩的武俠小說”;而早期的小說集《公寓導游》里,意識流、魔幻、黑色幽默、仿新聞體……不一而足,帶著“炫技”的成分。他回憶,臺灣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頗為流行“昆腔和馬派”——昆德拉和馬爾克斯,“有人認為小說家要從向前輩的學習和模仿開始,我也寫了幾篇,但是一個游戲規(guī)則一旦嘗試過,第二次再玩就不耐煩了。”
90年代中期,他停止了各種技法的嘗試,寫出文學理論著作《小說稗類》,梳理古今中外名家小說,被梁文道稱為“講小說的書比小說寫得還精彩”。這也是張大春在大陸出版的第一本書。
寫作之外,他還做電臺主持人。電臺做了十載,聽了無數(shù)名流和普通人的心聲后,他轉(zhuǎn)向自己的父母與整個家族,探尋自己未曾真正了解的遙遠故鄉(xiāng)。2003年,他推出家族史小說《聆聽父親》,用最洗練的筆墨,刨除一切虛化和花招,以所謂“一筆勾魂”的寫法,再一次引起文壇矚目。
阿城讀完此書,對他說了一句:“之前你用勾拳比較多,現(xiàn)在改用直拳了,直接打到了人心臟上。”
纏附于歷史中的家族命運
1997年除夕夜,張大春的父親意外摔倒,從此再沒站起。摔倒后的父親對他說:“我大概是要死了。可也想不起要跟你交代些什么,你說糟糕不糟糕?”
坐在病床前,看著父親睡得像石頭一樣的病體和偶爾痙攣一下的腿,張大春萌生了寫作的念頭,把父輩的故事、這個家族幾代的歷史,說給彼時尚不存在的兒子聽。時年40歲的他,決定擔起身為兒子和父親的雙重使命。
“住進一個沒有命運也沒有浴缸的房子”,這句從孩童口中聽來的話,被他加上自己的注腳——“好逃避人生的巨大與繁瑣”,成為整本書的題眼。
書中,他寫了要辦義學卻被騙走田契的高祖,11歲站柜臺、15歲當掌柜的曾祖,以“餃子,豬肉餡兒的要和韭菜,牛肉餡兒的要和白菜,羊肉餡兒的要和胡蘿卜”為家規(guī)的曾祖母,遇人則疑、遇事則怒的祖父,善于解夢和預言的祖母,還有從山東濟南輾轉(zhuǎn)到臺灣的父親,拉著二胡唱著“這一班虎將哪國有”死在戲臺的大大爺,游歷大江南北、說話如同啞謎的五大爺,將家事整理出兩三萬字《家史漫談》的六大爺……
所有人的命運都佐證著張大春父親說的那句話,“大時代就是把人當玩意兒操弄的一個東西”。
“我在臺灣出生、長大,正因為這樣,會促成我的好奇。比如,為什么我娘講話始終是山東土話,為什么我爸爸就土話和普通話都可以講?”
帶著這樣的異鄉(xiāng)情愫,1988年4月,在臺灣解嚴剛剛幾個月后,張大春只身回鄉(xiāng)。山東濟南的老宅子里,大門、二門上依舊掛著早先的匾額“齊莊中正”、“文理密察”,都是《中庸》上的句子。面對這兩塊躲過了抗戰(zhàn)、躲過了內(nèi)戰(zhàn)、躲過了“文革”的匾額,張大春淚眼模糊。
《聆聽父親》于2008年引進大陸出版,成為中國圖書評論學會“2008年十大圖書”之首,并入選“30年30本中國最具影響力的文史讀物”。
世界不一樣了,文字這個行業(yè)也不一樣了
“在《認得幾個字》即將出版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這本書應該視作是《聆聽父親》的續(xù)集。這里包括了我作為一個被聆聽的父親,也包括了前頭那本書里敘述的老頭,我也聽他的,無論玩笑、刺激還是教誨?!?/p>
而每一個字都與一連串故事相關的學習方法,正是父親教授給張大春的。小時候,他常常在過年時跟著父親在縱橫如棋盤的巷弄里散步,經(jīng)過某家門口便稍一停留,看看人家的春聯(lián)寫了些什么。
他最早認識的幾個字就是自家門口的對聯(lián):“一元復始,萬象更新?!备赣H總是拿這些字做材料,一個字配一個故事,“他有一個特長,隨便什么書拿起來都看,這個對我影響很大 ”。
在張大春印象里,父親最常說的幾個字就是“查查字典”,很多時候,“字典”甚至是書籍的代名詞。“我就親見過不止一回。當他說‘查查字典罷!之后,立刻從搖椅里站起來,回身就書架上拿下《二十五史》的某一分冊……”張大春在《認得幾個字》的自序中寫道。
“我們家現(xiàn)在很好,通常每個周末,一定有一段時間,突然你會發(fā)現(xiàn)四個人,四個角落,四本書。沒有人特定去發(fā)起,說我們現(xiàn)在來讀書吧,沒有。這個是家傳。”
他原想將父親的教育方法復制到兒女身上,卻發(fā)現(xiàn)環(huán)境變了。
原計劃,兒子5歲時,張大春要讀《西游記》和荷馬史詩給他聽,結果一項也沒實現(xiàn)?!拔疫€沒講到孫悟空到斜月三星洞,跟著老道士學功夫,兒子就問我說:為什么還沒有講到汽車?我只好說,算了?!?/p>
“社會不一樣了,世界不一樣了,文字這個行業(yè)的諸多細節(jié)和本質(zhì)的東西也不一樣了?!彼⒉黄诖优畬碓谖膶W道路上有什么造詣,“這一行—— 過去我們想象中的或者我們經(jīng)驗中的——呈現(xiàn)出的風貌,未必在他們成長以后還是那樣,或者還是那么值得付出?!?/p>
他舉了個例子:“設若將來的很多作家都得要像郭敬明一樣,隨身帶著化妝師、助理,有經(jīng)紀人,出入前呼后擁……我怎么能期待我的孩子將來要這樣呢?我并不是說這樣不好,但這起碼不是我理想的藍圖里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