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角巖
一
紅秀的第一次嘔吐發(fā)生在上語文課的時候。
那時,李老師正在聲情并茂地給五年級學生們講解史鐵生的《母親的懷念》。李老師發(fā)現(xiàn)紅秀總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于是點了紅秀的名。
“紅秀,我剛才講的什么?”
紅秀不知所措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低垂著頭,臉騰地紅了——她壓根兒沒有聽進去老師在講什么。
看她的窘樣兒,全班同學便轟地笑了起來。李老師批評道:“紅秀,不是我說你,你爸爸媽媽打工掙幾個錢供你讀書,不知道有多艱難,你怎么就不爭氣?”歇一口氣,李老師又說:“算了,你把課文朗讀一遍吧。”
“無論遇到什么打擊,無論遇到什么挫折,都要堅強地活、好好地活,不僅是活著,而且要活得精彩,活出味道,為自己,也為愛自己的親人……”當紅秀用生澀的普通話讀完這一段課文的時候,突然感到胃里有一種想嘔吐的感覺。她停頓了一下,準備凝聚精神把課文讀下去,但是她沒有做到,因為這時有什么東西從她的喉嚨深處沖上來,噎住了她,她眼睛不由得朝上翻轉(zhuǎn)著,眼淚涌了出來。幸好她只是干嘔了一陣子,吐出了幾口清水。
李老師抱怨道:“你到底怎么了?坐下吧,我們繼續(xù)上課。”
紅秀坐到了椅子上,這種尷尬總算過去了。
下午上自然課,李老師帶學生們到學校附近采集標本,讓學生們認識各種植物并了解它們的生物學特性。紅秀最喜歡的一種植物是白槿花。這種灌木極易成活,路邊到處都是,農(nóng)戶常常栽植它做園子的籬笆。這個季節(jié)白槿花正開放,它的花瓣很小,不怎么起眼,但是有一種淡淡的清香。紅秀采集了一些白槿花,編織成一只花冠,戴在頭上,幾個要好的女孩子便湊上來瘋瘋趕趕,這時紅秀再一次感到要嘔吐了。她連忙蹲到路邊,終于傾泄而出。
李老師從衣袋里將自己的手絹掏出來遞給紅秀揩嘴,還摸了摸紅秀的額頭:“你怎么了?是不是生了病?”
李老師的家在鎮(zhèn)上,周末時李老師正好要回家去跟老伴兒一起過周末,所以她決定帶紅秀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去檢查。李老師讓紅秀回家給她婆婆打個招呼再跟她去鎮(zhèn)上。于是紅秀回了家,家離學校不遠,家里只有一位快八十歲的婆婆和叔叔田學斌。田學斌去碎石場干活了,這會兒不在家。紅秀給婆婆說了一聲,便回到學校,跟李老師一塊兒出發(fā)了。
嘔吐,這是什么病?李老師懷疑是不是胃病。到了鎮(zhèn)醫(yī)院,門診室里的一位老中醫(yī)給紅秀把了脈,卻不說什么,而是把李老師帶到另一間沒人的辦公室。這位老中醫(yī)是認識李老師的,他們是街坊,多少年的熟人了。老中醫(yī)對李老師說:“這個孩子是你什么人?”李老師說:“是我的學生,怎么啦?”老中醫(yī)說:“見鬼,我怎么評出來的是喜脈?”李老師吃了一驚:“不會弄錯?”老中醫(yī)搖著頭說:“我評了大半輩子脈了,連喜脈都會弄錯?
二
紅秀讀四年級時夏季的一天,她回到家里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家里多了一個人,樣子還算清秀,身材單薄,正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吃著婆婆為他煮的苞谷棒子,看到紅秀回來,主動地跟紅秀講話:“這是紅秀?都長這么大人了!”
紅秀不知該怎么回答。這人看起來眼熟的,但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婆婆臉上呈現(xiàn)出少有的明亮的笑容,對紅秀說:“這是你的叔叔,他提前回來了?!?/p>
紅秀想起來了,兩歲前見過叔叔的,記憶自然是十分模糊。紅秀只好怯怯地喊了聲“叔叔”。田學斌見到侄女長這么大了,也有幾分激動,感慨萬端,連忙放下手中的苞谷棒,把紅秀摟進懷中,在紅秀的臉上親了一下。紅秀對這種親熱有些不太適應,從叔叔的懷里掙了出來。
紅秀的家庭作業(yè)自爸爸媽媽到廣州后便沒有人輔導,婆婆不識字。田學斌便主動地湊攏來檢查紅秀的作業(yè)。紅秀疑惑地問:“你會做?”田學斌說:“你別小看我呀,我是當過老師的人哩,如果我不耽誤這些年,說不定現(xiàn)在正當著你的老師?!奔t秀做錯的作業(yè),果然田學斌就檢查出來了;或者她不會做的習題,果然田學斌就輔導她做了。紅秀的臉上便有了幾分敬佩,田學斌則很興奮。
紅秀有些不習慣的是,紅秀從前做完作業(yè)后一個人守著的電視機被叔叔霸占了。田學斌除了守著電視機,無事可干。他也很少出去串門。
其實,紅秀不光是喜歡看電視,喜歡動畫片,在紅秀的眼里,電視機就是爸爸媽媽。這臺二十九寸屏幕的大彩電,在這個村里算是很醒目也很有名氣的了,是田學武三年前買回來的,為的是讓紅秀在家里有電視看,一來不會感到寂寞,二來在同齡的孩子們面前有優(yōu)越感——村里的孩子們家里多數(shù)還是黑白電視機。那年臘月二十七紅秀和媽媽一起到船碼頭上去迎回爸爸田學武的時候,看到田學武從江輪上搬下了這臺彩電,當時紅秀高興得跳了起來,還好好地親了爸爸一口。有了那臺大電視機,那個春節(jié),他們一家人守著好好地看了一回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一家子都幸福得什么似的。雖然紅秀知道爸爸媽媽并不會在電視里出現(xiàn),但她知道這電視機代表著爸爸媽媽對她的愛,而爸爸媽媽也就生活在電視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高樓大廈之間。所以叔叔老占著電視機,有時候紅秀便會感到很別扭。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個月,大哥田學文主動提出讓田學斌到他的碎石場里上班了。
田學斌拿到手第一個月的工資后,買回一臺影碟機。碟片里武打的場面更恐怖更血腥,還有不少裸露的鏡頭,田學斌常??吹媚坎晦D(zhuǎn)晴。
紅秀感到新奇,時不時也跟叔叔一起觀看碟片。遇到那樣一些不堪入目的鏡頭,紅秀并不知道那些人在做什么,紅秀卻本能地覺得不好意思看下去,而且每當看這樣的鏡頭的時候心里會有一種奇怪的不安的感覺,于是她扭頭不看,或者用手捂住眼睛。田學斌注意到紅秀的忸怩神情,看著紅秀只穿著小背心而更顯突出的前胸,一種欲念油然而生。紅秀比起同齡的女孩子,個頭兒算是高的,顯胖,早早地就開始發(fā)育了,在田學斌的眼里,十分誘人。他也意識到紅秀是自己的侄女,還是個孩子,甚至想起他葬送在監(jiān)獄里的八年時光,驚覺不該有這些欲念,于是咽了咽唾沫。
終于有一次他拉開紅秀捂著眼睛的手掌說:“這么好看的片子,你怎么不看?看吧,看吧?!?/p>
紅秀看著叔叔奇怪的眼神,不太情愿地跟叔叔一起觀看起來。
有一次,碟機里正在播放那些不堪入目的鏡頭的時候,紅秀感覺到自己的手被叔叔抓住了。那時婆婆已經(jīng)睡了,紅秀做完了當天的家庭作業(yè),邊看電視手里邊在把玩著一枝白槿花,那是她在放學的路上在路邊順手采回來的。它的花瓣還沒有綻開,嚴格地說是一只小小的花苞。叔叔的手伸過來的時候,紅秀不是太明白叔叔想干什么,她想掙脫,抬眼對叔叔說“不”。但是叔叔卻不管這些,不由分說地從椅子上抱起了紅秀,往里屋的床上走去。
紅秀手中的白槿花掉到地上,被叔叔踩碎了……
三
紅秀起床后上廁所,覺得下體疼痛難忍,是趔著腿走路的,這樣子怎么上得成學?紅秀想起昨夜的事情,那時候她疼得皺著眉頭,卻并沒有感覺有多么的不妥當。她想讓叔叔停下他的動作,但她看叔叔那種跟電視里一樣的瘋狂和忘情的臉色,覺得如果讓叔叔不弄痛她是不可能的,于是她忍住了沒有說。再就是叔叔的身體太沉重了,壓在紅秀的身體上像一座大山,紅秀想推開這座大山,卻終于沒有做到。
婆婆已做好早餐。紅秀伏在飯桌上哭起來了。田學斌這時候也在一起吃早飯,他拿目光兇惡地盯著紅秀,假意地對紅秀說:“是不是肚子疼?今天你可以不上學了,我給你去請假?!弊蛞故迨逶谑潞竽樕D時變得陰沉起來,沉聲對紅秀說:“如果你說出去了,我把你和你的爸爸媽媽三個人都殺掉!懂嗎?”紅秀打了一個冷噤。她仿佛看到叔叔瘋狂地揮舞著一把殺豬刀,分別朝爸爸媽媽的肚子里“噗”“噗”地扎進去,爸爸媽媽捂著肚子倒在血泊中,而叔叔滿臉是血,眼睛也是血紅的,持刀一步步地朝自己走了過來……紅秀嚇得哭起來,田學斌嚇壞了,連忙用手捂住她的嘴:“你不對別人說,行不行?”紅秀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
紅秀不敢對婆婆說什么,只說是肚子疼??伤f,“今天老師要上新課,不去怎么行呵?!碧飳W斌說:“不舒服就不去了,才四年級的課嘛很簡單的,缺一天課有什么要緊?”紅秀只好說:“那就不去了吧?!逼牌耪f:“學斌你去給紅秀請假,再給她買點兒藥回來?!庇谑羌t秀這天沒有去上學。在紅秀的記憶中,她從來沒有缺課或者遲到過,這次是她第一次缺課。
幸好,到下午的時候,紅秀的疼痛已經(jīng)減輕了。紅秀不知道晚上叔叔會不會再折騰她,但這個晚上叔叔沒有來。第二天紅秀便繼續(xù)堅持上學了,不過她走路仍然不方便。這一天她精神有些恍惚,不知老師都講了些什么。晚上快到放學的時候,她突然有了害怕回家的感覺,這種感覺過去是沒有過的。結(jié)果她慢騰騰地走在同學們的后面,掉了好遠好遠。天快黑了,她還離家有幾里路哩。她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這時她看到了叔叔田學斌。叔叔說:“看到這么晚你還沒到家,我來接你?!奔t秀心里有些別扭地跟在叔叔的后面回家了。
這天晚上,紅秀再次被叔叔玷污了。陸續(xù)發(fā)生這樣的事以后,紅秀對于叔叔的罪惡,更多的是一種麻木和習慣。
紅秀感覺到在叔叔那里的待遇有了很大的改變,叔叔時不時地會從村里的小賣部里買回一些零食,讓婆婆和紅秀分享。紅秀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是很喜歡吃零食的,過去因為媽媽杜小月節(jié)約到了吝嗇的程度,所以紅秀很少吃到這些包裝精美味道迷人的零食。媽媽總是教育紅秀,爸爸在外掙錢不容易,不要亂花錢,還說吃零食是一種不好的習慣,那都是騙孩子錢的垃圾食品。而現(xiàn)在,吃零食對于紅秀來說,簡直就成了家常便飯。叔叔還不時地給紅秀買一件好看的衣服回來,把紅秀妝扮一新。女孩子跟漂亮衣服都是不會有什么仇恨的,她們穿上新衣服在同學們面前便格外的揚眉吐氣,所以,紅秀甚至成了不少女同學羨慕的對象。
紅秀從身體上和心理上顯然都有了很大的變化。最先注意到紅秀的變化的,應該說還是李老師。到了五年級后,李老師仍然當著紅秀的班主任。李老師對每一個孩子的情況都時刻關注著,尤其是如紅秀這樣的父母雙雙外出打工的留守孩子的情況,她更是多了幾分關心和愛護。她有一種感覺,就是紅秀上課再沒有以前那樣精力集中,認真聽講。現(xiàn)在她有時候會打瞌睡,好像睡眠不足的樣子,有一次她甚至在上課時把涎水流到課桌上,李老師喊了好幾遍才把她喊醒。而有時候當李老師喊紅秀起來回答問題的時候,紅秀會不知所措,一些簡單的問題,原先紅秀會很容易回答的問題,現(xiàn)在她可能會答不上來。這樣的次數(shù)多了以后,李老師便有了幾分惱怒,她批評道,紅秀你到底心里在想些什么,上課為什么不認真聽老師的講?紅秀便委屈得趴在坐位上哭泣起來,她哭得很傷心,肩膀一抽一抽的,讓人心生憐憫。于是李老師細聲細氣地說紅秀不要哭了,別影響大家上課,以后注意好嗎?放學后到我辦公室里去一下。
大凡當過學生的人都知道,被老師點名留下來一般不會是得表揚。紅秀放學后到了李老師的辦公室,李老師邊改作業(yè)邊在等她呢。紅秀局促地站在李老師面前,李老師關切地問:“爸爸媽媽不在家,你跟婆婆在一起習慣嗎?”
“還習慣?!?/p>
“聽說你叔叔回來了,在一起習慣嗎?”
紅秀心里“別”地狂跳了一下,但她仍低垂下眼瞼,回答道:“習慣?!?/p>
“你回家都溫習功課了嗎?”
“溫習了?!?/p>
李老師不知道紅秀的癥結(jié)在哪里,只說:“以后要注意聽老師講課,要集中精力,提高課堂學習的效率,老師對你是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的,你一定要給老師爭氣,努力把學習搞上去好嗎?”
紅秀在大腿那里撓了一下癢癢,說:“好的,我以后一定努力?!?/p>
李老師說:“好了,我該說的話說完了,你先回去吧?!?/p>
紅秀的陰部時常癢癢,有時候晚上癢得不能入睡。紅秀知道這是不便說出口的,對誰都沒說過。田學斌到鎮(zhèn)上的藥店去胡亂地買了一支止癢膏藥,回來給紅秀涂抹。幾天后,癥狀消失了。后來,紅秀時不時地還是會有癢癢的感覺,癢癢的時候就涂抹膏藥對付。
紅秀的成績逐漸下降。到期末考試的時候,紅秀的語文考了71分,數(shù)學只有62分,差一點就要降到及格線以下了,在班上的排名到了第25名,而他們班總共才有31名學生。
又到了放寒假的時候,紅秀拿了成績單回來,這份成績單顯然是令人沮喪的。當晚田學斌拿出一把匕首在紅秀眼前晃了晃:“你爸爸媽媽快要回來過年了,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跟他們說這事。我以前就說過,我們倆的事不能跟任何人說,這是我們倆人之間的秘密。如果你對別人說了,我就把你殺了,再把你的爸爸媽媽殺了。三個人一起殺。你記住了沒有?”
田學斌繼續(xù)說:“你聽清楚了,我不是跟你說著玩兒的,我說到做到?!闭f完田學斌拿匕首在自己的左手小指頭上劃了一個很深的口子,大股的鮮血從指頭上滴落到地上。田學斌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簡直就跟劃了一根蘿卜似的。
四
放寒假了,杜小月提前打電話告訴了歸期。紅秀有幾分興奮,說要到碼頭上去接他們。田學斌說我也去。其實他在碎石場還沒有放假哩。田學斌要時刻把紅秀置于自己的視線之內(nèi)。
臘月二十七這天下午,田學武夫婦準時地出現(xiàn)在田學斌和紅秀的視線里,被那艘江輪一張口吐了出來。他們很遠就看到了紅秀。走近了跟紅秀打招呼時才發(fā)現(xiàn)田學斌也在場,難免有一剎那的愕然,但隨即田學武很高興地握住了田學斌的手,說軍兒你出來了?田學斌說嗯,田學斌還跟杜小月打了個招呼。杜小月看到田學斌時有那么一瞬間的不適應,但想想是自己的小叔,便也跟小叔點點頭。然后田學斌接過杜小月手中的行李包,大家往回走。
回到家來,婆婆一邊跟兒子媳婦說著親熱話,一邊在灶上忙活著做晚飯。杜小月本來是幾天幾夜沒有休息好,但回到家里并不把自己當客,而是立即跟婆婆配合,忙一家人的晚炊。吃過晚飯,杜小月讓紅秀試穿他們帶回來的新衣服和廣州特產(chǎn)食品。但紅秀的興致并不像從前那樣高,仿佛對任何事情都淡然。田學武要紅秀把成績單拿過來他看看,他一直最關心的是紅秀的學習成績。看了紅秀的成績單,便很不滿意,他揮舞著手臂,大聲地批評紅秀,罰紅秀的站,他的聲音驚動了杜小月,杜小月便也看了一眼紅秀的成績單,對紅秀的這個成績感到很吃驚。這是紅秀第一次看到爸爸媽媽這么兇狠的樣子對待她,委屈得放聲大哭。田學斌在一旁擔心紅秀一委屈把什么都說出來,替紅秀說話了,他說紅秀的成績是有所下降,但她的老師已經(jīng)批評過了,我也常常批評她,你們剛回來,一年沒見上面,親熱的話都說不完,何必再批評紅秀?不要給她太大的壓力,都這樣批評她,這么小的孩子怎么受得住?屋里的氣氛才稍微緩和了些。田學武只是嘟囔,這么下去,我們在外面怎么能夠放心?
田學武他們到家的第二天,李老師不知怎么得到信息,從鎮(zhèn)上大老遠地跑到家里家訪來了。田學武和杜小月當然很高興地接待了李老師,而田學斌則一顆心吊到了嗓子眼兒上。李老師先是跟他們敘了敘在外打工的情況。田學武告訴李老師,他帶杜小月到廣州力康打工,杜小月很快便適應了那里的環(huán)境,一年下來,受到了公司方面的表彰。田學武說,杜小月比我聰明。這個話里帶有幾分誠懇,也有幾分自豪和夸耀的意思。李老師也很稱贊了杜小月幾句。田學武又說起打工的苦處。公司里人太多了,南來北往的人,五湖四海的人,都住集體宿舍,兩口子雖然在一個廠子里,但跟離婚了人看起來差不多。杜小月不好意思地埋怨說,你怎么對李老師講這些?李老師卻沒繼續(xù)跟他們談這個話題,而是看了看也坐在火垅里聽他們講話的紅秀,便對他們夫婦說到了紅秀的成績下降的問題和在課堂上的一些不正常表現(xiàn)。李老師表達了自己的擔憂,她反復地對田學武杜小月說:“你們要弄清楚紅秀這種狀況的原因,但也不要犯急躁病,女孩子情緒波動大,也屬于正常情況,只是我們要給紅秀更多的關心。我最害怕的是家長為了掙錢而放松了對孩子的教育,最后是得不償失呵?!?/p>
李老師講這些話的時候,田學斌一支接一支地抽煙,顯出很煩的樣子。
最后李老師說,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有限,對孩子一定要細心加耐心,不能犯急躁病,不能給孩子施加太大的壓力。李老師說完這番話就起身告辭。田學武杜小月挽留她吃了飯再走,但李老師堅持要走,說到年節(jié)前了,家里還有很多事情沒有辦,年貨還沒準備好,這是擠時間過來的。
李老師走后,田學武杜小月便繼續(xù)問紅秀,要她自己找出成績下降的原因。紅秀偶爾看一眼同樣坐在旁邊的田學斌,她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兇狠。她便說:“我怎么知道,我笨嘛?!比缓笤俨徽f什么。再問,她就說:“誰叫你們不帶我到廣州去讀書?”杜小月說:“廣州的學校哪里是我們讀得起的?我跟你爸爸還沒安定好哩?!?/p>
田學斌便在一旁說:“你們也不要逼她了,孩子么,特別是女生,成績有波動這是正常現(xiàn)象,我也是當過教師的人,我還不了解學生?興許明年紅秀的成績就會好起來的。”
這樣問了半天,問不出任何結(jié)果,也沒有出現(xiàn)田學斌最擔憂的事情,于是杜小月就埋怨田學武:“都怪你,是你要我跟你出去打工的,紅秀成績下降該你負責。”田學武便說:“還不都是窮鬧的,都困在家里日子怎么過得下去?你也是自己愿意出去的,這會兒卻來怨我?”杜小月含著淚嘟囔道:“不怨你怨誰,我就怨你。人家都說,女人做得好不如嫁得好,我嫁給你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了?!碧飳W武說:“有本事你再嫁個好的。我看你也就這個命?!倍判≡抡f:“是的,我命不好,我奈不何這個命,但我明年不跟你出去打工了還不行?”
婆婆在一旁批評兩個人:“眼看大過年的了,你們都安靜點好不好?”
這個年關節(jié),就這樣疙疙瘩瘩地過來。到了正月間,大家都沒有心情走親戚家,倒是田學文帶著兒子田春峰過來給婆婆拜年。紅秀看到田春峰過來,才稍顯開心,他們在一起愉快地玩了一天。
田學武杜小月雖然互相埋怨,而且都對新的一年是不是兩口子再一起到力康打工產(chǎn)生過猶豫,但在田學武出發(fā)前他們還是統(tǒng)一了思想,決定兩口子繼續(xù)外出。因為他們討論來討論去還是認為,孩子的成績好壞畢竟是孩子自己的事情,如果孩子沒有原先想象的那么聰明,即使兩口子都困在家里,成績該下降還得下降,而都困在家里則必然影響到家庭的發(fā)展大計。所以,雖然覺得紅秀成績下降了再兩口子出門有不利的一面,但該出門還得出門。于是正月初六這天,他們再一次被清江里的江輪吞吃掉。
日子仍舊這樣一天一天的過去。紅秀上學了,春天開花了,燕子回來了,蜜蜂復活了,但紅秀的成績也還是照舊不如人意,照舊在上課的時候精力不集中。
三月底某日是紅秀婆婆七十六歲生日,田學文兩口子帶著兒子田春峰來給婆婆祝壽,周圍的鄉(xiāng)親們也來了幾桌客。鄉(xiāng)親和親戚們吃過晚飯便都回去了,大爹和他的兒子田春峰便留下過夜。田春峰明天從這里到學校去更近一些。安排住宿的時候,姑媽跟婆婆睡,大爹和叔叔睡,田春峰便被安排跟妹妹紅秀睡一床。這樣的安排在農(nóng)村里可謂是常見的,沒有人會覺得有什么不妥當。都是小孩子么他們知道什么?再說是親姊妹嘛。在他們這樣的年齡的小孩子,大家只知道他們的瞌睡大得像芭毛草,一落地就會生根。
夜間,紅秀很主動地跟春峰睡到了一頭。紅秀對比她大五歲的春峰說我們玩?zhèn)€游戲吧。春峰說半夜里有什么好游戲,快說給我聽聽。紅秀伸手捉住了春峰的羽毛還不太豐滿的小鳥兒。春峰說,紅秀你這是干什么?紅秀說,我?guī)湍惆堰@只鳥兒放到它的巢里。事后兩個孩子拉了勾,互相保證不對外人提起這個事情。
五
紅秀從四年級下半學期到五年級下半學期,學習成績?nèi)匀粵]有大的起色。田學武杜小月春節(jié)放假回到家鄉(xiāng)時,去年的那種讓他們自責和不安的成績單被再次呈現(xiàn)在面前。大家因為紅秀的成績滑坡而不開心。杜小月作為母親,她注意到紅秀的手幾次當著她的面撓了褲襠,她打了紅秀的手,批評她說:“女孩子要知羞,不要隨便把手伸到這個地方去撓。”紅秀說:“有點兒癢?!倍判≡抡f:“癢也要克制,用熱水洗一洗吧?!?/p>
紅秀的爸爸媽媽這一年在廣州打工的情形不錯,兩口子帶回了將近兩萬塊錢,這是多么了不起的成績呵。他們夫婦陶醉在這一勝利之中,他們還想再努力做幾年,趁著形勢好,多掙點兒錢帶回來。李老師說過,錢是人的膽,現(xiàn)在在田學武夫婦看來,這句話的確可以稱得上真理。他們現(xiàn)在說話的口氣比過去大多了,用錢的膽量也大多了。他們現(xiàn)在的計劃不光停留在建房上,他們通過幾年的對廣州的適應和觀察,覺得辦企業(yè)也就是那么回事兒,只要有了一點兒本錢,再有了幾個客戶關系,他們便可以回家鄉(xiāng)來辦一家屬于自己的醫(yī)療器械廠。那時,他們夫婦也可以成為企業(yè)家,可以過上真正的有錢人的生活。事實上力康的老板在六年前還像他們一樣是一個普通的打工仔,他的發(fā)跡也就是幾年時間的事情。那么他們沒有理由不在新的一年到來的時候雙雙再赴廣州。他們知道,像他們夫婦的那樣的待遇不錯的崗位,如果他們辭去,馬上會有人去填補了那個空檔。
可是在新一年的夏季到來的時候,力康公司的情況發(fā)生了一點小的變化。國家對醫(yī)療器械行業(yè)的暴利正在進行整頓和治理,企業(yè)的利潤空間被最大限度的壓縮。老板在應對這個局面的時候,想到的第一個決策便是裁員。剛剛對現(xiàn)代化流水線的生產(chǎn)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的女工杜小月被通知下崗,她心情沉重地到財務室領取了最后一次薪水。財務室早就算清楚了,她去財務室時程序便很簡單,簽了一個名字,領取了一個信封而已。
田學武當然知道這個情況,下班后約了杜小月在一家餐館里見了面。那天晚飯前后打雷,下起了暴雨,街頭上的汽車都像是船只漂浮在水上,濺起了巨大的波浪。夫妻倆身上都打濕了。他們收了傘,在窗子邊的卡座上坐下,點了幾個簡單的菜,然后不時轉(zhuǎn)過頭郁悶地望著雨中的大街和大街上慌亂的人群。邊吃,田學武邊建議杜小月這兩天到城里的幾家勞務信息中心去留心一下招聘信息,看能否再找一家企業(yè)就業(yè)。
正在這時,田學武腰里別的手機滴滴地響了。田學武拿起來看了號碼。杜小月問:“誰的電話?”田學武說:“李老師的?!倍判≡乱话炎ミ^來將聽筒湊到耳朵邊上,便聽到了李老師在說話:“紅秀媽媽,你快回來吧。”
“有什么事情嗎?”
“電話里一時也說不清楚,你回來再說?!?/p>
放下電話,兩人都愣住了。李老師在那頭越是不肯說明白,越是透露出某種不祥的信息。田學武說:“是不是紅秀有什么事?犯了什么錯?不管什么事情,你先回去吧,看情況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好的。”杜小月說。
六 沒有人在清江的碼頭上迎接杜小月。當她下船后一路回家的時候,路上遇到的熟人都像躲避瘟疫似的匆匆而過,沒有人跟她打招呼。這種情況是不應該的,杜小月想,有的鄉(xiāng)親是幾年沒有見面了,見面怎么這么個態(tài)度呢?難道人與人之間現(xiàn)在真的越來越冷漠了嗎?她沒有想到回到家里,推開門便聞到一股農(nóng)藥味兒,仔細一看,婆婆倒在灶臺后面,身體早已僵硬了,而一個裝“樂果”的農(nóng)藥瓶子倒在離她不遠的地上。“媽,這是怎么啦?你怎么要尋短見呵?”杜小月驚呼道。
天色已晚,但紅秀不知怎么還沒回家?婆婆為什么要自尋短見?杜小月放下婆婆,決定先到鄰居家問一問情況。鄰居閃爍其辭地告訴了杜小月關于紅秀的情況,杜小月一聽,頓時一股熱血往頭上沖,頭都要爆炸了。杜小月罵道,田學斌這個狗日的,老子不把你撕成碎片誓不為人。鄰居卻告訴她,縣公安局已開著警車來人將田學斌抓去了,這次他肯定出不來了,屬于屢犯。
杜小月愣了一下。她急忙到哥哥田學文家。田學文已經(jīng)知道了紅秀發(fā)生的事,卻不知道母親已經(jīng)自己走了。他擠出了幾滴眼淚之后,對杜小月說:“事情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急也沒用。你婆婆承擔著照顧紅秀的責任,而紅秀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她老人家哪里還有臉面活在世上!死亡倒是最好的解脫。婆婆安葬的事交給我來操辦,所需要的開支以后我們兩兄弟算帳,現(xiàn)在你要做的是連夜趕到鎮(zhèn)上去找到李老師,跟紅秀見上面,把紅秀的事情處理好。你還要通知田學武迅速趕回來?!?/p>
有了田學文來操辦婆婆的事,杜小月放心了。出了這樣的狀況,婆婆的喪事只能從簡了,請幾個人悄悄地掩埋掉,幸好棺材是早就準備好了的。杜小月便按田學文說的,連夜租了一條渡船將她送過清江對岸,然后到集鎮(zhèn)上找到了李老師家。紅秀這時候已經(jīng)熟睡了。她竟像沒事兒似地在李老師的客床上睡得很甜。李老師對杜小月說:“你不要把紅秀叫醒了,紅秀還是個孩子,讓她睡吧。你這么遠回來一路辛苦了,先喝茶,我給你做飯吃?!倍判≡抡f:“我哪里吃得下飯呀,借您的手機給田學武打個電話?!痹陔娫捴?杜小月對田學武說你務必立即動身往家里趕,田學武問什么事情這么急?杜小月說你先回來再說,家里出了大亂子了。田學武說:“你總得說個事情嘛?!倍判≡潞蹨I說:“電話里我懶得跟你說,你立馬動身,否則你就到清江河里去撈我的尸體?!闭f完她就掛斷了電話。
兩天后田學武趕回家來,他沒能見到母親,他見到的是屋旁的一座新墳。田學武有多少悔恨呵,他的頭在墳前的石頭上磕出了鮮血。然后他到集鎮(zhèn)上跟杜小月和紅秀會合在一起。眼下最棘手的是紅秀懷孕的事,這么小的孩子,月份已經(jīng)高了,醫(yī)生說不敢刮宮,也不敢讓她服藥人流,擔心她的身體承受不了大出血再丟了性命,最后大家商議后最安全的辦法是剖腹手術。事情不能再拖了,有兩名縣醫(yī)院里的醫(yī)生趕到鎮(zhèn)醫(yī)院來,協(xié)助鎮(zhèn)醫(yī)院做剖腹。田學武悲憤地簽了字,紅秀被推進手術室里,好幾位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醫(yī)生在她面前忙活,在她意識還清醒的時候,她注意到手術室里好幾種器械上都寫著“力康”字樣,她猜想著這些器械是不是由爸爸媽媽生產(chǎn)的呢?這時麻醉藥物發(fā)生作用了,她漸漸失去了知覺。
手術后,李老師提著一大包營養(yǎng)品來到紅秀的床前問候。她輕輕地告訴田學武和杜小月,自己已經(jīng)辦理了提前病退的手續(xù)。田學武不安地說,您還差五年退休呵。李老師苦笑了一下說:“你以為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我這個老師還有勇氣走上講臺?”田學武說:“這與您沒有關系,錯在我們?yōu)槿烁改傅?我們不該都出去的?!崩罾蠋熣f:“也許這是天意,夫妻雙雙外出打工的情況多了,也沒有都出這樣的事哩。你們也不必過于責備自己?!?/p>
紅秀在醫(yī)院里住了二十天才出院。她的臉色還很蒼白,但她最大的變化是目光有些呆滯,一天到晚不肯說話。田學武和杜小月商量過了,誰也不準在紅秀的面前爭論什么,再說現(xiàn)在爭論什么也已經(jīng)沒有任何用處。
紅秀出院后,田學武一家人再沒有回到村里的那棟老吊腳樓。他們的鄰居看到有幾輛貨車載來幾個人,把屋上的檁條都拆了下來,而他們本人沒有到場。鄰居們便好奇地問你們這是干什么?那些人說田學武以七千塊錢的價格把房屋的舊屋架便宜賣給鎮(zhèn)上的一位建筑老板了。田學武的屋里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唯一值點錢的那臺大半新的彩電也由那些人搬上車運走了。鄰居問,他們家里的人呢?那些人說,這個我們不曉得,我們是被請來幫忙拆屋的——好像說是一家人都到廣州去了吧。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