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紹昌
我于1948年秋進入圣約翰大學醫(yī)科。那是一所美國教會辦的貴族學校,學生多數(shù)是富家子弟,經(jīng)常開舞會。不過那時同學們不用“舞會”這個名稱,而都叫party(派對)。記得同學中流傳這樣一首打油詩:今朝是個Saturday(周六),本來應該去party(“party”亦可用“play”),摸摸袋袋nomoney,只好屋里廂stay(留在家中)。
解放前上海有不少舞廳,如百樂門、麗都、仙樂斯、喜臨門、愛艾林等等,且有舞女伴舞,但我們大學生很少去舞廳,而只是參加家庭par-ty,好在有不少同學有條件在家中開arty。我生平的第一次party,即1948年圣誕party,就是在一個同學家里舉行的。那時我剛滿18歲。
參加party時每一個男生得請一個女伴??墒悄菚r醫(yī)學院里女生很少,我又不善交際,不認得其他院系的女生。幸虧一個男同學幫忙,替我請了一位他家的鄰居,是在中西女中(即現(xiàn)在的市三女中)高一的女生。她是一位大家閨秀,比我小3歲,出落得身材高挑,鼻梁挺直,杏眼秀眉,櫻桃小口,端的是一位美人兒。得此花容月貌的舞伴,使我喜出望外,不勝雀躍之至。參加圣誕party必須衣冠楚楚。我剛進大學,沒有套頭西服,就只好在父親的衣櫥里找了一套借用一下,以裝飾門面。在陪這位佳人一起去party的路上,我竭力展示出從容的紳士風度,可是由于太興奮太緊張,說話也結(jié)結(jié)巴巴的,一會兒就露了餡。
翩翩起舞時,我發(fā)現(xiàn)女伴的party經(jīng)驗跟我一樣,也是大姑娘上花橋第一回,因而彼此配合不良,免不了磕磕碰碰,不是腳踩了腳,便是膝蓋撞了膝蓋。舞藝拙劣的我心中慌亂,好幾次踩了對方的腳,自覺很難為情,滿臉通紅。好在女伴相當寬容,沒有計較。Party上除了跳舞以外,總還得說說話,可我打從進學校以后就只管埋頭讀書,不善言辭,話題很少,而對方則因初次跟我見面,不自在,或許有點害羞,加上少女的矜持,因而較少啟齒,故氣氛有些沉悶。圣誕party是通宵的。到了后半夜,她累極了,又不好意思早退,就靠在沙發(fā)上打瞌睡。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覺得離開她跟別人去跳舞不太好。舞伴,舞伴,總該伴著她,所以就傻乎乎地坐在她邊上陪著她。好不容易一直熬到凌晨舞會結(jié)束,才一起回家。一對青澀的少男少女就這樣度過了一生中第一次正式party。
盡管首次約會有些尷尬,但回味還是很甜蜜的,所以后來我打算再去約會這位美女,卻沒有成功,原來她已全家離滬去臺,后又赴美。從此天各一方,杳無音信。望風懷想,能不依依?
然而命運卻偏偏作弄人。半世紀后的1998年,在一次大型的晚宴上,一個朋友過來對我說:“有一位從美國回來的太太向我打聽你,正巧你在這兒,你去見見她吧?!蔽耶敿措x席隨著他至另一桌邊,果然有一位老太太站了起來叫我名字。我一怔,想不起她是誰。她說:“我是XXX呀?!碧炷?她是我第一個舞伴!這名字我永遠也忘不了的。她竟然也還記得我,一到上海就打聽我的消息,真讓我感動,我畢竟是她的第一個正式舞伴呀。可是歲月不饒人,50年的離別恍如隔世,如今從她的身上我絲毫也找不到當年窈窕淑女的蹤影。時間老人實在太殘酷了!美好的回憶全被破壞了。我真希望沒有這次重逢,能讓我心頭依舊保留著當年那15歲妙齡少女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