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 紅
在我所能看到的廬隱的影像資料中,她的面容都是嚴肅而緊繃的,且流淌著一種苦澀,即使如我們這種完全不信民間迷信說法的人,也極容易能感覺出這張臉的“苦相”與清薄———我想,任何一個看過廬隱的平面圖像的人,都不會對此有什么異議。我曾經將廬隱和同時期其他幾位女作家(諸如冰心、凌叔華、蘇雪林、石評梅、馮沅君等等)的影像放置在一起,前者神情中的那種不柔和氣質異常清晰:棱角分明,線條堅硬,眼神和嘴角流露著倔強的逼人之氣。即使是三十年代初在上海與丈夫李唯建的那張合影中,廬隱的表情中也找不到絲毫的幸福與松弛感,這真是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盡管僅從這種平面化且日月已久的圖片中捕捉廬隱的性情與心情未免武斷,但與同時期其他女作家相比,廬隱在影像上呈現(xiàn)的這種尖銳氣質帶給我的沖擊的的確確是巨大的。
當我有意識地找尋關于她生命細節(jié)的材料時,卻發(fā)現(xiàn)這方面的記錄并不多。而所留下來的,也多半眾口一詞:她不幸的童年,頗遭非議的愛情與婚姻,她文字中的低沉情緒,她的死亡……這些評價的視角、立場基本一致,大都線條單純地展示了廬隱短暫的生命過程,不像有些女作家那么繁復曖昧,比如凌叔華,比如丁玲。
但在這單一的敘述中,仍然有些問題引發(fā)我個人的興趣:廬隱一生都是極具反叛姿態(tài)的———對父母家庭,對社會倫常,對世俗輿論,可是在反叛阻力、并且努力確立個人的意志與生活的過程中,她收獲的卻絕不僅僅是幸福和安寧感,那種憂郁、失落感、對未來的茫然等低沉情緒似乎始終困擾著她,沒有止息。那么,她的失落感究竟來自于哪里?她不惜代價追求的個人生活是否是一種理想的狀態(tài)?如果不是,以她的反叛性和不妥協(xié)姿態(tài),她應該可以開始新的尋找;如果是,為什么在她的文字中,我們無法讀出那種心靈的安寧感?正是這些疑問引發(fā)我關注廬隱的興趣,在那并不豐富的文字資料中捕捉她生命的痕跡與心靈的感覺。
關于她的生命歷程及相關心靈細節(jié)的最具說服力的文字來自于她自己去世前寫下的《廬隱自傳》,后來的許多廬隱研究及傳記資料大都以這本自傳作為基礎,像肖鳳的《廬隱評傳》、錢虹的《廬隱傳》、閻純德等人撰寫的一些簡要傳記等,在生命線索及歷程的展示上并沒有太多的突破與超越。所以,面對我能查閱到的有關廬隱的材料,我更愿意跟隨《廬隱自傳》進入這個女作家的個體世界。
在反叛中飄泊
福州、長沙、北京、天津、安慶、開封、東京、杭州、福建、上?!@是廬隱一生曾經停留過的地方,其中還不包括重復的回歸,比如北京、安慶、福州等城市。與廬隱35歲的生命長度相比,這份長長的地點名單是廬隱一生飄流動蕩生活的最好寫照。
送郭夢良靈柩回家,在福州呆了半年后,因不習慣郭家的生活而到了上海,廬隱在自傳里這樣描述自己的狀態(tài):“我住了半年便又跑到上海飄泊著……”①
“飄泊”這個詞準確地定位出廬隱一生的生命情態(tài),但這種飄泊與流浪的狀態(tài)在廬隱這里并不是“無家可歸”的一種被動狀態(tài),而是“有家不回”的主動選擇———對于世紀之初的那一代女性而言,這一點真的是難能可貴。廬隱對"家"的拒絕其實是對既定的規(guī)約、秩序、道德準則的拒絕,她的叛逆性使得她在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家庭中成為一個極不和諧的音符,也因此帶來了她個人生命過程中的艱難體驗與蒼涼印跡。
似乎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廬隱與家庭的緊張關系就開始了:1899年5月4日———廬隱降臨人世的這一天卻恰恰遭遇了一個親人的死亡———她的外祖母在這天去世了。命運就是這樣以它不可預測的力量開著玩笑:這個本已擁有三個哥哥的女孩由被期待迅速變成了被厭棄,迷信的母親認為自己母親的死亡必定與這個孩子有關,這個盼望中的孩子或許天生帶有不祥的色彩。
就這樣廬隱與一種可能的幸福生活擦肩而過。在那個時代,中國的任何一個家庭,哪怕是相對開明的家庭,對一個新生孩子的性別期待也多半是男性而不是女性,廬隱來到人世之前這個黃姓舉人家庭期待一個女兒———這真是一個難得的幸福前提。我無法想象,如果沒有外祖母的死亡,廬隱的生命和性情是否會以另外的方式延續(xù),可惜的是那些近在咫尺的寵愛與呵護還沒有抵達廬隱便永遠地消逝了,一種溫情的家庭關愛在廬隱成了奢侈的幻想。
但如果廬隱能夠在父母家人的厭棄中學會討好、依順、殷勤,她幼年及至于少年的生命也不至于如此的辛涼,可她偏偏天生就是“執(zhí)拗的脾氣,除非不曾拿定主意,否則,無論別人怎樣冷嘲熱罵,我還是我行我素……”②,這種固執(zhí)、反叛與不妥協(xié)姿態(tài)在廬隱的生命中俯拾可見。
三歲時父親赴長沙做知縣,在船上的廬隱不知為什么哭起來,而且這哭泣愈演愈烈,無論哥哥怎么哄騙,母親怎么勸阻都未能起效,最后父親在心煩意亂之中竟然拎了廬隱將她向海里拋去,幸被一聽差奪下,才免除一死。
就像這個場景里的行為預示———即使是死,也要固執(zhí)地哭下去———廬隱幼年時的執(zhí)拗與乖唳讓她成為親人眼中一個不可理喻的小東西。六歲那年父親去世,年僅三十六歲的母親帶著五個孩子到了北京弟弟家里,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又為廬隱本不自由舒展的生存環(huán)境添了許多的禁錮與壓制。
書自然是沒有資格去念的,就跟姨母在家里學四書五經。而嚴厲的姨母每天把一課書教好后,就把廬隱反鎖在一間小房子里,由她自己去讀那些枯燥文字。到了中午時分,姨母來檢查的時候,廬隱多半是不會讀,更不會背誦的,免不了姨母的一頓打罵,而母親也“永遠是沒有好臉色”,“我也不管那些,每天仍然任著性要念書就念,不念———就是挨了打還是不念……”③
這種執(zhí)拗與不馴服讓母親和家人忍無可忍,他們對廬隱的厭憎也到了極致———終于迫不及待地找了一個將她“逐”出家門的機會———他們打聽到北京的一所教會學校收住校生,其中一個非常誘人的條件是只要進校的孩子信教,就可以免除學費,交少許的大洋則可以全年在學校吃、住、讀,對廬隱家人而言,這無疑是處理廬隱的一個最好的方式。就這樣,廬隱的舅母和表哥對教會隱瞞了廬隱的年齡,將年近九歲半的廬隱送進了這所封閉、禁錮的教會學校。
對仍是孩童的廬隱來說,最大的挫折感莫過于這樣一種變相的拋棄,盡管當時的她未必有清晰的意識,但隨之而來的生活環(huán)境的封閉、陌生、壓抑無疑成為對廬隱心靈構成傷害的最重要的因素。而且我個人認為,這種特性的環(huán)境極容易成為一個孩子心理變異的誘因,導致她個人邏輯之下的對人生、世事的判斷。張愛玲曾經對那種閉抑生活及內心體驗作過這樣的描述:“數(shù)星期內我已經老了許多年。我把手緊緊捏著陽臺上的木欄桿,仿佛木頭上可以榨出水來。頭上是赫赫的藍天,那時候的天是有聲音的,因為滿天的飛機。我希望有個炸彈掉在我們家,就同他們死在一起我也愿意?!雹茉诟赣H的誤解與冷落中被關禁閉的張愛玲像廬隱一樣被置于一種可怕的處境———孤獨,凄涼,絕望,疾病與死亡邊緣的掙扎———一個人的掙扎……僅有半年就足夠了,半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個女孩子在直面并吞咽下所有的苦之后,開始用冷靜而遙遠的眼神注視這個世界。這個時候的張愛玲是十六歲左右的年紀,遠比廬隱要大得多。
而廬隱的這種“封閉”生活持續(xù)的時間還要長些———她在這所教會學校里呆了將近一年的時間。這個十歲不到的女孩子從此被推向一種孤獨支撐的生命處境,她必須以她幼小而稚嫩的肩膀承受鋪天蓋地而來的生命的重負:簡陋與寒酸、騷擾與壓迫、病痛與恐懼、傷感與無奈……所有抵達生活的一切———物質的和精神的———都必須去直面和應對,無法逃脫,這種處境帶來的心靈的負荷是無法想象的。
廬隱后來文字中無法擺脫的憂郁、低沉以及了無生趣的情緒氛圍是否來自于這些童年的壓抑感呢?雖然廬隱本人沒有直接的分析,但我相信一種閉抑的環(huán)境對心靈的傷害與磨蝕是巨大而悠遠的。
但同樣經驗了獨自一人漫長的生命支撐的廬隱并沒有像張愛玲那樣滿目蒼涼,我想在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宗教給予她的安慰。入校不久廬隱即被要求“信奉上帝”———這對天生執(zhí)拗和叛逆的廬隱來說簡直不可思議,她抗拒和掙扎過,一如在家里對家長指令和莫名規(guī)則的反叛,她對教會學校的校長朱太太進行了抗拒和質疑:我不相信上帝,我沒有看見上帝在哪里!可朱太太幾乎喪失信心時的祁求和禱告卻打動了廬隱,她說———“主啊!你用你絕大的力量使這個可憐的孩子皈依你吧,她在世界上受了許多痛苦,但是她不知道求你救她,她是你所迷失的一只小羊……”這句話觸碰到了廬隱內心最疼痛而又柔軟的角落,長久以來積聚的委屈和不堪頃刻間全部爆發(fā),在無法停止的哭泣中廬隱放棄了她的堅持,相信了上帝的存在:她愿意將無助的自己投入這個虛無者的懷抱,也許這個看不見的叫做上帝的人真的能夠帶給自己渴望已久的一種溫情呢。
這幾乎是叛逆者廬隱的唯一一次“歸順”,而這種歸順的確大大緩解了現(xiàn)實生活帶給她的壓力,在自傳中她這樣說:“宗教的信仰,解除我不少心靈上的痛苦,我每次遇到難過或懼怕的時候,我便虔誠地禱告,在這種心理作用中,我受惠不少?!雹?/p>
但在個人的生活處理上,廬隱仍然堅持著自己的原則,從不曾為緩和與母親家人的關系而順從他們的意志:高小畢業(yè)后母親要求她工作養(yǎng)家,她卻一再地更換工作最后堅持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母親與哥哥反對她與表親林鴻俊的結合,但她堅定地用訂立婚約打擊母親與兄長的勢利,雖不無意氣用事的天真,卻滿含果敢與俠義之氣;及至后來發(fā)現(xiàn)林鴻俊的庸俗市儈她再次違背母親的意志與林解除婚約……
這些叛逆行為使本不喜歡廬隱的母親更加惱怒,在女高師上學的最初,每個周末回家總是有母親無盡的責備,后來周末廬隱極少回家。當同學們一個個離開,孤獨一人的廬隱陷入了一種凄冷與虛無的情緒:感覺到人生的無趣和厭倦,有家難回讓廬隱的內心有一種無以言傳的刺痛感⑥。
廬隱與母親之間的緊張關系直到她母親生命的最后階段才稍稍緩解,母親并不知情廬隱后來的愛情與婚姻遭際就離開了人世———母親去世之時應是廬隱與郭夢良戀愛之時,廬隱在自傳中沒有提及母親對這件事是否知曉,當然也就無從了解母親對廬隱愛情選擇的態(tài)度,但與林鴻俊解約卻要嫁一個有婦之夫,廬隱母親的態(tài)度可想而知。
叛逆的廬隱就這樣在家庭歧視的目光和沸沸揚揚的社會輿論中行走著她人生中的一站又一站里程,她從福建跟隨父母到長沙,又從長沙跟著母親到了北京;高小畢業(yè)后先后在安徽安慶實驗小學、開封的河南女子師范學校教書,后又回到安慶教了半年書,積存了一定的費用后考入北京國立女子高等師范學校;臨近畢業(yè)時她與同學自行排演話劇,進行公演,籌得旅費后經天津至日本,然后乘船到朝鮮,后經沈陽、大連、旅順,回到北京;女高師畢業(yè)后先到安徽宣城的一個中學教書,不久回到北京入師大附中教國文;與郭夢良結婚后定居上海,一年多后郭夢良去世,廬隱護送郭的靈柩回福州,一去又是半年;隨后抵達上海,繼而返回北京,遭遇了她生命中的第二次愛情;力排眾議與李唯建結合后東渡日本,四個月后返回中國,移居杭州;半年多后又遷至上海,直到生命的終結。
我之所以如此不厭其煩地羅列廬隱一生的蹤跡是因為地點的變動不羈是廬隱一生飄泊的最好說明。她在許多地方所呆的時間一般為半年至八個月左右,這固然有不可忽略的客觀原因,比如任教學校的風氣惡劣、與人相處的艱難、經濟的壓力,等等,但更大程度上是廬隱個性中那些不安于現(xiàn)實的因素所導致的結果:她從來無法茍且、妥協(xié)或者忍耐對環(huán)境的厭棄感,以至于勉強堅持一個學期(半年)的時間就迫不及待地離開,尤其在就讀于女高師之前,她的每段任教生涯都沒有超過一個學期,后來表姊妹們不無嘲笑地送給她一個雅號———學期先生⑦。
廬隱說:“……在那時候,我的心是浮動的,無論到了什么地方,我都不能平清的久往上去,看命的人說我正在走驛馬運,所以要東奔西跑,我自己雖然不信命相,不過歡喜跑,我是不否認的?!雹?/p>
廬隱就這樣不停歇地奔赴著人生的一個個驛站,事實上,她沒有停頓并非她所說的“歡喜跑”那么簡單,而是始終沒有找到一個令她停息的理想歸屬地,飄泊與行走的動力來自于模糊的理想期待和這種期待下對現(xiàn)實的不滿與抗拒,可是這種理想的生命狀態(tài)究竟是什么?在哪里?怎樣實現(xiàn)?廬隱自己也不清楚。
在困惑中尋找
在廬隱短暫的生命歷程中,“叛逆”是她最鮮明的性格體現(xiàn),問題在于,她一直清楚地知道她反叛和抗拒的是什么,卻不太知道她追求和想要的生活又是什么,這導致了廬隱文字中始終流淌著茫然與困惑情緒,只是這種情緒有時清晰而沉重,有時潛隱而輕盈。
廬隱入女高師讀書的時候正值五四新文化運動轟轟烈烈之際,在許多人視新思想如洪水猛獸的時候,廬隱卻感覺到異常的興趣,她在這些新思想中汲取著力量,可也有些迷失:尼采的悲劇哲學?社會改良主義?無政府主義?忽而也會陷入“老莊”的“出塵”主義,⑨毫無疑問,新舊文化交替時期的廬隱其思想也是混雜的。
但這一切都無法阻止廬隱像那個時期的年輕人一樣執(zhí)著而熱情地探究:人生何為?意義何在?他們是真正發(fā)自內心地想要找到一條自我實現(xiàn)的人生之路,可多半會陷入迷津,所以《海濱故人》中才會有如此之多不由自主的追問:“人生的聚散有一定嗎?”“人生……樂趣何在?”“人壽究竟有幾何?”“人生到底做什么?”這些追問清晰地顯現(xiàn)出廬隱內心深處的纏繞與困惑,以及試圖走出困惑的努力與掙扎。
有一點讓廬隱與她筆下那些自傳色彩極為濃郁的女性形象區(qū)別開來,那就是,這些思想上的混雜與茫然并沒有延滯廬隱本人的反叛性與人生抉擇,相反,她在以她小說主人公少有的勇氣與魄力嘗試著構建個人理想生活的可能性,她要用行動本身努力地將這人生的某些虛無變得觸手可及。她的兩次愛情與婚姻就是毅然決然地反抗與追尋的明證。
廬隱與郭夢良是在北京高校學生福建同鄉(xiāng)會中認識的,其時郭夢良在福州老家已有妻室,當愛情在兩人之間降臨時,來自于輿論的壓力和對現(xiàn)實的某些層面的考慮讓廬隱還是經歷了一番掙扎:以孤立的兩個個體,在彼此的孤獨中品味愛情,還是攜手并肩抵抗世俗攻擊,共赴愛情之河?以廬隱的性格,選擇后者幾乎是一種必然。
但是似乎還沒來得及品味結婚之后幸福感,廬隱就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差距中陷入沮喪。
首先,在完成由戀人到夫妻的角色轉換之后,對方原本不曾察覺、不太了解的性格及行為層面開始顯現(xiàn),比如婚后兩人一起回福建探親,廬隱自然遭遇到郭的母親和前妻的排斥與冷淡,想象中的義無反顧并非那么單純與直接地兌現(xiàn)為事實,尤其是郭夢良的表現(xiàn)讓廬隱有些失落。她在給好友程俊英的信中說:“……過去我們所理想的那種至高無上的愛,只應天上有,不在人間。……回鄉(xiāng)探視,備受奚落之苦,而郭處之泰然??∮?此豈理想主義者之過乎?”⑩在這一點上,廬隱遭遇了如許許多多熱戀情侶一樣的婚后的不適。
其次,婚姻生活的現(xiàn)實質地原來是如此的瑣碎與沉重———這顯然大大超出了廬隱的預料,同樣在給好友程俊英的信中,廬隱抱怨說:“我現(xiàn)忙于洗尿布,忙于柴米油鹽,而收入甚微,不得不精打細算。營養(yǎng)不良,我們身體都欠佳。啊,這就是人生!”{11}
廬隱是一個喜歡在小說中表露自己的人,所以此后的多篇小說中她都不由自主地借女性主人公之口感嘆婚姻帶來的失望情緒:
《前塵》中的女性主人公結婚三天后就開始不滿足,傷心流淚中“覺得想望結婚的樂趣,實在要比結婚實現(xiàn)的高得多”。
《何處是歸程》中沙侶的抱怨與廬隱本人如出一轍:“整理家務、扶養(yǎng)孩子,哦!侍候丈夫,這些瑣碎的事情真夠消磨人了?!?/p>
《勝利以后》更是用大段的議論直接否定結婚的意義:“當我們和家庭奮斗,一定要為愛情犧牲一切的時候,是何等氣概?而今總算都得了勝利,而勝利以后原來依舊是苦的多樂的少,而且可希冀的事情更少了,可藉以自慰的念頭一打消,人生還有什么趣味?從前以為只要得一個有愛情的伴侶,便可以度我們理想的生活,現(xiàn)在嘗試的結果,一切都不能免避事實的支配……”
沮喪也好,失望也好,總之那些一度以為可以消失的困擾再次回歸:哪里才是人生的歸宿?心靈的安息之地究竟何在?廬隱對沙侶的描述其實就是在用平靜的語調描述她自己:在紛歧的人生路上,沙侶也是一個怯生的旅行者。她現(xiàn)在雖然已是一個妻子和母親了,但仍不時的徘徊歧路,悄問何處是歸程。
這場讓廬隱感覺疲憊的婚姻只維持了兩年不到的時間就因郭夢良的去世而告終,緊接著好友石評梅的去世無疑雪上加霜,廬隱的情緒與心情陷入了她從未有過的低谷,一度曾用沉迷于煙酒的方式緩解自己的傷痛,但為了生存,為了年幼的女兒,她說服自己慢慢從孤獨與疼痛中抬起頭來??梢韵胂?在1928年遭遇李唯建時,二十九歲的廬隱已歷經滄?!嚯y、挫折、死亡的一次次面對讓廬隱的內心變得荒涼而堅硬。
而小她九歲的清華學生李唯建卻以他如火的熱情再次讓廬隱的心靈變得柔軟起來。
這樣一個愛情故事即便是在當下,都具有足夠的轟動效應:它發(fā)生在一個著名女作家和一個普通西洋文學系學生之間,二人之間的年齡有著巨大懸殊,而且女作家是一個有孩子的寡居女人。這些“看點”足以讓當時的社會輿論沸沸揚揚。廬隱的第二次愛情遭遇了遠比第一次要嚴重得多的壓力,沒有一個人看好她與李唯建的結合,即便是她當時最好的朋友、女高師期間的“四公子”之一吳婉貞,都持否決的態(tài)度,更何況其他人。蘇雪林在一篇回憶廬隱文章中曾提到:“民國十九年我到安慶安徽大學教書,會見舒畹蓀女士和吳婉貞女士(《海濱故人》中之朱心悟),談到廬隱近況。二人異口同聲地批評她太浪漫,并說她從前與使君有婦的郭君結婚已是大錯特錯;現(xiàn)在又與年齡相差甚遠的李君戀愛,更不應該了?!眥12}舒畹蓀和吳婉貞都是廬隱的好友,且思想解放,她們尚且持反對態(tài)度,足可見廬隱與李唯建交往過程中所面臨的巨大壓力。
廬隱也曾猶豫、退縮、彷徨過,除了恐懼著世人“尖利的目光”外,應該還有對這份感情是否真實、是否可能的一種懷疑:她疑心這也許不過是一個年輕浪漫詩人的一時沖動,是“一個人騎著沒有羈勒的天馬,到處奔馳”的李唯建的一次心血來潮而已{13},但李唯建卻以他的熱情與執(zhí)著感化著廬隱,使她終于放棄許多的顧忌與擔憂,以她一貫的反叛個性,迎著世俗兇險的目光,與李唯建走到了一起。
這場結合雖不被眾人看好,但還是有著許多成立的內在邏輯:兩人的性格互補與情感需求是結合的最大趨動力。
在廬隱的散文《玫瑰的刺》中記錄了這樣一件家庭小事:兩人在杭州生活時,一天夜里,租住屋里出現(xiàn)盜賊的動靜,廬隱建議李唯建去找同住的陳幫忙,李在慌亂之中竟然打不開門?!啊瓰榱私ǖ木壒?我只得大著膽子走向門邊幫他開門;其實那門很容易開,我微微用力一擰,便行了,不知建為什么總打不開?!痹谶@段生活場景的敘述中,廬隱與李唯建的角色定位還是清晰可見:大九歲的廬隱是以一個保護者、指導者的身份出現(xiàn)的,當然更帶有一些母性的情懷,而李唯建亦十分的認可這樣的狀態(tài),———在廬李最初相戀的情書中,李唯建就曾經表達過類似的愛情觀念:“我覺得我無相當名稱賞于你,除了‘心靈的姐……我相信當我‘領導的人至少經驗學問年紀三者須比我大……”(《云鷗情書集》之三){14}一個心靈和生活的雙重導師的角色———這是廬隱之于李唯建的意義;一個溫厚瀟灑、沖動熱情而又不無天真稚嫩、因而需要包容與照顧的詩人才俊———這是李唯建之于廬隱的意義。經歷坎坷而體驗了心靈滄桑的廬隱獨立而強硬,這恰于年輕單純的李唯建構成鮮明的對比,經驗與性格的互補和由此產生的相互的支撐與愛戀就這樣發(fā)生了。在世人看來極不對襯的一種結合其實有著充分的理由和根據(jù)。
但同樣兩人的琴瑟之音里也蘊藏著某些可以想象的紛亂與嘈雜。
張昌華在文章《自古紅顏多薄命———悲情廬隱》中有這樣一段對李唯建的描寫:
“1931年8月,他們夫婦由杭州到上海?!畈⒉幌袼胂蟮哪菢用篮?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艱辛、繁瑣累得她‘像負重的駱駝?!廴死钗ń?當初‘你是我的宗教的誓言已忘在腦后。他生性疏懶,不好好工作,長期閑散在家,又有大男子主義思想。廬隱曾勸他努力上進,他如風過耳。他不干家務,要求廬隱既做職業(yè)婦女養(yǎng)活全家,又做賢妻良母;特別是對兩個同母異父的女兒有明顯的區(qū)別對待。這令廬隱十分傷心:喝酒澆愁,打麻雀消愁。而‘小愛人李唯建卻趁廬隱外出打麻雀消遣的當兒,不時溜出家門。以致有朋友在燈紅酒綠的四馬路碰見他時‘疑心他在逛什么,哀嘆‘這位女作家太不幸了(程俊英)。朋友們?yōu)榱颂鎻]隱分擔,出面請舒新城介紹李唯建到中華書局編譯所工作?!眥15}
這是在我所能查閱到的廬隱資料中唯一一段以否定性口吻談論李唯建的文字,雖然其中的某些措辭明顯太過主觀,但有些細節(jié)仍是清晰可辨。程俊英也是當時的“四公子”之一,后在華東師范大學任古典文學教授,我沒有找到她本人對廬李二人生活的評價文字,但在她與蔣麗萍合寫的自傳性小說《女生?婦人———“五四”四女性肖像》{16}中看到了極相似的記述———顯然,張昌華文章中關于李唯建的評價不是空穴來風。而李唯建的這種做派必然會為二人的婚姻生活帶來絲絲縷縷的陰影。
廬隱自己從未在文字中直接言說過,但這是否正是她小說中不絕如縷的哀愁與惶惑的因由呢?盡管李唯建的明朗樂觀在很大程度上感染并改變著廬隱,使得她后期的文字寫作不再那么低沉與憂郁,但是那冷冷清清的“尋覓”意向卻從未消失過。我們只能這樣解釋:李唯建的愛情撫慰了她滄桑的心靈,給過她一段安穩(wěn)寧靜的時日,但在持久而繁瑣的婚姻現(xiàn)實面前,有些失落與困擾仍會抵達。
“何處是歸程?”這追問猶如一聲嘆息,在今天聽來仍然滿含無盡的悵然與失落,廬隱并沒有清晰地描述過她渴望的歸宿地究竟是什么,但顯然在她三十五歲的生命歷程中,這顆年輕而又滄桑的心靈的確是沒有安歇過。直到死亡以突如其來的方式到來:1934年5月13日,廬隱因臨盆難產子宮破裂而去世。一種說法是為節(jié)省費用,廬隱選擇在家里生產,結果延誤病情,送至醫(yī)院已經不救。這種說法更增添了廬隱一生的辛酸意味:在個人生命誕生的那一刻她巧遇了外祖母的死亡,從此便被生活的陰影籠罩著,而在為了誕生另一個生命的時候她將自己送進了死亡的深淵,永遠告別了掙扎和反抗的一生。
不必再去扼腕嘆息,不必再去假設:如果沒有第二次婚姻……對于廬隱的離去,這些都不再有太多的意義,死亡終結了廬隱的生命,也終結了她內心深處纏繞不清的困惑,這個時刻,廬隱的靈魂終于可以在一片安靜澄明中歇息了。
注釋:
①②③《廬隱自傳》,上海第一出版社1934年初版,第84、82、12頁。
④《張愛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10頁。
⑤⑥⑦⑧《廬隱自傳》,第28、61、53、51頁。
⑨散見《廬隱自傳》第62-71頁,及小說《海濱故人》。
{10}{11}{15}張昌華:《自古紅顏多薄命———悲情廬隱》,《人物》2008年第3期。
{12}《蘇雪林散文選集》,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246頁。
{13}{14}轉引自肖鳳《廬隱評傳》,中國社會出版社2008年版,第78、112頁。
{16}蔣麗萍、程俊英:《女生?婦人———“五四”四女性肖像》,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306-320頁。
責任編輯 李秀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