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恒杰
我回老家看望父母,屁股還沒坐穩(wěn),就接到王銀懷的電話,說他要過來看我。不一會兒,一聲汽車?yán)软戇^,他就高喉嚨大嗓地進了屋。寒暄幾句后,他就拉我去他家,說是要請我這個“老同學(xué)兼救命恩人”的客。
王銀懷比我大兩歲,上小學(xué)時曾經(jīng)跟我同班,可我倆學(xué)習(xí)成績差得遠:我算個優(yōu)等生,每次考試總出不了前三名;他基本上是倒數(shù)第一二三。他是留級到我們班的,后來又多次留級,連初中都沒上成,就回家務(wù)農(nóng)了。
但王銀懷經(jīng)商做買賣絕對是一把好手。借著改革開放的好機會,沒幾年他就發(fā)了,成了當(dāng)?shù)赜忻钠髽I(yè)家,還當(dāng)上了縣政協(xié)委員。十年前的一個深夜,他突然發(fā)病,腦血管大面積出血,眼看就沒命了。當(dāng)時正趕上我在老家。經(jīng)我一再動員,家屬才同意把他從縣醫(yī)院轉(zhuǎn)送省城。省醫(yī)院的院長是我的好朋友,我說話當(dāng)然管用。住院一個多月,終于把他救了過來。他自己都承認是個奇跡。他稱我“救命恩人”,指的就是這回事。
在他家算得上豪華的餐廳里,雞鴨魚肉,陳年五糧液,真像那么回事。吃著喝著,他忽然問我:“見沒見過李映虹?”這突如其來的一問,讓我遲疑了一下。聽我回答沒見過,他似乎有點遺憾。他老婆好奇地問李映虹是誰,他壓低聲音,故意神秘兮兮地對他老婆說:“那可是個美人!”他指指我接著說:“算是俺倆共同的情人———別看俺倆今天關(guān)系這樣好,那時候可是冤家對頭,不,按如今的說法應(yīng)該叫‘情敵……”我搖頭苦笑一下,對他老婆說:“嫂子別聽他胡說,那時候我們還穿開襠褲呢!”他妻子啪地打了他手一下,撇撇嘴說:“噢!小屁孩兒啊?沒正經(jīng)!”
所謂“情人”、“情敵”,當(dāng)然沒有那回事??墒瞧叫亩?就當(dāng)時那種情景,讓人產(chǎn)生這種感覺,也不算奇怪。
李映虹,當(dāng)然是個女生,也是我小學(xué)的同班同學(xué)。小我一歲,長得實在是漂亮可愛,尤其是那一雙眼睛。什么叫清澈明麗、顧盼生輝?我覺得只要看見她那雙眼睛,就全明白了。她聲音特別甜美,唱歌好聽極了,還會打拍子。學(xué)校每個星期一開周會,大家在操場上集合列隊唱歌,打拍子指揮的準(zhǔn)是她。隨著她那一雙像小翅膀一樣的胳膊上下飛舞,全校男生女生,還包括老師們,滿操場那么多人一齊開口,悠揚的歌聲在空中飄啊飄啊,我兩眼緊盯著她那可愛的身形,心也隨著蕩來蕩去,通身舒暢極了!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她是最美麗的女孩兒,總是愿意看到她的身影,一天不見她,就好像少了點什么。同時,我也發(fā)現(xiàn),班里班外不少男生也很喜歡她,有事沒事都愿意跟她搭訕。這當(dāng)中,最明目張膽的就是王銀懷。
王銀懷,黑紅臉膛,長得又高又壯,在班里就像羊群中的駱駝。他仗著身高力大,好在同學(xué)當(dāng)中稱王稱霸,動不動就跟人耍拳頭,吃過他苦頭的男同學(xué)多了去了,但不包括我———我是班長,學(xué)習(xí)又好,在同學(xué)當(dāng)中有威望,再說,我也不愛跟別人打打鬧鬧。王銀懷上課也不老實,不光是小動作不斷,還愛發(fā)個怪聲、起個哄什么的。許多同學(xué)對他又怕又恨。有人給他起了個外號“王陰壞”,說他又陰又壞。這外號一下子就在同學(xué)中叫開了。對女生,他倒是從不動拳頭,但嘴上也不留情。有個女生叫岳彩霞,是班上年歲最小的,口齒還不大清楚,一次在課堂上,老師讓大家逐個站起來念書,她把“魚呀魚呀快上鉤,沒有大的小的也將就”當(dāng)中的“魚”念成了“姨”。下課后王銀懷嬉皮笑臉地問岳彩霞:“你怎么有那么多姨呀?姨那么多,有姨父沒有啊?”另一個壞小子跟著起哄:“有!我就是她姨父!”岳彩霞被氣得好一場大哭。
王銀懷也很喜歡李映虹,這我看得清清楚楚。為了吸引李映虹的眼球,他時常當(dāng)眾欺負或戲耍別人,以顯示他的強大和能耐,還愛和幾個搗蛋鬼搞惡作劇。李映虹對此很反感,跟女同學(xué)說過討厭他。有一次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王銀懷追著李映虹沒話找話說,開始李映虹加快腳步,對他待理不理;后來不知道王銀懷說了句什么話,李映虹一下子惱了,猛然站住,漲紅著小臉瞪著他,罵了一聲:“討厭鬼!”王銀懷沒想到她當(dāng)著那么多人讓他丟臉,心里又喪氣,又窩火。第二天,他就開始了報復(fù)行動,當(dāng)面拿她的名字開涮:“李映虹———又硬又紅,這棗就是又硬又紅。來!吃李映虹啊!”他從兜里掏出一把鮮棗,分發(fā)給幾個愛搗蛋的壞小子。幾個人一邊大嚼著棗兒,動作夸張,故意發(fā)出極大的聲響,一邊喊著“吃李映虹啊!吃李映虹啊!”把李映虹氣得大哭不止。
我也氣憤不已,我不能容忍他們欺負女同學(xué),特別是李映虹!但表面上還不想讓人看出來我在護著李映虹。于是我拿出“班長”的架勢,站出來維持秩序,大聲斥責(zé)他們,從他們手里奪棗兒,鬧得好一陣子亂。直到上課鐘聲響過,老師來了,李映虹還在抽咽。最終的結(jié)局自然是王銀懷,還有那幾個同伙,又挨了一頓好訓(xùn),班主任還拿著沒收的棗,往王銀懷頭上鑿了兩下,說:“‘又硬又紅,我看就該叫你的腦袋上長出又硬又紅的大疙瘩!”
在這事上,王銀懷事后沒敢對我怎么著,但他的眼神告訴我,他對我懷恨在心。
從那以后,王銀懷有一段時間不怎么張狂了,對李映虹也不再貧嘴貧舌,甚至可以說,表現(xiàn)得有禮貌了。我當(dāng)時以為他接受教訓(xùn)了,老實了,從此班上的秩序就好維持了,同時也為他不再騷擾李映虹而暗自高興。
后來有一天,下著大雨,李映虹在課間打著一把油紙雨傘去廁所,回來的時候只顧急著往教室跑,沒留神腳下一滑,跌倒了,渾身上下沾滿了泥,胳膊肘磕破了,傘也摔壞了。同學(xué)們圍著李映虹,幫她整理臟兮兮的衣褲。李映虹自尊心極強,也很嬌氣,覺得自己出了丑,臉上的表情難堪極了。這時候王銀懷走到講臺上,拿起個粉筆頭,在黑板上畫了幾個并排相連的小圓圈,又畫了一條直線從圓圈中穿過,問道:“同學(xué)們,這是什么?”他的一個應(yīng)聲蟲答道:“糖葫蘆!”王銀懷喊了聲“對對對”,接著高叫:“糖葫蘆,一個大子兒一根嘍!”誰也聽得出這是嘲笑話,把渾身沾泥的李映虹比作糖葫蘆。本來就滿腹委屈、眼淚汪汪的李映虹,頓時哭出聲來。女同學(xué)們紛紛指責(zé)“王陰壞”。
我原本在心里替李映虹疼得慌,卻又不好去安撫她,見王銀懷如此幸災(zāi)樂禍,正好挺身而出,替她出這口氣。我?guī)撞娇绲酵蹉y懷面前,義正辭嚴(yán)地說:“同學(xué)之間應(yīng)該互相關(guān)心,互相同情。你那次尿了褲子,比這寒磣多了!別人這樣嘲笑過你嗎?你這叫壞事樂,不向李映虹賠禮道歉就不行!”
我這一番話,揭了王銀懷不久前一件丟人現(xiàn)眼的大丑事。那時農(nóng)村的人們,系褲子用的是布條或者繩子,不像現(xiàn)在這樣講究———用皮帶。王銀懷的腰帶是細布條做的,系成了死疙瘩,課間去撒尿,腰帶怎么也解不開,一著急,把尿全撒在了褲子里。他課也上不成了,耷拉著臊紅的臉,拖拉著濕漉漉的褲子回家去換。當(dāng)時雖然有同學(xué)偷偷捂著嘴笑,但沒有一個人公開嘲諷他。我把這小辮子一揪,他馬上就蔫了。在同學(xué)們哄笑和七嘴八舌的斥責(zé)聲中,他擦掉黑板上的“糖葫蘆”,灰溜溜地回到座位上,直到放學(xué)再也沒有抬起頭來。他雖然沒有按我說的向李映虹道歉,但也吃了一個大大的窩脖。我偷看了已經(jīng)止住哭泣的李映虹一眼,為這一“英雄救美”式的勝利而暗自得意。
李映虹對我的態(tài)度從此大不一樣,這是自然的。我的年齡在班上雖然是小一號的,但一上學(xué)就當(dāng)了班長,各門功課一直是尖子,字又寫得好,還有,大概跟我長相白凈、生性文雅也有關(guān)系。在女生們的心目中,我應(yīng)該算得上“帥哥”了。當(dāng)然還有更重要的,那就是我富有憐香惜玉的情懷,不但不欺負女生,還時常護著她們,用如今的說法,就得叫“護花使者”。就為這,王銀懷,還有幾個男生,背地里咕咕噥噥,說我女里女氣的。可女生們都愛接近我,李映虹還得加個“更”字。李映虹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算太好,她在學(xué)習(xí)上有什么不懂的,問我的時候多;她字寫得也不怎么好,她書本上的名字,常常求我給她寫。一次她那支非常漂亮的玫紅色鋼筆掉在地上,把筆尖摔歪了,不找別人,單求我?guī)退蕖?/p>
說到鋼筆,在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可是個稀罕物,不但我沒有,我們班上的大多數(shù)同學(xué)都沒有。李映虹的父親在部隊上,還是個不小的軍官,所以她家富裕,穿的用的都比別人強。比如雨傘,我家就沒有,遮雨就靠草帽。還有寫字,別人平時一般用的是不值錢的石板和石筆,只有考試才舍得用紙和鉛筆。李映虹從不用石板和石筆,而用鋼筆和白紙裝訂成的本子。一次考試,我忘了帶紙。正當(dāng)我為難的時候,她不聲不響地從本子上撕下兩張紙,悄悄遞給我,并用那一雙美目向我遞了個眼色,我非常明白那意思:沒關(guān)系,我這兒有!我從她手上接過紙,心里比吃了蜜還甜。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本來就好,那一次考得更棒———全班唯一的一百分。我覺得這里面有她的一份功勞。發(fā)卷子的時候,老師一公布成績,我向她投去又得意又感激的一瞥,她則回眸甜甜地一笑。就是那一笑,一雙秀美無比的眼睛在我的腦海里印下了清晰無比的照片。
我和李映虹是同村人,但兩家離得并不近,村子大嘛,我家在村東部,她家在村西北部,而學(xué)校在村子中部。所以上學(xué)、放學(xué)我跟她走不著一條路。為了能多一些陪伴她的機會,我曾幾次在放學(xué)回家時找借口,故意繞遠,跟著她往西去。比如,說去我家的菜園摘點菜(我家的菜園確實在村西),或去我的姑家有事(我姑家離她家不遠),等等。還有一點讓人高興的是,她和岳彩霞很要好,星期天愛到岳家去玩。而岳家跟我家是鄰居。我就留了心,只要發(fā)現(xiàn)她去岳家,我就盡可能找個理由湊上前去,見個面,說上幾句話。
李映虹的名字很“有文化”,我猜是他當(dāng)軍官的父親給起的,一問,果然。我問她是什么意思。她告訴我,她出生的那天,父親沒在家,正在南方的部隊里。部隊營房在一條江邊。那天雨過天晴,天上出現(xiàn)一道彩虹。站在江面上,抬頭是天上的彩虹,低頭是映在江中的彩虹,景象非常迷人。他父親想起那天的景象,就給她起了這么個名字。
有天下午放學(xué)回家,她聽說我要去菜園,要求跟我去,我當(dāng)然求之不得。
出了村子,野外是一望無際的菜園和莊稼地。正當(dāng)夏末秋初,天空萬里無云,高高低低、色彩斑斕的農(nóng)作物,發(fā)出豐收年景特有的芬芳氣息。我不由得張大鼻孔,猛吸了幾口醉人的空氣。李映虹摘了幾朵野花插在小辮子上,咯咯笑著,又蹦又跳,活像一只快樂的小燕子。我興奮異常,放聲唱起歌來。李映虹緊跟著我唱,還揮動雙手打著拍子。她那紅紅的小臉,那熠熠放光的雙眼,真是美極了!
到了我家菜園,里面一畦挨一畦,有茄子、南瓜、大蔥、蕓豆角、麻山藥,壟溝邊還有為了收獲籽種而栽的茴香棵子。我說:“可惜沒有好吃的。等明年讓我爺爺種上西瓜、甜瓜、黃瓜、菜瓜,你來了,想吃什么吃什么!”她眼睛一亮一亮的,高興地點點頭。
我倆這兒看看,那兒瞅瞅,還用南瓜葉子從井里汲了點水喝。玩了一陣兒,她說:“該回家了!”我趕緊摘了一把豆角、兩個茄子,要送給她,她不要。
往回走的時候,我看見茴香棵子上有條蟲子,當(dāng)?shù)亟兴钕慊?身上斑斑點點,顏色極其鮮明,紅的艷紅,黃的嫩黃,綠的翠綠。我看著好玩,就轉(zhuǎn)身招呼跟在后面的她:“快來,多好看哪!”沒想到她上前一見,嚇得“噢”一聲驚叫,拖著哭聲逃命似的向后跑了老遠,捂著胸口,臉色蠟黃,渾身發(fā)抖。我心想壞了,連忙追過去,哄她,安慰她,極力說明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她這么膽小,連個小蟲子都怕成這樣。好說歹說,過了好一陣兒,她總算緩過勁來。我跑回去,把那個蟲子弄到地上踩了個稀巴爛,算是給她壓了驚,除了害。然后護著她,繞過那叢茴香棵子,一直把她送到了家。
這之后,我再也不帶她去菜園了,在她面前,連“蟲子”這類詞也不敢提了。
記得這事過去沒多久,是個星期一,全校的周會散場,同學(xué)們陸續(xù)回到教室,準(zhǔn)備上課。王銀懷從樹上捉了一條毛毛蟲,捏在手里,進屋后在女生們面前晃來晃去,嚇得她們躲躲閃閃,陣陣驚叫?;沃沃?他猛然把毛毛蟲朝門口一甩……這時候李映虹正好跨進教室門,那毛毛蟲不偏不正,恰巧落在她的脖子上。李映虹沒看見是個什么東西,伸手一摸,驚叫了一聲就倒在地上,嚇昏了。我見狀簡直氣瘋了,忘了自己“班長”的身份,不由分說,上去就給了王銀懷一拳,把他的鼻子打破了。他毫不示弱,抄起課桌上的一塊石板,砸了我個頭破血流。我從來沒跟人打過架,論塊頭和力氣也絕不是王銀懷的對手,這次不知哪來的邪勁,竟敢出手打了他。不用說,我沒占到便宜。他的鼻子很快就止了血,我的頭上卻留了個大口子。
同學(xué)們自然恨王銀懷,但也覺得他不是故意害李映虹,我先動手打他也不應(yīng)該,何況還是班長。還有人說我護著李映虹,甚至背后對老師說我在和李映虹搞對象。以前我沒有挨過老師的批評,這次嘗到了挨批的滋味,“班長”的官也被擼了。老師倒沒追問“搞對象”這回事,大概是不相信這類胡言亂語。因為我們當(dāng)時太小了,小學(xué)三四年級的小屁孩,往大里說也超不過十歲啊!
回到家,母親一見血淋淋的,嚇慌了,趕緊拉著我去治傷。等到聽說我是跟人打架鬧的,著實把我罵了一頓。
在這事上我得不償失,但絲毫不后悔。為了李映虹,我這樣做沒錯。
這次受傷,因為處理得不及時,我的傷口感染,發(fā)起燒來,有十來天沒能上學(xué)。
等我傷好了去學(xué)校,再也見不到李映虹了。同學(xué)告訴我,她已經(jīng)不在這兒上學(xué)了,跟著父母到“外頭”去了。
那肯定是去了她父親部隊那兒,但那是個什么地方,地名叫什么,同學(xué)們誰也不清楚。我曾經(jīng)悄悄問過岳彩霞,她也不知道,李映虹也沒給她來過信。李映虹親口對我說過,她父親所在的部隊駐在南方的一個小城市。我怎么當(dāng)時沒問明白是個什么城市呢!真是悔之不及!就這樣,李映虹在我的視野里消失了,我的心也似乎被掏走了,好長時間失魂落魄的。我總在想,她為什么要走呢?是不是因為屢受驚嚇,嚇出了毛病,沒法在這兒呆了?是不是總被王銀懷欺負,想躲開他?是不是因為人們亂說我跟她怎么怎么樣,讓她覺得很丟臉?我一方面胡思亂想,一方面又對她心生埋怨:你就這樣不辭而別了?連個招呼都不打?轉(zhuǎn)而又自責(zé),因為她被嚇昏的時候,我沒顧上救助她,就跟王銀懷打起來了。早知道這樣,真應(yīng)該親自把她送回家,好好照顧照顧她,管他別人怎么嚼舌頭根子呢,反正我就是喜歡她,絕沒有別的壞心思!唉!世上沒有賣后悔藥的!
從那以后,三十多年不知道她的下落,可她那一雙美目卻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一閉上眼就忽閃忽閃地映現(xiàn)出來。
后來年齡漸長,對李映虹的意念慢慢變淡了。等進了大學(xué)中文系,第一次捧起《詩經(jīng)》,讀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時,我眼前一個亮閃,李映虹的影像又躍然而出。合上書,我閉目想象著衛(wèi)莊公夫人衛(wèi)姜的眼睛有多美,覺得李映虹的應(yīng)該比她的還要美!
由于那雙美目的存在,我添了個毛病:多少年來,只要見到漂亮女子,李映虹的美目就在我的眼前一閃一閃,我不由得就將對方的眼睛跟李映虹的比較一下。找對象的時候自然也不例外。就這樣,好幾個漂亮女子被我“無理由”地否決了。人家莫名其妙,問我怎么回事。我無言回答,內(nèi)心也不是沒有矛盾,但又毫無辦法,誰讓我心底藏有這雙美目呢!最終成為我的妻子的這位,雖說算不上美艷,起碼那雙眼睛有點像李映虹。真的!
三十多年后的一天,我作為省作家協(xié)會的專業(yè)作家,為了出版一部自選小說集,來到省新聞出版局所屬第一印刷廠。我?guī)啄昵安艔倪h離家鄉(xiāng)的西北調(diào)來本省的省會。小說集由省作家協(xié)會資助出版,但資助的經(jīng)費不多。為了印得好,又省錢,我自己找承印單位。這兒的印刷條件好,廠長又是我朋友的朋友,價錢應(yīng)該好商量。
在廠長室里,我正跟廠長談著,一位中年女人敲門進來。我不經(jīng)意間瞥了那女人一眼,在與她的眼神相遇的一剎那,眼前突然像打了一個極強的閃電,我被驚呆了———這雙眼睛多么像是李映虹的眼睛!那女人顯然對我沒有注意,和廠長說了幾句什么(我根本沒聽見)就出去了,而我還呆呆地沒回過神來。
我的心思馬上轉(zhuǎn)移了,印書的事變得不重要了。我跟廠長簡單地談了談,就打聽這位女同志姓什么。一聽說“姓李”,我的心激動起來。不用再問名字,我敢百分之百地斷定,這就是她———李映虹!
在廠長的指引下,我來到掛有“辦公室副主任”門牌的一間屋門口。門半開著,可以看見她正埋頭辦公,屋里只有她一個人。我在門外清了清嗓子,撫了撫頭發(fā),輕敲了兩下門,聽到一聲“請進”,我推門入內(nèi)。她抬起頭,面無表情地問:“你找誰?”我故意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與她對視了一陣兒。她顯然有點疑惑,大概覺得我這個人不對勁。正當(dāng)她微皺眉頭,要發(fā)出疑問的時候,我開口問道:“請問您是不是李映虹?”她眉頭稍展,回答:“是啊!您是———”我壓抑著內(nèi)心的激動,故意先不作回答,而說:“您的老家是武平縣雙井村!”她瞪大眼睛答:“對啊!您是———”“我是你的老鄉(xiāng)兼老同學(xué)呀!”
我自報姓名,等待著她作出和我一樣驚喜和激動的反應(yīng)。萬萬沒有想到,她一臉茫然,早已記不得我了。
我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的臉色怎樣,只覺得腦子有點恍惚。等我講了當(dāng)年在小學(xué)發(fā)生的一些故事,她這才回憶起我是誰,想起我為了她跟別人打架受過傷。
在她一再邀請下,我盛情難卻,跟著到了她的家———在一座普通的居民樓的三層。家中沒有旁人。掛在墻上的全家照告訴我,她有了男人,有了兒子。
她大概沒看出我的心思。想必在她看來,我跟別的老鄉(xiāng)、同學(xué)沒什么兩樣。她主動告訴我,離開老家后,她跟著父母去了南方(我沒問是哪座城市)上學(xué),高中畢業(yè)后,沒考上大學(xué),進了一所中專,學(xué)的是印刷。父親轉(zhuǎn)業(yè),落葉歸根,回到本省的省會,她也跟著調(diào)來這家印刷廠。她“愛人”也是個轉(zhuǎn)業(yè)軍人。兒子,剛剛上高中。她說,她在老家已經(jīng)沒有什么近親屬,所以這么多年沒回過老家,和老同學(xué)也沒有聯(lián)系。
她聽說我要印自己寫的書(我沒告訴她我是作家),表情略顯驚異,隨即誠懇地表示,一定幫我給廠長好好說說,給我印得又好又便宜。我連聲向她道謝。
眼前的李映虹,身材顯然不能算高,而且已經(jīng)發(fā)福,臉上有了細細的皺紋。對面說話時,我覺得她在看著我的眼睛,而我卻不敢與她的眼睛相對。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她真誠地留我吃午飯,說要打電話叫丈夫早點回來陪我。我以中午有事為由謝絕了。
告別時,我正猶豫著是不是應(yīng)該和她握手,她已經(jīng)大大方方地把手伸了出來。
這是我倆第一次握手,真的。過去在一起的時候,別看說說笑笑,顯著很是親近,但兩人的手連碰都沒碰過。這次握手,也只是那么輕輕的一碰。就是這一碰,我已經(jīng)感覺出,她的手胖胖的,比較粗糙,跟當(dāng)年打拍子的手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她目送我走出宿舍大門,再次邀請我改日來訪,態(tài)度很是真誠。
和她邂逅之后,我再也沒去過那家印刷廠。我的書,是找另一家印刷廠印的。
我也再沒去她的家,再沒見過她,連電話也沒給她打過。她為留電話送給我的她那張名片,早不知丟到哪兒去了。
一晃過去好幾年了。在這座城市的街道上穿來穿去,有幾次路過第一印刷廠。看到廠家的牌子,偶爾會想起這里面有我的一位老鄉(xiāng)。但她長得什么樣子,想不清楚了,只仿佛看見一位身材不高、胖胖的、一臉皺紋的中年婦女,正在家中為丈夫和兒子忙碌著。她行動似乎有些遲緩,舉手投足,哪里還有翩翩欲飛的樣子!至于那一雙曾令我刻骨銘心、魂牽夢繞的美目,在腦海里無論如何也尋不見了,就像在數(shù)碼相機上刪除照片那樣,一下子徹底刪除了,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
酒足飯飽,離開王銀懷家之前,他又提到李映虹,對我說:“聽說李映虹就住在省城,跟你在一個地方嘛,你真的沒見過她?”
我看了他老婆一眼,對他撒謊道:“沒見過!她在省城嗎?”
他肯定地點點頭,又仰著頭想了想,問我:“你說,咱倆應(yīng)不應(yīng)該去看看她?你看咱倆都老了,她會變成個什么樣子?”
我望著他華發(fā)下的那一臉真誠,忽然覺得不應(yīng)該騙他,真想把與李映虹邂逅的事說出來,但話到嘴邊又變了:“什么樣子,無非是老了唄!就算見著她,恐怕也認不出來了……”
王銀懷看了我一眼,搖搖頭……
我也搖搖頭……
責(zé)任編輯 洛 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