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剛 冬 君
他在講臺上講司馬遷,我們第一次聽說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比嘶钜皇?,總有幾句話是用來安身立命的,對我們來說,來先生講的太史公這句就是。
又一本新書問世了,書名是《80后》,好青春的名字。
拿起來一看,作者來新夏,這不是“來公”嗎?連我的導師劉澤華先生都尊稱他為“來公”,可他卻自稱“80后”,多么青春的老頭!
青春與美,既受制于自然規(guī)律,亦取決于文化心理。人老了,青春已逝。然而,“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霧么躊躇滿志!此乃成功者對人生的贊美,而非向青春回歸。“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英雄老矣,而雄心未已,壯志驅動老邁之軀,還要建功立業(yè),不斷進取!可我們從這樣的英雄氣概里,還是聞不到青春的氣息,不及來公以80后自居,得了自由的樂趣。
先生以80后自居,這有點像孔子。某日,孔子與門人相聚??鬃诱f:你們都來談談自己的志向吧。子路年長,率先發(fā)言:我的志向是治理兵車千乘之國??鬃勇犃耍笭栆恍?。冉有見此,就低調了:我只想治理個六七十里地的小國,讓人民吃飽肚子。孔子依然笑笑。于是,公西華就更低調了:我談不上什么治國,只想穿上禮服,替諸侯司儀,招待賓客。一個比一個謙虛,可孔子還是不言語。那時曾皙正在彈琴,孔子就問他:點呵,你來說說看。他便起身回答:我沒有他們那么大的志氣。孔子鼓勵他,他就說下去:我愿在春天的三月里,穿上便衣,同幾位朋友,帶幾個孩子,到沂水河去洗澡,在求雨臺上乘風,唱唱歌就回去。沒想到,孔子對此大加贊揚;點呵,我愿意和你一樣!
跟孩子們在一起玩,讓孩子們在青春的氣息里自由自在地成長,難道還有比這更美妙的政治嗎?孔子原以“足食”、“足兵”為政治,門人述志,便遵循了這一原教旨??伤蝗晦D向一種帶有美學風格的政治,使政治有了青春氣息。青春期的人生,是自由化的人生,應該去水里游泳,在風中唱歌;青春期的政治,是自由化的民生,要讓人民在仁之河里暢泳,在義之風中歡歌。
這樣的理想,難道不應該放在我們的80后身上?當一位86歲的老人自稱“80后”,我們先是會心一笑,權把他當做幽默而又風趣的老頭;接著,便肅然起敬了:世間竟有如此之人,于美有如斯追求!當年我們就在背后說他愛美而“不知老之將至”。那還是20世紀80年代初,80后剛開頭,我們才入南開大學不久,先生穿著高跟皮鞋來授課,我們所有人的眼睛幾乎都立起來了:瞧!那人……他步履矯健走上講臺,風度那個翩翩,宛如美少年。
須知那年代,人們剛從“文革”中過來,腦子里“兩個凡是”還在。思想解放運動,先要把思想從思維方式中解放出來,然后再來排除制度化障礙。于是,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開始了對“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對美的追求,也冒犯了“革命化”的制度安排。那時流行的冒犯,一是穿喇叭褲,二是穿高跟鞋,用制度化的眼光來看,二者居其一,即為不三不四。
以此,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者,多是涉世未深閱歷尚淺的年輕人,他們的反抗,一來出于愛美的天性,二來是對教化的逆反應,再加上被社會閑置,他們就剩下了這樣一點追求美的自由意志,要在青春的氣息里痛快地宣泄出去。
可我們萬萬沒有想到,我們的老師,年近六旬,居然就穿著男式高跟鞋,那么神態(tài)莊嚴地走上了講臺,使我們每個人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忍住了,沒有噴笑出來,反而有些驚呆?;Q著眼神,仿佛在問:他潔白似云,高蹈如鶴,難道真的是從“牛棚”里出來?身上為何沒有受煎熬的痕跡,神情何以沒有氣餒的樣子?頭發(fā)一絲不亂,褲線根根筆挺,一開口便金聲玉振,一抬頭就眼高于頂,真是“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如魏晉之人,醉眄庭柯,目送歸鴻了。
精神貴族究竟是什么樣子?沒見過。我猜想,大概也就是這副樣子了。當年辜鴻銘在北大,拖一根辮子上講臺,惹得學生們都笑起來。他大喝一聲:你們都摸摸自己的腦后,看看還有沒有留著辮子!一摸,沒摸著。有形的辮子被剪掉了,無形的呢?思想上還有沒有留著辮子呢?這個笑話,沒有告訴我們留著辮子是好還是不好,驚人之語,多少有點炫智的味道,況且辮子決定腦袋,這樣的想法有些怪。而來先生卻什么也不說,只是穿著高跟鞋,站穩(wěn)講臺。
我們當時雖然沒笑出來,但也不太理解,如此年紀,且為人師表,為何還要穿高跟鞋?想來想去,覺得有一句成語比較合適,叫做“傷心人別有懷抱”,我們的理解也就到此為止,至于這個“別”字如何求解,似乎就不關我們的事。過了“知天命”之年,我們才漸漸讀懂了先生的深意,先生是在以美的形態(tài)展示其文化個體性,以美引導我們深入文化中國的根柢。他在講臺上講司馬遷,我們第一次聽說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p>
他講了很多,我們都忘了,只記住了這一句。因為他反復講這一句,講這一句的氣象格局,將歷史之大美,印在了我們的腦子里。人活一世,總有幾句話是用來安身立命的,對我們來說,來先生講的太史公這句就是。過去,我們從未聽人這樣講過《史記》,讓先生熱血沸騰地一講,乍聞大美,如挨當胸一拳,如遇當頭一棒,頗有幾分頓悟的感覺;原來歷史還可以這樣說!
那時講歷史,只有一種講法,古代史講農民起義和農民戰(zhàn)爭,近代史講反帝反封建,講來講去,都圍繞著階級斗爭。談歷史人物,先要查他的階級出身,再來定他的階級成分,以此為據(jù),對他的歷史作用進行階級分析。例如,春秋時期的孔子,他究竟是沒落的奴隸主階級,還是新興地主階級?居然成了歷史學研究的重大問題,現(xiàn)在看來可笑,可當時有幾人提出懷疑?借古人還魂,“古為今用”,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想搞階級斗爭,就給古人劃階級成分。
我們一直生活在這樣的“文革”思維里。幸運的是,那時,在南開大學歷史系遇到了許多好老師。有幾位老先生還在,如鄭天挺先生,已經80多歲了,還給我們上了一課。那一課,讓我們終生難忘。他講一個“史”字,就講了兩個小時,通過考證一個字,向我們展示了歷史學的價值。還說,“鴛鴦繡出與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我反其道而行之,專門來度“金針”。這是老先生上的最后一課,不久他便去世,我們有幸得見歷史學的“金針”?!敖疳槨笔鞘裁?是考據(jù),是以懷疑主義的態(tài)度來運用歷史學工具。當你面對各種說法時,你要先問一下真假,然后去偽存真,這一套求真的功夫,就是考據(jù)學。
在考據(jù)工具中,目錄學很重要,為此,我們選修了來先生的古典目錄學。來先生上課,予人以美的享受,一舉手,一投足,都有一種儀范美,這還只是一種中規(guī)中矩的為人師表美,屬于古典美學范疇,人們可以理解,也能企及。而令人覺得不可思議,而又難以企及的是,他居然將美的古典氣質同流行的時尚元素結合起來,融為一體。他神
情莊嚴,有如書院先生,可頭上卻打著發(fā)蠟,油光可鑒,他神態(tài)雍容,一身夫子氣派,卻穿著高跟鞋。
還有他那一手好板書,也令人叫絕。他拿一支粉筆,在黑板上揮灑自如,可版式一清二楚;字走龍蛇,極其瀟灑,可結體謹嚴,一絲不茍,宛如奇葩。后來我們才得知,原來先生年輕時隨啟功先生學過書畫,還參加過畫展,據(jù)說,偶爾也賣一兩幅。但他志在學術,故干書畫之道,未曾刻意深造。然其才情學識聚于筆端,隨腕流轉,涉筆成趣,自有光昌流麗之筆傳世??上У氖?,我們還沒有見過他的畫,只是遙想先生,當年英發(fā),如何起畫?
最叫人佩服的是,先生能把枯燥無味的目錄學,講得美輪美奐,有滋有味,他用文化的眼光看文獻,用現(xiàn)代性來看古籍,從《七略》講到《四庫全書總目》,從歷朝《藝文志》講到民間藏書,從史官講到書商,從版本講到人物,從學術講到政治,從文化風貌講到文化傳承,在目錄學的坐標上,展開了一幅文化史的畫卷……他講起來滔滔不絕,音調鏗鏘,一字一句落在古籍上,叮叮當當,如打鐵一般,迸發(fā)出燦爛的火花,又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流麗宛轉。
總之,他講得那個神采飛揚呀!令我們至今向往。可當時,說實在的,我們并未體會到這么多,他信手拈來的那些古籍,我們聞所未聞,一股腦兒聽下來,覺得新鮮,琳瑯滿目,很充實。我們按照先生指示的門徑,背了一堆古書的名字,好像要變成“兩腳書櫥”了,也開始學著先生的模樣“掉書袋”,那份滿足感,真有點暴發(fā)戶的味道,仿佛一下子就從知識貧農提升為文化富翁。
如今,當年背的那些書名,差不多都忘了,只剩下兩句話,八個字:“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好酒都有年份,過了20多年,我們才真正懂得了這門課的價值。滿壇子好酒,但取一瓢,只飲一口就夠,就那8個字,已夠我們品味一輩子了。這8個字,是先生教給我們的。每一次見先生,都覺得先生長了一張“辨章學術”的臉,臉上有一雙“考鏡源流”的眼。
“辨章學術,考鏡源流”,是考據(jù)學的根,出自清代浙東學派章學誠《校讎通義》,其淵源,可上溯至漢代劉向、劉歆父子,自《別錄》、《七略》始,即一以貫之。先生家學,根植干浙東,其祖來裕恂,曾與章太炎同學于晚清考據(jù)學家俞樾門下,又留學于日本,于中西之學,皆有抱負,著《中國文學史》,即以中學為“文學”,而以西學為“科學”,可謂獨具只眼,別開生面。其所謂“文學史”者,融四部于一冶,實為一“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之學術史也。
此《中國文學史》之緣起,正如他自己所言:站在喜馬拉雅之巔來看東西方,“東望亞洲”,看見了“四千余年之大陸國”,自19世紀以來,便與西方戰(zhàn),“戰(zhàn)以兵,戰(zhàn)以商,戰(zhàn)以工藝,戰(zhàn)以政治,戰(zhàn)以鐵道航路,戰(zhàn)以礦山工廠……”,然而,戰(zhàn)無不敗,何也?來子曰:“學術荒落,國勢所由不振也?!瓕W術荒落”,指的是科學,而非文學。中國之敗,原因雖多,但就學術而言,還是在于“文學盛而科學衰也”。科學之光,不偏不倚,曾同時照亮東西方,“我國兩千年前,科學已萌芽矣”,先秦諸子百家已各得科學之一體,然而都未能發(fā)揚光大,反被后人所棄,以至于中西科學,成一進一退、一興一衰之趨勢,何也?來子曰:此由“泰西之政治,隨學術為變遷,而中國之學術,隨政治為旋轉故也?!?/p>
文學雖難進取,卻宜守成,當今之世,雖然“科學日見發(fā)展,國學日覺衰落”,但是,“欲煥我國華,保我國粹”,還是要靠文學,因為文學,乃國民特性之所在,而一國之政教風俗,也多由文學養(yǎng)成,“是故觀于一代文學之趨勢,即可知其社會之趨勢焉。文學于國家之勢力,為何如哉?述中國文學?!比绱司壠穑婵芍^是站在喜馬拉雅山上“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了。
他還有一部大作《漢文典》,也是一上來就站在地球上立論,做世界觀的,曰:“地球文字,通分三類?!币活愂俏鞣狡匆粑淖?,一類是中國形意文字,還有一類,是日本文字,“取漢字,造和文”。他注意到,“何以學他國之文,則拼聯(lián)之法不難領悟,學漢文,而積累之體未易通曉”?他認為,“外國文字,有文典專書,凡一切字法、詞法,部分類別,以表章之,故學者循聲按譜,一覽而知”,可“漢文無文典,凡文章之成也,運用之妙,悉在一心,故勤苦而難成”,故嘆曰:“吾國之文,難哉,難哉。不知非難之為患,無指示其難之書之為患。”
他留學日本,已知日人著有《漢文典》,但乏善可陳,斥之曰:“皆以日文之品詞強一漢文,是未明中國文字之性質,故于字之品性,文之法則,只刺取漢土古書,斷以臆說,拉雜成書。非徒淺近。抑多訛舛?!敝袊嘤小恶R氏文通》,他也不以為然,言“馬氏之書,固為杰作,但文規(guī)未備,不合教科”。漢文欲大行于世,須以文典與時俱進,他指出,如果西方人“舍通用之文典”,而“必以希臘奧衍之文,拉丁古雅之字”,其國民讀書識字普及的程度,很可能還“不如吾國也”。所以,他要古今中外廣收博取各國文典之體,“詳舉中國四千年來之文字”,著《漢文典》,使?jié)h字有據(jù),漢語有法,漢文有章,“使通國無不識字之人,無不讀書之人”,于我民族存亡之際,留住文化的根,“由此以保存國粹”。
“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原來還有這樣一番懷抱!20年前,我們聽來先生的課,總覺得先生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美,此美隱隱約約,與現(xiàn)實差距很大,宛如深淵里的牽?;ǎ涝谕吓?但那時“兩個凡是”還在,他內心的美,還得掩埋。如今我們才知,他講司馬遷,那司馬遷身上,就有他祖父的影子,他在講司馬遷的同時,也緬懷祖父??伤谡n堂上,從未提起過他的祖父。不久前,我們去看望先生。當?shù)弥壬鷶?shù)百萬字的大作《書目答問匯補》就要問世,不由得贊嘆道:先生真了不起j哪知先生眉頭一皺,說,我有什么了不起?比我的祖父差遠了。我們這才知道,他還有這么一位立于“喜馬拉雅之巔”的祖父。就在他的書房里,先生給我們補上了他祖父這一課,告別時,他送我們一本書,就是那本《中國文學史》,讀了這本書,我們才真正懂得了先生當年講的司馬遷。
當年,我們覺得先生淵博而又時髦。對于先生那種特立獨行的美,覺得理解不了,難以接受?,F(xiàn)在看來,先生的美屬于21世紀,他的確是太超前了,不光我們,那時有幾人真懂先生?加上我們的腦子里有一堆“文革”后遺癥要清理,出現(xiàn)了一個又一個思想問題。腦子里就像開了戰(zhàn)場一樣,一日百戰(zhàn),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戰(zhàn),明日之我又將與今日之我戰(zhàn),我們自己都不清楚,腦子里究竟有幾條思想戰(zhàn)線,當腦子被問題的馬蹄踐踏一番后,我們就用剛學過的考據(jù)學來打掃戰(zhàn)場了。
有考據(jù)學在手,思想不再跟著教條走,把偽問題找出來,一個個清除,將真問題留下,與師友們探討再探討,我們那時簡直就是思想的發(fā)燒友,有時
通宵達旦地發(fā)高燒,還真有點“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勁頭。有幸的是,在求真理的道路上,我們遇到了一位好導師——劉澤華先生。劉先生給我們講中國社會是等級社會,講中國歷史上的權力支配經濟和王權統(tǒng)治社會,講中國政治思想主要是王權思想,講先秦諸子百家爭鳴其實是百家爭霸,都想消滅對立面,走向王權。從80年代初到20世紀末,我們一直都是這些觀點的忠實信徒,至今依然信奉這些觀點,正是從這些觀點出發(fā),我們開始走出圣化,走向自我,從對王權主義的批判,走向文化個體性的自覺。一如禪家所言,“真佛內里坐”,要自作“主人翁”!是啊,與其向外拜佛,何如尋找自我?
在走向自我之路上,不僅有劉先生指點,還有來先生鼓勵。有一天,劉先生打來電話,說來公對我們評價很高。這是怎么回事?我們與先生的交往,不過就是聽了先生的一門課,他怎么會知道我們?細一想,肯定是焦靜宜老師。我們當時寫了一本《中國私學百年祭》,是寫嚴范孫和南開新私學的,要在南開大學出版社出版,焦老師是這本書的責任編輯。不久,先生竟親自打來電話夸我們,感動得我們心潮起伏了好幾天。這是我們第一次跟先生通電話,先生說,你們這本書好就好在體例新,把編年體和紀事本末體結合起來了。先生真是銳利,用他那雙“考鏡源流”的眼,一眼就看穿了這本書的內在價值,抓住要點提撕起來。
感動之余,我們對于先生,真的很佩服,還很感激,我們那點“發(fā)凡起例”的意識,還不都是照葫蘆畫瓢跟先生學的?此后,跟先生的交往多了起來。有一天,先生又打來電話,夸我們寫的賽金花,原來,先生是在《人物》雜志上看到的,說這篇文章不光文筆好,還對一個眾說紛紜的妓女抱有了理解和同情,把賽金花寫成了中國的娜拉。通完電話,我們趕緊把《孽海自由花——賽金花“出走”以后》和另一本《儒脈斜陽——曾國藩的戰(zhàn)場和官場》一并快遞給了先生。
過了幾天,先生打來電話,說他把《儒脈斜陽》一口氣讀完了。還說歷史學的書就應該這樣寫,要讓人能一口氣讀下去,要多為人民寫史,少為專業(yè)寫史;多為人民服務,少為飯碗服務。我們知道,先生老是夸我們,并非我們真有什么成就值得他來夸獎,而是先生對我們能有所成就充滿了期待。先生又問,你們還在寫什么書?我們告訴他,正在寫一部詩話體的中國史,書名為《青春中國》。大概“青春”兩字吸引了他,他要我們把提綱發(fā)過去,我們遵命。
幾天以后,先生又打來電話,說長江后浪推前浪,你們比我強。聞此言,我們大吃一驚,先生何許人也?先生是我們一直仰之彌高的老前輩呀!論淵博,當今有幾人能及?論勤奮,惟以“天行健”言之;論成果,哪止著作等身?說汗牛充棟也不會怎么過分。有人說,近年來,先生幾乎是兩天就寫一篇文章,這樣大的寫作量,年富力強也受不了,更何況是“80后”老頭?
先生畢其一生,縱橫文史,沉潛方志,編撰之書,可謂不勝枚舉。歷史學的成果就不用說了,還有目錄學、方志學、譜牒學和圖書館學,在這些領域里,他都做了開創(chuàng)性的工作。對于學者來說,在一個專業(yè)里有所開創(chuàng)已屬不易,在多方面都有開創(chuàng)就更是難乎其難了,可這難不倒他。他說自己蹲“牛棚”時,就是打掃廁所,也比別人打掃得更干凈,這倒不是出于什么爭強好勝,而是多年的學術訓練,使追求盡善盡美成了他的本能。有了這樣的本能支撐,不管對怎樣惡劣的環(huán)境,都能適應,即使在苦難中,他都會把苦難當做試金石。
“文革”一開始,他就被人抓去剃了陰陽頭,還被拉去游街,裁高帽子。戴高帽子的時候,他頭大,高帽子一戴上就掉下來,一戴又掉下來,連給他戴的人也煩了,大喝一聲:把這個拉出去,下一個!結果,下一個腦袋小,一下就戴上了。除了沒戴高帽子,什么批斗、游街、勞改、噴氣式飛機、罰站、拳打腳踢,他都受過了??烧f起那些年,他并沒有怨恨,掃校園,掃廁所,干農活,甚至還學會了趕大車,那時農民拿工分,滿分為十分,他能掙到九分五,能頂?shù)蒙弦粋€最好的農民。不是所有的學者都能做好一個農民,沒有多少學者能做一個好農民,像他那樣,能做好一個學者,還能做好一個農民的,真如鳳毛麟角。
先生在“牛棚”里,一蹲4年,白天當農民,晚上做學者,4年里面,他整理了3部舊稿,還寫了一本目錄學方面的書。在學校里沒有的自由,在“牛棚”里反而有。他說,農民啊,中國的農民真高明,他絕對不來批斗你。農民以為,這些人是先在這里放一放的,將來還有用呢!所以也不來理你管你。除了每天跟農民一起下地干活,晚上收工回來以后就自由了。他經常跟人開玩笑,說我得感謝“四人幫”,沒有當年下放勞動我身體哪能鍛煉得這么健康。
是啊,如果沒有強健的體魄,一個80多歲的老人,怎么能承擔像《書目答問匯補》那樣艱巨的工作?自稱為“80后”,除了要有一副青春煥發(fā)的好心情,還要有一副能厚德載物的好體格。學術研究以外,他還寫文學作品,早年創(chuàng)作過戲劇,晚近,隨筆一本本問世,有學術性的,也有文學性的?!?0后》中,有大量的文學性的文字,最好的,是寫他幼年與小表妹的故事,那樣天真無邪而又曾經滄海的文字,也只有先生能寫了。將兩小無猜那么活潑潑地寫出來已是上乘文字,還在這些文字上面賦予了一種年份的醇度和厚度,就更是極品了。這樣的文字,如山泉、美酒,如春雷第一聲中發(fā)芽的春茶,你只要品了一口,就再也忘不了,那“小表妹”的身影,就會散發(fā)著山野里的芬芳氣息和古鎮(zhèn)上那懷舊的溪花禪意,在心頭久久縈繞……
這兩年,先生每出書,都會簽好名字給我們寄一本來,他的書我們都會認真拜讀,因為我們當年在南開并未真正讀懂先生,現(xiàn)在補課尤為未晚,過了知天命之年,已到了該懂先生的時候。我們去天津,只要有時間,都會去看望先生,先生有時候也會打個電話來,問一聲,那書出了嗎?每一次問過之后,他都會提起書中的“魂兮歸來哀江南”,他以為我們寫了庾信及其《江南賦》,可我們恰恰沒寫,真是慚愧,只好以后再補了。前些時候,我們那本書,改了個名字——《重讀中國歷史》,就要出版了,編輯說,請你們的師友為這套書寫幾句話吧。便給了編輯幾個人的名字,她一一聯(lián)系了,可來先生,卻沒有聯(lián)系到。
我們有點擔心了,讓學生到南開大學出版社去找先生的夫人焦靜宜老師,才知道先生住院了,80多歲的老先生住院,總是讓人忐忑。沒幾天,先生打電話過來,我們真高興。先生說:我剛出院,讓我動筆墨題寫書名,恐怕手還不穩(wěn)。先生是啟功的弟子,墨寶我當然求之不得,但是決不能讓先生累著。我連忙說,先生,您為這本書說句話就行。第二天早晨,先生又來電。聽筒那邊,先生一字一句:“歷史是民族和國家的支柱與靈魂,不能有絲毫失憶。祈望國人《重讀中國歷史》?!毕壬星蟊貞晌覀兡潜緯€是沒出來,換了一家出版社,又要改一個書名了。
先生,近來您身體可好?請多保重。過幾天,我們去天津看望您。別忘了,您可是“80后”,是八九點鐘的太陽,是中國的希望。我們,還有我們家的“80后”,在教師節(jié)即將來臨之際,一起為您祝壽,千言萬語并一句:祝先生仁者壽!然后,在心里悄悄道一聲:瞧!那“80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