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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銬

2009-11-02 08:13許淥洋
啄木鳥 2009年6期
關鍵詞:朱丹手銬鑰匙

許淥洋

1

列車員把最后一位送客的人讓出車廂時,有一只蒼蠅趁機飛了進來。

現在,這只蒼蠅注定要與這座城市告別,告別這里的垃圾、污水、排泄物以及其他一切美好的東西。它要和這列火車一起北上,如果這趟車換氣系統(tǒng)的密閉性能好的話,它就無法在中途逃離,最好的去處是去列車中段的餐車,那里有它享用不盡的食物,然后可以睡在每節(jié)車廂之間的廁所里。四十個小時之后,火車將到達終點,目的地的這座城市這個星期正在大搞愛國衛(wèi)生運動。

火車啟動的一瞬間給人的感覺像是在地震,站在車廂里的人不約而同地跌了一下,只不過在這些人中,周穎的反應有些過激。她倒在了一個中年男人的懷里,手里的提包也掉在了地上,這讓周圍的乘客不禁側目,懷疑這個女人不夠檢點。

提包所處的位置有些尷尬,正好落在了她和那男人都觸手可及的位置。周穎顯然有所遲疑,她覺得對方至少會主動幫自己把包撿起來。但那個男人除了歉意地側了一下身,沒做任何一個動作。

列車出站時是晚飯時間,人們拆開各種真空包裝袋,食物的味道充滿了車廂。周穎沒有帶任何吃的,卻不停地在用消毒紙巾擦手。車廂算不上干凈,能夠清晰地看到各種污漬留在了床單上。她從箱子里拿出一條枕巾鋪在了枕頭上,但去廁所回來后,她就看見枕巾上出現了一塊油漬。

周穎離開這座城市是為了去看望自己的父母,至少別人是這么理解的,但更重要的是她打算離開丈夫一段時間。她和丈夫沒有發(fā)生過不愉快,周穎只是想和他們在一起住些日子。這種愿望在她剛剛結婚三個月之后就出現了,并且輕而易舉地戰(zhàn)勝了她對丈夫的依賴感。

這是她婚后第一次單獨外出,周穎一度以為丈夫會在暗中護送她到火車站,然后在火車開動之前,出現在車廂里或者站臺上,當然,這樣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這就是結婚前后的不同,結婚前她丈夫會出爾反爾,在提前告知無法到場的情況下臨時改變計劃,于是對于周穎來說,驚喜和幸福感同時出現在她心里。而現在她丈夫告訴她有事不能來,他就一定不會出現在火車站,就像婚后生活一樣,他這是在履行承諾。

車廂里,一只完整的扒雞吃到最后只剩下了一攤骨頭。車窗邊,骨頭被堆成了山,剛才吃掉這只雞的人不停地吮著手指,之后就開始大聲聊天,把瓜子仁咽進去,把瓜子皮吐出來。周穎什么吃的也沒有帶,她從提包里拿出化妝盒補妝,專心致志地對著粉盒里的鏡子,沒有注意到這期間有兩個警察剛剛來過。

但在警察走后,周穎明顯感覺到,周圍人說話的聲音變小了。她收起了化妝盒,把腦袋探了出去。沒有人再繼續(xù)交談,要么回到了自己的床上,要么干脆到了別的車廂。她向中間的鋪位望了望,開車時沒有幫她撿起包的男人正在上面做一個翻身的動作,他輕松地把腿和身體挪到這一側,但胳膊卻無法跟隨身體一起過來。

她站了起來,想看個究竟,這使自己的低胸襯衣剛好進入那男人的視野。周穎看到了男人還留在身體另一側的胳膊、大臂、小臂,然后是手腕。她下意識地轉了下頭,警察就坐在窗戶旁的椅子上。等她轉回頭時,那個男人開始沖她微笑。她意識到了那個男人的身份,她看見他手腕上的東西。

男人把聲音壓得很低,小姐,您要去哪兒?是餐車嗎?周穎沒有答話。男的說,你能幫我?guī)О鼰熁貋韱??周穎既沒拒絕也沒答應,閃身走開了。

警察從座位上站起來,椅子砰一下打在了車廂上。同志,能告訴我犯罪嫌疑人他找您干嗎? 周穎如實向警察匯報。

沒說別的了?

沒說別的。

警察又坐了下來,周穎認為自己可以走了,這才向餐車走去。往餐車走時,周穎的腳一路都在發(fā)軟,加上顛簸,她差點又一次跌倒。

如果你粗粗統(tǒng)計一下,一座大型城市大概會有數以億計的蒼蠅在這里生活,但棲息在火車站里的或許就只有幾千只了,而現在它們的同類只有一只上了這趟火車,這比一名犯人出現在火車上幾率小多了。那只蒼蠅并不知道餐車就在周穎眼下要去的地方,它不停地在車廂里飛來飛去,在一個地方待不了多久就會被來往的人或者車廂的震蕩嚇跑,它一定后悔自己為什么飛到這里。

周穎在想,同一條線路的車次一天共有三趟她可以選擇,但是自己卻上了這趟,不僅僅上了這趟火車,而且還買了這節(jié)臥鋪車廂的票,火車票上的編碼顯示,警方是先于周穎買到票的,也就是說,并不是警方非要讓她和一個犯罪嫌疑人共處一個包廂,而是她緊跟著買了票,雖然這件事情不是她親自辦的。她以前很少坐火車,出遠門多數是靠飛機。這次出門之前,她甚至不知道在我們這個國家買火車票除了付票款外,還要支付額外的手續(xù)費。

到餐車的時間似乎有點早,她在車窗邊找了個位置坐下。周穎想把遇見逃犯的事情告訴給誰,她第一個想到的是她丈夫高凡,她為了制造懸念,第一次只發(fā)了幾個字:我遇上了罪犯。她以為丈夫看了短信會很著急或很擔心,甚至把電話打到她的手機上,但她丈夫高凡的回復是:那個犯人什么樣?你要相信人民公安會保護好你的。周穎沒想到丈夫準確無誤地估計了車上的形勢,她的把戲沒有得逞。她又問:你難道就不擔心我?半分鐘后,高凡回答:擔心,我在上課,我們晚上再聯(lián)系。

周穎收起手機,有點不悅,就像是沒有在站臺上看見高凡一樣。她又想起那個男人,那個嫌疑犯以一個怪異的姿勢躺在床上,她剛才看見在他轉動身體的時候,臉上出現了瞬間痛苦的表情。

2

燈光很暗,周穎站起來,走到床邊,脫下自己的衣服,直到一絲不掛。床上的男人充滿渴望地看著她,但是一只手卻被手銬牢牢鎖在了床頭,一動不能動。

手銬的鑰匙在周穎的手里,所以無論赤身的她有多么誘人,那個男人都只能老老實實地躺在那里。周穎一副得意的樣子,得意自己掌握著手銬的鑰匙,得意自己從成人用品店精心挑選的這件道具,她看見床上的男人像只可憐的小動物一樣,眼睜睜地看著她。直到凌晨時分,她才交出了鑰匙。

第二天醒來時周穎才發(fā)現,手銬居然戴在了自己手上。你要干嗎,是想報復嗎?她看見手銬這次戴在了自己手上,而且鑰匙并不在自己手里。周穎這才覺出來,戴著手銬的感覺并不好受。高凡,求你放了我吧,我下午還要趕火車呢。她不停地求饒,類似的話她前一晚從丈夫嘴里聽了無數次。我很快就會回來的,最多一個星期,我求你,放了我吧。

周穎必須為自己買的這副手銬付出點代價。這是她和高凡最近才嘗試開展的一種游戲,有關它功效良好的經驗來自于周穎的一位朋友。周穎發(fā)現,這游戲讓自己的身體不再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被對方得到,這讓周穎無比快樂。但周穎忽視了它的副作用,那就是這種游戲遲早會透支丈夫對自己的興趣。

在周穎向高凡求饒的時候,電視里的新聞終結了他們的游戲。播音員用極為誠懇的語氣在提醒市民注意:最近我市發(fā)生了多起入室盜竊、搶劫的案件,犯罪嫌疑人利用與失主關系密切的朋友和同事提供信息,瘋狂作案十多起,我公安機關正在全力偵破,同時請市民朋友做好防盜措施,保護好個人的財產和生命安全。

周穎鎮(zhèn)靜下來,她緊盯電視,轉頭對高凡說,既然是朋友為什么還要做出這樣的事,真是奇怪。財迷心竅吧,高凡簡短而有力地作出了解釋。周穎憂慮地問,這樣的事不會出現在咱們身上吧。高凡說,哪那么容易出現在咱們身上,這和中500萬彩票的概率差不多。周穎還是感覺有些不放心,她最后一次讓高凡打開手銬,這次不是央求,而是命令。

之后,周穎問高凡幾天前說的要孩子的事是不是真的,有沒有開玩笑。高凡點了點頭,他雖然沒有張口回答,但表情十分嚴肅,這讓周穎確信要孩子的事情可以寫入兩個人的日程了。這下她可以安心去探親,她要把這個確定無誤的消息帶給遠方的父母和所有親戚,周穎想,等這次回來之后,他們就可以計劃這件事了。那副玩具手銬也會因為他們的孩子,變得意義非凡起來,周穎越發(fā)覺得自己在這件道具上的花費是值得的。

上火車之前,周穎差不多用了四五個鐘頭的時間準備行裝,她要帶足夠的衣服、化妝品,還有探親時給父母親朋帶的禮物。高凡晚上要去舞蹈俱樂部教課,所以沒有送周穎到火車站,這讓周穎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她不想當著高凡說出來,就只能自己打車去車站了。

高凡的公職是舞蹈學院的老師,平時在朋友開的舞蹈俱樂部當教練。在去車站的途中,周穎路過了丈夫工作的舞蹈俱樂部,她以前沒怎么來過這里,她為數不多的幾次去舞蹈教室等高凡,卻總趕上丈夫和女學生一起跳舞時的樣子,周穎從未見過高凡像看舞伴那樣深情凝視過自己,這讓她心里很不舒服。出租車飛快地駛過舞蹈俱樂部門口,周穎把目光集中在俱樂部門口的停車場上,在目光所及的范圍內,她沒有看到高凡的汽車。出租車開得太快了。

從餐車的另一頭飄過來一陣煙味,乘務員不得不去提醒那些人,車廂內是禁止吸煙的。周穎這才想起了買煙的事。她本不打算多管閑事,但警察剛才的反應刺激了她,給一個犯罪嫌疑人買煙,也許一輩子只有這一次機會。

這想法促使她走到賣煙酒的柜臺。只有可數的幾種煙,她在想給那個男人買什么樣的。她從來不抽煙,對煙的牌子種類完全沒概念。她給高凡發(fā)了一條短信,詢問對方平時抽的是什么煙,這說來很奇怪,她居然不知道丈夫抽的是什么煙。高凡半天沒有回,于是周穎便很慷慨地從那些煙里面挑了最貴的一種,硬盒的精裝紅塔山。

周穎回到車廂時,警察還坐在那兒。

您去的時間可有點長,警察說。

周穎顯得若無其事,是啊,餐車人多,要等座的。她把煙從提包里拿出來,然后探出頭,朝中鋪的男人看了看。男人又把身子轉了回去,像躺在床上的任何一個人一樣正常。她站起來,用手捅了捅男人,喂,這是你要的煙。

男人的胳膊仍然挪不過來,他好像在時刻等待周穎回來,第一時間做出了反應。

謝謝你,錢你管警察要吧,我的錢都在他們手里。

警察立刻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到兩個中鋪之間,他拿過煙來仔細檢查了一番。

警察問,多少錢?

別客氣,算是我請的吧,周穎很大方地說。

別,我們有紀律。

那好吧,二十元。

警察從口袋里掏出錢給了周穎,打開煙檢查了一下,然后放進了自己的上衣口袋,又把自己抽了半包的煙塞給了那男人。

你這是干嗎?這是給他買的。

讓他抽那么好的煙不糟蹋了?

周穎立刻拿出剛才警察給她的錢。她說,那算了吧,你把煙給我,這算我給自己買的總可以吧。

警察又把自己的半包煙換了回來。坐下的時候,冷冷地對她說,同志,你不了解情況,所以還是不要妨礙我們執(zhí)行任務,還是好自為之吧。

周穎沒有和警察理論,因為這時候她的手機響了,有一條短信,是高凡發(fā)來的:萬寶路。他在告訴她自己抽什么煙,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話。

躺在床上的時候,周穎剛好能看見車廂走廊里的電子提示牌,上面顯示著車廂里的溫度,列車的速度,前方到站,還有目前的時間。提示牌上顯示,離到達目的地還有三十六個小時,而三十六個小時之前是一個晴朗的上午,她正在購買那副精致的手銬。成人用品店的老板說這批貨跟真的沒多大區(qū)別,極度仿真,上面甚至還有編號呢。周穎那時問老板,如果鑰匙丟了怎么辦。老板笑了笑,那就只能找公安嘍,他們的鑰匙肯定能打開。周穎把手從被子里面抽出來,用手撫摸著自己的手腕,那上面還有昨晚留下的勒痕。

剛剛九點多,火車已經熄燈了,周穎還沒有一點困意。周圍的乘客紛紛入睡,包括中鋪的那個男人。周穎想,連續(xù)兩個晚上都有被手銬鎖著的男人在自己身邊,對她來說,這有點不可思議。她望著男人的后背,這個悠長的背影后面會藏著些什么呢?從僅有的一點接觸來看,她覺得一個被警方控制的犯罪嫌疑人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樣可怕。我很想幫你把包撿起來,可我的手……她想起這男人歉意的表情,他的意思大概就是這個。

周穎覺得一個對自己友善的犯罪嫌疑人和一個想劃自己車的合法公民,你更愿意同誰睡在一個車廂里呢?她想起警察的提醒,她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好自為之的。

周穎翻了下身,感覺什么東西硌了自己一下,她用手去摸,是給男人買的那盒紅塔山。

3

在周穎上面睡的女人下來去上廁所,回來的時候走到她旁邊。周穎的眼睛閉著,但沒有睡著。那女人在靠近,她感覺到了,便睜開眼睛。您有什么事?是那女人想和她換換床位,她說她完全睡不著覺,甚至剛才一會兒工夫,已經做了兩個噩夢。她當然不信那女人的話,但還是很禮貌地答應了她。周穎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然后把那塊枕巾拿到了中鋪,還有那盒紅塔山。

她躺在了上面的鋪位,對面就是那個男人。

男人忽然轉過身,睜開眼睛看著她。

這是你的煙。周穎把煙遞給了他。

謝謝你。

你沒有睡嗎?

沒有,這個姿勢太難受,睡不著,等熬到實在困得不行,自然就睡了。

戴著手銬什么感覺?

一動就疼,這還是大的,小的更難受。

周穎不知道自己給高凡戴的是大的還是小的,但她戴著很難受,而且手腕會感覺越來越緊。

在所有人都睡了的時候,只有周穎還醒著,在所有人都不愿意接近這個男人的時候,周穎卻問那男人,能告訴我他們?yōu)槭裁醋ツ銌幔克⒁饬俗约旱拇朕o,她沒有直接問你犯了什么罪。

警察這時候走到了兩張床之間,左右看了看。周穎和那男人不約而同地閉上了眼睛。之后,警察去乘務室吃飯了。

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楚,說了也沒意思。男人又睜開了眼睛,并且有意壓低了聲音。

周穎說,離到站還有那么久,你肯定能講清楚。周穎自己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對這個男人充滿好奇。她從來沒有和一個嫌疑人離得這么近過。

好像除了律師沒有人會聽這些。

你說什么?我沒有聽見。男人的聲音太小了,周穎幾乎聽不清楚他在說什么。

男人把剛才的意思重復了一遍,你又不是律師,何必要知道這些呢。

但我真的很想聽。

為什么要上來睡,你難道不怕我?

周穎知道他戴著手銬,想動也動不了,一副仿真的手銬都讓一個男人服服帖帖,何況這是真的手銬呢。所以周穎感到很安全。關鍵是周穎并不想把人人都想得像劃自己車的人一樣壞,從餐車回來時起,她便打算以一個友善的態(tài)度去對待這個犯人??蛇@并不意味著人人都能如此,她如果對這個犯人過于友善,人們會猜測這個女人品行有問題。你為什么不對我們的公安民警友善一點呢?警民可是一家啊,對一家人好一點不是更順理成章。相反,你在對破壞社會安定的犯罪嫌疑人大發(fā)慈悲。人們一準會這么想,就像周穎因為慣性跌入男人的懷里一樣,人們不禁側目而視,把她看成是不夠檢點的女人。但這卻刺激了她,周穎反倒更愿意去接近這個男人。

有什么可怕的?罪犯只有在犯罪時才是可怕的,何況你現在還是嫌疑人,不能算是罪犯。

難得你能那么想,但我殺了人,肯定是有罪的。

周穎沒有想到他犯的會是這么重的罪。

哦……是……是嗎。她終于有些疑慮。

還是害怕了?

不,沒有。周穎其實是有些怕的。

沒關系,你能和我說話我就很高興了。

警察有意沒有把吃飯的時間拖延太長,他走到那男人身邊,檢查了一下手銬,然后又坐在了窗戶邊上。和所有人一樣,他也開始被疲憊糾纏,這幾個星期以來的火車票都非常緊張,所以,警察和他的另外一位同事根本就沒有買到車票,兩個人只能在列車員休息室里輪流休息,而唯一買到的一張臥鋪則留給了那個男人。

他們的嫌疑人已經在床上躺了五六個鐘頭,身上的肌肉開始發(fā)酸,脖子開始發(fā)緊。幾個鐘點前,周圍人還沒有入睡,零星的談話還能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雖然談話的內容沒多大意思,但是也比循環(huán)往復的火車聲要有趣些。對他來說,這個精力充沛的女人來得正是時候,周穎不僅對他充滿好奇心,而且充滿善意。雖然無法緩解他的疼痛,但只要周穎的聲音從對面的鋪上傳過來,他的神經就好像得到了一次按摩。

警察這時睡著了。周穎和那男人就成了車廂里最后兩個還醒著的人,時間也并不算晚,在城市生活的人總是把自己睡眠的時間壓縮得盡量的短,只有在火車上,睡眠才能抗拒旅途的乏味。周穎不時地看著他,同時在觀察警察是否真的睡了過去。

喂,你還醒著嗎?周穎問。

男人睜開了眼睛,他還沒有睡。

周穎重新又把自己的手機打開,用屏幕上的光去照那個男人。

好了,你繼續(xù)講吧。

沒什么好講的,真的。

現在警察睡過去了,現在不講就沒機會了。

你想知道什么?

你為什么會殺人?

這個……男人猶豫著,這個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難道沒有原因嗎?或者說動機。

男人把身子轉了回去,但很快又翻了過來。周穎的一只胳膊撐在枕頭上,手托著下巴。你在火車上找不到保持這樣姿勢的女人。其他的女人現在叉著腿,打著呼嚕,一只手懸在床外。但是周穎像是在家里一樣,她的兩條腿前后交錯著,不時掉換著位置。

我們能不說這個嗎?我很累了。男人顯得有氣無力。

等你愿意說的時候再告訴我。反正火車離到站還有三十多個鐘頭。

周穎在用時間威脅他,或者說在引誘他。他很清楚,等火車到了目的地,自己被押上警車,之后日子只能比現在難過。這是他最后一點時間,可以與別人交談,可以選擇和誰說什么,不說什么,三十多個鐘頭之后,他將失去這種自由。他不會再見到任何一個女人這樣和他說話,所有人的問題都僅僅是出于對案情的關注,而不是對他本人的關心。

好吧,明天白天我會找機會說的。

周穎在愜意地笑,她自認為在對付男人方面很有一套。前一天她也是這么對高凡說的:你的時間不多了,明天我可就要上火車了,你再不求求我,我可就把手銬的鑰匙扔了?,F在,她就像拿著鑰匙一樣。而此時真正掌握著鑰匙的人已經睡了過去,他們必須保持充分的睡眠,因為等到了車站,他們就要精神飽滿地展開工作,并且一次又一次地問那個男人,你為什么要殺人?

4

火車在途中遭遇了一場暴雨,在清晨的時候,廣播員播報了列車晚點一個鐘頭的消息。男人想,他又多了一個小時的時間。

警察把他的手銬解開,帶著他去上廁所。他在廁所里磨蹭了一會兒,盡可能地在這狹小的空間里舒展一下自己的身體。他向警察提出了兩個請求,第一個是想吸支煙,第二個是想在回到床鋪上的時候把手銬鎖在外面一側的護欄上。警察告訴他,只能答應他一個要求,男人選擇了后者,他的理由是自己更習慣身體朝左側躺。而實際上,他覺得這樣能方便和對面的周穎說話。

你睡得怎么樣?男人感覺出在另一個方向有人正在靠近他。是周穎,她手里提著一個透明的塑料包,側著身子從他身邊經過,進了盥洗室。

周穎站在鏡子前面,仔細打量著自己。她從塑料包里掏出了一塊香皂,在手上打滿了泡沫,然后涂在了臉上。洗漱臺上面太臟,她想讓男人幫她拿一下肥皂,而且她認為這可能有助于增加他們之間的信任。果然,男人沒有拒絕周穎的請求。周穎欠了一下身,把香皂遞給了他。

水龍頭的壓力很大,周穎一不小心就弄濕了自己的衣服,水滴從臉上一直流到了她的脖子,順著前胸流到了她低胸的襯衣里。男人專注地看著她,手里的香皂已經黏在了自己的手上。

周穎從包里拿出了洗面奶,均勻地涂在臉上,沖洗洗面奶的水又一次弄濕了她的襯衣。周穎抽出一條毛巾擦著自己身體裸露在外的部分,胳膊、前胸、脖子。最后她把一只腳放進了水池,裙子很自然地滑了下來,露出了腿。

肥皂從手里掉在了地上,男人一驚。趕快對周穎說,對不起,不好意思。

周穎的眼睛周圍都是水,抬起頭的時候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直到看見自己的香皂已經掉在了地上。和上次一樣,香皂所處的位置很尷尬,正好在他們兩個人都觸手可及的地方。男人蹲下,往前錯了一小步,但手已經開始有疼痛的感覺了。周穎搶先撿了起來。她蹲下的時候,身體向他傾斜著,男人的視線里又一次出現了她的低胸襯衣。

周穎提醒男人,你臉上的肥皂沫沒擦干凈。

男人用袖子在自己臉上蹭了蹭。而這時警察滿臉是汗地從洗手間里走了出來。周穎的肥皂沫依然留在男人手上,他在經過一扇車窗的時候在窗簾上抹了一把。

男人坐在下鋪,手被鎖在旁邊的梯子上。他坐下后看見周穎換了一件衣服,像是在家里穿的那種睡衣,更輕薄和易于穿脫。周穎又拿出了化妝包,開始給自己補妝。

乘客們陸續(xù)起床,紛紛趕往車廂兩端的衛(wèi)生間和盥洗室。等候上廁所和洗漱的隊伍已經排到了周穎所在的包廂。有更多的人看到了嫌疑人手上戴的手銬,還有周穎不合時宜的睡衣。經過這個包廂的乘客都會往里面瞥幾眼,好像他們已經聽說了有個犯人睡在這里。為了給經過的乘客讓地兒,坐在窗戶旁邊的警察不厭其煩地站起來又坐下,或者收起腿,之后又重新把腳放在地上。排隊的人幾乎擋住了警察的視線。等后面的乘客走到這里的時候,男人靠近梯子的一只手已經被一件女士襯衣覆蓋了。這是周穎剛剛脫下來的,此時出現在男人的胳膊上,樣子比手銬顯得還要突兀。

周穎收起了化妝包,把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自在得就如同坐在家里的沙發(fā)上。鄰床的幾個乘客似乎都不太愿意坐在她旁邊,她也確實在有意用各種私人物品占據著這個床位。前一天夜里和周穎換床的女人在她的床上掉了很多頭發(fā),她費了半天時間才撿干凈。

警察從餐車給男人要了一份早餐,男人很快就用一只手拿光了餐盒里所有的食物。周穎遞給了男人一張餐巾紙,這讓警察有些反感,但又不好說什么。他只能限制男人的行動,卻無法管住周穎。本來警方有更加方便快速的方法把他們押解的對象送到目的地,比如說飛機,這樣能夠減少因為旅途時間過長而帶來的諸多麻煩。但是那樣的成本顯然太高,沒有為兩位警察購買臥鋪票的實際原因很可能是因為節(jié)約辦公開支,而不是火車票過于緊張。

除非是迫不得已,不然不會有人情愿和一個犯罪嫌疑人坐在一起。男人的身份很快就被傳開,現在兩張下鋪只剩下他們兩個。

這時,中年男人似乎想張口說些什么,但又不知道從何開始。

周穎小聲問,你的手現在還疼嗎?

剛才換了一只手,不算很疼。

我今天等著聽你講你的故事呢,你準備好了嗎?

這時候廣播員興奮地告訴大家,我們的列車馬上就要橫渡長江大橋了,長江現在就在我們腳下。

許多乘客都把腦袋湊到了窗戶邊上。他們能看見的長江其實和任何一條普通的河沒有多少區(qū)別,不但污濁而且沒有想象中的寬闊,如果沒有廣播員的提醒,他們多數人根本都意識不到長江就在眼前。睡在最上鋪的年輕女孩急忙從床上下來,還埋怨母親為什么沒有叫她起來。等到她站在窗戶邊的時候,列車已經到了大橋的另一頭,她能看見的只是長江經過的這座城市早高峰的車流。那個女孩拍了一下窗戶,又爬回了最頂層的床上。

真不知道這有什么好看的。周穎自言自語地說。

男人說,長江可只有一條啊。

只有一條就值得看嗎?你看我值得大早上爬起來看嗎?世界上也只有一個我。

同志,請你不要隨便和他說話,如果有事情請你和我說。警察這次真的坐不住了,睡了一夜覺,他的警惕性重新提高。

周穎說,那好啊,民警同志。咱們探討一下,您覺得長江值得那么多人看嗎?

警察沒說話,他領教到了周穎的厲害。

周穎轉過頭,對男人說,好了,你講吧,我今天什么也不干,就聽你一人說。她看了看表。時間可不多了,她又一次提醒他。你殺的是誰?

男人沉默了片刻。

我殺了一個男人。

是什么樣的男人?

警察對他們的談話其實沒有多少興趣,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還是要阻止他們的談話。周穎反感別人用命令的口氣同她說話,她從書包里拿出一本記者證亮給警察。

我是個記者,有權利和他交談,即便我不是記者也有這權利,您說對不對。

你這是在妨礙我們執(zhí)行公務,小姐。

那您也是在妨礙我的工作,如果有什么不妥,您可以去找我的領導。周穎又從名片夾里找出了一張名片給警察。之后她從書包里拿出了一個筆記本。

請你不要介入案情,如果是閑談的話,當然,最好也別閑談,我這也是為你的安全考慮的。

周穎其實現在根本就不是記者,她給了警察一張省內機關報記者的名片,當然,上面的一切信息現在并不屬于她,那是她以前工作的單位。她原來確實在報社干過一年,但工作得并不順心。她并不是一個出色的記者,缺少對新聞的敏感性。雖然她供職的那家報社不需要記者有什么敏感性,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旁聽政府部門的各種會議,然后把某領導的講話或者會議決定(兩者經常是同一個內容)按照新聞稿的形式發(fā)出來。這樣的工作她干了一年,工作缺乏挑戰(zhàn)性和收入不高成了她辭職的理由。和高凡結婚后,她去幫表弟賣保險,但客戶僅限于親戚朋友,她的每次業(yè)務洽談最后都成了探親訪友。

好了,你剛才說你殺了個男的,是真的嗎?你為什么要殺他呢?

男人半天沒有說話,火車這個時候停下了,可能是因為前方停靠站的調度出了點問題。

我是個醫(yī)生,外科醫(yī)生。

這和你殺人有什么關系,醫(yī)生天職又不是殺人。

不,現在醫(yī)生殺人的很多,但只有我是故意這樣做的。

為什么?

為了我妻子。

周穎一臉失望。難道是情殺?憑她的判斷,這個故事很可能是一個俗套的感情悲劇,她相信這樣的故事每天都有。但周穎還是盡量表現得對此有興趣。男人不是演員或者編劇,沒人會為這樣一個俗套故事付我稿費,只會給我戴上手銬,周穎想如果自己不愿意聽,就到此為止吧。

怎么,不想聽了?

不,你講吧,我愿意聽。

這時候,列車員推著一車雜志途經他們的包廂。需要雜志嗎?

男人搖頭。

有什么雜志,我要一本。周穎從這些雜志里挑了一本小說雜志,以防男人的故事很無聊,或者說把一個原本很精彩的故事講得很無聊,這樣她還有可以打發(fā)時間的事情做。

5

咱們剛才說到哪兒了?

周穎說,講到你怎么進的醫(yī)院。

對,十年前我進醫(yī)院工作,后來認識了我太太。男人很輕易地就把事情扯到了很久以前,這就是講故事和敘述案情的不同。人們在途經長江的時候無法想象它的源頭是什么樣的,能看見的只是眼前的情景,它變得不再干凈,但人們只是去責怪下游的那些城市和工廠,而不會去指責它的源頭。同樣,警方也不會關心這個嫌疑人十年前所做的事情。

你太太她什么樣子?

怎么說呢,很端莊,平時不愛說話,但是她的眼睛已經很會說話了。

你難道不知道嗎?女人的眼睛都是會說話的。

是嗎?這個我還真不知道。

你本來以為能和她過平靜的生活?

對,平靜、安穩(wěn)的生活。

想過平靜、安穩(wěn)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幾乎是不可能的,你想不經過顛簸就到達另一個城市也是不可能的,沒有遇到火車出軌或者炸彈已經算是夠幸運的了。但周穎想盡力保持傾聽者的角色,所以不打算爭辯什么。

但是你還沒有說,你為什么要殺人呢?

是啊,我為什么要殺人呢?

男人從一開始就在回避這個問題。他回答不出來,就只有繼續(xù)講他和妻子過去的事情。

這男人的記憶力異乎尋常的好,對回憶他和妻子剛剛開始戀愛時發(fā)生的事情總是樂此不疲,幾乎所有夫妻間真正值得回憶的也就只有那段日子。正因為有了這個本事,這個男人就像是有一座儲量可觀的礦山,總能從其中挖掘出維持他們夫妻間良好關系的快樂。他和妻子的戀愛與結合都稀松平常,沒有任何戲劇性在里面,他們婚后的關系尚可。

但從三年前開始,他和妻子之間出現了問題。男人感到自己從妻子那里得到的關心明顯比以前少了。一個致命的問題暴露了出來,那就是他們一直沒有孩子。當初這還僅僅是為了趕時髦,為了能擁有一個并非為了孩子而存在的夫妻生活,但事后他們明白,沒有孩子,這種生活就根本談不上。男人后來發(fā)覺,妻子在那幾年背著他掉換了好幾次工作,但經常和她聯(lián)系業(yè)務的卻總是同一個男人。

周穎問,是那個男的破壞了你和你妻子的感情?

男人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地上一塊白花花的東西。

你發(fā)現你太太和另一個男人……然后你就殺了他,是嗎?

那塊白花花的東西,是她前一天丟在地上的枕巾,他還在看著它。

男人說,你希望事情是這樣的嗎?

不,不希望。

為什么呢?這不顯得很順理成章嗎?

我覺得這很不值得。更何況,你們……她想說他和妻子之間其實早就沒有什么愛情了。

何況我已經不愛她了,是嗎?

這很有可能。

不,你錯了,我很愛她。你覺得為了愛情殺人很不值,是嗎?

男人對周穎說了謊話,他也許并不愛他的妻子了,或者說他從來就沒有愛過。他為了自己的妻子而殺人,并不一定是為了愛情。很可能僅僅是出于男人的虛榮心,當然也可以被當成是尊嚴。他的妻子長得算不上漂亮,但是足以能保障男人過一個平靜的家庭生活,他相信妻子不會做出對不起他的事情,他可以接受她不愛自己,但是無法接受她背叛他。

在一天下班回家之后,男人發(fā)現妻子離開了家,并且?guī)ё吡怂兄靛X的東西,存折、銀行卡、國庫券,還有各種首飾。男人打開了家里所有桌子的抽屜和所有柜子的門,然后呆坐在地上,直到晚上收煤氣的大媽敲開他家的門。一個季度的水電費要好幾百塊,他隨身帶的錢都不夠交水電費。男人的妻子像是故意選擇這樣一個時間出走,而第二天收煤氣費和供暖費的人也要來。這婊子!他狠狠地罵了一句。收電費的老太太對他怒目而視。

現在,男人從周穎的臉上看到了憐憫他的表情。他的話好像讓自己一下就有了某種道德優(yōu)越感。

后來呢,你妻子就沒有再和你聯(lián)系過嗎?

沒有,但我在另一座城市找到了她。

另一座城市?

這個時候,男人面臨一個選擇,或者說很多個選擇,他到底該把自己的故事推向何處。他是個醫(yī)生,至少現在他是個醫(yī)生,那么,就讓他用醫(yī)生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好了。

他妻子是和另一個男人走了,而不是跟本·拉登走的,在這個國家找到一個女人似乎并不是什么特別難的事情。他妻子并沒有走遠,她還在這個國家,只不過去了另外一座大城市。那是座有地位和獨特的城市,雖然不是省會,但是省里有本事和有錢的人都跑到了那里。那個城市的人有一種優(yōu)越感,他們的人均GDP是省會的三倍還多,他們的人均住房水平可以跟北京、上海相比。那里的市民覺得自己的城市更應該去當省會。每年開“兩會”的時候,那個城市的人大代表和政協(xié)委員都要提出一些議題,讓中央政府感到莫名其妙。比如把這座城市提升為省會,或者省政府所在地。

為了找到妻子,男人去了那座自以為是的城市。他偽造身份,在當地的一家大醫(yī)院找了個工作,因為業(yè)務水平高,男人很快就成了主治醫(yī)師。但是醫(yī)院領導非常排擠他,幾次想把他擠到別的醫(yī)院。他卻忍辱負重,一直留在了那所醫(yī)院,因為妻子和那男人就住在附近的社區(qū)里。他從社保檔案中找到了他妻子和那個男人的名字,他發(fā)現妻子的名字已經改了,但是照片還在。男人相信,她或者他們遲早要來這所醫(yī)院就診。

之后你報復了他,是這樣嗎?

不,那不是報復,他是罪有應得。

確實,男人當時非常想殺死那個男人,甚至也想殺他的妻子。當他在醫(yī)院受盡侮辱的時候,他的這種感覺就愈加強烈。但是他該用什么樣的方法殺死那個男人呢?就像他現在要選擇一下,到底該要跟坐在對面的女人說些什么。他現在是個醫(yī)生。沒錯,是個醫(yī)生。

一切都是那么的巧合。這句話經常在一些編織精巧或者很拙劣的故事里出現,不同的是,有時候作者會站出來宣布這一情況的出現。但現在,的確是很巧合,至少從概率上講是如此。正當男人在冥思苦想自己該選擇什么樣的方式去報復的時候,機會出現了。那個奪走他妻子的男人出現在了他的醫(yī)院,病情算不上很復雜,但是需要一個手術。在醫(yī)術和行刑術都不算高明的年代,這兩件事情往往非常類似,在今天其實也同樣如此。

主刀醫(yī)師的名字出現在他妻子的視野里,她沒有絲毫猶豫,便在手術通知單上簽了字。因為和她自己一樣,男人的名字也已經變更了。

在醫(yī)生面前,這個病人的身體沒有任何不凡之處,內臟也是如此。在醫(yī)生還沒有成為醫(yī)生的時候,就開始接觸這樣的身體。教授告訴他們應該怎樣下刀,肌肉的結構是怎么樣的,怎樣下刀才不會破壞血管。而如果下刀位置不恰當血會流得很多,醫(yī)院的勤雜工就要花好長時間拖干凈濺在手術室地板上的血。

火車又??吭诹艘粋€站臺旁,不時有小販在窗戶邊兜售商品,但車窗根本打不開,他們的工作是徒勞的。

男人說,他僅僅用了一個輕微的動作就結束了那個病人的生命。他的臉上出現了短暫的成就感。病人的身體和神經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安插在那個男人身上的各種儀器和儀表開始癲狂作響。醫(yī)生,你在干什么?同事把他從手術臺上推下來。男人手里握著手術刀,半天沒有反應。

如果不是那些儀器亢奮的反應,人們根本看不出他的手術有任何問題,良好的基本功讓他的手術刀沒有破壞那人身上的任何一根血管,勤雜工接下來的工作會很輕松。周圍的大夫在想盡一切辦法穩(wěn)定住那個男人的呼吸,他們忙作一團,只有主刀醫(yī)生拿著手術刀袖手旁觀。大夫,你得想想辦法,病人快不行了。儀器上的數值正在緩慢地下降著,男人報復成功后的快感在急劇上升。他隔著口罩,只等仇人咽氣了。

周穎忽然感覺到一陣惡心,她站起來的時候腦袋一陣眩暈。

不,請你等等,我……我要去上個廁所。

好的,你去吧。

坐過火車的人都知道,列車進站的時候,車廂上的廁所是要關閉的。

6

在一家高級酒店的餐桌上出現一只蒼蠅是件讓人很尷尬的事,特別是當用餐的客人和服務員同時看到了那只蒼蠅。站在桌子邊的兩個服務員面面相覷,不知道怎么辦是好。

對不起,我要向消協(xié)投訴你們,除非你們彌補我們的損失。眼下這位女士的桌上擺著一種叫提拉米蘇的甜點,不久前,一只蒼蠅掠過了她面前的食物,也許還在上面產下數以萬計的卵,剛剛和它交配過的雄蠅登上了北上的火車,這時候正在尋找餐車的方向。

她對面的男人不失時機地宣稱,今天可是我和太太的結婚紀念日。

女人掩飾著笑意。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太太,而只是對方在舞蹈學校的學生。男人這樣說會起到雙重的效果,女人的表情是效果的一方面,而另一方面,餐廳的經理正向這邊走來,他操著蹩腳的國語代表餐廳向兩位表示歉意。

其實,那只蒼蠅是和最后一道甜品一起上桌的,它并沒有破壞這頓晚餐的氣氛。但因為知道這個叫朱丹的女學生愛吃那種甜品,老師叫來了經理。

在沒有讓他們出示任何證件的情況下,經理就把頂層情侶套間的房卡交到了高凡手里,另外還包括次日早餐的餐券兩張。

夫妻是不需要在酒店開房的,這是盡人皆知的道理。

朱丹進屋就掀開了窗簾,城市的夜景很乏味,而且離這家酒店最近的建筑物竟然是火車站,從高處看,一條條延伸到祖國各地的鐵道像是一縷縷沒有束起來的頭發(fā)。她把這個比喻第一時間告訴了身邊的高凡,但高凡沒有理她,等她把窗簾拉上回過頭的時候,他正坐在床上發(fā)短信,然后他把手機扔在床上,從口袋里拿出一盒萬寶路,點著抽了起來。

你在給誰發(fā)短信?朱丹問。

一個同事,他們讓我晚上去玩,我說我要陪我太太。

半個小時前出現的笑容這次重現了一遍,但很快朱丹的臉上又顯出不悅之色。

你真是個偽君子。

怎么是偽君子了?

你這樣說是給我聽的,還是說給你同事聽的?

你是我的,我現在就你一個太太,這總可以了吧。朱丹的笑容重現,她對這種提法很受用。

她是高凡除了周穎以外諸多領土中的一塊,一些結了婚的男人就像是老牌殖民主義帝國一樣,除了固守本土以外,總是對異國的土地感興趣,高凡就屬于這個類型。但今天的確是他結婚之后,第一次和其他女人約會。雖然他本意不想讓周穎去探望父母,但這樣一來他便獲得了三個月來最大的自由。

高凡和朱丹是在和周穎決定結婚的前一個星期認識的,那個時候朱丹在高凡的舞蹈班上課。在眾多的學生中,她算是相貌平平的那種,但高凡很快就發(fā)現自己和這位學生的情投意合。不為別的,她是周圍人唯一看出高凡自己其實并不愿意結婚的人。和一個女人生活比和一個女人隔三差五出來約會要艱難得多,這道理淺顯易懂,但作為女人,朱丹卻明白這一點。這讓高凡異常寬慰,高凡覺得相比于朱丹,另一個據稱是很愛自己的女人,居然完全不了解這一點,然而卻要和自己結婚。

未來一個星期,他將每天和眼前這個女人在一起,一起吃飯、洗澡,在床上翻來覆去,必要的時候還需要再發(fā)現一只蒼蠅。高凡覺得把自己對女性的全部需求都集中在一個女人的身上是不公平的,何況周穎還是自己的妻子,這就是他為自己有婚外情找的理由,朱丹對此的評價是:入情入理。一個星期后,周穎回家,朱丹就會消失。想起打算要孩子的事,高凡覺得自己需要加倍努力了。

朱丹進了浴室,高凡又把手機從床上拿起來,他往外又發(fā)出了幾條短信,但是一條也沒有回。他把煙掐滅了,看了看自己的煙盒,他的煙快抽完了。

忽然一個電話打了過來,高凡看見號碼,心里驚了一下。居然是從家里打過來的。他想,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家里沒有人。

這時候,朱丹從浴室里喊,親愛的,你快來啊。

高凡沖進了浴室。

你看,這是什么蟲子。朱丹蜷縮著身體,靠在墻邊。

什么蟲子?在哪兒呢?一只身份不明的軟體動物趴在浴池的內壁上。

高凡湊近了看,原來是只蝸牛。朱丹問,那它的家呢?我哪知道。那它肯定是只雄蝸牛,朱丹一口咬定。為什么?只有你們這樣的男人才會把家說扔就扔了呢。高凡有點不高興,順手把那只蝸牛扔進了廁所。你生氣啦?你看這浴缸是不是太寬敞了,我都能漂起來了。

高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在想,是誰會從家給他打來電話呢?

7

火車經過了一片開闊的山地,排列著一片整齊的墓地。

周穎看見了這片墓地,對男人說,你會被判死刑嗎?男人說,也許會的。那你怕嗎?說真的,有點害怕。那你為什么還要殺了那男人。男的嘆了口氣說,他說他只有在手術室的時候才能找合適的理由。

講出來的故事和做出來的事情是一樣的,既然講出來就不能再退回去重來。既然故事講到這里,就必須進行下去。男人在手術室的行為一起參加手術的醫(yī)生都看見了,因為這樣簡單的手術幾乎不可能發(fā)生事故。雖然醫(yī)生和醫(yī)院在今天的聲譽大不如前,但人們很快便發(fā)現這并不是一次醫(yī)療事故。男人也并沒有向其他人作這樣的解釋,特別是向他的妻子。

那天,男人最后一個走出了手術室,時隔一年,他終于又見到了妻子。就算她再不懂醫(yī),見到了他也足以相信這是一次謀殺,而非事故。

不,你等一下,周穎打斷了他。你不是說,她原來也在醫(yī)院工作嗎?怎么會不懂醫(yī)呢?

哦,當然,我……我這僅僅是作一個假設。

假設他妻子是在醫(yī)院里認識他的,假設又在醫(yī)院里見了他最后一面,這是一個充滿戲劇性的循環(huán)。他妻子無法原諒這個穿著手術服的男人,不僅僅是因為他破壞了她在另一個城市的新生活,而且還因為他這么做并不是出于對她的愛,而僅僅是男人的虛榮心,或者說是尊嚴。

她真的不相信你是愛他的嗎?

男人看著窗外。

如果我現在告訴你,當你坐在火車上的時候,你的男朋友或者丈夫在和別的女人在一起,他們每天晚上都住在一起,你丈夫只是在這間歇給你發(fā)一發(fā)短信,你愿意相信這些嗎?

周穎感覺他越來越不像是一個殺人犯。我的手機去哪兒了?她開始在床上找她的手機,她昨天晚上睡覺之前關機了。

你愿意相信嗎?如果你相信這一切,你還會有心思聽我講所有的話嗎?

的確,人們不都是在自己生活美滿的時候,才有心情聽別人的悲劇。但周穎不愿意承認這一點,她費了半天工夫找到了手機,打開了它。一些簡單而相似的問候出現在她的手機里。果然,男人說對了一部分事實。人只去相信他們愿意接受的事實。

這太不公平了,周穎有點憂傷地看著窗外。

男人再沒有告訴過妻子他是否愛她,但他說他是愛自己妻子的。但無論怎么樣,他都已經是一個魔鬼了,醫(yī)院想把這件事情和自己脫開關系,他們需要一個證人,正好來舉證他的行為并不是醫(yī)療行為,而是徹頭徹尾的謀殺。男人不知道妻子究竟是出于對自己的仇恨,還是醫(yī)院收買了她,她義無反顧地向警方提供了他實際是在報復的證據。

男人雖然承認自己殺了人,但和所有嫌疑犯一樣,他在想方設法逃脫懲罰。男人去了偏遠山區(qū)的一個村子,那里的衛(wèi)生院很破舊,而且沒有一個真正能稱得上是醫(yī)生的人。他沒有帶行醫(yī)執(zhí)照,也沒有帶自己的醫(yī)師資格證書,村民很奇怪這個人為什么跑到了這里,但他們驚喜地發(fā)現,自從這個陌生人來了之后,很多在這里被視為不治之癥的病都漸漸從人們身上消失了。如果不是村子實在沒有錢,他們一定會給他修一座廟,讓子孫世代供奉。

幾個月后,男人和村里干部的女兒結婚了,不僅僅是因為他醫(yī)術高明,儀表堂堂,還因為那個比他小十多歲的姑娘,是這里唯一有大學學歷的人,那時候正在縣城的中學里教書。村長覺得,他們結合會讓這村子出現更多的大學生。和這個姑娘結婚并不是為了愛情,而是男人覺得這樣自己才能和這個村子完全融合,才有可能不被警方發(fā)現。似乎這是能給他帶來安全感的唯一辦法。

但就像他妻子一樣,那個村子即使再偏遠,也不是塔利班出沒的阿富汗山區(qū),警察很快就查到了他的下落。一個在村子里治過病的外鄉(xiāng)人把他藏在這里的消息不經意地傳了出去,這都是村長,也就是他老丈人的意思,他想替村子宣傳一下,想讓附近村鎮(zhèn)的人都來這里看病。村長不知道,這些在他看來很難治愈的病,在醫(yī)療條件好的地方根本不值一提。但消息很快傳到了縣城,那里的公安局注意到了這個外來的醫(yī)生。男人說,他自己最終還是毀在了自己高明的醫(yī)術上。

警察來逮捕他的那天,全村人都出來了,他們不明白為什么要把他帶走,他們攔住了警車,一張張臉緊緊貼著警車的玻璃,這些人曾經都讓男人治過病。村里的人都替這里唯一的醫(yī)生求情,他們不相信警察所說的,對,他們不相信自己不愿意接受的現實。同樣是無稽之談,要是有一天,瑞典皇家醫(yī)學院的人把諾貝爾獎給了他們的醫(yī)生,他們一定會像阻擋警車時一樣激動,一樣熱淚盈眶。男人被警車帶走了,幾個情緒激動的村民也被送上警車。他被帶到省城后,村子里還托人給他帶了很多東西,而最關鍵的是,他們告訴醫(yī)生,村長的女兒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這個孩子不是愛情的結果,而是他逃亡的結果。

男人終于不再繼續(xù)往下講了,他看見周穎的眼睛濕潤了。

周穎搖著頭說,不,我不信,你告訴我你說的不是真的。從現在起,周穎不僅認為這個罪犯并不是個壞人,而且還是個真正的好人,雖然她也覺得男人在鄉(xiāng)下做出的善行是為了緩解他的負罪感,但也總比像另一些罪犯那樣繼續(xù)逍遙法外要好。關鍵是,她認為世界上有很多人更應該坐在這趟押解的火車上,被銬在那張狹小的床上。但無論如何不應該是他。

或許法律只懲罰那些他們無法容忍的人,而他們并不一定都是壞人。那只蒼蠅,男人說起了那只剛才頻繁騷擾他的蒼蠅。周穎向身后看去,它現在已經是無數幼蠅的父親了。男人說,你不覺得嗎,那只蒼蠅能比我壞不了多少,可人們不都要殺了它嗎?

這時,周穎想到對面去安慰他,但這個時候警察走了過來,解開了男人的手銬,讓他回到了中鋪。警察好像忘記了答應過他的事,他還是把男人的手銬在了床內側的欄桿上。

周穎一個人坐在下鋪,不知道為什么,眼淚不住地往下流?;疖囘@時候進入了隧道,沒有人看見她在哭。

周穎問男人,你……你的手腕疼嗎?

男人沒有回答,也許是沒有聽見,或者根本就是睡了過去。

8

你真的那么狠心?忍心把我銬起來?

高凡揪著朱丹的胳膊,另一只手拿著手銬。

到底應該把你鎖在什么地方呢?

酒店房間的設計看來都是大同小異的,緊緊貼在墻上的木板床頭,兩邊有床頭柜,床頭柜上有兩個燈架。在家的時候,高凡可以把周穎的手鎖在床頭的柱子上,但酒店的床上沒有這樣的設計。這時朱丹想出了更好的辦法,一個能讓自己束手就擒的辦法。

幾分鐘后,朱丹像只狗一樣被銬在了浴室墻面的扶手上。能否重獲自由,完全就看主人的心情了,鑰匙在高凡的手里。現在,他就是朱丹的主人。

你就不怕你老婆知道你在這兒嗎?朱丹問。

她?怎么會呢。高凡認為這個問題提得不是時候,他又想起了從家里打來的電話。一陣緊張,讓他的身體變得僵硬起來,他擔心周穎可能因為什么原因沒有走成,比如忘記帶什么東西,周穎是這樣的人,從前她會因為一件衣服找不到而臨時取消約會。高凡反復提醒自己,除了酒店的服務員還有經理,沒有人知道他們在這里,即便周穎沒有上車,她也不會知道的。

朱丹舒心地忍受著手腕的疼痛,她比高凡的妻子更容易馴服。

高凡看見了朱丹手上的勒痕,心里往下一沉。

沒過多久,高凡氣喘吁吁地坐在浴池邊上,通常他是不會那么輕易出汗的。

你怎么了?

沒什么,這里的空氣太悶了。

朱丹晃動了一下手腕,在高凡離開她的身體后,她覺得被銬起來是件難受的事。

你想什么時候放了我啊。

我永遠不會放了你。

你快點放了我,我們失策了,還是在你家里好。

高凡走出了浴室,他的手機還扔在床上,他拿起手機,沒有人再給他打電話。

你快點把手銬打開啊,我的手都疼了。

高凡走回浴室看見她坐在地上,他這才想起來,打開手銬是需要鑰匙的??墒氰€匙在哪里?他打開裝手銬的包裝袋,里面沒有鑰匙。壞了,手銬的鑰匙沒有帶來。什么,你沒帶鑰匙,那怎么打開啊。

高凡有點狼狽,他需要想一想鑰匙放在哪里了。前一天晚上用完后,鑰匙連同手銬一起放在了他妻子的梳妝臺上,等第二天他再動用那副手銬鎖住她妻子的時候,鑰匙還留在上面。那他是怎么把手銬打開的呢?他盡力回憶著,可完全沒有印象了,除非現在回家去找。

朱丹覺得手更疼了,你快想想辦法啊,我總不能一直這樣銬著吧。

她也要為她剛才還津津樂道的主意付出點代價,是她要求高凡這樣把自己鎖上的。她現在的姿勢很難受,因為手銬的位置使她必須保持某個特殊姿態(tài)時才感覺比較舒適,她現在不能坐下,只能屈膝站在浴盆和水池之間的空當上。

高凡穿上了衣服,他打算回家去找手銬的鑰匙,雖然他并不確定鑰匙一定在家里。

你要去找鑰匙嗎?

是啊,回家。

你怎么跟你老婆解釋,你到了家馬上又出去,她能同意嗎。朱丹是個通情達理的情婦,知道在某些特殊情況下要和自己愛的男人一起分享來自妻子的猜疑。

哦,她……她根本不在家,到外地探親去了。

你就不能想想別的辦法嗎?我總不能光著身子在這里等你回來吧。朱丹很不情愿讓高凡回家。

高凡往嘴里送了支煙。

就不能讓酒店的人來幫忙嗎?

男人譏笑了她一下,他心想,這種事情哪有讓別人來幫忙的。

朱丹不再說話,看來,讓高凡回家是最切實可行的方法了。

高凡又一次走進浴室,把臉貼在朱丹臉上,把手輕輕地放在她胸上。他想幫助她緩解暫時的焦慮,他提醒自己這只不過是一次事故,同時他也明白,如果他們是合法夫妻,這樁事故也許會成為夫妻生活中一段難得的插曲,但現在情形剛好相反,甜蜜很可能變成齷齪,高凡很理解朱丹的心情。

都什么時候了,還那么不正經。朱丹更加委屈。

朱丹的一只手掛在半空中,人坐在了地上,她還沒有忘記提醒高凡路上要小心開車。她想,難道自己就這樣被捕了嗎?幸好高凡的妻子不在家,不然,他向妻子解釋時所費的口舌,會要讓她被釋放的時間推遲。

9

火車又在半路停了下來,這次誰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周穎的腦袋靠在枕頭上,火車停在了一個景致還不錯的地方。她看見一個農婦一邊趕著牲口,一邊看著停在路基上的列車,那農婦也一定看到了自己眼前的這扇窗戶。外面的陽光很強,刺激著她的眼睛,轉過頭來看著男人的時候,眼睛里一陣陣發(fā)黑。

男人醒了過來,看見周穎躺在他對面。忽然他問,你丈夫是干什么工作的?這是男人第一次問關于她的問題。

你是問我嗎?不,我還沒有結婚。

周穎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要撒這個謊。

又一次,火車啟動的一瞬間給人的感覺像是在地震,但站在車廂里的人如果能有所準備,可以避免一不小心失足跌倒。一位女士站在車廂里,在慣性讓她跌倒之前,要是有位男士主動拉她一把情況會好得多。還記得探戈舞的其中一個動作嗎,男士讓女士假意做出一個跌倒的姿態(tài),然后再一手把她拉起來,腳下三轉兩轉就把女士攬到自己懷里。

在結婚之前,周穎一直很迷戀探戈中的這個動作,這使一個舞蹈老師成了她的丈夫。周穎很想從丈夫那里學會跳探戈,但高凡從來不肯教她。他的理由是,很多女孩都在跳舞的時候受了重傷,他不希望這樣的情形在周穎身上出現。因此,周穎對丈夫和別的女人跳舞有一種天然的反感。她的這種反感看來確實有一定道理。被鎖在酒店浴室的女人就是她丈夫的學生。周穎清楚,丈夫不僅僅會跳探戈,更懂得把身邊的女人一個個摟進懷里。

結婚后一個月,她陪高凡去參加朋友聚會,她本以為自己將會以新婚夫人的身份受到高凡朋友們的禮遇,但出乎她的意料,他的那些朋友幾乎沒什么人知道她是誰,甚至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高凡已經結婚了。見到周穎時,他們僅僅是把她當成了高凡眾多女人中的一個。高凡在女性中廣受青睞,對此他并沒有向周穎掩飾,他認為這反而能體現出周穎特殊的價值。但周穎還是覺得自己受了委屈,聚會回來后,他們吵了一架。她想讓高凡把他們結婚的消息昭示于眾,但高凡并不樂于此事。這始終讓她耿耿于懷。

但畢竟高凡想用實際行動打消妻子的不滿,結婚后他減少了晚間外出的次數,跟以前交往的女性也不再聯(lián)系,除了工作之外,他盡量在家陪著她。更關鍵的是,他主動提出希望在不久之后和周穎生一個孩子。這給了周穎很大的安慰。她覺得這樣一來,自己的生活即便不會煥然一新,也應該會別開生面,她和高凡的關系也會牢不可破。雖然很多事實證明了,這種想法多少有些天真。

你上午為什么說我丈夫會和別人在一起?一只小潮蟲在向床的另一側移動,周穎伸出手,捏死了它。

男人顯出歉意的樣子,那只是隨便說說,幸好你還沒有結婚。

聽了這話,周穎忽然覺得一陣輕松,在結婚后她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她簡直忘了這種感覺的滋味。上火車的時候,她還不斷拿出手機,看看有沒有高凡發(fā)來的短信,但現在她已經關掉了電話,她需要花半天時間才能想起把它放在哪兒了。

她坐的火車一路狂奔在鐵軌上,遠離自己的丈夫,靠近她的父母,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小時候她過得無憂無慮,逍遙自在,也許從現在開始,當父母第一次見到結婚后的女兒,會覺得她真的變了,不僅是她不再是個處女,她的一部分已經屬于了別人,并且沒有把那一部分隨便拿回來的自由。

但現在,至少在那個男人眼中,她是個沒有結婚的女人,她可以找回已經屬于丈夫的那部分了。她開始理解高凡為什么不愿意告訴別人自己結婚,一個結了婚的女人怎么能夠在火車上去如此接近一個陌生的男人呢?何況他還是個犯罪嫌疑人。

對了,你的手腕疼嗎?周穎關心地問,她從來沒有體會過因為關心別人而產生的愜意。

還可以吧,已經沒什么感覺了。

她從提包里找出了一條絲巾,你可以把它圍在手上。

這絲巾是高凡從杭州帶回來送給她的。

謝謝你。男人接了過來,用它把手銬與手腕之間的縫隙塞滿。

怎么樣,舒服些嗎?

男人說,你未來的丈夫一定是個有福氣的男人。

周穎有點自嘲地笑了笑。

這是周穎和高凡婚后第一次分處兩地。因此,當她對面的男人問他,是否愿意相信自己的丈夫在外面和別人偷情時,周穎不免一陣緊張。那男人說得一點沒錯,自從她上了火車,她丈夫每次發(fā)來的短信都顯得他心不在焉,句子都被精簡到了最短,簡直像是在發(fā)電報一樣,這在他們結婚前是難以想象的。周穎熟悉丈夫每天的日常安排,即便是結束了在俱樂部的課,晚上十點鐘他也應該回家了。她給家里打電話,但家里也沒有人接。她看了看車廂里的電子提示牌,她才離開丈夫三四個小時,會出什么事呢?

就在周穎開始為丈夫擔心的時候,短信終于來了,但她緊接著就敗了興,她以為他會跟她說些什么。但丈夫卻是在問她:手銬的鑰匙在哪里?

周穎奇怪為什么高凡會問這個問題,雖然她也不記得鑰匙放在什么地方。

高凡很快又來了一條短信,問了同樣的內容。看樣子他有些著急。

你要鑰匙干什么,你不會是把哪個女人銬起來然后打不開了吧。周穎故意這樣問丈夫。對方很快又回復說,不是的,你別瞎想。對方沒有進一步解釋緣由,之后高凡沒有再發(fā)來短信。周穎想起就在幾個小時前,她也問過丈夫同樣奇怪的問題,但丈夫還是如實回答了出來。高凡知道她從來不抽煙,而她作為妻子,不知道丈夫平時抽什么牌子的煙,的確有些奇怪。

這之后,高凡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訴周穎,那就是他們的家被盜了。但顯然找到鑰匙是更棘手的問題,他的學生還被困在酒店的浴室里,他要趕緊去想辦法把鎖打開,而又不被別人知道這件事。但讓高凡沒有想到的是,他聰明的學生已經用一根發(fā)卡打開了手銬。為了幫自己的情人脫險而去求助于自己的老婆,實在是件尷尬的事。朱丹想看老師最后怎么急急忙忙跑回酒店收場的,所以沒有告訴他,手銬已經被打開了。

其實,打開那副玩具手銬是不需要鑰匙的。

第二天早上,周穎早早醒來,她拿出了裝滿洗漱用品的塑料包。在翻書包的時候,她意外發(fā)現,手銬的鑰匙竟然被自己帶到了火車上。她急忙拿起手機,給高凡發(fā)短信,告訴他鑰匙的下落。但是高凡此時還在睡覺,前一天晚上他已經筋疲力盡。

她細心地將那把鑰匙塞進了錢包裝銀行卡的夾層里,她相信這鑰匙回到家后依然作用非凡。但僅僅是把丈夫鎖在床上,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又有多少可自豪的呢?周穎下了床,走到車廂門口的時候,看見那個男人正被銬在盥洗室的門口,她想自己正好可以趁機和他說幾句話。

10

人們經常如此,本來想找書架上的一本書,卻因為眼睛和手配合不夠默契拿成了旁邊的一本。竊賊在進行盜竊的時候,難免因為緊張,把結婚證書當成了存折,一起扔進了裝贓物的黑色垃圾袋。

進入高凡家的賊就犯了這樣的低級失誤。而且由于屋里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本打算離開犯罪現場的竊賊慌忙中忘記了鎖門。這樣,還沒等這家主人回來,收有線電視費的工作人員就發(fā)現這里被盜了。

警方火速趕到案發(fā)現場,物業(yè)公司的人也跟來了,唯獨業(yè)主沒到。物業(yè)的人用業(yè)主家的電話呼叫業(yè)主的手機,但是卻沒有人接聽。直到兩個小時后,高凡為了找到鑰匙跑回家,才發(fā)現自己家被盜了。讓他一度緊張的電話,是物業(yè)的人從家里打來的。

這是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先走出來的是物業(yè)的人,然后才是警察。還沒等他們說什么,他就明白了,自己家被偷了。因為電話而虛驚一場的高凡馬上就要面對家里一片狼藉的客廳、臥室,還有書房。他想起了白天看到的新聞。

他往里屋走去,這個現在已經被稱為犯罪現場的地方,混亂不堪,看樣子那個賊沒干過幾次,居然把家里翻得亂七八糟。那把鑰匙變得更難找到了。

高凡走到臥室,想去翻床頭柜的抽屜,但警察立刻制止了他,負責現場的民警很客氣地說,對不起同志,現在請您不要動這里的東西??磥肀仨氁燃夹g人員把現場拍攝下來,并且完成取證之后,他才能被允許去找那把鑰匙。民警同志,這可是我的家啊,高凡有些不耐煩。警察說,對不起,請您協(xié)助我們的工作。

警方讓高凡確認一下,家里都丟失了什么貴重物品,他回憶了一下,有現金兩千元、銀行卡、存折、各種首飾、手機,還有一部掌上電腦。他并沒有第一時間發(fā)現自己和妻子的結婚證也被那個賊拿走了。

等一切現場調查結束,已經是次日凌晨了,高凡這才手忙腳亂地找起鑰匙。但鑰匙始終沒有找到,因為它根本就不在家。高凡灰頭土臉地回到了酒店,但還有麻煩事在等著他。走到房間門口的時候,他才想起來,自己沒有拿房卡,因為拿走房卡,屋子里就要斷電,他不想讓朱丹在黑暗中等著他回來。等他敲門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不但沒有鑰匙開門,里面的人也沒法給他開門。

這家酒店的服務看來不錯,看見高凡一個人在樓道里徘徊,保安很快從樓道的另一端走了過來。

您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

樓層經理幫他打開了門,他一進門就沖進了洗手間,燈居然關了。他打開燈,人已經不見了,扶手上只剩下那副手銬。

第二天,高凡沒有去上班,而是在家里收拾混亂的房間。他慢慢意識到家里失竊的嚴重性,他發(fā)現自己的很多證件都不見了。他本來想把事情趕快告訴妻子,但這時公安局打來電話,讓他去一趟附近的派出所,那里有他們派來的偵查員。

負責這起盜竊案的警官姓馬,是個胖子。高凡進門的時候,正看見馬警官在修理自己的一次性打火機,不然他嘴里叼著的煙就點不著。他很識相,主動幫助馬警官點上了煙。馬警官點了幾下頭,客氣地說了好幾聲謝謝。

馬警官抽了兩口煙,然后問他,你沒發(fā)現你們家的門鎖沒有被破壞過的痕跡?高凡想了想,好像剛才鎖門的時候確實沒有出現什么異常。是的,我很容易就把門又鎖上了,這說明什么?馬警官吐了口煙說,這說明他可能不是破門而入。這簡直是廢話,高凡心里想。馬警官立刻補充說,也就是說竊賊有可能是用鑰匙打開門的。高凡心里一驚,問馬警官,您這是什么意思?馬警官笑了笑,你別緊張,我的意思是,會不會是你們家的鑰匙落到了別人手里?

11

醫(yī)生的妻子在拿到手術通知單時,看見了主刀醫(yī)師的名字,但是這完全無法引起她任何特別的感受。原因很簡單,這個名字是假的。在這座城市,從來就沒有過這樣一個手術,沒有過這樣一個醫(yī)生,為了愛情,在手術室里殺死了自己的情敵。但你如果相信,這就有可能是真的。周穎現在不愿意相信,因為一個故事,自己已經對眼前的這個男人充滿好感,即便不是好感,也至少是同情。而且這個人現在正被手銬鎖在床上。

人心就是那么奇怪,相比于一個帶有流氓性的本分人,一個充滿善心的流氓或者犯罪嫌疑人倒更能博得人們的好感。除了對面的那個男人以外,周穎現在感到所有從眼前走過的人都變得面目可憎。她對他故事的感動是一相情愿的,以至于到了需要逼迫講故事的人告訴她,這故事是不真實的,是杜撰的。而不久之前,她是這么對男人說的:不,我不信,你告訴我你說的不是真的。當時周穎搖著頭,帶著哭腔。雖然她這樣說過,但是沒有人比她更確信,男人講的事情是千真萬確的,他從現在起講的每句話,她也都會深信不疑。

我是個好人你相信嗎?我相信。我不是個罪犯你相信嗎?我相信。我是被冤枉的你相信嗎?我相信。我不應該被鎖在這里你相信嗎?我相信。

她相信這一切,她相信即便是在世界上法律最健全的國家也會有人被冤枉。但是男人并沒有說自己是被冤枉的,不僅沒有被冤枉還承認自己犯了重罪。他用了整整一上午講了一個跨度十年的故事,來告訴周穎他為什么要殺人。而這僅僅是由于周穎出于好奇心的一句問話。而現在,她不再是出于好奇。

周穎去了餐車,要了兩個菜,她用筷子在盤子里杵來杵去,就是沒有胃口。她管服務員要了一筒啤酒。她平時很少喝酒。

一個胖子坐到了她對面,小姐,怎么一個人在這兒喝酒。胖子嘴里酒氣不斷地涌來。周穎沒心情理那個家伙。胖子指了指桌上的菜說,這兒的菜……實在是……他打了一個嗝……實在是不……不怎么樣。等明天火車到了站,你去我的飯館,比這兒好多了。

周穎猛地喝了一口酒。那胖子繼續(xù)呼著酒氣說,小姐想不想去我的軟臥車廂坐坐,就我一個人,其他三張床都還空……空著呢。說完,胖子咯咯樂了起來。周穎真想把剩下的酒潑到他臉上。但是沒有那么做,只是喝光了最后一點酒,離開了餐車。

她第一次見到高凡的時候,他也喝了很多酒,醉醺醺地走過來邀請她跳舞,而她當時并沒有拒絕,難道僅僅是因為她丈夫長得比剛才那個男人英俊,而且會跳舞嗎?她想起當時高凡的樣子一點不比那個胖子好多少,而且他也試圖調戲她。她當時為什么沒有反抗呢?縱容自己的丈夫,斥責餐車里的男人,周穎在想,到底哪個做法是對的?

往車廂走的路上,她經過了軟臥車廂,包廂的門都開著,她看了每一個車廂,沒有一個不是兩人以上。她后悔沒有把酒潑在那人臉上。這件事又證實了她的想法,有比中年男人更應該被銬起的人,而且剛剛還在餐車調戲過婦女。

男人又坐到了下鋪,正在吃警察送來的飯,他手上還綁著周穎的絲巾。

警察這次是兩人一起去吃飯的,應該十五分鐘后回來,基本每次吃飯都是如此,男人已經摸到了規(guī)律。

周穎坐在男人對面,等著他吃完飯。

怎么?你喝酒了?男人聞到了酒味。是,喝了點酒。男人問,有不高興的事?周穎搖頭,沒有,你好好吃飯吧。她坐到他身邊,你想吃點別的嗎?我可以去餐車給你買。她不再把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表現成順便為之了。男人說,不用了,再回餐車,很麻煩的,警察一會兒就回來了。

有那么一瞬間,周穎感覺他們更像是夫妻。這使她把在餐車里的遭遇告訴了男人。

他很生氣,或者說在周穎看來,他很生氣。他必須生氣,他甚至還承諾下次見到那個家伙一定不放過他,因為他能再見到那個人的機會很小。但這足以讓周穎發(fā)自內心地感動。在和高凡相遇的那次酒會上,如果有人也肯站出來去教訓調戲過自己的高凡,今天成為她丈夫的就不是高凡。

男人咀嚼完嘴里的食物,他不斷地提醒周穎,你要快點坐過去,一會兒被警察看見,警察會誤會的。

誤會又怎么樣,沒人能管得了我。警察還有十分鐘才能回來。再過十來個鐘頭,這趟火車就要到站了。

明天下了車你要去什么地方?男人問。

我也不知道,也許去我父母家,也許住酒店。你呢,你會去哪兒?

公安局或者看守所,我也不確定。

周穎問,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回答。

說實話,我想讓這趟車永遠不到站。她想嘗試著把一只手靠近男人的臉,去撫摸一下他的胡須,但是她沒有那么做。我不想讓你這么走了,她說,認識你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男人吃完了最后一口東西,把餐盒蓋上,放到一邊。

周穎寧可警方抓的是自己,而放了男人,因為她是清白的,她想拿自己和他交換。男人看著她的眼睛,他敏銳的目光無法洞察到她激動的想法。

不,這不公平,我覺得你妻子和那個男人才應該去死。她突然這樣說。

男人笑了笑,之后閉上了眼睛,在警察回來之前,沒有再睜開過。他不再看著她,但他感覺到了,她的身體在一點點靠近他,她的手在他的臉頰和肩膀間徘徊。他已經忘了,上次有這樣的感覺是什么時候了。

周穎的語調突然溫柔起來,你覺得下火車之前,我能為你做點什么嗎?

12

如果高凡在周穎問他為什么需要鑰匙的時候說出實情,周穎現在還會留在這列火車上嗎?周穎當然奇怪高凡為什么會問這個問題,但很快追問的短信就來了,看樣子高凡真的有些著急。

你要鑰匙干什么?你不會是把哪個女人銬起來然后打不開了吧?周穎這樣問丈夫,但她并不相信這一點。對方很快又回復說,不是的,你別瞎想。但如果他說,我在和另一個女人用這副手銬或者更直截了當地說,我在和另一個女人做愛,周穎就會相信嗎?她甚至會說,你為什么要故意氣我;或者說,那好吧,你問問她對你茂盛的胸毛怎么看??傊?,她不會說,那好吧,我們離婚吧。因為她并不相信,雖然事實就是如此。所以不能責備我們身邊的人不誠實,他們遭受了太多因為誠實而帶來的傷害,反而享受了不少因為欺騙所得到的好處。

火車鏗鏘有力地前進,火車承載著欲望,所以要在人們的欲望徹底爆發(fā)前,把上面的乘客趕下去,等他們的欲望徹底被滿足再請他們回來。周穎所希望的事情是可怕的,如果這是一輛永遠無法停下的列車,那車廂里的情形會是怎么樣的呢?那也許是另一個故事的內容,但你可以想象得出,當人們吃光了所有食物,喝光了飲用水,手機的電也都用光了,他們還會是人嗎?在他們被餓死和渴死之前,一些人會先因崩潰而自殺,有些人則會殺了別人。但愿這樣的事情不會發(fā)生,永遠也不會發(fā)生。

但現在,周穎真的希望這列火車就這樣一直跑下去,她希望它永遠晚點,也許只有這樣,她才會覺得用558元人民幣購買的這張車票是值得的。她當然會偏執(zhí)地認為,即便如此,睡在對面的那個男人會義無反顧地保護她。那既然是這樣,這世界上的其他人,她的丈夫、警察、在餐車調戲她的胖子,所有這些人,對于她來說還有什么意義呢?和這個男人生活在這列火車上就是莫大的幸福,她腦中冒出了一個危險的念頭。

周穎看了看提示牌,離火車到站只有十個小時了,減去睡眠所用的六個小時,她還能為這個男人做些什么呢?她用一個微小的動作叫醒了男人。

她也想給男人講一個故事,是關于日軍慰安婦的故事。

從前,一個朝鮮女孩兒被抓去當做日軍的性奴隸,日后人們用慰安婦這個不算太難聽的名字稱呼她們。就像在物資短缺的年代,需要憑票購買一切生活用品一樣,那個時候日軍也是憑票來使用慰安婦的,而這些女人必須每天湊夠三十張票才能保證自己有飯吃,甚至繼續(xù)活下去。就在她將一切日軍認為禽獸的時候,一位年輕的士兵來到了她工作的地方,他沒有脫下自己的衣服,而是從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三十張票,他們語言不通,士兵無法解釋這三十張票是他用錢一張張買回來的,他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讓這個女孩能夠好好地休息一天。之后,這個士兵沒有享受過一次女孩的服務就死在了戰(zhàn)場上,而那個女孩也是在很久之后才理解這三十張票的含義。

他為什么不把那個女孩救出去呢?男人并沒有像周穎第一次聽這個故事時那么感動。

因為……因為那樣這個故事就不真實了呀。

她說得沒錯,英雄主義和虛情假意總是如影隨形的,你拯救得了一個女人,你救得了所有女人嗎?你如果只救這一個女人只能說明你對她另眼相看,只能說明她長得比別的女人好看,只能說明在戰(zhàn)爭結束后你想把她竊為己有。

但周穎信奉這個故事,她堅信這樣的事情在生活中遲早會發(fā)生的?,F在,她知道自己幫助不了這個男人,但是她想為他做點什么,以此來補償他的不幸,更關鍵的是她想讓他到死都還記住她。她第一次和別的男人過夜時就是這么想的,她希望自己給對方留下終生的印象,希望對方無時無刻都想對她說,我永遠忘不了你。這是多么美妙的體驗,她現在人已有所屬,卻依然想讓這世界上有更多的人忘不了自己,她想讓眼前這個男人像那個女孩一樣,到死也都對那個日本士兵念念不忘,雖然他在戰(zhàn)場上殺過許多無辜的人。

于是她對男人說,如果我說我能把你救出去,你會相信我嗎?

周穎的野心在膨脹,她開始有了別的念頭。她忘了自己是在聯(lián)結著父母和丈夫之間的鐵路上,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那樣想去拯救過誰。她拯救得了一個男人,卻救不了所有被她認為不應該受到牢獄之災的人。但她如果只想救這一個男人,只能說明她對他另眼相看,只能說明他長得比別的男人英俊,甚至比自己的丈夫還英俊,只能說明在有朝一日她想把他竊為己有。然而她所知道的是,有朝一日,他必死在槍口之下。

男人不解地看著她,救我?你怎么救我呢?

你先回答我,你會相信嗎?

男人覺得這太荒唐,你別說傻話了,這不行的。

我沒有跟你開玩笑。

此時所有人都睡著了,周穎一臉凝重,但她的動作卻顯得無比輕佻,她把蓋在自己身上的被子向腳下推去,似乎是早有準備,她竟然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只有對面的男人看見了這一切,她精致的鎖骨和乳房,她白皙的皮膚,她的胳膊和修長的腿,還有她充滿欲望的表情。四十八小時之后,她又一次開始折磨一個戴著手銬的男人。周穎說,如果你相信我,這一切就都是你的了。對那男人來說,這根本不是什么安慰,簡直就是場災難,他感到自己被誘惑了,他不由自主地抽動了一下胳膊,手腕的疼痛再一次襲擊了他的神經。對這種疼痛他會一直記到他死的那一天。

好……好吧……我相信你,可是我想知道,你打算怎么救我呢。

十分鐘后,周穎穿上了衣服;三分鐘后,她離開了自己的床;五分鐘后,男人以鬧肚子為理由,向警察請示要去廁所;十分鐘后,他們兩個人同時擠在一起,男人的手被警察鎖在了窗戶邊的扶手上。

男人問,你怎么才能打開我的手銬呢?

13

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把手銬打開的嗎?朱丹得意地說。高凡不斷地搖頭。只有你們這些男人才會相信一把玩具手銬真能把人鎖住呢!高凡有些生氣,那你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朱丹從廚房走了出來,手里端著她剛剛做好的汽鍋雞,要是告訴了你,多沒有意思啊。再說,你回不了家,怎么能發(fā)現家里被偷了呢?高凡沒有意識到,他并沒有告訴朱丹自己家里被偷的事,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他妻子。

晚上,朱丹洗澡的時候,發(fā)現護發(fā)素用完了,她叫高凡幫她從抽屜里拿瓶新的。高凡以前還從來沒有住過她家,不小心翻錯了柜子,在找到護發(fā)素之前,在里面發(fā)現了一本結婚證明,打開后發(fā)現,里面貼著自己和妻子的照片。

高凡拿著它沖進了浴室,一把關掉了水龍頭。我的結婚證明怎么在你這兒!

你怎么進來啦,流氓,你快出去。

你快說,這是怎么回事。高凡逼問道。

朱丹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就開始搪塞他說,等我出去再告訴你好不好。

后來,女人在床上解釋清楚了這件事。你想想,如果你們沒有了結婚證,是不是就無法證明你們是合法夫妻了?高凡心想,這種想法太幼稚了,結婚證書沒有,但戶口本還在,檔案還在,結婚登記處也還保留著原始資料。朱丹無知地看著高凡,結婚證上的照片如果再換成我的,那我們就是夫妻了,你說對不對?

第二天,高凡又去了公安局,他把近一個月到過他家的人名單給了馬警官,那上面沒有朱丹的名字。臨走前,他有意無意地問馬警官,如果結婚證明沒有了,是否可以補辦。馬警官問,怎么了,你的結婚證明也被偷了?不,我只是隨便問問。站在高凡旁邊的朱丹竊笑了一聲,我丈夫把它鎖在賊根本找不到的地方了。

三天后,高凡和朱丹在逛街時接到了馬警官的電話,馬警官說,案子已經破了,請你來確認一下,我們收繳的贓物是不是你家的東西。

朱丹問他出了什么事,他說家里被盜的案子已經破了,問朱丹要不要一起去公安局。

朱丹神色慌張起來,她搖了搖頭,匆忙地在高凡嘴上吻了一下。

和高凡分手之后,朱丹連忙回家收拾行裝,看樣子要做一次長途旅行。她把衣服塞進拉桿箱,里面有相當一部分是高凡送給她的。但她也發(fā)現,自己忘了拿高凡給她買的裙子。同時發(fā)現這件事的還有高凡,開車的時候,高凡已經覺出朱丹有些不對勁了。

就在和高凡分手的第二天,這個叫朱丹的女人在火車站被公安民警抓獲,新聞里的播音員自豪地宣布,一個在我市瘋狂作案十多起的盜竊團伙終于被我公安機關一網打盡了。高凡一定想不到,新聞里所說的事情結結實實地發(fā)生在了自己身邊。

實際上朱丹原本并不是這個團伙中的成員,只不過她相信,在盜竊團伙的幫助下,能證明高凡身份和婚姻狀況的證件就會在這個世界上消失,而這只是她想得到高凡的第一步,她料定這次失竊會影響高凡和妻子的關系,他的多數存款已經在這次盜竊中丟失,他們即便還能生活下去,也會打消掉要孩子的念頭。在她眼中,任性的周穎一定不會再和這樣的高凡繼續(xù)維持婚姻生活,而只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才是高凡最可依賴的人。

就這樣,她和自己原來的同鄉(xiāng)一拍即合,在行動之前,朱丹叮囑同鄉(xiāng)一定要讓竊賊把這家人的證件洗劫一空。這雖然違背行規(guī),可看在是同鄉(xiāng)的面子上,他們同意了,何況朱丹確實幫了他們,這幫助就是高凡家的鑰匙和在酒店餐廳的那次約會。

她的同鄉(xiāng)并沒有出賣她,而是警方通過電話記錄找到了朱丹。在接受訊問的時候,朱丹說自己深愛著高凡,所以才做了這一切。因為與失主有愛情關系才協(xié)助犯罪分子盜竊,通過盜竊來破壞自己情人的家庭穩(wěn)定,警方在想,這樣的事情在世界上到底會不會發(fā)生。

對警察說了這番話后,朱丹笑了笑,她想這簡直太諷刺了,她居然從來沒有親口向高凡說過自己愛他的話,雖然她的一舉一動和良苦用心都能證明這一點,也包括這次意想不到的失竊。朱丹看了看手上戴著的手銬,這次,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再把它打開了。

14

周穎坐在乘警室里,半個小時前她被叫來問話。這讓車廂里出現了一陣騷動,乘客們猜測前一天晚上,周穎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周穎抬頭看著車頂的風扇,她的手忽然感到一絲沉重,她覺得自己像是被戴上了手銬,但不同于和丈夫的游戲,這次她感到恐懼在向她走來。她猛地低下頭,直到這被證實僅僅是一種錯覺后,她才變得平靜起來,她的雙手完好無損地放在腿上。

故事和案情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后者是經不起虛構的,但前者只能是虛構的。而人們又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此時,警察更愿意相信眼前這個女人是在協(xié)助犯人逃跑,甚至希望通過進一步的調查,在她身上找到其他線索。

一直負責押解工作的警察就坐在她對面。周穎不得不把上車以來和那個男人發(fā)生的一切向警方敘述一遍。警方反復問她和男人在廁所里干什么。她什么也說不出來。之后就是不斷地重復十年前那個男人進入醫(yī)院工作,后來就認識了他太太……他很愛他太太……為了報復,他在手術臺上殺死了破壞他們家庭的男人……周穎想,警察會相信這些嗎?她開始用正常的邏輯思考了,為什么警察不會相信,而我會相信呢?

你說他是個醫(yī)生?對,他是個醫(yī)生,他為了報復,在手術臺上,殺死了破壞他們家庭的男人。

那你們?yōu)槭裁匆綆?,你們打算干什么?/p>

周穎終于開口回答了這個問題,我愛上他了,你說男女之間能干什么事!

警察點了點頭,好吧,那你說說,嫌疑人之前都跟你說過些什么。

周穎重復著剛才的話,他告訴我,他是個醫(yī)生,他為了報復……我覺得他不是個壞人……他救過人,在鄉(xiāng)下,你們不是在那兒抓到他的嗎?

于是你覺得他還挺冤枉,想幫他逃跑,對不對?

周穎哭了起來,她立刻開始自責起來,居然沒有勇氣承認這一點。警察收起了記錄本,沒有做任何筆錄。同志,剛上車的時候我就跟你說過,不要妨礙我們執(zhí)行任務,這里面的事情您不了解。警察的語氣終于緩和了下來。

幸好,沒有什么證據能證明周穎本人和那個嫌疑人有什么特殊的關系。警方認為嫌疑人僅僅是利用了她的同情心和無知。何況從客觀上說,周穎的行動對他的逃跑來說無濟于事,而且在門打開的時候,警方只是看見周穎抱著那個男人,實事求是地說,這還構不成犯罪。

好了,就這樣吧,你可以走了。警察讓周穎留下了電話和其他個人資料,今后可能還會和她聯(lián)系。

另外有件事……警察又叫住了周穎。我想提醒您,一個女人在外面還是稍微檢點一些好,您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這樣對您的安全會有好處。

對不起,我能問件事嗎?

什么事。警察把衣領最上面的扣子松開。

我想知道,那個男人……你們的嫌疑人會判死刑嗎?

死刑?警察笑了笑,入室搶劫我想頂多也就是有期徒刑。

你說什么?入室搶劫?周穎睜大了眼睛,她的整個身子軟了下去。你……你……說什么?怎么會是這樣呢?他不是個殺人犯嗎?

你真的以為他在跟你如實交代案情嗎?再說,你看他那樣像是敢殺人的嗎。警察繼續(xù)在松扣子。再說,這年頭有誰會為了什么狗屁愛情殺人。對了,我記得我提醒過您,不要介入案情,當然了,他跟您說的和本案確實沒有關系。

警察撇了撇嘴,他在押解途中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乘客。

周穎拼命地搖著頭……不,我不信,你告訴我你說的不是真的……

她也是這么對男人說的。沒錯,男人說的的確不是真的,這一點,周穎現在終于相信了。

15

高凡去了公安局,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他在馬警官的辦公室里看見了周穎。她前一天晚上就回來了,她看見家里的樣子,就知道一定是被盜了。她趕快給派出所打電話報案,但派出所的民警不解地問,你們不是報案了嗎?周穎這才知道,是丈夫沒有把家里被盜的事情告訴她。她馬上給高凡打電話,高凡的手機又是關著的。

周穎自己在家里繼續(xù)收拾高凡打掃了一半的屋子,她要讓各種物品物歸原處,有很多東西她其實都不記得原先所放的位置了,而且她沒有找到那把玩具手銬。

第二天早晨,周穎接到了馬警官的電話,案件已經告破了,讓家里派個人來認領一下贓物。周穎一頭霧水,問了馬警官很多關于案件的問題。馬警官說,你不是這家女主人嗎?你怎么會不知道這些呢,你那天不是和你先生來過公安局嗎?

所以,當周穎和高凡在馬警官的辦公室見面的時候,兩個人的感覺都有點奇怪,特別是高凡。高凡問,你怎么回來了,不是周末才能到家嗎? 周穎感覺得到,高凡有點心虛。

回家的路上,他們什么話也沒說,周穎好像沒有什么想從高凡口中打聽的。案子已經破了,再問也沒用,至于其他的,周穎已經沒有多大興趣知道了。

晚上睡覺之前,周穎在床頭的柱子上看見手銬留下的痕跡,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出現了類似的痕跡。

她轉身問高凡,那副手銬去哪兒了?

高凡說,可能是被小偷拿走了吧。

周穎輕蔑地笑了笑,然后關上了燈。

火車終于到站了,旅客們紛紛拿起行李準備下車。 一輛警車這時開進了站臺,三名警察站在警車周圍,等待嫌疑人被帶下火車。而車廂里的乘客想看看這個人到底長得什么樣,紛紛放下行李又湊到了車窗邊上。這時候不知道是誰在背后說了一句,你們沒看見和嫌疑人一個車廂的女人嗎?好像從警察那里回來后,她就變得老實了。

周穎聽到了這議論,一不小心把手里拎的行李掉了一地。這時,一位好心男士放下了自己的行李,幫助她撿地上的行李。

周穎氣急敗壞地說,你別碰我東西!

周圍人立刻就認出來,周穎就是那個女人。

車廂空了,只有各種垃圾留了下來。周穎始終不肯下車。她走回了自己所在的車廂,她發(fā)現,自己的那條絲巾壓在了男人的枕頭下面。這時列車員要清理車廂里的垃圾了,列車也要馬上進維修站補充燃料,三個小時后將重新南下。周穎慶幸自己并沒有向警察交代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她引誘過那個男人,她承認自己同情過他,但更重要的是,她引誘了那個男人,同時她也被那個男人誘惑了。

事后,周穎不斷地問自己,為什么會相信他呢?她甚至還為沒有向警方說出想幫男人逃跑的事實而自責過。但當時,一種莫名的使命感讓她想去救這個男人,她覺得自己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警察的話傷害了她,因為她始終以為人是可以為了愛情去死的,就像她每次問高凡那樣,你會為了我去死嗎?高凡總是給出肯定的回答,周穎現在終于明白了,那只不過是一種策略,類似外交上的禮節(jié)。

就在她一絲不掛地躺在男人面前時,她對這些還一無所知。然而男人已經抵擋不住誘惑了,他同意周穎去履行拯救自己的使命。至少這對他來說百利而無一害,雖然有風險,但只需周穎一人來承擔。

好……好吧……我相信你。可是我想知道,你打算怎么救我呢?

時間看起來并不多,但周穎像是早就開始計劃這一切。就在這段對話結束后十分鐘,周穎穿上了衣服;三分鐘后,她離開了自己的床;五分鐘后,男人以鬧肚子為理由,向警察請示要去廁所;十分鐘后,他們兩個人同時擠在一起,男人的手被警察鎖在了窗戶邊的扶手上。

我一定會救你的,一定會的。她不斷地對男人說。

周穎拿出了自己那把手銬的鑰匙。這是……這是什么?是鑰匙嗎?怎么會在你手里?男人變得興奮起來。鑰匙插進男人的手銬。

火車這時候減速了,這真是天賜良機。

鑰匙瘋狂地轉動著,但是鎖圈沒有任何轉動的跡象。怎么,打不開?男人開始焦躁起來。售貨員告訴我……這是能……是能打開的……什么售貨員?男人意識到,手銬將牢牢地鎖住自己,根本無法打開。

周穎急得哭了出來,賣手銬的老板……老板說,賣給我的……賣給我的是真的……可為什么……為什么打不開呢?

難道……這就是你救我的辦法嗎?男人覺得自己竟然如此愚蠢,二十分鐘前他還相信,這個可愛的女人真的能拯救自己。他已經聽見警察來到了門口,開始催促他了。

周穎哭了出來,她想起自己的確就是這樣把戴在高凡手上的手銬打開的。不……不……周穎不停地搖著頭,你……你別出去,你別開門,你不能……讓他們把你帶走……讓我再……再試一試,我能……我能把它打開。

終于,門外的警察開始不斷地敲門。周穎一失手,鑰匙落入了廁所,掉在了鐵路上。周穎絕望地站起來,她摟住男人已經僵死的脖子,大哭不止。不久,門被撞開了,門口的過道塞滿了警察和乘警,周穎直到自己被帶出廁所,送到了乘警室,還依然固執(zhí)地相信,那把鑰匙是可以打開那副手銬的。

終于,火車又開動了。除了周穎之外,留在車上的只有那只日夜兼程一道北上的蒼蠅,它沒有找到下車的門,估計也要原路返回了。周穎在想,要不要把在車上發(fā)生的一切告訴高凡呢?可是,他會相信嗎?那只沒頭蒼蠅的時日已經不多,可能在與周穎一同返回的路上就會死去。現在,它趴在車窗玻璃上,沒過多久又飛向半空中,盤旋了幾圈后,蒼蠅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周穎覺得自己現在形同這只沒有出路的蒼蠅。

看來人們真的只相信他們愿意相信的事情。

責任編輯/張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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