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紅莉
作為一個商人,平鑫濤一生做出的兩個選擇,都是不折本且狠賺的買賣:一是與發(fā)妻離了婚,娶回瓊瑤女士;二是獨家簽下張愛玲作品的版權(quán)。曾經(jīng),在上海,他叔叔平襟亞也是張愛玲的出版商,后來為一張莫須有的千元稿費單,張愛玲跟他翻了臉。這個叔叔夠狠的,竟然把張愛玲便條里的隱私抖摟出來羞辱她。一個單薄的初涉世事的小女子,到底忍了。忍,有時并非吞聲,而是以沉默給自己另一條出路,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各自走遠(yuǎn)。
多年以后,輾轉(zhuǎn)定居異國的張愛玲又與這個平姓家族的后輩打起交道來。那些年,都是皇冠出版社零星地給她匯版稅,雖然微薄,但也能勉強維持生活。只是,她不能像林語堂先生那樣請得起家庭醫(yī)生,疾病纏身時,需要跟受照顧的美國底層人民一起去排隊就醫(yī)。她曾經(jīng)在信里跟至交抱怨過,一點時間都花在排隊候醫(yī)上了,以致時間被切割得支離破碎,不能系統(tǒng)地讀書寫作。這種囿于身體之困而靈魂不能奮飛的痛苦,鈍刀一樣,足以讓人委敗。
一個人到后來竟然輸給了疾病——誰沒有過染病候醫(yī)的經(jīng)歷:一切都是死寂的,沒有生機的,人枯坐在冷冰冰的走廊,心思哀涼,怎么還沒到我?怎么還沒到我?好不容易候到,惜字如金的醫(yī)師幾句話把你打發(fā),仿佛兵荒馬亂之時,在街頭遇著了,多一句也不能問,喪家犬般手持藥方一樓一樓地尋藥,然后,一日日吞食下去。人生的苦,不知比良藥的苦要苦多少倍。這是她晚年以后僅有的一次自怨。另有一次當(dāng)在盛年,賴雅病癱,她獨自一人回香港寫劇本籌錢治病,也曾在書信里自怨過自己像狗一樣累,結(jié)果什么也沒得到……
就是這樣一個在文字里光芒四射的人,徹底被俗世生活擊倒,連翻身的機會也找不著,活得尚且不如一個平庸的婦人。張愛玲感到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便把所有的手稿都托付給宋淇夫婦,并且叮囑他們將一部未完的長篇銷毀。小說名叫《小團圓》,創(chuàng)作于20世紀(jì)70年代初期,后來沒有堅持下去,便擱下了。到了90年代初期,她又重新?lián)炱饋?,并且一直跟平鑫濤通信,說是一定要寫出來,不辜負(fù)讀者的期待云云。她原本是想與《對照記》合在一起出版的,后來考慮版本太厚,不合適,又抽了出來。這部書稿一并被寄至宋淇夫婦處。宋淇死后,其子依然不舍得銷毀,被平鑫濤得知,拿回去鎖在保險柜里幾十年。到如今,終于推出。
平鑫濤保險柜里捂的分明是金子,隨著時光的流逝,越發(fā)光彩奪目。商人從來不做折本的買賣,一如幾年前的《同學(xué)少年都不賤》。主人原本沒有公開發(fā)表的欲望,到后來還是熬不過時間和死亡,一切都不能由自己做主了。張愛玲如此,我們也如此,何嘗掌控過人生?人一生都是被命運推著走的。
當(dāng)年,去美國之前,張愛玲也曾輾轉(zhuǎn)到過日本。買一張船票,耐心地坐在緩慢的輪船上,仿佛一個世紀(jì)之久,向彼岸投奔好友炎櫻——她原本計劃著把理想落腳在東瀛去實現(xiàn),可是最終并未如愿,還是回來了。我看她后來發(fā)表在臺灣某雜志上的《重返邊城》,有大段船行海上的描述,那么枯燥而無序。在渺茫的海上,人最有身世之感——命運不可測,一切都是未知的。對一個情感剛剛受到重創(chuàng)的小女人而言,她的內(nèi)心是多么經(jīng)不起一擊再擊?即便有些時候,她在內(nèi)心深處是一個偉丈夫。她可以做到不恨,拿出十幾萬的稿費接濟胡蘭成,甚至后來,毫不遲疑地拿出首飾讓范秀美當(dāng)?shù)簦ブЦ秹櫶ベM用——胡蘭成從一開始就吃準(zhǔn)了她,知道她不會拒絕。張愛玲看似渾然不知,其實她心里明鏡兒似的,不過是不屑計較罷了。連感情都失去了,談何其他?能幫則幫,好歹夫妻一場。在這方面,張愛玲特別舍得,但對自己唯一的胞弟似乎苛刻得多。當(dāng)年,張家那么大的家業(yè)被張廷重悉數(shù)敗盡,很多房屋作賤賣掉,最后兒子相親時連女方要一塊手表的錢都拿不出來,結(jié)果終身未婚。這樣的父親哪里值得尊敬?80年代,弟弟輾轉(zhuǎn)通過海外關(guān)系,找到姐姐,在信里大約訴了一點難處。但見姐姐在回信里斬釘截鐵地回絕,可能那時真的窘迫,不然,連別人的墮胎費用都肯出,何況自己的親弟弟呢?
這都是題外話。對于《小團圓》,一如既往的我們,一如當(dāng)年地充滿期待,就像好奇當(dāng)年的《同學(xué)少年都不賤》——雖然語言上,早已削弱了當(dāng)年的華彩,但到底還是屬于她的東西。一代代讀者跟著她的作品默默成長著,到后來,無一例外地刪繁就簡起來,在內(nèi)心把自己塑造成一棵樹,到了人生的秋天,卸下所有美蔭,徒留光禿禿的蒼天,天藍(lán)得讓人想自殺。所有的寫作到后來都是敞開的,內(nèi)心不再被遮蔽,力求以最簡單的語言準(zhǔn)確地到達(dá),所謂從深處來,到遠(yuǎn)處去。
人生是經(jīng)不起失望的。我們何嘗對張愛玲失望過?但人生永遠(yuǎn)不會有團圓的那一天。一味追問生存的意義,都是虛無的,我們還不如去關(guān)注一株草的繁衰榮枯,它應(yīng)該知道世界的秘密所在以及生存的意義。如果寫作是一種傾訴,那么怎樣才能獲得真諦?
一個女孩說:女人做了母親,就再也寫不出偉大的作品。也許真的,從此有了俗世的牽絆。簡·奧斯汀、尤瑟納爾、卡森·麥卡勒斯、張愛玲……這些女人,她們的俗世人生一律殘缺不全,但在精神領(lǐng)域,每一步都是險境,走得分外孤絕,從而寫出一批批偉大的作品。
如果、假如、倘若真的如此,我們寧愿選擇平庸的一生,以度得一個團圓美滿。
(梅 朵摘自《文學(xué)報》2009年4月9日,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