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世宗
沒想到今年夏天在北戴河我又一次見到鄧友梅!
1981年7月,我參加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在大連大長山島舉辦的筆會,那次筆會來的作家比較多,分別住在海島別墅樣的小洋樓里:林斤瀾、浩然、張長弓、程樹臻、顧驤、張笑天、彭荊風(fēng)、葉辛、單超、祝興義、金河、王棟、吳文泮……在筆會作家隊伍里就有高個子、精明的鄧友梅。我們在一起待了一些天。有一次大家去游泳,我出現(xiàn)了險情,差一點把命丟在大海里。過了兩天,因我們部隊機關(guān)有事,我要提前離島,大家備酒加菜為我送別。鄧友梅舉杯站起說:“為世宗老弟完完整整地回沈陽干杯!”想起前兩天遇到的險情,友梅兄的話令我感到十分溫暖。
1999年6月,我們沈陽軍區(qū)為了提高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質(zhì)量,從京城請來了徐懷中、鄧友梅、陳忠實、朱亞南、王宗仁等多位作家及出版社、刊物的編輯,幫助我們指點迷津、出謀劃策。他來沈陽那天,我去接站。從火車下來都快走進貴賓室的大門了,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帽子丟在了車上,便跑回去取,我跟著他跑,等我跑到車廂門口,他已從車上下來了,手里拿著他那頂淺色的涼帽。他一再和我說:“我和你19年沒見了!再過19年,我就85歲了!”他的時間概念十分精確、嚴謹。
沒等到19年,可是也已過去10年了,我們又見面了!這一次是參加2009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北戴河創(chuàng)作之家的休假活動。報到的當(dāng)天我就見到了依然神采奕奕的鄧友梅,他穿著時尚休閑的深色圓領(lǐng)襯衫,淺色短褲,一雙運動鞋,走起來很輕便。只是他的頭發(fā)全白了,右手上還有一只小拐杖,說它是小拐杖是因為它不粗不大,很隨手,且有一個套環(huán)連著手腕,友梅說這樣就不必因掉在地上彎腰去揀了。
友梅很注意飲食,他說他一日三餐只在早餐吃主食,午餐和晚餐都不吃主食,主要吃蔬菜。他不怎么吃水果,不喜歡吃。他說為了身體健康必須注意飲食??伤臒熑晕唇涞?他說他在全國政協(xié)開會的時候,一位專家說,希望年輕人戒煙,年紀大、煙史長的可以不戒。因此他仍吸煙,只是煙癮不重,而且吸了這么多年的煙,他不講究牌子,他說對他來說抽什么牌子的都差不多。
那天下午沒安排集體活動,我和田永元跑到鄧友梅的房間聊天,他很高興地放下手頭的活兒,與我們攀談起來。他的電腦還開著,滿篇的小五號字密密麻麻,他怎么可以看這樣小的字?為什么不把字搞大一點?我坐下很久仍盯著那臺電腦的顯示屏,想著這樣一個讓我費解的問題。
記得1999年那次,鄧友梅說到他小時候的事情。他說他上過三年小學(xué),第四年失學(xué)了,一個小學(xué)三年級的學(xué)生,能認多少字?郭沫若寫的《李闖王》中有一個放牛的小孩兒,還要會說國語,國語就是普通話。文工團找了幾個小孩去面試,只有他被選中。他在天津大城市生活過,又去日本當(dāng)勞工見過大世面,不怯場。他就這樣進了劇團,演小孩兒。他除了演戲,還點汽燈,管小道具,給演員提詞兒,在幕側(cè)挖個圓洞,蹲在里面,那時是演秧歌劇,他讀三遍自己就會演這個劇本了。他參軍就在新四軍文工團,白文是戲劇股股長,鄭重、丁嶠是副股長,這些人演戲時他給提詞。有時還要現(xiàn)編詞,現(xiàn)編的也要記下。由于他表現(xiàn)出色,大家紛紛要求給他評功,那時的獎勵就是二斤柿子、半斤花生。
抗美援朝回來,成立創(chuàng)作組,在大連,鄧友梅寫了個小說給《北京文藝》,趙樹理看了說行,讓他把人名、地名寫清楚。他連寫八篇小說,趙樹理給發(fā)了兩篇。正因為這個,他才被送到文學(xué)講習(xí)所。有一次文講所請曹禺先生上課,曹禺先生問他:“小鄧,你認為我講得怎么樣?”他回答:“好,沒打盹兒?!苯又尣茇壬嬖V他點兒竅門。曹禺先生說:“你要聽真話還是聽假話?”他說:“當(dāng)然是真話了?!辈茇f:“有用的就幾句,說實在的就一句,如果你想寫劇本、小說的話,你背下莎士比亞三本書,你就會寫了。你一個不會背,你寫不了。”由此鄧友梅發(fā)奮讀了很多書,背了很多書。
鄧友梅26歲時寫了《在懸崖上》,因此被打成“右派”,22年后小平出來撥亂反正,才恢復(fù)他寫作的權(quán)利。一次聽廣播,說陳毅逝世了。陳毅是新四軍軍長,他從小就在新四軍軍部文工團工作,與陳毅有接觸、有了解、有感情,就寫下很多回憶性的文字。恰好他在文工團時的老班長、寫出著名小說《百合花》的作家茹志鵑來他家作客,他妻離子散一個人在家,就親自到廚房給老班長、老大姐做炸醬面。只這一會兒,茹志鵑看了他寫的素材稿,認為很有滋味,讓他改成小說。他改好后發(fā)表在茹志鵑任副主編的《上海文學(xué)》上。這個題為《我們的軍長》的短篇小說獲得了1978年中國作協(xié)舉辦的首屆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這篇作品發(fā)表時,鄧友梅本人還沒得到“落實政策”呢。
鄧友梅善于思考,他明白要想取得好的創(chuàng)作成績,必須有自己的個性。他說,王蒙是聰明的,寫異城風(fēng)情;劉紹棠就寫鄉(xiāng)土;從維熙就寫《大墻下的紅玉蘭》。搞文藝創(chuàng)作要拿自己的長處比別人的短處,找一個長處是別人沒有的。他說,王蒙住在知識分子圈,我是在市民圈。1949年我18歲,大劉紹棠6歲。我參加了三年解放戰(zhàn)爭,看見了旗人最后的生活。我去看趙樹理,他兩個沙發(fā)上全是書。他給我一本言情小說,一本武俠小說,他說要找老百姓愛看的去寫。我吃完飯就到天橋,聽評書,一年365天,從不誤。文學(xué)藝術(shù)要求同存異,失去個性的追求不可能出色。金庸可以提高,但不是提高成魯迅,而是更高的金庸。就像通俗唱法提高,不是提高成美聲唱法一樣。
說到出文集的事,鄧友梅說,上世紀八十年代作協(xié)給我出過一回,就是五卷本的《鄧友梅自選集》。后來又寫了許多作品。中宣部領(lǐng)導(dǎo)拜年時對出版社說過要給我出選集,現(xiàn)在有兩家出版社想簽約。年紀大了,沒興致,更沒精力,想不起來在哪兒發(fā)過什么小說,收集不全。從新華社退下來的夫人倒是說給我當(dāng)助手,幫我做這件事,可什么都得我來想啊,包括發(fā)表在香港、上海、杭州、天津報紙上的,根本想不全。這時,我看到友梅眼神里有一絲無奈。我勸他還是得自己下力氣編好文集,這是后人根本無法代替的。
永元和我無拘束地與他聊著,他聊起來很有精神,我發(fā)覺他那雙眼睛是那么地年輕!如果你沒有見過他,或見過他沒有注意他的眼睛,你一定不會知道他的眼睛是那樣靈動,那樣有生氣,那么有魅力。
鄧友梅打了幾十年的太極拳,我發(fā)現(xiàn)每天早上我們包括王蒙都在學(xué)打太極拳時,他卻不打,他在一邊站著或坐著觀看,或自己走出大院去散步。
鄧友梅說到1973年之前他在天津上學(xué),學(xué)了一段很長的順口溜:“直隸省,天津衛(wèi),督察衙門保安隊,有水局,有火會,急忙快跑消防隊。高臺階,華家門,丁教胡同許善人……”他還說:“天津衛(wèi),三宗寶:鼓樓炮臺鈴鐺閣?!贝颂帯伴w”字發(fā)音為“高”。這炮臺打過八國聯(lián)軍呢!鄧友梅說,他虛歲六歲就上學(xué)了,念的是私塾,每個胡同都有老師辦私塾,一個私塾沒有多少人,不像現(xiàn)在學(xué)校的班級。鄧友梅的文化底子就是小學(xué)三四年級。
我說,童年和少年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磨難,到了部隊文工團好多了吧?鄧友梅說,在戰(zhàn)爭中,人人都很勇敢,仗一打起來,與大家一起往前沖,打死你還是打死他是說不準(zhǔn)的,槍子兒沒長眼睛。戰(zhàn)爭年代經(jīng)常吃不飽飯,我走不動時,指導(dǎo)員背著我,我才十三四歲,每天要走七八十里路,多時要走一百二十里路,那時我學(xué)會了堅持,咬牙也要堅持。所以以后被打成“右派”,包括“文革”,都挺得住,頂?shù)米?。這與我在戰(zhàn)爭年代里的磨練絕對有關(guān)。戰(zhàn)爭年代有時幾天幾夜不睡覺,有時吃路邊老百姓地里的蘿卜、白薯,洗都不洗,擦一擦,邊走邊充饑,還邊打瞌睡。
鄧友梅曾在鞍山文聯(lián)工作14年。這次從鞍山來北戴河的作家董俊生與他聊起了熟悉的鞍山老熟人的情況,他很感興趣。董俊生還把自己主編的《詩友》拿給他看。
我問鄧友梅:現(xiàn)在寫些什么呢?他回答:寫點隨筆。
我說,小說不寫了?他說,不寫了。
我問,隨筆的題材主要是哪些方面的?他說,沒有固定的題材,一時興之所至,想到了就寫。一般是一兩千字,看見一個事,引起一些聯(lián)想,就把它寫出來。
我問,還有精力看什么東西嗎?他說,興之所至,翻一翻。
我問,上網(wǎng)嗎?他說,在網(wǎng)上看新聞,比報紙快,比報紙豐富,能看見海內(nèi)外的新聞。接著他笑了,說,我是按毛主席的教導(dǎo),關(guān)心國家大事。說完自己先哈哈笑起來了。
我問,都去過哪些國家?
鄧友梅說,訪問過的國家太多,記不清了,幾十個吧。亞洲、歐洲、美洲……許多國家都去過了。因我在作協(xié)外聯(lián)部工作(他這個作協(xié)副主席分管外事工作),到一個國家訪問,其他成員都去游覽觀光了,我們要去談事,民間外交,國家不好交涉的都要通過民間溝通,我們要與被訪問國家的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交談。有時談得好,有時就談得差,也有拍桌子瞪眼睛的時候。
我問,最后一次出訪是什么時候,到哪個國家?
鄧友梅說,是前年去印度,與他們的作家交流。一般慣例是我們邀請他們一個團來,他們邀請我們一個團去。
說到印度,我想到印度大詩人泰戈爾曾來舊中國訪問,我問那時是怎么接待的,鄧友梅說,國民黨不花這個錢,也不限制。咱們現(xiàn)在是國家管理,誰來誰去,國家批準(zhǔn),納入國家工作。
我問,負責(zé)作協(xié)外聯(lián)工作,遇到過頭疼的事兒嗎,最頭疼的是什么?
鄧友梅說,有啊。最頭疼的事兒有的能跟你說,有的不能說,說了也不能向外界披露,不能發(fā)表。有的是官方不能解決的問題。比如,一個國家與我們簽約互相翻譯出版對方詩人的詩集,中國的詩集交給他們,他們不到一年就給印出來了??墒撬麄兘o我們的詩集咱們雖然翻譯出來了,卻不能出,因為他們的一位首要詩人被另一個國家也看作是第一詩人,如果我們出版這部詩集,另一個國家會向我們抗議,國家間要發(fā)生糾紛。為此,鄧友梅帶一個團訪問了這個國家,這個國家的有關(guān)人士對他說,你要不承認這位詩人是我們的人,將來發(fā)生戰(zhàn)爭你要負責(zé)。鄧友梅說,我不怕這個,中國人就是靠打仗起家的。我不管這位詩人是哪一個國家的,關(guān)于他的詩集我們不能出,另一個國家要出,我們也一樣對待,堅決不出。這個國家的副總理都出面接見了。別人都游山玩水去了,鄧友梅要談這些事情。
出國訪問讓鄧友梅的視野異常開闊,他看到了各國各民族的文化瑰寶美不勝收。他在《柏林歸來》中曾這樣有趣地寫到:“在民主德國,走路要格外小心,稍一疏忽就會漏掉一個文化圣地或歷史遺跡。在柏林我在菩提樹下大街散步,看到了馬克思當(dāng)過學(xué)生、黑格爾、愛因斯坦等人教過書的洪森堡大學(xué)、看到了希特勒焚燒書籍的廣場、看到了列寧讀過書的圖書館、看到了季米特洛夫、倍倍爾、李卜克內(nèi)西活動過的場所,滿以為無所遺憾了?;貋砗笕藗儐栁覍D墓示佑惺裁从∠?我卻茫然,再問我別的幾個地方,我更傻了。從此就特別緊張而小心。到魏瑪?shù)臅r候,看到一塊石頭我也要問一下是否貝多芬或歌德在這兒坐下來沉思過、休息過,哪怕是系一下鞋帶。后來進了植物園,我才松弛下來,心想在這些棕櫚樹、龍舌蘭之間總不會有什么歷史遺物了。恰在這時,一個中年人過來問我有沒有時間看一點他負責(zé)保存的‘有趣的東西。我當(dāng)然要看。他領(lǐng)我進了一個較大的房間,我竟在那里看到了拿破侖從莫斯科城下逃跑后一路所乘的那輛馬車。我還看到了另一輛馬車,是嫁到魏瑪來的俄羅斯公主乘的。我從沒想到馬車會造得這么精美,甚至帶有廁所!還有一次,主人請我吃飯,我無意地朝窗外一瞥,主人立刻對我說:‘對面這個小樓安徒生居住過……”
繼《我們的軍長》獲首屆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之后,《話說陶然亭》獲全國第二屆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追趕隊伍的女兵》獲首屆全國中篇小說獎,《那五》獲全國第二屆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煙壺》獲全國第三屆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鄧友梅噴發(fā)性的底蘊深厚的激情創(chuàng)作和取得的輝煌成就令人矚目,令人仰視。
說到《那五》,我問其在國外翻譯出版的情況,鄧友梅說,法、德、英、意等國都翻譯過,我懷疑這種翻譯。這幾個國家的文字我看不懂,可我稍懂日文。我看過日文版的《那五》,事件、故事都行,但韻味不行了,生活中的語言是很有魅力的,這恰恰是很難翻譯出來的。
說到《那五》被改編拍成影視劇,我問能打多少分?鄧友梅說,打不了多少分。他說,咱們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原則是能寫五千字,決不寫六千字;搞電視連續(xù)劇,他們是能拍30集,決不拍20集,是盡力擴張,劇本里要注水。我問,這劇本不是你自己改編的嗎?他說,不是,我與他們簽了協(xié)議,允許他們改編。
鄧友梅還是中華名人垂釣俱樂部的副主席呢,他介紹作家趙大年入這個會,說釣魚可以磨煉性情。趙大年說,他釣魚的技藝實在無法恭維,他經(jīng)常坐在池邊看別人的魚兒上鉤,自己的浮漂一動不動,最終空竿而歸。
可是,鄧友梅人生的竿、文學(xué)的竿卻是不空的,他總是滿載而歸!
責(zé)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