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羊羊
人們常常將土地和鄉(xiāng)野混為一談。土地是玉米、沖蝕溝和抵押生長的地方,而鄉(xiāng)野是土地的性格,是土地的泥土、生命和天氣的集體和聲。
——阿爾多·李奧帕德《沙郡歲月》
螞蟻
當我們藏起傷口,我們從一個人
退縮到一個帶殼的生命。
現(xiàn)在我們觸摸到螞蟻堅硬的胸膛,
那背甲,那沉默的舌頭。
——羅勃特·勃萊《冬天的詩》
法國歷史學家米什萊觀察到一次從森林帶回的木蟻與當?shù)赝林谙佒g的交戰(zhàn),當親眼目睹了黑蟻駭人聽聞的一幕后,他把黑蟻歸納為“這是一群野蠻、殘忍而驍勇的部落,就像往昔曾在密西西比河流域和加拿大森林地帶居住的那些喜愛報仇的英雄們、易洛魁人和休倫人一樣”。
而我們對于螞蟻的初步印象,總是扛著糧食在萬物共有的大地上匆忙趕路,作為社會性生活群體,螞蟻具備了人類對生活的憂患意識:儲備。這種昆蟲界的勤勞模范卻也欺騙過我,在美國人杰瑞·畢曉普獲“世界野外攝影大賽1998年動物行為其他類”冠軍的攝影作品《勤勞背后的秘密》的畫面里,一枚嫩黃的葉子上,三只紅螞蟻看守著十五只橙黃的蚜蟲:三只螞蟻正在“放牧”蚜蟲,監(jiān)管著它們的“奴隸”努力從金鳳花的花籽上汲取嫩汁,它們需要的是吃飽了的蚜蟲分泌的蜜汁。(在《螞蟻的內(nèi)戰(zhàn)》一文里,米什萊也敘述到了螞蟻利用蚜蟲的一面:它們用薔薇、蘋果樹、桃樹來美化環(huán)境,還把大批蚜蟲運送到樹上,以獲得蜜汁,供自己和幼兒食用。)
或許這種類似于“剝削”的釋文有些偏頗,充其量也僅是生物界各取所需的自然現(xiàn)象,或者說一種生物的生理行為天生就是為另一種生物的生理行為存在的。而我們對于螞蟻的初步認識,往往是從謀殺開始的。
兇手:孩子。兇器:放大鏡。幫兇:太陽。在凸鏡的追逐下,一只螞蟻驚慌失措地沿著灰色而貧瘠的土地竭力奔跑,但在一束光的亮點的籠罩下它顯然變得慌亂而痛苦不堪,于是開始了生命的垂死掙扎,它的腿做出最后揪心的努力,慢慢地不能動彈了。一具如此小的身體也能冒出一股煙,一具如此小的尸體的焚燒也能看起來那么濃烈?!斑@個小笨蛋知道自己死定了”,一個孩子的聲音;“這不是我的錯嘛,老天”,在螞蟻最終留下一具烤焦的尸體時,一群孩子的聲音。這是電影《西西里的美麗傳說》開頭的一幕,墨索里尼的戰(zhàn)爭被關在孩子們的內(nèi)心世界之外。后來我知道了這種好奇心背后的物理現(xiàn)象:聚焦。
這種經(jīng)歷想必導演朱塞普·托納托雷也真正體驗過,不管是遠在西西里的戰(zhàn)火中,還是在東部中國一個寧靜的鄉(xiāng)村,我,還有忘記了名字的伙伴,在投入地干完這樣的謀殺事件后,還在反復琢磨著這鏡子的神奇,它不僅可以把一個微小的字、一根細微的頭發(fā)、一根手指的掌紋放大,而且還具有如此強大的力量。甚至,我在課堂上不專心聽課時就用這亮點烤白紙玩。有時候,也把這束光聚集到自己的胳膊上,嘗試那種灼痛感,但從未想過螞蟻的痛苦和死亡。
這就是本能,好奇,調(diào)皮,一種與世界任何成熟定理毫不相干的童心。有人試圖反駁或證明《三字經(jīng)》的起句“人之初,性本善”,我想這些是徒勞的,諸如此類的行為約等于去證明“世界上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難題。一旦有了精密合理的步驟與邏輯,反而相形見絀,因為非要給沒必要也沒有解釋的現(xiàn)象作一份解釋的話,那是哲學家中的哲學家了。
光陰流轉(zhuǎn)。我看見四十多歲的鄰居滿懷興奮地蹲下身來,從花盆或者是買回來的蔬菜中找到一只大青蟲,他認真地掏出一只打火機,對著它笨重的身體噴出火焰。我看見大青蟲痛苦地挪動著它笨拙的身體,試圖逃離這個不堪忍受的災難,掙扎、翻滾、十二腳朝天寸步難移。我聽見鄰居不斷地打著被風吹熄的火焰以及奄奄一息的大青蟲開始發(fā)出清脆的“滋滋”聲。我看見他四歲的兒子蹲在他的身邊慢慢拍起小手掌,我看見鄰居的眼睛回到了他的童年時代,他認真地和兒子把這個游戲堅持到結(jié)束。而在此之前,我早已看到過這個小孩用另一種方式給蜻蜓宣判過死刑,以此證明,孩子沒有受父親任何教唆,這份記憶將會持續(xù)到若干年以后。
若干年以后,這個長大的孩子無聊時會干些什么呢?他坐在草坪上,點上一根煙,這里的清晨空氣特別新鮮。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一精神看見一只螞蟻從眼前經(jīng)過,它爬得很快,不知道去干什么重要的事。他把煙頭堵在它前面,它感覺到了,并在一定距離的時候繞了過去,他又繼續(xù)堵在它前面,它又繞了過去,他再放,它居然掉頭就走。他把煙頭抵在它身體上方亦步亦趨,它跑得更快,仿佛頭頂著一塊炙熱的天空。他得意了,一捏下去,聽見細微的“滋”的一聲,這一聲幾乎聽不見,螞蟻卻連尸體也看不見了。他又吸了一口,把煙頭扔了。他轉(zhuǎn)身,看見旁邊一棵老樹的樹根下一大群螞蟻正慢慢地向上爬,離樹根三十厘米的樹干上有一個小洞,蟻巢吧。他對著那狠狠地拍了幾下,螞蟻們慌慌張張從洞里爬了出來,這一巴掌對于螞蟻來說約等于大地生氣時給人類一個里氏8級的大噴嚏。接著他把打火機調(diào)到最大火力,一片連續(xù)的“滋滋”聲,比剛才那聲痛快,他的耳朵似乎也漸漸習慣了這種聲音帶來的快感。他為什么會是一群螞蟻的世界末日?他有什么權利舉手投足間掠奪那些卑微而無辜的生命?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也從來沒有想過。
蝴蝶
還有什么可以減輕呢
從停頓到飛離
總是在瞬間里煸動一生的漫長
翅膀碰到另一個年代的樹葉
花園的狂歡還在持續(xù)
——代薇《鋼琴蝴蝶》
清晨遇到了一只褐黃色帶黑斑點的蝴蝶,它一揚一抑音樂般飛舞的節(jié)奏和著我的亦步亦趨(這個詞語不含貶義),我止步想看看它究竟有什么舉動,它卻突然毫無戒備地在我的褲管上停頓了一會兒,這么一個瞬間,我莫名地被感動了。
這讓我想起了曾讀過的一則趣聞,不由不寒而栗:尼日利亞南方翁多州的奧耶村發(fā)生過一起蝴蝶傷人致死事件。一天下午,小男孩沃爾斯跑到奧耶村附近的林子里玩耍,直到晚上還沒有回家。焦急尋找他的家人后來在樹林旁邊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一個和小沃爾斯一道玩耍的男孩把他在遠處看到的可怕的一幕告訴了沃爾斯的父親。他說,有幾百只好看的花蝴蝶飛來飛去,沃爾斯跑過去捕捉。可美麗的蝴蝶不但沒有受驚飛走,反而向他圍攏過去,撲到他身上。除了穿著短褲的部分,他渾身上下落滿了蝴蝶。當?shù)匾晃焕ハx學家查看了沃爾斯的尸體,發(fā)現(xiàn)他身上有數(shù)百個大大小小的傷口,有些地方的皮膚因中毒而變了顏色。他說,這是一種以食肉為生的蝴蝶,它們成群出動,專向牛羊甚至人類下手。這種蝴蝶唾液中的毒素,可置一些動物或人于死地。
幸好我生活的土地上沒有這種暗藏殺機的蝴蝶,它們只剩下美。蝴蝶的美卻極為脆弱,它入詩入畫方可活得更久遠些?!皟和弊咦伏S蝶,飛入菜花無處尋”,楊萬里這句詩至今依然是一副活潑的鄉(xiāng)村寫照。我見得最多的蝴蝶是菜粉蝶,三四月間它們穿梭于油菜花叢紛紛躍動,雖說是不太好看的白、黃色調(diào),卻為這春的基調(diào)平添了幾分靈動的氣息。
蝴蝶似乎是屬于女孩子的,但對這普通的菜粉蝶連女孩子也提不起興趣。偶爾碰上一只顏色鮮麗、色彩斑斕的蝴蝶,她們會在風里追上一陣,一般徒手而歸。倒是這菜粉蝶,多得無從計數(shù),它們四翅合攏于背停在油菜花上時,是真休息也好假寐也好,你的動作只需輕微些,食指與拇指輕輕一捏就可抓住,但是你抓住了看一下就會隨手甩掉,因為它的容貌實在引不起你觀賞的興致。那只菜粉蝶受了一下驚又繼續(xù)在鄉(xiāng)野間自由飛舞。這只受驚的蝴蝶與其他蝴蝶一樣,匆匆瀏覽了一下世界就會草草結(jié)束一生,如果和蜜蜂比,你或許覺得它的存在無所意義,但我們沒有理由責備任何一種生命,至少它親眼見過了美,甚至對美的認識比我們更加純粹。
如果我還能夠在老屋里找到兒時的課本,一定能翻到書頁間夾著的樹葉、草葉,或者是一只比菜粉蝶較美麗的蝴蝶,忘記了姓名的老師曾讓我們采集動植物的標本,理由是充分認識這些事物。我現(xiàn)在比以前更無法理解老師的初衷,只知道,老師的話比家長的話更容易聽得進去。最倒霉的當然是蝴蝶了。我們幾乎沒有采集和制作標本的工具:捕蟲網(wǎng)、毒瓶、鑷子、三角紙袋、昆蟲針、三級臺、展翅板、還軟器、標簽、壓條紙、大頭針……蝴蝶薄翼,捉住了往書頁里一夾,書本也不會鼓鼓囊囊的,就算做完了一門功課。兩張紙間就是一方墓地。
讀筱敏的《捕蝶者》,文字詩意而親切,視線慢慢下移,一段比一段重,震撼,有窒息感,像被我親手夾進書頁的那只蝴蝶。文中的捕蝶者跋山涉水,收集著世界上最美麗的蝴蝶,熟練地使用著我未曾見過的那些采集蝴蝶和制作標本的工具。當他遇上那只珍稀的剛出蛹的新蝶時,激動得幾乎昏厥,他眼窩潮熱,倚著樹干大口吸氣。他是不是也有一份窒息的感覺呢?捕蝶者用手指在某只蝴蝶胸肌上輕輕一捏,卻是致命的,于是我聽見筱敏綿里藏痛的詰問:“你感覺到那里有不可挽回的破裂聲,這聲音除你與它之外,連片刻之前與它雙飛雙棲的情侶也不能聽見。”這位珍藏蝶的捕蝶者,用38毫米的昆蟲針穿過蝴蝶的心臟時,完成了一個人的宗教。
而一名身患絕癥的小男孩彼特終于握著美麗神秘的藍蝶時,卻放下了注滿防腐劑的針筒,他選擇讓藍蝶繼續(xù)飛舞,并期待未來和它再次相遇。能親眼看見世界上最美麗的藍蝶曾是他一直以來的愿望,這個世上只有昆蟲學家艾倫曾經(jīng)親眼見過藍蝶,在彼特母親的懇求之下,昆蟲學家被腦瘤晚期的十歲男孩所感動,于是愿意帶著行動不便的他前往危險的雨林,捕捉世上罕見的藍蝶。影片《藍蝶飛舞》在講述另一個生命的課題,就像送彼特那只藍蝶的小女孩雅娜所言,你是藍蝶,我也是藍蝶,一切都是藍蝶。彼特似乎也理解了雅娜的話,藍蝶就是無處不在的生命,就是奇跡。最后他的腦瘤突然消失了,消失在放飛的那只藍蝶被陽光折射出的動人光芒里,消失在關于生的祝福里。
我曾參加過一次宜興的旅游節(jié),宜興也稱“梁祝故里”,為渲染“梁?!鼻樯钣鸹傻膫髡f場景,善卷洞前放飛了從云南昆明購來的萬千蝴蝶。一時間,滿眼繽紛,蝴蝶們在另一片土地上音符般閃耀。但我知道,并不是在任何有花有草的地方它們都能繼續(xù)本就短暫的生命的,兩地氣候不同,它們最終的命運是提前結(jié)束一生。這一段延續(xù)了一千四百多年的傳奇,因其有著所謂的文化,于是東南到寧波,西北到甘肅,全國有浙江、江蘇、安徽、山東、河北、河南、甘肅、四川、云南、廣東、福建等11個省保留著“梁?!蔽幕倪z址。莫須有的象征選擇了蝴蝶,不知道這是不是蝴蝶的悲哀?
我忽然喜歡起鄉(xiāng)村那些不起眼的菜粉蝶來。蝴蝶不說話,它們曼妙的舞姿卻是流淌的輕音樂,輕盈,翩然,節(jié)奏如江南水鄉(xiāng)搖起的烏篷船。蝴蝶不該是凄美的梁祝,不該是那把憂郁的小提琴。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