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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父的桃樹情

2009-09-30 07:55吐爾遜·麥合木提巴吾東·艾散
民族文學 2009年7期
關鍵詞:叔父堂弟桃園

吐爾遜·麥合木提(維吾爾族) 巴吾東·艾散(維吾爾族) 譯

吐爾遜·麥合木提,維吾爾族,1968年生,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8年起發(fā)表維吾爾文中短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等百余篇。代表作有《靈魂》、《瑪依拉的日記》等?!妒甯傅奶覙淝椤酚?006年榮獲新疆第十五屆“汗騰格里”文學獎。

巴吾東?艾散,維吾爾族, 1959年出生于新疆焉耆縣,1983年起從事少數(shù)民族翻譯(維漢翻譯)工作至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譯作多篇,并翻譯出版《羅斯福》、《小婦人》等書籍十余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作家協(xié)會會員。

記得那是夏末秋初的一天,小縣城里的集市被灼熱的太陽曬得像火坑一樣熱,變得疲軟無力。人群、牲畜踏起的塵土滿天飛揚,被灰塵污染的空氣使人窒息。我在人畜交錯、雜亂擁擠的集市上磕頭碰腦地穿行,叔父曬成紫銅色的額頭忽然映入我的眼簾。他頭上戴的那頂水獺皮帽依舊扣在后腦勺,這帽子上面鋪蓋黑色綢緞,檐邊一圈鑲有水獺毛皮帶,帽檐都已經(jīng)磨光了。他那曬成紫銅色的額頭常常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似乎在訴說屬于他過去的非凡經(jīng)歷和我無法預見的未來。

人們常說每個人的未來是銘刻在額頭骨上的,凡人的肉眼看不到,平凡的智慧猜不到。誰都不知道叔父那曬黑了的額頭骨上銘刻的是什么樣的命運。但我想,銘刻的可能是那種現(xiàn)代人早已忘卻的、沒人能接受的老實本分的經(jīng)歷吧。每當看到一些人所乘坐的汽車輪胎下?lián)P起的塵土在叔父頭上打轉(zhuǎn),而叔父辛勤勞作大半輩子,卻仍舊趕著那輛快要走不動的老驢拉著的、破舊不堪的毛驢車的時候,不知多少回埋怨過命運的不公。但是,你又能找誰去訴苦啊。叔父時而看看擺在面前的一大籃桃子,時而望望那些來來往往的行人。我發(fā)現(xiàn)他又長又粗的眉毛下那雙眼睛里隱約閃爍著一種久違了的光芒。產(chǎn)自我祖父遺留下來的那一小片桃園的這一籃果實,在擁擠不堪的集市里顯得不怎么起眼。

“你好,艾力穆叔父!”我走到叔父前面問候道。在不遠處的電線桿上拴著的那頭驢正悠閑地打盹,時而搖動著那雙大耳朵。毛驢車上還有兩大籃桃子。

“噢,是麥麥提阿訇呀!你好,孩子們都安康吧?”叔父呻吟著站了起來,系在條絨長袷袢外面的棉質(zhì)布腰帶的一頭垂到膝蓋下邊擺動著。他滿是皺紋的臉即刻顯露出我所熟悉的和藹可親的微笑,他這微笑中閃爍著對整個世界、整個宇宙的最樸實、最古老的情感色彩。每當我面對那些就像冬天里覆蓋背街后巷路面的那種又臟又黑的冰層一樣,滿臉散射寒氣的人們感到窒息的時候,每當身臨雜亂無章、喧鬧不息的境地感到孤獨的時候,就會懷念起叔父那慈祥的、無與倫比的、無所奢求的微笑。是的,當我們一旦看不到那種真誠的笑容,就會感到自己非??蓱z,當我們得不到溫暖的陽光和無所奢求的微笑時,就會感到人間變得極其苦難和冰冷。

聽老人們說,祖父過去在這個集市上賣過桃子,如今由叔父繼承祖業(yè),繼往開來,照舊在集市上賣桃子。記得小時候,我常跟著父親去鄉(xiāng)下到祖父遺留的那片桃園游玩。在春色滿園、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走進果園,你就會感到心情舒暢、輕松愉快。我還記得在果園東部有一片寬闊的沼澤地,在沼澤地和給人一種神秘感的無邊無際的大漠之間有一條小河,淺黃色的河水悄無聲息地默默流淌。在河灘上,在沼澤地上,成群的牛羊游動在那里吃草。在天氣晴朗的日子里,涼爽的微風從小河一方吹來,吻著婀娜多姿的桃花,吻著和藹可親的村落,使人感到爽心愜意。

“這就是我們的家園,我就出生在這里,也就是在你們祖父的這個老房子里?!泵慨斘覀兏笕巳ムl(xiāng)下的時候,父親總不忘如此念叨。他以一種懷舊的心情惆悵地指給我們看的這棟房子是我沒有見過面的祖父親手修建的矮小土房,墻體是一層柵欄一層泥土砌就的。用厚木板做的老式房門每次拉開時,都會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安放在土灶臺那小隔墻上的又大又粗糙的油燈上布滿灰塵。退休后的那些歲月里,父親常常念叨 生養(yǎng)他的村落,念叨他的父母,念叨他的兄弟姐妹。據(jù)父親說,那片桃園是祖父年輕時親手營造的。在那個多災多難的年代里,祖輩全家人就靠這個小桃園糊口,度過荒年。在祖父生活過的那個年代,平民百姓受盡苦難。那些做牛做馬,日夜辛勤勞作的人們常年挨餓受凍,甚至餓死在田間地頭、荒郊野嶺。據(jù)大人們傳說,上頭傳令百姓上繳黃金賦稅,財主老爺們抓來像我祖父那樣無依無靠、無權無勢的平民交給那些惡霸頂稅,一人頂一兩黃金。而我祖父將親手營造的桃園的一半抵一兩黃金交上去,才得以虎口脫險的。這些都是我祖父年輕時所發(fā)生的事。過了很多年,祖父辛勤勞作、灑下汗水營造的那片桃園依然旺盛不衰、生氣盎然。每年春天來臨之際,滿園桃花盛開,花香四溢。在金色的秋天,多汁香甜的桃子掛滿枝頭,讓人賞心悅目。叔父仍舊在塵土飛揚的集市上賣桃。在我眼里,他與集市融為一體,已成為集市的重要一部分。我覺得沒有他,似乎就沒有這個集市;而沒有集市,也似乎就沒有叔父。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時光按其自然規(guī)律慢慢流逝。有一天,我又跟著父親來到鄉(xiāng)下那片留下祖父足跡的地方,再次觀光存留在我童年記憶里的桃園那多彩的風光。這正好又是一個開春季節(jié),整個桃園沐浴春光,盛開的桃花那嬌嫩的花瓣在清風中微微抖顫,讓人陶醉。這一次,有一件事特別讓人好奇。我發(fā)現(xiàn)人們在叔父的桃園東部那寬闊的沼澤地里緊張地勞作。推土機、挖掘機在沼澤地里推土平田、打埂挖渠,發(fā)出震天動地的轟鳴聲。

看到沼澤地里的景象,父親以探問的目光詢問叔父,而叔父以施禮的姿勢站在哥哥面前發(fā)窘,但照樣面帶溫柔憨厚的笑容。他頭上靠后戴著的帽子邊檐沾滿油漬。

“他們在那里干什么?”父親問。

“不知道。據(jù)說是有人在開發(fā)沼澤地?!笔甯笢卮娴卮鸬?。他含有笑意的話語,聽起來讓人感到人間的無限寬廣。

“你也得開發(fā)一點兒嘛。如果占用果園后邊的空地,你就有不少的土地了?!?/p>

“這個……”叔父撓撓耳根說,顯得很窘困。

“怎么了,是不是他們不準你開發(fā)?”

“不,不是的。其實,大隊上也多次勸過我?!?/p>

“這就好嘛,你也應該動起來呀。要不會后悔的?!?/p>

“可是,唉,這事咱一直沒搞過,到了這時候……”

叔父溫存憨厚地笑著站在那里,他笑得如此溫和、如此讓人喜悅。看到他的笑容,都會覺得這世界上的寸土塊石、一草一木、飛禽走獸,以及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笑,整個世界充滿歡笑,充滿無所奢求的笑,生活變得如此甜蜜。叔父如此無意占一小塊地,我真不知道應該理解為他在讓著別人,還是他不喜歡做這種事。也許叔父都沒想過那么多,也許他也和我一樣想不明白,也不愿意想很多事,或許認為人生短暫,沒有必要積攢過多的財富。然而,他好像還不明白如今在人間抱有那種單純想法的只有他一個人了,不明白必須與周圍的人有同樣的想法,你擠我擁地與人同行,在這個擁擠不堪的世界上占有一席之地,你搶我奪地爭口飯吃,否則在這個短暫的人生中活得不安穩(wěn),活不出人樣來。其實,因我年幼無知,當時也沒有弄明白這個道理,過了好多年才明白,但為時已晚,當我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機會向叔父講解在世上還有這種事的道理。即便有此機會,我猜想叔父很可能還是以那種溫和的笑容,用單純善良四個字概括起來的善心固執(zhí)地笑笑了事。我想叔父自幼受祖父的教誨,受祖母的精心呵護與哺育,在與自己一樣憨厚老實的鄰居當中成長,從未念過什么書,也就沒能想明白很多事情。當他趕著毛驢車上路,哪怕見到路上有一根駱駝刺都會跳下車撿起來扔到路邊,以免刺傷別人的腳。碰到他人圖省事毀路開溝引水澆灌自己的田地時,叔父會耐心地等待,一直等到人家澆完水,才將水溝填滿,再趕他的毛驢車過去。這樣一個憨厚老實的人肯定想不明白很多事。世上有那么些人,怕別人趕超自己,竟在身后扔刺頭、挖陷阱。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像叔父那樣老實巴交的人今生今世是想不明白的,也是永遠想不通的。叔父勤勞能干,也能吃苦,但懶得思考、懶得動腦筋。我發(fā)現(xiàn)這類人終生受苦受累,不老先衰。最為可憐的是,他們從不計較個人所經(jīng)受的苦難與艱辛,似乎覺得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仍舊按他們的活法生活下去,根本不覺得自己在受苦受難。當我長大成人,逐步意識到磕磕碰碰、摔來倒去的生活真不容易的時候才明白了這一切。

我記得大概時隔兩年,在一個春意盎然、桃花開滿枝頭的季節(jié),叔父的桃園充溢著略帶苦澀的芳香。桃園的空氣卻驀地被父親的怒吼所震顫。

“你要把果園后邊的那塊空地占下來!打打埂、澆澆水! 否則,會后悔一輩子的!”

我不知道當時父親的勸說對叔父到底起過什么作用沒有。但我似乎明白在叔父那掛在臉上的笑容背后隱藏著人生短暫,何必那般貪婪的意思。

“你的孩子在長大,都需要有飯吃。你起碼為他們著想啊!”

“我想真主也會給孩子們賜予給養(yǎng)的,哥?!?/p>

“人不勤勞,主不賜福?!?/p>

“人一降生,給養(yǎng)隨行。真主賜予的口福,他人是無法占為己有的,哥,想必真主會賜予孩子們活路吧?!?/p>

叔父的想法就是這么簡單。我想他在有生之年沒來得及想明白真主在人間賜予其奴仆的福分是有限的,如果以為自己有一份天賜的口福而不去爭搶,他人是不會考慮你那一份是屬于你的,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不去搶你的飯碗。如果叔父生前能想明白這些個道理,肯定會感到驚訝。如果他看穿這個世界本來不是他所想的那樣,可能會非常失望。不過,叔父就是命短,在有生之年沒有來得及想明白就匆忙與世長辭了。

后來,叔父和父親再次提起這件事?!班従拥牡厣?所以才開荒。咱們地多,我不想與他們爭?!笔甯刚f。我這才明白叔父天真得不能再天真,才明白他為什么用自己特有的純樸與善良對待人間萬事。

沼澤地逐年被開發(fā),逼近叔父的果園只剩七八米??创饲榫?父親實在按捺不住再次發(fā)火:

“你起碼得占據(jù)這一小塊地。要知道土地就是金柱子?!?/p>

叔父窘困地舉起手,從頭上靠后戴著的破帽子外撓撓后腦勺,仍舊溫存地笑著說:

“咱也沒早點動起來,這下再與人爭地,覺得沒趣兒啊,哥?!?/p>

這些日子里,叔父的生活也有了一些變化,和他一樣總是面帶笑容的妻子給他生的兒子已經(jīng)長成十幾歲的半大男孩兒了。這男孩兒非??蓯?,穿著破舊而肥大的衣服也都顯得那么可愛,照樣招人喜歡。他溫潤和藹的大眼睛里總是閃爍著聰慧的光芒。后來,他進城上中學時在我家住過,但只住四天就搬到學校里住宿舍。在他身上流淌的血和我同源,但我們倆的心、我們倆的情卻不相同。因此,在我這個與他血脈相連、同根同源的堂兄家沒能給他騰出一席之地,在我的餐布上沒能分給他一口飯吃。這世道有很多事已經(jīng)沒多大情趣了,生活中也沒什么真正的樂趣可言。在這些日子里,我常??吹讲粫r有人患心臟病、腦溢血等疾病突然死去。每當看到這種有人突然死亡的可悲事情時,我理解為其原因也許就像我與堂弟之間名存實亡的親情一樣,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危機所致。我在心里想,人心已經(jīng)失去所需的營養(yǎng)和空氣。然而,別人聽我的斷言,肯定會取笑我。所以,我的這種想法至今從未告訴過任何人。

“看你已經(jīng)長成壯小伙子了?!庇幸淮?我們?nèi)ナ甯讣业臅r候,父親撫摸著我堂弟的頭問,“讀幾年級?”

“六年級。”他回答道,窘困地低下了頭。

“好樣的。你可要讓他好好上學。”父親對叔父說。

“他已經(jīng)認字了,我想應該夠了,家里的羊沒有人放啊。”

“這算什么話呀,你有多少只羊讓你顧不了的。我看了一下,總共只有那么幾只瘦羊羔啊。你要明白,如今沒有學問的人是糊不了口的,你必須讓他上學。”

“他已經(jīng)上完了,哥,已經(jīng)認字了?!?/p>

父親又一次大動肝火,狠狠地訓斥了他一頓,仍舊面帶微笑的叔父那發(fā)亮的紫銅色額頭冒出了汗。他看出哥哥真的生氣了,就不再多嘴了。后來,聽說叔父的長子,也就是我的那堂弟——個頭又長了一截子的可愛的孩子和總是面帶微笑的叔父之間發(fā)生了不少的糾葛。按叔父的意思,已經(jīng)能寫字、會讀報紙的孩子沒有必要再念下去,該放羊、喂牲畜了??商玫軋猿忠x書,直至讀完縣城里的學校。如果叔父不許,就離家出走,逃到叔父找不到的地方去。結果,雙方達成了協(xié)議,孩子到縣城里的學校念書,直到畢業(yè)為止,然后回家放羊。我從未見過叔父生氣。然而,我猜想他當時也許生過氣,但我再怎么想都想象不到叔父憤怒的模樣。好像就在叔父和堂弟之間的那次糾葛中已經(jīng)注定堂弟要在我縣城的家里住四天——但只有四天。

堂弟就在我所生活的縣城里讀書。每當我在街上遇見他時,都責怪他沒有到我家去吃飯,而他也因為沒去我家表示歉意。我要他一定去我家玩,說要是不去我會生氣的。他說他一定去。但他還是沒去,我也不到學校去找他到家里來。我清楚他為什么不來我家里,他也明白不能僅憑我隨口邀請就到我家去。就是那么回事,我們倆心里都清楚雙方說的都不是真心話。

他從鄉(xiāng)下進城讀書的頭一個星期,在我家住了四天。這位住客給我那豪華但充滿冷漠和虛偽的家?guī)砦宜矏鄣拇緲愕泥l(xiāng)村氣息。我家的住房又小又狹窄,所以堂弟感到很不自在。雖然我妻子再怎么笑容可掬地對待他,但就連瞎子都能感覺出這種笑容和恩賜是假的。而我們比住房還狹窄、比家還冷漠的心更容不下我這個機靈的小堂弟。

“我想搬到學校去住。”

“有這么好的家不住,干嗎要搬到學校去住宿舍?叔父聽了會怎么想?”

“學校不同意我們在校外住,必須得住學校宿舍?!?/p>

不是學校不同意,機靈的堂弟啊,而是我——我那變得渾濁的靈魂,忘了真誠和親情的心不容你,還有你那位在狹窄的房屋里吸吮狹窄的靈魂長大的嫂子——我那位面帶著微笑要人命的妻子不容你。我時刻都意識到我們的每一個舉動都已經(jīng)被自己非常狹隘、昏暗的靈魂封鎖。你去吧,堂弟,留住你也留不長,我們所丟失的不是別的什么,是源自親情的寬容和諧、輕松愉快的生活氣息。

我送走他后,靜靜地坐在那里點一支煙抽了起來。青灰色煙霧噴出一股悲慟,飄蕩在我那狹窄房屋的每個角落,似乎在冷漠地注視著我。

“告訴那個孩子,睡覺前要洗腳?!?/p>

當妻子如此交代的時候,堂弟就在隔壁的房間里做作業(yè),而門是敞開的,他能聽得一清二楚。妻子明明知道他已經(jīng)洗好了腳,還是如此叮囑,而且,明明知道門是開著的,還是故意大聲叮囑,生怕他聽不見。

“這個家又斷糧了,面粉吃光了。”從廚房那邊傳來妻子的嘮叨聲。叔父送堂弟過來的時候,一并送來過一大麻袋面粉。當時,我假裝生氣的樣子,責備他見外了。叔父說過幾天還要送來羊肉、清油、蔬菜等等。叔父激動不已,眼睛里閃爍著淚花,額頭上皺起了層層皺紋,嘴唇也不由得撇了起來,歷經(jīng)艱辛變了形,但仍然鐵叉般硬朗的手指頭明顯地抖動著。從這一切,可以看出叔父內(nèi)心深處涌動著一種天大的喜悅。他因為有我這樣一個在城里工作的侄子而感到自豪,并堅信他心愛的兒子絕不會在這個繁華而人生地不熟的縣城里感到孤獨。

妻子說得沒錯,我們確實斷了糧。不過,被吃光的不是麻袋里的面粉,而是我們的善心。如果沒有善心,胸懷變得很狹窄,什么都容不下,只容得下我們自己的貪心與私欲。于是,我們會變得孤單,在一片非??膳碌幕哪兄皇O挛覀冏约骸?/p>

祖父遺留給叔父的桃園在逐漸地失去往日的魅力。在淺紅色的桃樹枝干上、細嫩的枝條上開始泛起黃澄澄的膠瘤。原先那些讓人興奮的又大又好看的桃子變小了,以往那種讓人流口水的樣子蕩然無存。然而,叔父將他父親遺留的那塊桃園視為他最大的財富,一切生計的唯一源泉。

有一回,我們再次去留下祖父足跡的村落時,父親看到桃園越來越不景氣的樣子,感到非常痛心。“這果園你得整一整了?!备赣H對叔父說。過去,果園里的桃樹枝葉繁茂,桃花開滿枝條,滿園景色秀麗,讓人覺得天下所有的美都匯聚于此。如今,那些往日生機勃勃的桃樹枝條一大半已經(jīng)干枯,也看不到多少桃花,真令人心酸。

“這個…… 這些桃樹是家父生前親手栽植、親手栽培的,都是父親生前所熟識的。所以……”

“這我知道。因為是父親生前所熟識的桃樹,你就眼巴巴地看著不管,樹都干枯了,整個果園都毀了,你可怎么辦?”

“不至于吧,我想會好起來的?!?/p>

叔父和像叔父一樣的人往往過于相信自己所不愿意干的許多事總會有一天好起來,并抱著一種微弱的希望祈求真主,漠然置之地對待生活、看待世界,坦然地過自己平淡的生活。對他們而言,樹枯干了沒必要補栽,必有一天重又復活,恢復原狀。父親親手栽植的桃樹干枯了不要緊,要是拔掉了,會讓祖宗的亡靈不安的。 如果父親生前所熟識的牛或馬不產(chǎn)犢、不產(chǎn)駒,單畜一頭不繁殖,甚至老得到了宰殺都不出肉的地步也沒關系,但賣錢或宰殺吃肉就是不對。果園因沒管好而枯竭,瘦弱的畜群因沒養(yǎng)好而死光,妻兒受苦受難,這都是天意,真主的奴仆對此無能為力,這些都不至于讓祖宗的亡靈不安。如果遇到什么不測或走背運,歸罪于自己拔掉父輩遺留的桃樹或者宰殺父輩生前熟識的牛羊。我怕傷了叔父的心,才沒敢對他講過這些道理?,F(xiàn)在想起來,其實我還有好多話要對叔父講的,但都不忍心講出來。我這才明白看到有人被火燒焦,應該端盆水來潑過去,不該袖手旁觀。

我最后一次見到叔父時,他坐在鄉(xiāng)村集市塵土飛揚、讓人難以呼吸的一個角落賣桃。他前面擺放幾小籃桃子,我站在離他不遠處,看到叔父一身窮苦相,就聯(lián)想起在這個集市上賣桃度過一生的祖父,以及如今由叔父繼承祖業(yè)賣桃度過的一生。我還想到叔父的兒子也可能有一天又坐在此處,就像叔父一樣賣桃子賣到老,就心里不禁打戰(zhàn)。叔父瞑目躺入黑暗的墓穴后,每當想起他,就感到心酸,很多次無聲地掉過淚。從很小的時候起,我一直注意到叔父那頂邊緣磨平、爛得不像樣的破帽子。依我當時的看法,這樣的帽子根本不能戴,該扔掉買新的。叔父腳上穿的那雙皺褶不堪的牛皮靴,身上穿的那件線條都磨平了的條絨長袷袢都破舊不堪。本來,我可以更新叔父身上的那些讓他顯得粗俗丑陋的衣服,可以買新的讓他穿上,這是我完全能辦得到的。如果當時我能那么做,叔父肯定會像得以重生一樣興奮不已,我也會因為賦予在這個廣闊世界的一個角落里寧靜地生活過,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人世的一個人無限的歡樂而得到欣慰,但我沒能做到。因為,那時我也像很多心頭冰涼、不講情義的現(xiàn)代人一樣,變成磕磕碰碰地走在擁擠不堪、充滿喧鬧、讓人暈頭轉(zhuǎn)向的狹路上的行人之一,變成就像那些和我一樣的人們、就像我的那些朋友、就像我的那些伙伴一樣,舍不得為親生父母花點錢買些好吃的送去,但見了上司、見了老板、見了用假笑迷惑人心的風騷娘們毫不吝惜地大把大把花錢的偽君子。我雖然舍不得為我的親叔父花十元錢買頂帽子讓他高興高興,但很會為那么多胖得快要走不動路、飽得都打不了嗝的有錢人毫不吝嗇地花錢。我們這號人就是你請我、我請你,你吃我的、我吃你的,飽漢逼飽漢多吃點、多喝點、多穿點。在那些日子里,我早已忘卻了血脈相連的叔父。他過得如何似乎與我無關。然而,當認識到該為他做點事讓他高興高興,而且想到做起來也很簡單的時候,我那歷盡艱辛、背駝腰彎、滿臉皺紋的叔父的尸骨早已經(jīng)與黑土融為一體了。

在那塵土飛揚、讓人難以呼吸的集市上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再也看不到叔父那能讓冰涼的心融化的笑容以后,我才意識到叔父對我是多么重要。我想念他,經(jīng)常想起他,常常思索他平凡的一生。

叔父坐在那兒吃干硬的馕餅,頭上戴的還是那頂破帽子,身上穿的還是那件厚厚的黑色條絨做的又長又舊的棉衣。我走過去行禮,他站起來與我握手,臉上還是掛著他那永遠不變的微笑,在他面帶微笑的臉上閃爍著對整個宇宙無限的愛。我久久地注視著他。叔父在他的一生中帶著微笑面對人間,對人生、對人間傾盡衷腸,但始終得不到任何回報。從這一點上講,在我眼前的這個冰涼默然的世界欠了我叔父很多很多。

“生意怎么樣,艾力穆叔父?”我避開他的視線低著頭問,似乎不忍心對視叔父那雙凹陷的眼睛。

“還好?!?/p>

叔父的籃子里裝的凈是些生滿膠瘤的、毛茸茸的小桃,見不到過去那種像酥油一般誘人的桃子??雌饋?桃園悠久的歷史快要結束了。

“一公斤賣多少錢?”

“賣兩毛錢,孩子?!?/p>

“什么?咋那么便宜?”

“反正是自家果園出的?!?/p>

這時,我決定為他做一件好事。對我來說,我能做出這樣的決定不容易?,F(xiàn)在想起來,也為自己當時的舉動感到欣慰。

“全部有多少公斤?”

“大概有五十公斤吧。”

“全部賣給我吧,叔父。”

“看這孩子,買這個干什么呀?如果需要,你盡管拿走吧,哪有為自家的東西掏錢的。”

“不,不是我為自己買,是替我們單位的人買,要發(fā)給大家?!?/p>

“那行,那就按一公斤一毛錢給你得了?!?/p>

“不行,在市場上賣什么價,我就買什么價,反正這錢是單位掏的?!?/p>

“向你要錢,還是覺得不是個滋味兒。算了,錢還是留在你身上吧?!?/p>

我費了不少的周折解釋,好不容易才讓他把錢拿在了手里。他那總是掛在臉上的、觸及人心的微笑和羞怩的樣子,至今還時刻浮現(xiàn)在眼前。

我將剛買下來的桃子安放在自行車后座,與叔父道別。今天,他早早地閑了下來,而且今天的生意也不錯。很顯然,如果不是我包買,這些桃子他會帶回家的。我為自己終究還是能讓叔父高興一次而感到輕松、心情舒暢。

這五十公斤桃子該怎么處理好呢?我看了看那些桃子,都是些膠瘤多得沒法吃的。我來到水渠邊,將桃子全部倒進水渠,看著它們在水面上一沉一浮地漂走。我以一種沉重的心情坐在水渠邊仰天悲嘆,為可憐的叔父可悲的人生無聲地哭泣,眼睛里不禁涌出兩滴眼淚掉入水渠,融入到默默流淌的渠水。

叔父在這一生中,以他那種無所貪求的微笑溫存地面對世界、面對人間、面對所有的造物,但無義的世界、無情的人間從未微笑地面對過他。叔父在與世訣別之際,為治好他的病費過好大的勁,但所有的家當都不值幾個錢。可憐的叔父啊,也許他在整個一生中從未明白過一個人不能沒有錢,如果沒有錢,治不了病、救不了命這么簡單的道理。

“不管花去多少家當,您一定要治好病?!笔甯笢卮骟w貼的妻子關切地說。

“我沒什么病,過幾天就會好起來的。”叔父回答說。不知是發(fā)高燒糊涂了,還是清醒,他接著又說:“我不想讓妻兒背負一大筆債務就這么走?!边@是我在叔父去世那天從嬸嬸的吊喪歌謠中聽來的。

說自己沒什么病的叔父時過三天就去世了。

叔父去世已有好多年了,可我從來沒有為他做過什么好事,堂弟現(xiàn)在在一個遙遠的城市里闖蕩,辦起響當當?shù)氖聵I(yè)。我有時想起過去的一些事,為叔父賣桃子的活兒沒有被傳到他的兒子而感到非常高興。叔父活了六十多歲,沒從他那零零落落的村莊和總是塵土飛揚的集市里跨出過一步。如果他能夠看到兒子如今的幸福生活,能到兒子那里轉(zhuǎn)轉(zhuǎn),我想可能他對人世、對人生的看法以及對自己的處世態(tài)度會有所改變的。還記得有一次叔父和他的兒子之間發(fā)生口角時,剛好我也在場。

“城里的學校已經(jīng)上完了,字兒都會寫了,你該回來了,兒子?!?/p>

“回來干什么?回來我怎么糊口?”

“你這是說的什么話呀?我們有果園,有牲畜,怎么還擔心糊不了口?你看我沒念過什么書,還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嗎?要知道我死后,這果園就留給你經(jīng)營了呀?!?/p>

“你還讓我也接著賣桃子?不!”堂弟的聲調(diào)非常堅決,“我計算過了,祖父賣桃子賣了一輩子,你賣桃子活到六十多歲了,可我們家還不是老樣子,只有幾床破毛氈、破地毯,熏黑了的破土房,羊圈里只有幾頭瘦弱羊……賣桃子的活兒,打死我也不干!”

叔父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頃刻間,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片刻,而后又出現(xiàn)了。不過,他這次的微笑似乎與過去有所不同。

“這…… 這你說的什么話呀。”

叔父以一種驚奇的眼光久久地打量起兒子,好像頭一次看到他似的,然后,以微弱的聲音自言自語地嘟囔道:“我們有果園呀…… 既然有果園,還……”

此后,過了很長時間,我沒去過叔父家,父親也很少去,桃園逐 步枯竭,一年不如一年。我不知道父親是由于對他老家的懷念淡薄了,還是有別的什么原因,看起來對生養(yǎng)自己的老家感到心灰意冷了。我發(fā)現(xiàn)他好像失去了什么無法彌補的東西似的,常常悲傷地倒抽一口氣,也不再提起他的老家。

叔父去世后,我們家族再也沒有出過一個賣桃子的。就這樣,我們家那桃園整個都枯光了。這是一個如此可悲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會以干枯終結,所有的存在物終有一天必將凋謝,這是不被任何力量所改變的。盡管如此,我依然懷念那桃園,懷念叔父的音容笑貌,總覺得好像在那桃園里,在那叔父的笑容里留下了讓人感到輕松愉快的、鮮美又甜蜜的回憶。想起那枯萎了的桃園,心里埋怨起叔父生前沒有擴展果園,沒有拔掉枯萎的桃樹補栽。也許,叔父是應該那樣做的。我常常思索叔父的一生,但越想越感到迷惘。我在幻想中與叔父交流,給他講解人間的很多事并不是那樣的,并教他該怎么做。而叔父依舊微笑著安靜地聆聽,他那微笑曾經(jīng)讓塵世欠了他很多??墒?一切都已成為過去。我從夢中醒來,津津有味地凝視叔父的兒子——我堂弟的照片。在照片中,堂弟不是在微笑,而是以嚴肅的表情對視著我,對視著這個世界。

(譯自《新疆文化》200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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