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靜（滿族）

1

祁有音到了鄉(xiāng)下就一頭扎進了長水村,長水村是個大的行政村,下轄十一個自然村,村支書謝正光剛剛?cè)鲱^,思維敏捷,見到祁有音就熱情地稱呼“祁主任”。

祁有音說:“謝書記,你不要把我當成省里來的大干部,我這次是專門來學習的,多年沒來過農(nóng)村了,看看如今的新農(nóng)村建設究竟是什么樣的?！逼钣幸魜碇?特意叮囑省扶貧辦不要把她的丈夫周建業(yè)是省委副書記的背景透露出去,那樣她就不好工作了。

謝書記說:“新農(nóng)村建設需要抓的項目很多,但長水村的目標是建成環(huán)保型的村莊,現(xiàn)在家家戶戶都在建沼氣池,我們正在論證農(nóng)業(yè)項目,建生態(tài)農(nóng)業(yè)園、生態(tài)養(yǎng)豬場,打長水村農(nóng)副產(chǎn)品品牌。如果我們新農(nóng)村建設搞好了,就會把青壯勞力吸引回村?！?/p>

謝正光邊說邊把長水村的自然情況跟祁有音作了介紹。

祁有音聽后說:“我是婦聯(lián)系統(tǒng)下來的干部,就跟你們村里的婦女主任一道跑一跑吧,一方面了解一下當今留守家園的農(nóng)村婦女生產(chǎn)生活情況,一方面做一些調(diào)研,以后婦聯(lián)工作究竟怎么做,著重點在哪里,能有一個來自第一線的調(diào)研參考?！?/p>

謝正光聽罷,立刻拿起了電話,對著話筒說:“李如蘭,你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趟?！?/p>

不一會兒,謝正光的辦公室里進來一位中年婦女,梳短發(fā),穿一件格子的短上衣,半高跟皮鞋,臉上有淡淡的雀斑,皮膚較黑,進了門,就高聲問:“謝書記找我有事?”

謝正光指了指祁有音:“省委來咱村里扶貧的祁主任,那天開歡迎會的時候大家都認識了吧?祁主任在咱村扶貧期間,主要想做婦女工作,有了祁主任,長水村的婦女工作會如虎添翼呀?！庇謱ζ钣幸粽f,“長水村的婦女主任李如蘭,以后讓她給您當腿吧,當了十幾年婦女主任了,村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她都清楚。”

“對,我都知道哪棵樹長了斑,哪棵草害了相思病,哪座山已經(jīng)懷孕了,更不用說長水村哪家婦女的情況了。祁主任,您在長水村期間有什么要求盡管吩咐,鞍前馬后我跑得歡呢?！崩钊缣m說著爽朗地笑起來。

祁有音看著她想,活脫脫的一個農(nóng)村婦女干部,潑辣能干,見人三分熟,說話聲音如重金屬落地,卻又不失女人的梳妝打扮,這樣的基層女干部是很容易開展工作的。

“但愿我能跟你一道工作,而不是給你添亂?！逼钣幸糁t虛地說。跟基層干部相比,她覺得自己沒有他們厚實。

李如蘭立刻糾正祁有音的話說:“您這話說得過于謙虛了,省里來的大干部,是到農(nóng)村指導工作的,我們要向您學習,不斷給腦子充電,否則我們會說不過農(nóng)民。如今的農(nóng)民不像以前了,素質(zhì)都很高,天天看電視聽廣播,干部如果不經(jīng)常看書看報,就會被他們繞了。祁主任,你如果真在這里呆一年的時間,會發(fā)現(xiàn)很多新鮮事?！?/p>

謝正光在一旁介紹:“李如蘭主任有個特點——話多,對婦女干部來說這也算是一個長處,我跟她談工作的時候,經(jīng)常是話都讓她一個人說了,最后我點個頭就行了?！?/p>

“我可不是好話說盡,壞事做絕啊,我話說得多,事也干得多?！崩钊缣m為自己爭辯。

謝正光接過話說:“這次給你的任務很重要,一定要陪好祁主任?！?/p>

“我早就心領神會了,還用書記左一次右一次地強調(diào)嗎?”李如蘭梗了梗脖子。

祁有音認真地說:“我這次下鄉(xiāng)扶貧,真心想幫助長水村,如果給村里添了麻煩,那就適得其反了。”

謝正光覺得自己剛才的話說錯了,急忙改口道:“祁主任來了,長水村各方面都會有新起色,我只怕李如蘭主任把哪方面漏掉,有時候她是個馬大哈?！?/p>

“沒關系,我真漏掉了什么,有你這心細如發(fā)的書記補充呀?！崩钊缣m風趣地說,接著又問,“祁主任吃住在哪里?”

謝正光說:“本來想安排到鎮(zhèn)上的一家旅館,但祁主任不肯讓村里花這個錢,只好安排她在村部住,騰出了一間房,吃也在村部食堂。晚上村部有保安,倒也安全?！?/p>

李如蘭感慨說:“這么多年我還沒見一個省里干部如此深入到農(nóng)村呢,祁主任是第一個,真是能吃苦啊。這樣吧,我把手機號碼告訴你,有什么事就給我打電話?！?/p>

“村干部的手機號碼簿我已經(jīng)提供給祁主任了,祁主任有什么事可以找村里的任何一位干部?！敝x正光正兒八經(jīng)地說。

祁有音也認真起來,“你們千萬別拿我當外人看待,我跟你們是一樣的,不久我就會熟悉這里的一切了。”

祁有音說罷,就告別村部跟李如蘭下到組里去了。走在鄉(xiāng)間的路上,她感到風很舒爽,空氣很新鮮,到處飄蕩著一股草香。她大口喘著氣,感受著大自然的天然賜贈。好哇,真好哇。她在心里說。

李如蘭發(fā)現(xiàn)了祁有音的好奇,便趁機說:“鄉(xiāng)下就是空氣新鮮,沒有污染。在鄉(xiāng)村住慣了,到了城里一點都不習慣,城里太吵,空氣質(zhì)量也差。”

說著,她們走上了奔往山腳組的路。山腳組是圩區(qū),在長水村屬最困難的組,年年淹水,組民早就想搬出圩區(qū),但村里一下子要集中安排七十多戶人家,土地很成問題。李如蘭介紹說:“山腳組留在家里的幾乎全是婦女,青壯勞力都到城里打工去了?！?/p>

“這些婦女在家里干什么?”祁有音問。

“做些家務吧,帶孩子、服侍老人、種地。但這里的土地十年九荒,看著青苗長勢喜人,可梅雨季節(jié)一到,幾場大雨就淹了,組民雖然有地卻拿錢買糧食吃?！崩钊缣m邊走邊跟祁有音細說情況。

祁有音認真聽著,心想這究竟是什么樣的一個自然組呢?

2

十一個自然組轉(zhuǎn)下來,祁有音心里對長水村大體有譜了,這里一缺資金,二缺人才,想發(fā)展生態(tài)農(nóng)業(yè),必須有足夠的資金和知識型人才。而這十一個自然組里最困難的當屬山腳組,可這個組的自然資源又最豐厚,背靠青龍山,植被茂盛,空氣中負氧離子的含量是城市中的數(shù)十倍,發(fā)展旅游觀光產(chǎn)業(yè)的優(yōu)勢得天獨厚。但這里地處偏僻,交通成為大問題,盡管村里修了生產(chǎn)路生活路,可與旅游觀光產(chǎn)業(yè)的要求相比,這樣的路只能算初級路。

祁有音在山腳組住了三天,這三天她始終跟組長孫大妹在一起,每到一家,祁有音的心里都會不平靜,留守的農(nóng)家婦女既要下地侍弄苗木,又要給孩子燒飯,家里有老人的還要侍奉老人,可婦女們大多沒什么抱怨,自力自強的意識很濃烈,有一位婦女在祁有音面前伸出滿是老繭的雙手說:“你看我的手跟男人的手一樣堅硬,男人們在外邊創(chuàng)業(yè),我們在家照樣賺錢,只是這賺錢的路子太窄了,山腳組靠山卻吃不了山,如果這里能發(fā)展旅游,我們家家戶戶都可以辦農(nóng)家樂,我在外邊看過這樣的地方,很來錢的,發(fā)展好了,男人們都守在家里了,不去城市打工了?！?/p>

祁有音安慰她說:“等著吧,這一天不久就會到來的?！?/p>

祁有音住在孫大妹家里,這使她們有很多話談,白天看到的東西,到了晚上,坐在農(nóng)家院里,享受著清澈的月光,一幕一幕看過的情景像過電影一樣在她的眼前浮現(xiàn),她便不停地問著孫大妹,孫大妹也就不厭其煩地答著。

孫大妹說:“難得有省里的干部能深入到組里,祁主任您這么能吃苦,家里人沒意見?”

“家里人支持我下鄉(xiāng)扶貧,沒有家里人的支持,我來不了?！逼钣幸粽f。

“您那位也是干部嗎?在哪里工作?”孫大妹又問。

“他是個普通干部,也在省里工作?！逼钣幸艏泵D(zhuǎn)移話題。這時,一只蚊子落在祁有音的胳膊上,飛快地叮了她一口。她開始抓癢。

孫大妹站起身,從房檐下扯了一根用艾草編織的火簾繩點著,小院里立刻彌漫起艾草的清香,祁有音已經(jīng)好多年沒聞過這味了,她大吸了一口氣。

蚊子跑了,祁有音和孫大妹的心都在艾草的香味中安定下來,孫大妹繼續(xù)跟祁有音講述山腳組的事情,東家長西家短,哪家的女人能干,哪家的女人孝順,哪家的女兒嫁出去了,哪家的新媳婦懷了孕,家境好的人家都不肯多生孩子了,低保和獨生子女費對計劃生育工作起了一個推動作用?！?/p>

3

在山腳組孫大妹的家里住了三天,三天后祁有音又回到村部住了。晚上坐在燈下,她把自己數(shù)天來在長水村的所見所聞以及山腳組的地理環(huán)境,寫成了一篇長長的游記,說是游記,里面又摻雜了自己計算過的數(shù)字,包括投資的可行性,回報指數(shù)等。然后,她就給楊亮打電話,索要他的郵箱網(wǎng)址。

“有音大姐,又有什么好事情找我啊?”楊亮似乎知道祁有音為什么找他,沒有事情她是不會給他打電話的。

祁有音一下子笑了,“怎么,你已經(jīng)猜到了我找你有事?”

楊亮說:“這還用猜,有音大姐一向是不跟人閑聊的?！?/p>

楊亮說得對,作為省委副書記的夫人,祁有音除了工作而外,幾乎沒有什么朋友交往,交往的人中,大多都有求于周建業(yè),一旦在祁有音這里吃了閉門羹,也就立刻斷了往來,為此祁有音和周建業(yè)常常有一種高處不勝寒之感。祁有音索性接著楊亮的話說:“楊亮,你知道我在哪里給你打電話嗎?”

“在長水村,這還用問?！睏盍琳f。

“你怎么知道我在長水村?”祁有音好奇地追問。

楊亮說:“省委干部下鄉(xiāng)扶貧名單都上報紙了,光榮榜上有老同學的大名啊?！?/p>

祁有音趁機說:“楊亮,你應該到農(nóng)村走一走看一看,過去毛主席說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還是有道理的。只要你善于發(fā)現(xiàn),農(nóng)村到處是寶。你看我剛到長水村沒幾天,全村十一個組我都走遍了,發(fā)現(xiàn)有一個叫山腳組的地方,背靠青龍山,環(huán)境優(yōu)美,特別適合搞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你有沒有興趣來投資啊?”

祁有音這邊的話剛剛落地,楊亮就在電話那邊笑起來了,邊笑邊說:“怎么樣,我說沒事你不會打電話吧,原來是想讓我掏錢給長水村呀,那個連兔子都不屙屎的窮地方,搞什么農(nóng)業(yè)科技園啊,誰到那里觀光呀?”

祁有音打斷楊亮的話說:“你這樣認定,我就說你沒眼光了。你沒見媒體報道嗎?現(xiàn)在城里的人都喜歡節(jié)假日到農(nóng)村休閑觀光,很多農(nóng)村因為搞農(nóng)家樂都富裕起來了。前段時間有媒體報道說,陜西一個村的人富裕了,都跑到城市買房,窖洞扔在村里不住了。后來城里有一位很有錢的開發(fā)商,無意中到鄉(xiāng)村發(fā)現(xiàn)了這片荒廢的窖洞,他以低價收購后進行了全面的裝修改造,吸引大批城里人前去購買,窯洞冬暖夏涼,城里人買了后作為休閑的好去處,這個開發(fā)商因為眼光的獨到也大賺了一筆啊。”

“這么說,老同學是給我送商機來了?”楊亮調(diào)侃說。

祁有音接著說:“我沒經(jīng)過商,也就不懂商,任何行業(yè)都有其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我說很有商業(yè)前景的地方,也許在你眼里一錢不值,畢竟你是商界的精英人士,比我更權(quán)威更有投資眼光。這樣吧,我已經(jīng)把在長水村的所見所聞匯編了一個資料,特別是山腳組,你現(xiàn)在把郵箱告訴我,我把資料傳給你看看,僅供參考啊?！?/p>

“好啊。”楊亮立刻將自己的郵箱都告訴了祁有音,而后說,“到農(nóng)村投資我很可能沒興趣,但老同學既然有這個愿望,我找?guī)讉€房地產(chǎn)界的哥們,看他們有沒有興趣?！?/p>

“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真的,你們來看看就知道了。”祁有音放下電話,就把長水村和山腳組的資料傳給楊亮了,然后她靜靜等待楊亮的消息,她相信楊亮會給她一個比較準確的答復。

果然,不久楊亮就帶著幾個人開著寶馬浩浩蕩蕩到長水村來了。

祁有音沒把招商引資的事告訴謝正光,這個時候告訴謝正光,會給村里增添不必要的經(jīng)費開支,對經(jīng)濟貧困的長水村來說,一頓飯的開銷都是很難招架的。畢竟楊亮帶人來投資,還八字沒一撇呢。

祁有音悄悄從村部里出來,在門口見到楊亮和他帶的幾個人,寒暄了幾句,就悄悄奔了山腳組。

山腳組地勢偏僻,雖然修了路,車跑在路上仍是顛簸不停,特別是快進組的時候,有一段沙石路,去年發(fā)水時沖的,原來的水泥路面已面目皆非,司機就不斷地嘆氣說怪話。

楊亮怕祁有音多心,就在一邊解釋說:“這哥們從小生在城市,沒見過村莊什么樣,路雖然不好,空氣還是新鮮的吧?沒問題,你的寶馬車不會損耗多少。”

祁有音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不由側(cè)目打量了一眼司機,禿頂寬肩,看上去比楊亮年齡大。后排還坐了兩位,加上楊亮,一共是四個人。

司機不時從嘴里吐出臟話,大多是罵路況的,“這是什么狗屁地方啊,城里人能到這地方觀光?屁股還不得顛出屎來呀!”

楊亮擔心祁有音反感,不停地在一邊解釋:“我這哥們雖然長了一張破嘴,人還是很慷慨的,我說到農(nóng)村投資,他第一個報名,當然這幾年搞房地產(chǎn)他玩得也大,如今都成了腕了?！?/p>

禿頂打斷楊亮的話說:“你千萬別拿話燒我啊,我要是不想把錢往這鬼地方扔,你燒死我都沒用?！?/p>

后排坐著的人打趣說:“猴子不上樹,多敲幾遍鑼。到時候,看你老侯是上還是下?”

車里的人都哄笑起來。

祁有音在大伙兒的哄笑中記住了開車的司機姓侯,又在楊亮的介紹中得知他是最有可能來這里投資的大房地產(chǎn)商。

祁有音便把山腳組依山傍水的特點介紹了一遍,并不停地在車的行進中指點著窗外的風景,路邊那棵松樹是百年老松了,村口有兩棵銀杏已愈千年了,還有村里人都吃井水,水很甜,沒有任何污染,青龍山有兩條泉水繞村而行。這里有不少民間傳說,當年的太平軍曾在這里露營扎寨,還留下了民間手獅舞……如果這里搞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山腳組的農(nóng)民就可以搞農(nóng)家樂,到時候旅游觀光服務一條龍。

在祁有音繪聲繪色的講解中,寶馬車開進了村莊。

“城里有錢的商人來咱山腳組投資來了……”

“快去看呀,車都開進來了!”

……

山腳組像刮了一陣風,呼啦啦把睡夢中的人都刮醒了,第一個作出反應的就是孫大妹,前幾天省城的干部祁有音在她家里住了三天,把山腳組看了個遍,問了個遍,說要招商引資搞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但沒想到行動竟這樣快,幾乎是頭腳走,二腳就落實下來了。這不,祁有音帶了一幫城里的有錢人,開著車,已經(jīng)浩浩蕩蕩進村了。

孫大妹站在她家門口往遠處望,一行人眼看就到家門口了,她趕緊給村婦女主任李如蘭打手機,讓她來幫自己張羅張羅,城里人到山腳組投資,山腳組總要有所表示才對。

孫大妹提出要給城里的投資商耍手獅,李如蘭在電話里就叫喊起來了,“你頭腦發(fā)瘋啊,手獅是咱們女人能耍動的嗎?”

孫大妹堅持說:“山腳組多少年沒來過城里人了,這幾個有錢的城里人是扶貧干部祁有音給找來的,她事先也沒說哪天來人,突然就把人叫來了,如果人家什么也沒看到,對山腳組投資沒興趣,那祁主任不是白忙活了嗎?”

“可現(xiàn)在你讓我到哪里找人耍獅子啊,男勞力都出去務工了?！崩钊缣m聲音急起來像破鑼。

孫大妹幾乎是哭腔說:“求你了,李主任,這回幫幫我的忙,也算幫了山腳組了,咱們兩個組挨著,山腳組富了還能丟下你們……哎呀,他們到跟前了?！?/p>

車在孫大妹跟前停住了,孫大妹熱情地迎上前打招呼。

祁有音說:“大妹呀,這回帶人來事先沒跟你打招呼,有點倉促啊?！?/p>

孫大妹將手機放在衣服口袋里,兩手一攤說:“真是,祁主任,說讓城里人來投資,呼啦就帶來了好幾個,提前說一聲,山腳組也好準備準備。”

“本鄉(xiāng)本土本山本水,一派大自然風光,還用準備?如果給真山真水化了妝,城里人看出了假,很可能就不來了呢。”祁有音說著,向?qū)O大妹逐一介紹來人,楊老板、侯老板、趙老板。

“歡迎,真是歡迎啊!”孫大妹帶著一行人進了自己家的院子,寬敞的院子、上下兩層的樓房,讓城里來的老板們不住地贊嘆。孫大妹說:“如今家家的房子都是新的,家家都有太陽能熱水器,住在鄉(xiāng)下真比住在城里好,城里空氣污染太重,我們這里一點污染都沒有,空氣是新鮮的,水是甘甜的,風是涼爽的?！闭f著,孫大妹就挑起兩只木桶往外走,“我去青龍山腳擔點泉水,用山泉水給你們沖蜂蜜喝?！?/p>

祁有音攔住孫大妹,“他們幾個也沒有太多的時間呆在這里,這樣吧,你我?guī)麄円坏莱鋈マD(zhuǎn)轉(zhuǎn),看看究竟投資的可行性有多大?！?/p>

“來了就要好好轉(zhuǎn)轉(zhuǎn),晌午吃個農(nóng)家飯,再看看我們這里的手獅舞,你們來山腳組投資絕對不吃虧。”

孫大妹放下肩上的木桶,不由分說帶著幾個人就出了院子,奔了青龍山腳。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植物的清香,幾個人同時張開嘴巴呼吸。走到青龍山腳,侯老板站在半山坡上,四下打量了一會兒說:“左邊溪水右靠山,財源滾滾賽牡丹。這地方搞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還真行。把左邊的溪水憋起來,形成一個方形的湖,就叫方湖,湖上蕩舟跑快艇;靠山的地方呢,依山建一座亭臺樓閣,再栽一片竹子,擺些盆景,搞個歷史文化名人雕塑系列,老子莊子孫子,中間塑一部大書,我們的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一定要搞出文化特色來,甚至搞出歐洲特色來,然后建一個小型的度假賓館,門前塑輛戰(zhàn)車,裸身大衛(wèi)手持長劍遙指青龍山。農(nóng)業(yè)科技園的大門口呢,豎一塊醒目的石頭牌子,上寫誠信兩字,紅字黃底。嘿,你就瞧好吧,咱這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讓城里人來了覺得到了農(nóng)村,讓農(nóng)村人又覺得到了城里。那邊不是有個小水庫嗎?做成垂釣中心,邊上再搞個燒烤中心,釣上活魚就烤著吃,活脫脫一個日本北海道。”

侯老板邊說邊比劃,逗得一行人不時發(fā)出笑聲。

祁有音的興致也上來了,“一看侯老板就是內(nèi)行人,山腳組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不用找專家,自己都規(guī)劃出來了?！?/p>

侯老板越發(fā)自鳴得意起來,摸了摸光禿禿的頭頂繼續(xù)說:“到時候住在周邊的農(nóng)家都跟著我發(fā)財吧,來這旅游觀光的城里人,吃在農(nóng)家,樂在農(nóng)家,住在農(nóng)家,好一派世外桃源啊。哥幾個都跟著我干,咱們實行股份制,有錢大家賺?！?/p>

一行人都拍起了巴掌。

孫大妹仔細回想剛才侯老板說的設想,總感覺有些地方還不太妥當,于是忍不住說:“侯老板,您說的這些設想都挺好,如果真想來投資,山腳組可以很快跟您訂合同。就是您要搞的那些雕塑,我覺得有些不妥當,造個亭子,再塑本書,諧音就是又停又輸;塑歷史文化名人老子莊子孫子,老百姓會說老裝孫子;還有塑個裸身大衛(wèi)遙指青龍山,老百姓會說,青龍山啊,我們窮得都穿不上褲子了。再就是門口的牌子要寫誠信兩字,萬萬不可以用黃底子,如果用黃底子,那誠信不就黃了嗎……”

孫大妹的話音剛落地,一行人立刻哄笑起來,祁有音笑出了眼淚,她看著孫大妹暗想,群眾語言就是豐富,想象力也豐富,簡直就是創(chuàng)作的素材。

楊亮搭話說:“做工程講風水是對的,這不應該算是迷信吧?”

孫大妹說:“我們老百姓有句話,討火還要討吉利呢。做這么大的工程,一景一物都要動腦子呢?！?/p>

侯老板紅著臉,用手搔搔頭皮說:“都說高山出俊鳥,今天我算領教了。這樣吧,孫組長,等我建園子時,請你當顧問?！?/p>

孫大妹擦著臉上的汗說:“我們山腳組的能人多了,到時候自然有顧問幫助你。”

祁有音趁機道:“眾人拾柴火焰高,山腳組自然資源的發(fā)展,要靠你們外力的推動呢。”

正說著,長水村婦女主任李如蘭風風火火地跑來了,身后還跟著一群年輕的女子。

李如蘭跑到祁有音跟前,連呼帶喘說:“祁主任,聽說您帶城里人來山腳組投資,孫大妹硬要我找人耍手獅給你們看,如今村里男人們都進城了,我現(xiàn)找了幾個女的,簡單排練了一下,一會兒吃過飯耍給你們看看,興許在建農(nóng)業(yè)科技園的時候能派上用場。”

侯老板看著一排舉著手獅的年輕女子,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興致勃勃地說:“不用看就知道是地方特產(chǎn),將來科技園里再建個民俗園,讓手獅舞天天在園子里表演,城里人為了看手獅,就得擠破腦袋來這里?！?/p>

孫大妹看看頭頂?shù)奶栒f:“時候不早了,快到晌午了,你們大致都看過了,反正就是這片地,按每畝一百八十元承包,可以訂五十年合同,幾位城里來的大老板今天如果能定下來,我們就簽合同?！?/p>

“該吃晌午飯了,回去說吧?！崩钊缣m催促著。

一行人往回返,路經(jīng)村里的一片小水庫,一個中年男人拎著幾條魚站在那里,見了孫大妹,遞上手里的魚說:“剛釣上來的,給城里來投資的老板燒個湯吧?！?/p>

孫大妹接過魚,在半空中抖著說:“你們看,連我們山腳組最老實的人都出來歡迎城里人呢。這個老蔫是個老光棍了,好不容易娶了個老婆又生病了,這個小水庫就算組里救濟他的經(jīng)濟實體,撒了點魚苗,因怕影響組里人用水,不準投放飼料,所以魚也長不大。組里沒人動這水庫里的魚,都知道老蔫不容易。想不到老蔫今天還有這份心思啊!”

侯老板一臉興奮說:“鄉(xiāng)下人就是熱情,熱情勁上來,能把人燒死!”

晌午飯很豐盛,都是組民送來的菜,李家的雞、劉家的臘肉、老蔫的魚,還有菜園里的新鮮蔬菜。一行人吃著,直夸飯香。

吃到一半的時候,村支書謝正光來了,“聽說你們來投資,我忙完手上的事情就跑過來了?！?/p>

侯老板舉著酒杯說:“書記,我們哥幾個準備在山腳組投資一千萬,打造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p>

“一千萬不夠,起碼要三千萬,你們要搞得上檔次上規(guī)模,山腳組的山坡地全部租給你們?！敝x書記口氣很大,一語落地,幾個人都不吭聲了。

謝書記又說:“我說投資三千萬是有根據(jù)的,光民俗園就大有文章可做,你們還沒看過山腳組的手獅舞吧,它起源于太平天國時期,是我們這個地方的特色文化,我們正準備申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呢。如果把它做成了文化產(chǎn)業(yè),可以到世界各地去演出,那可不是民俗園的一個表演節(jié)目了?！?/p>

祁有音眼睛一亮,覺得謝正光不愧是年輕有為的村支書,思維上有高度,便接著他的話說:“既然你們來了,就把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做大做強,不能說全國一流,最起碼全省一流?！?/p>

楊亮看看祁有音,又看看侯老板,侯老板的目光在與楊亮對視的一瞬間突然說:“只要你們村民全力配合,這事不成問題。現(xiàn)在就把手獅舞耍給我們看看吧。”

李如蘭立刻召集隊伍在院子里耍起來,一共八個年輕的女子,因動作不太熟練,難以達到整齊劃一,但仍然不失手獅舞的魅力。

在錄音機放出的伴奏樂中,不時聽到侯老板等人的鼓掌叫好聲。

祁有音從眼前的氣氛判斷,一行人來山腳組投資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的事可能八九不離十了。她忍不住跟謝正光說:“對不起謝書記,我剛剛離開村部的時候,沒跟你打招呼,本來我是想把這事促成了再告訴你,以免增加村里的負擔?！?/p>

謝正光心領神會地說:“祁主任,村部該花的招待費還是要花,咱們花小錢辦大事,如果長水村連一頓飯都管不起客人了,那真是山窮水盡了?！?/p>

祁有音笑道:“該節(jié)省的地方還是要節(jié)省,我不想在招商引資的過程中給長水村增加任何經(jīng)濟負擔?！?/p>

謝正光贊同地點點頭,趁機向幾個來投資的老板介紹手獅舞。

侯老板是個爽快之人,在楊亮等人的攛掇下,當天就把合同簽了。祁有音自然十分高興,比她高興的還有謝正光等長水村的干部們。

侯老板走時丟下一句話,三個月后即開工。并指著青龍山說:“我要在這山中打一條隧道,成為通往城市的快速通道。”

4

當天晚上,孫大妹家里就圍了一屋子的人,一個外號叫陰陽的老頭說:“城里人來咱山腳組投資是好事,咱山腳組從此就會富起來了,但山腳組地處偏僻,就靠眼前這條路,城里人得繞多少彎道才能到這里呀,累也得把人累死,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建起來未必有人氣?！?/p>

孫大妹說:“其實,城里人到山腳組繞路主要是繞青龍山,幾乎把青龍山繞了一圈,侯老板說了,準備在青龍山打個洞,也就是建個隧道,那樣咱山腳組差不多就跟城里連為一體了。”

“那可不行,在青龍山打洞就等于掏了龍的心,龍沒心了,死了,咱山腳組也存活不下去了,咱是靠龍的氣脈活哩?！标庩柪项^反對說。

“要不就把青龍山的山腳鑿掉,另打一條路?！睂O大妹又說。

“那更不行,鑿青龍山的腳就等于給青龍截肢了,龍不疼嗎?龍要是發(fā)了怒,咱這山腳組就得天塌地陷,到時候老少爺們連命都保不住了,還想發(fā)財?發(fā)鬼財吧!”陰陽老頭接過孫大妹的話。

組民聽了陰陽老頭的話,也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孫大妹半晌沒吭聲,這陰陽老頭在山腳組生活幾十年了,早年曾當過山腳組的組長,那時候叫隊長,因會看風水,在山腳組極有威信,也因為會看風水,“文革”中天天被拉到長水村挨批斗,落下個尿褲子的毛病,一著急就尿褲子,組民私下里喊他尿陰陽,這幾年聽說他的這個毛病沒了,組民便將尿字省略仍呼他陰陽,他的真名實姓反倒被人忘記了。在孫大妹的記憶里,陰陽老頭姓孫,跟她同姓,大伙兒都喊他陰陽,孫大妹也只好這么稱呼。孫大妹當山腳組組長,還是陰陽提議的,選舉之前,陰陽晚上忽然做了一個夢,夢見青龍山上落了一只鳳,鳳身上五彩繽紛的羽毛在陽光下閃著金光。陰陽夢醒后,就斷定山腳組要出女能人,選組長的時候,他前后一招呼,就把孫大妹選上了。他偶爾會跟孫大妹提起這事,讓孫大妹感覺她欠了他的一個人情。不過,陰陽在組民中的感召力她是深知的,要是他阻止的事情,組里十有八九是做不成的。

孫大妹后悔不該過早把侯老板在青龍山打隧道的設想說出來,要是陰陽就這事發(fā)動山腳組的組民集體反對,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的投資計劃很可能要成為泡影,城里人來這里投資是想賺大錢的,賺不到錢怎么可能把錢往這里撒?

孫大妹看著一屋子亂哄哄的人說:“陰陽的話有他的道理,但長水村一直是以環(huán)保為前提的,我們山腳組是長水村的一部分,搞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本身就證明了我們組對環(huán)境的保護。至于投資方想在青龍山打隧道,不是我們能阻止的?！?/p>

“你這話不對,青龍山是我們的山,青龍山的心被掏空了,青龍死了,你這條鳳就會日夜悲泣呀!”陰陽這話帶著煽動性,屋里的人又開始嚷嚷起來了。

孫大妹感到陰陽這話很可笑,便糾正道:“說我是鳳真是抬舉我了,如果我真是鳳,為了山腳組的富裕,我愿意脫落全身的羽毛?！?/p>

一屋子的人又為孫大妹這話鼓起掌來。

陰陽掃了一眼全屋的人,悄悄地出門走了。

第二天,孫大妹發(fā)現(xiàn)陰陽開始在青龍山的腹部挖坑栽樹,她一下子明白他的企圖了,他想以賠付的方式增加投資方侯老板的經(jīng)濟負擔,要是他栽的樹三個月內(nèi)能成活,那將是一筆不小的賠償。如果投資方?jīng)]有一定的資金,會對此望而怯步。

“你不能在這里栽樹?！睂O大妹奪著陰陽手里的鐵鎬,企圖制止。

“為啥?這荒山野嶺的地方,從來沒人管沒人問,我想搞綠化,你能阻止嗎?你是山腳組組長,你阻止組民搞綠化會失去民意的?！标庩柪卫挝罩掷锏蔫F鎬。

“你早不搞綠化晚不搞綠化,為什么偏偏在侯老板承包了農(nóng)業(yè)科技園以后才搞綠化呀?這山上山下的地盤已經(jīng)承包給侯老板了。跟你說陰陽,你這是心術(shù)不正,想多訛人家投資方的錢,你這樣做,會丟咱們山腳組人的臉?！睂O大妹發(fā)怒了。

陰陽不示弱地說:“我丟山腳組人的臉?我自從落到這里,就沒丟過山腳組人的臉,想當年我當隊長那會兒,村里號召給娃們蓋小學校舍,我發(fā)動全隊的人肩扛手抬磚頭瓦片,一個月時間就蓋起了六間校舍,娃們上學才有地方啊!如今你當了組長,你想讓咱山腳組富裕的心情組民都理解,但你不能同意投資方來這里掏青龍山的心挖青龍山的腳,這不光是風水的問題,而是牽扯到山腳組生態(tài)平衡的問題,青龍山?jīng)]了,山腳組還能存在嗎?要知道城里人是奔著青龍山才來這里觀光的,沒了青龍山,他們觀個屁!名義上山腳組是招商引資了,實際上是引來了破壞生態(tài)平衡的大禍害,我們對子孫萬代怎么交待呀?”陰陽丟下鐵鎬,面對青龍山突然跪了下去。

這舉動太出乎孫大妹的意料了,她驚慌得一時不知所以。

只見陰陽對著青龍山高喊:“老祖宗啊,你在這里屹立千年萬年了,你保護著你腳下的組民,讓他們世代繁衍,可現(xiàn)在城里的有錢人要來掏你的心斷你的肢剝你的皮了,我的老祖宗啊,你此刻為啥不龍顏大怒哇?……”

陰陽的喊聲很大,青龍山又有回音,估計十里八村的鄉(xiāng)親都能聽見。果然,不一會兒,山腳組在家的老少爺們和婦女小孩都向這里聚攏,人越聚越多,孫大妹點了一下人數(shù),發(fā)覺山腳組在家的組民全都跑來了。

她有點驚恐,不知陰陽下一步又有什么舉動。

陰陽望著越聚越多的組民說:“我陰陽十三歲就來到山腳組了,我們山腳組因青龍山而得名,也因青龍山的風水而存在,想當年日本鬼子那么猖狂,可因為青龍山的阻隔,他們沒能進來掃蕩,這青龍山是座寶山啊。城里人來投資開發(fā)我們歡迎,但要因地制宜,不能讓我們的山水傷筋動骨。盡管我們是草民,說話沒力量,城里有錢人不會聽我們的,可我們有力氣,我們要把這青龍山的腹部都栽上樹,三個月的時間樹就成活了,那個有錢的侯老板想動青龍山,必先問問我們的樹。大伙說說,是不是這個理呀?”

“對,陰陽說得對!我們都來種樹,走,現(xiàn)在就回家拿鐵鎬去?！憋L風火火的組民,聽明白了陰陽的話,又風風火火跑回去拿工具了。

糟糕!孫大妹覺得更棘手的事情來了,如果說陰陽植樹確實是為了保護青龍山的生態(tài),那么其他組民植樹就未必是抱著這個目的了,他們跟著陰陽瞎起哄,最終要訛詐侯老板的錢財,而侯老板一旦被逼得走投無路,會不會放棄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的項目?

孫大妹將兩手攏成喇叭狀,這樣可以使自己的聲音大一些,她說:“鄉(xiāng)親們,我們山腳組山高路遠,輕易不會有人來投資,這次侯老板來投資,是省委扶貧干部祁主任幫助聯(lián)系的,祁主任面子大,有錢人才聽她的話到我們組里來投資。你們這么做,侯老板生氣不來了,山腳組靠什么發(fā)展呢?”

陰陽揮揮手說:“如果來山腳組投資的城里人只想把青龍山的心掏空,腳斷掉,這樣的投資我們不要也罷?！?/p>

孫大妹望著情緒激動的組民,仍是耐心開導:“開發(fā)方案是可以再商量的,第一步我們要先讓人進來?！?/p>

陰陽理直氣壯地說:“這次開發(fā)方案組里根本就沒跟組民打招呼,我敢說沒有一個組民同意掏青龍山的心,大伙說對不對呀?”

“對,我們寧肯不要錢,也要完整的青龍山?！苯M民們齊聲吼道。

孫大妹覺得再爭下去自己會跟組民發(fā)生沖突,于是緩了緩語氣說:“有些事情大伙兒再商量商量吧,不要有什么過激行為?！?/p>

陰陽不言語了,照樣掄他的鎬刨坑種樹。

組民也學著他的樣子干起來。

孫大妹一臉茫然,暗想要不要把組民這幾天的行為反映給謝正光和祁有音?

孫大妹疾步往村部走,路兩邊的樹上落著一群又一群的鳥,鳥叫得十分動聽,孫大妹停下步子看鳥,她看到了喜鵲。青龍山是長水村的天然氧吧,如同一片肺葉將長水村包裹起來,讓村里的人在綠色中呼吸。山腳組得益于這天然的氧吧,全組沒有一個人生癌癥,更沒有呼吸系統(tǒng)的疾病,如果為了開發(fā)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就在青龍山的腹部鑿一個山洞,所謂的隧道,隨后車來人往,勢必破壞這里的生態(tài),雖說經(jīng)濟繁榮了,而為此付出的代價卻是難以計算的。想到這里,孫大妹一時把握不準陰陽的舉動是對還是錯了,終于忍不住了,只好去找祁主任。

祁有音聽了孫大妹的匯報,感到很吃驚,招商引資是為山腳組民辦好事,當初讓楊亮引侯老板來投資也是依了山腳組民的意愿,怎么組民們又突然反對起來了呢?

孫大妹只好敞開天窗說亮話,“原來組民不知道開發(fā)農(nóng)業(yè)園還要從青龍山腹部打一條隧道,他們說這是挖青龍山的心,一旦挖了青龍山的心,青龍山就死了,山腳組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也就破壞了,資源也沒有了。”

“原來是這樣。”祁有音在楊亮他們?nèi)Φ氐臅r候沒聽說打隧道,現(xiàn)在突然冒出了這么一件事,她真倒要好好問問了。

她立刻跟楊亮通了電話,楊亮在電話里說:“最初的確沒有這個意向,但設計農(nóng)業(yè)園圖紙時,設計師提出了打隧道的方案,說這樣可以構(gòu)成通往城市的快速通道,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的人氣指數(shù)也會上升,應該說對山腳組是一件好事情。但隧道能不能打,還要跟某些部門請示論證呢。”

祁有音放下電話,轉(zhuǎn)身對孫大妹說:“走,我馬上跟你到組里去,看組民到底對此事有什么反應?”

孫大妹二話沒說就隨祁有音去了山腳組。

青龍山的腹部種了上千棵雪松,綠色的小苗在風中搖曳,光靠一個人的力量是難以形成如此態(tài)勢的,祁有音突然感覺這是一種民意,民意不可違,她想起曾經(jīng)在報紙上看過的一則報道,說印度人的環(huán)保意識特別濃厚,某鄉(xiāng)村的婦女聽說城里人要來村里伐樹,大家就共同去抱樹,不讓城里人砍伐。山腳組的組民如此愛護青龍山,打隧道是不是有違民意?

孫大妹見祁有音沉默不語,不由在一旁解釋說:“祁主任您千萬別怪我,不是我讓組民種樹的,是一個叫陰陽的老頭帶組民種的,陰陽曾當過山腳組組長,那時候叫隊長,他本人會看風水,在組里很有號召力?！?/p>

祁有音看著成片的小雪松說:“組民的力量真大呀,他們的心很齊啊。”

孫大妹不知祁主任這話的含義,是表揚還是批評?她心里緊張著,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祁有音再沒說話,沿青龍山腳轉(zhuǎn)了一圈便匆匆返回了村部,對山腳組發(fā)生的事情她自己也拿不準了,一方面是投資方的獲利,另方面是老百姓的得利,還有一方是環(huán)保和生態(tài),究竟應該怎么抉擇,她一時陷入了難解的狀態(tài)。她決定找楊亮談談,關于山腳組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的整體設計方案,能不能避開青龍山隧道,給城市人一個完整的田園風光?楊亮的工作她能做通,關鍵是那個侯老板,他是此次投資開發(fā)的控股大戶,他顯然想在山腳組賺一筆大錢,而山腳組的劣勢就是交通不便,如果在青龍山打一條隧道,那么從城市通往山腳組的距離就大大地縮短了,當然也破壞了這里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也就成了喧鬧的車水馬龍之地了,觀光便失去了自然本真的意義,山腳組也就不叫山腳組了。

侯老板能聽這些道理嗎?一旦感覺自己無錢可賺,會不會打消投資的念頭?那自己在長水村的政績又靠什么呢?祁有音想到省委要求扶貧干部都要做出政績,她的心里又隱隱不安起來。

5

聽孫大妹說她婆婆和陰陽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孫大妹的婆婆和陰陽小時候曾在一起讀私塾,兩人差點結(jié)為連理,如果不是陰陽的父母反對女孩子識文斷字,可能現(xiàn)在他們真在一個鍋里燒飯吃了。

祁有音進院子的時候?qū)O大妹正用篦子給婆婆刮頭發(fā),婆婆的頭發(fā)很長,挽一個髻在腦后。眼下,婆婆的頭發(fā)散開了,她不停地說:“大妹你用點勁,頭發(fā)癢死了?！?/p>

“又沒生虱子,再用勁頭皮都要刮出血了?！睂O大妹撫弄著婆婆的頭發(fā)說。

“你說也怪了啊,這虱子一下子就跑沒影了,咱山腳組家家戶戶都沒虱子了,就連最愛招虱子的陰陽,頭上都沒有虱子窩了,這虱子還能跑到城里去了嗎?真說不定呢。虱子喜歡臭味,如今的城里臭氣熏天,樓多車多工廠多,排出來的廢氣也就多,別說人被熏臭,就連人心都被熏臭了,虱子就喜歡臟臭的地方,它一定是奔到城里去了?！?/p>

祁有音終于忍不住發(fā)出了笑聲。孫大妹回頭看到了祁主任,慌忙跟婆婆說:“媽,省里領導來了,別亂說了?！?/p>

婆婆轉(zhuǎn)過身,看到石榴樹下站著的中年女人,一身布衣布鞋,戴了個寬邊草帽,鞋底上沾著土,這么樸素的一個人會是省里的干部?內(nèi)心的疑惑使她久久地望著眼前這個中年女人,不敢打招呼。

孫大妹一邊給婆婆挽著發(fā)髻一邊說:“媽,這是祁主任,來咱們山腳組扶貧的,還在咱家住過三天呢,那幾天你到我妹妹家里去了。快喊祁主任。”

婆婆的頭發(fā)被兒媳攥在手里,身子動彈不得,只好梗著脖子說:“祁主任快進屋里坐吧,中飯就在我家吃,嘗嘗我用鹵水點的豆腐?！?/p>

祁有音發(fā)現(xiàn)老婆婆耳聰目明,只是下邊的牙齒掉了兩顆,說話有點露氣,但與她的高齡相比,還是年輕得令人不敢相信。

“怎么,老人家自己還做豆腐?”祁有音順手拎過一只木凳坐下。

“街上賣的豆腐不能吃,都是用石膏點的,人吃了骨頭會發(fā)脆。我們山腳人都用鹵水點豆腐,味道就是正呀。”婆婆的頭發(fā)梳好了,她站起身滿意地摸著頭發(fā),又吩咐兒媳孫大妹去抓雞,說省里干部來了,不能光吃豆腐。

祁有音說:“你們吃啥我吃啥,不搞特殊?！?/p>

婆婆看著被追得滿院子跑的雞說:“殺只雞算是犖腥。頭些年,山腳人家家都養(yǎng)一頭大肥豬,可從頭幾年開始,也不知豬入了什么邪了,到了伏天就死,眼看著百十多斤的豬,腿一蹬死了,疼人啊!家家也就不養(yǎng)豬了,組民說從城里飄來的空氣有毒,豬聞了就死。山腳人很少到街上買肉吃,街上賣的豬肉都是從外地販來的垃圾豬,吃了對身體有害,肉價又太貴。這不家家養(yǎng)了幾十只雞,饞了就殺雞吃,平時吃雞蛋,都是草雞蛋,營養(yǎng)豐富呀?！?/p>

不一會兒,婆媳倆就把午飯做好了,滿院子的香氣在彌漫。

婆婆說:“外邊空氣好,今天就把桌子擺在石榴樹下吧?！?/p>

孫大妹將桌子在石榴樹下擺好,菜端上來依次擺在桌上。

正要吃飯的時候,一個身材不高的小老頭突然站在了院門口。

婆婆抬頭一看,“你陰陽叔怎么趕得這么巧啊,我剛把雞燉爛,你就來了,不過今天我這兒有省里的干部,跟你肚里的饞蟲打聲招呼吧,今兒對不起了,不招待啊!”

陰陽索性雙腳跨進院子,湊到飯桌前說:“我就是聞到香味才跑來的,但我今天不是為了揩油吃雞,我是沖著祁主任來的,祁主任到我們山腳組扶貧是好事,這證明上邊的領導關心我們,祁主任為我們招商引資也是好事,想讓我們山腳人脫貧致富。可來這里的開發(fā)商不能毀我們的青龍山呀,我們祖祖輩輩都靠著青龍山生活,開發(fā)商現(xiàn)在要把青龍山的心肝掏出來,以后我們怎么跟子孫交待呀?再說,山腳組只有七十幾戶人家,長水村離我們這里很遠,為了一個農(nóng)業(yè)觀光園就開山鑿洞,這到底值不值呢?山腳組是因為青龍山的風景而吸引城里人的,山破壞了,山腳組也就沒什么看相了。再說,有鑿山洞的錢不如把眼下這條路修好了,路修好了,車跑起來快著呢?！?/p>

陰陽見祁主任始終無聲地看著自己,就把話停下來了。祁主任見對方不說話了,便認真地問:“您的話能代表多少組民的意見?”

陰陽直說:“全組七十多戶,都反對在青龍山的肚子上打洞,不信你看,他們都等在門外聽信呢。”

祁有音的視線剛瞄到院門口,就見門外聚了一群人,足有百八十口,像是有人指揮似的,他們齊聲喊道:“不能在青龍山打洞,青龍山是我們子孫后代的靠山!”

陰陽轉(zhuǎn)身走到院門口,對著一群人喊:“山腳組的父老鄉(xiāng)親們,給不給青龍山打洞,全憑祁主任一句話,今天為了表示我們的誠意,大伙兒就給祁主任下個跪吧,讓祁主任跟開發(fā)商說我們生是青龍山的人,死是青龍山的鬼?！?/p>

陰陽的話一落地,院外百十號人齊刷刷就跪下了。

孫大妹氣呼呼地跑過來嚷嚷:“你們這是干什么,想難為省里的扶貧干部是不是?跟你說陰陽,你今天這么做,是給我們山腳組人抹黑。要是謝書記知道了,看怎么收拾你?!”

“孫組長,你別拿謝書記壓我,為了青龍山的全胳膊全腿,我情愿帶著山腳組的百十號人坐牢去?！标庩柌弊右还?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孫大妹還要說什么,婆婆推了她一把說:“你不能不讓組民說話吧,人家有屁憋在肚里,不放能行嗎?”

祁有音鎮(zhèn)定了一下,她知道遇上這樣的情況最需要的是控制局面,不讓事態(tài)擴大,于是微笑著說:“陰陽叔,您老讓大伙兒都起來吧。省委派干部來扶貧,是為了山腳組的富裕,為了讓這里的百姓過上小康生活,投資也好開發(fā)也罷都要順從民意,在青龍山打隧道只是投資商的設想,我跟大伙兒下個保證吧,違背民意的開發(fā)我是不接受的。我不能好心辦壞事,最終不得人心!”

陰陽一拍巴掌說:“有祁主任這句話,大伙兒都平身吧。反正青龍山在咱山腳組的地盤上,搬走它沒那么容易?！?/p>

陰陽一揮手,大伙兒呼呼啦啦站起身,說著風涼話跟他走了。

孫大妹說:“祁主任您看到了吧,農(nóng)村工作真是難干呢,像陰陽這號人,能發(fā)動群眾,極有號召力,工作難度是相當大的?！?/p>

祁有音沉思了一會兒說:“興許他是有道理的?！?/p>

孫大妹不解地看著祁有音說:“聽狼叫還不養(yǎng)羊羔了呢,我們該干啥還得干啥,組民們就這秉性,村里干什么事他們都說三道四,一旦得利了也就不言聲了,如今的干部不好當啊,一點政績都要吃多大的辛苦,常常是事倍功半?！逼钣幸粝胝f什么卻沒說出口。婆婆急著招呼道:“快吃飯吧,飯早就涼了,香噴噴的燉雞都沒香味了。”

祁有音重新坐在桌前,卻沒有一點食欲。她想要盡快找到楊亮,把山腳組當下的情況跟他邀的那幾個投資商說明白。

6

祁有音準備回省城一趟,她跟村支書謝正光說了回省城的意圖,謝正光就打電話租車,如今公車都拍賣了,村委會有事用車要租,村上有車的人不多,大小十幾輛,謝正光心里知道誰的車能用誰的車技不錯,送祁有音回省城,既要不錯的車又要車技不錯的司機。

祁有音執(zhí)意不肯,怕給村里添麻煩。她想坐公交車。

謝正光說坐公交會耽誤時間,明明一天的事情,很可能兩天都辦不完。

祁有音想到跟楊亮約好的時間,只好同意村里租車送他。

三個小時后,祁有音趕到省城,她將車打發(fā)回村,便去見楊亮。

這回是楊亮找了個茶樓要了一個包間,見了祁有音,楊亮就說:“有音大姐找我準沒好事,我今天是做了精神準備聽壞消息的?！?/p>

祁有音坐下,順著他的話說:“你猜對了,我今天來真是跟你談壞消息的,怎么,侯老板沒來?”祁有音端起茶杯,急匆匆喝了一口。

“我沒敢叫他,那小子急猴脾氣,有兩個臭錢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聽不得反面意見,只要不順耳的話,不管是誰,他都會跳起來。讓你這位省婦聯(lián)的大主任看他的臉子,我于心何忍啊?!”楊亮說罷也端起杯子喝茶。

楊亮的話意味深長,祁有音斂起臉上的笑容,正兒八經(jīng)道:“你知道我這個人干事情是很扎實的,如果沒有要緊的事情,我不會輕易離開村莊進城的。你帶人去長水村山腳組投資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等于幫了我一個大忙,我心里是無比感激的,但設計的施工方案中要在青龍山打一條隧道,這事全山腳組的百姓都反對,幾天之間他們就在青龍山的半山腰種了近千棵雪松,這是一種無聲的抗議呀,我想了一下,能否放棄在青龍山打隧道?”

“為什么呀?要知道山腳組那個地方交通是很不方便的,只有打了隧道,交通便利了,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才有效益可談,否則錢就白扔了?！睏盍疗婀值乜粗钣幸?不知她為什么會生出這樣的念頭。三千萬元的投資呢,錢可不是大風刮來的。

祁有音見楊亮臉上的表情異樣,便緩了語氣,進一步說:“阻力太大,山腳組的老老少少,沒有一個人同意在青龍山打隧道,他們說這是掏青龍山的心呢,破壞生態(tài),讓山腳組的子孫都沒飯吃了。”

“農(nóng)民的劣根性就是這樣,既想賺城里人的錢,又不想蝕本,天下哪有這等好事啊!”楊亮不屑地說。

“那也不能干違背民意的事啊,如果不順從民意,留下罵聲,開發(fā)又有什么意義呢?”祁有音執(zhí)拗著自己的觀點。

楊亮的呼吸急促起來了,他覺得祁有音在這個問題上有點發(fā)昏,投資開發(fā)本來就是為山腳組帶來利益的事情,讓組民盡快擺脫貧困富裕起來。但投資商的錢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投資獲利這是人人都知道的常識,農(nóng)村有資源卻沒錢,投資商有錢又必須利用農(nóng)村的資源,如果開發(fā)受到資源的限制,影響投資獲利,哪個投資商還愿意把錢往水里扔呢。

為了穩(wěn)定自己的情緒,楊亮端起杯子喝茶,放下茶杯,他說:“有音,侯老板到山腳組投資是看了我的面子,而我呢又是看了你的面子,沒有我們大學時代的那段友情,我是不會到那個連兔子都不屙屎的地方投資的。我知道,你是不輕易求人的女人,依你丈夫的背景,你完全可以不用下鄉(xiāng)扶貧就達到自己的某種目的,但你從來不這樣做,你個人在事業(yè)上的努力讓我這個老同學從心里佩服,因為佩服,我才拉上幾個不錯的哥們?nèi)ツ敲雌У牡胤酵顿Y,如今合同簽了,方案也開始實施了,你又要我們改方案,這不是拿我們哥幾個開涮嗎?再有,如今下鄉(xiāng)扶貧都講政績,政績是啥呀?就是給你扶貧的村里招商引資多少項目,要是我們哥幾個一怒之下撤資,不做這個項目了,有音大姐呀,你的政績從何而來呢?”

楊亮的話句句在理,祁有音特別理解他的心情,但如果單純?yōu)榱俗约旱恼兙腿ミ`背民意,那是自己心里情愿的嗎?祁有音沉思了一會兒說:“楊亮,我特別感激你對我事業(yè)的支持,在我這樣的年齡,政績對我來說也許萬分重要,但是如果單從政績出發(fā)而違背民意,那么我情愿放棄前者而尊重后者,官做得再大又怎么樣?當官一張紙,做人一輩子呀!”

“你要是真這么想,當初就不該拉我們?nèi)ネ顿Y,現(xiàn)在我們把項目的合同簽了,工程也著手做了,你又要這樣那樣地限制,你讓我怎么跟侯老板說呢?”楊亮一臉疑惑地望著祁有音。

祁有音冷靜地說:“你仔細考慮一下,能不能放棄打隧道,而從青龍山的山谷中開辟一條道路?那天,我跟山腳組長孫大妹去青龍山谷看了一下,這個山谷是直接導致山腳組年年遭水淹的原因,如果在這里修一條路,而后將組里七十多戶人家全部集中到青龍山的半山腰上居住,應該說是一件兩全其美的事情?！?/p>

楊亮笑了說:“要是真能兩全其美,規(guī)劃設計師應該比我們有眼光,可人家沒有設計這樣的方案,就證明你剛才說的設想是不可行的?！?/p>

楊亮堅定的口氣,讓祁有音感到一陣眩暈,她的談興銳減,情緒一下子跌入了低谷,不由說:“楊亮,我今天從那么遠的地方跑過來,就是專門跟你談這件事的,你先不要如此固執(zhí)地堅持已定的方案,你再想想,也跟侯老板等人商議一下,就算是我求你再幫忙了,誰讓我們是老同學呢?！?/p>

楊亮莫測高深地一笑,而后意味深長地說:“有音,這是你的看家本事,關鍵時刻總是把老同學這張王牌亮出來,要知道我這個老同學可是沒沾過你什么光啊。”

祁有音繼而會意地一笑,然后她就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楊亮說得沒錯,他沒沾過她丈夫周建業(yè)權(quán)勢的光,祁有音也沒在情感上給過他什么安慰,倒是她總在不停地麻煩楊亮。事到如今,她才發(fā)現(xiàn)楊亮心里早就對她存有怨怪了,只不過他宰相肚里能撐船,不說而已。

祁有音尷尬地站起身,準備要走的樣子。

楊亮抖著車鑰匙說:“到哪里,我送你。”

祁有音說:“不用,我打車吧,到省委去一趟?！闭f著就匆匆離開了茶樓。

祁有音準備先到省規(guī)劃廳咨詢一下,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究竟有沒有打隧道的必要?

在省委門口,祁有音碰上了省婦聯(lián)的韓主任,韓主任剛從外面回來,一臉風塵。見到祁有音,喜出望外地喊:“祁主任,你怎么回來了?扶貧情況怎么樣?還順利吧?我正準備過幾天去看你呢,看咱們婦聯(lián)系統(tǒng)的扶貧干部在農(nóng)村究竟表現(xiàn)如何,是否政績赫赫?”

祁有音本想到省規(guī)劃廳去,見到韓主任,只好跟著他先到婦聯(lián),進了辦公室,韓主任給祁有音倒了杯水,說:“這批去扶貧的省委干部,工作效率相當高,已經(jīng)有不少鄉(xiāng)鎮(zhèn)反饋回信息來了,很多干部都給自己扶貧的鄉(xiāng)村招商引資,一弄就是上千萬的資金,組織部昨天開大會的時候還表揚這批扶貧的干部呢,祁主任,咱婦聯(lián)系統(tǒng)也不能落后,我等著你的捷報呢?！?/p>

祁有音面無表情地笑了一下,心里的許多話難以跟韓主任說清楚。她眼下的確為山腳組引進了項目,但這項目遇到了麻煩,因為這麻煩很可能擱淺,她能在這個時候邀功請賞嗎?

見祁有音沒表態(tài),韓主任又說:“祁主任啊,你這次下鄉(xiāng)扶貧一定干些政績出來,一是為咱婦聯(lián)系統(tǒng)爭光,二是為你個人的政績,如今提拔都講政績,特別是你,有周書記的背景,多少雙眼睛盯著,政績是你第一要緊的事情。在機關坐著,干不出什么成績,可到了下邊你就如魚得水了。過兩年我就到退休的年齡了,你回來正好接我的班,從副廳到正廳,位子很關鍵的,當初我支持你下鄉(xiāng)去扶貧也是這個意思,否則在機關貓著,誰比誰干得好都很難說清楚,這下你就有資本了,就跟別人不同了,你下鄉(xiāng)扶過貧,再有招商引資的政績出來,誰都比不過你了?！?/p>

祁有音心里不耐煩地聽著韓主任的話,心想自己下鄉(xiāng)扶貧絕沒抱著這樣的目的,一個人一旦抱著某種目的去干事,動機也就不純了。

她喝了口水,看看韓主任說:“主任對我的期望值不要太高了,從副廳到正廳固然令人向往,但我絕不是抱著這個目的去下鄉(xiāng)扶貧的,我只想到農(nóng)村做點事情,多少年沒到農(nóng)村去了,如今到了那里果然跟在城里的感受不一樣,農(nóng)民對環(huán)保生態(tài)的要求要遠遠高于城里人,讓農(nóng)民感到特別自豪的是村莊沒受污染的空氣和他們擁有的真山真水?？晌覀兂抢锏母刹窟€一味地沉浸在GDP的遐想中,真不知道是我們時尚還是農(nóng)民時尚呢?！?/p>

韓主任怔怔地望著祁有音,他有點弄不明白祁主任這番話的意思,于是索性直白地問:“那你說說,你去了這么長時間,到底給長水村招商引資了沒有?如果有,你今天就打個報告,我好報到組織部去?！?/p>

“扶貧干部應該做的事情我都會做,但現(xiàn)在往組織部報項目還為時過早,至今我還不清楚自己引進的這個項目是有利于當?shù)匕傩者€是有害于當?shù)匕傩??！逼钣幸粽J真地說。

“引進項目肯定有利于當?shù)匕傩?項目進村就等于帶錢進村,老百姓有了錢日子才會富裕起來。引進項目怎么可能有害呢?”韓主任不解地問。

祁有音看著韓主任說:“如果一個項目的引進連帶著對環(huán)境資源的破壞,那就是有害的,如今提倡物質(zhì)文明和生態(tài)文明。如果我們只考慮自己的利益,而不考慮子孫后代,那就等于傷天害理了。韓主任,這樣的政績我寧肯不要。”

“到底是哲學系畢業(yè)的大學生啊,高屋建瓴,有建樹啊!不過話說回來了,既然下鄉(xiāng)扶貧,多少還是要為自己的政績想一想,否則咱婦聯(lián)系統(tǒng)也不好交待呀。”韓主任很現(xiàn)實地說。

祁有音笑笑,她太了解韓主任了,現(xiàn)實得令人無言以對。為了不讓韓主任尷尬,她說:“韓主任請放心,我還是很顧及婦聯(lián)系統(tǒng)的面子的,為了您的面子和婦聯(lián)的面子,我也必須干些政績出來。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落實一個項目的引進,不過我要到規(guī)劃廳咨詢一下,有些比較棘手的事情還是要問問清楚?！?/p>

“那好那好?！表n主任頓時喜形于色。

祁有音到了規(guī)劃廳,就找自己過去的一位熟人,這個熟人叫方明起,是學建筑設計的,卻在政研室工作了七年,他有思想,懂建筑,與祁有音在一個樓層辦公時,兩人喜歡閑時在一起聊天,談古說今,縱論國家大事,后來周建業(yè)當了省委三把手,方明起也到了省規(guī)劃廳,祁有音與他隔得遠了,基本就斷了聯(lián)系,一晃已是數(shù)年未見了。

方明起如今已是省規(guī)劃廳的廳長,祁有音依著門上的牌子找到廳長辦公室,推開門,迎面一張大辦公桌前坐著的正是方明起,不過他顯然比從前蒼老多了,鬢角上有了點點白發(fā),像染了霜雪一樣。

祁有音肯定也比從前有所變化了,方明起的目光在與她的目光相遇時,幾乎是愣了幾分鐘,而后他才霍然笑道:“祁主任,你怎么到規(guī)劃廳來了?”

祁有音走進屋,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微笑著說:“我就不能來看看老同事嗎?當了廳長的老同事,如今日子過得是否順暢啊?！?/p>

方廳長的笑聲更爽了,“謝謝祁主任的關心啊,日子還算過得去?！?/p>

祁有音開門見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我來是有重要的事情請教的,我現(xiàn)在下鄉(xiāng)扶貧的長水村山腳組,想搞一個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項目,合同簽好后,投資方規(guī)劃時突然要在山腳組的青龍山腹部打一個隧道,組民極力反對,可投資方說打隧道的規(guī)劃方案已經(jīng)批了,我想問問方廳長知道不知道這事?”

方廳長搔著頭皮說:“前幾天規(guī)劃處好像送來了一份材料,處長來時還嘀咕了幾句打隧道的事情,這事具體由我們一個副廳長分管,我批沒批記不清了?！狈綇d長說罷低頭翻找辦公桌上的一摞文件,文件真多,猶如堆砌的一座小山,方廳長低頭看文件的時候,頭就埋在了文件山中。

祁有音看著方廳長找文件,不由打量起他的辦公室來,潔白的墻壁,任何書畫作品也不張貼,這是否在提醒人們一張白紙可畫最新最美的圖畫?方廳長的身后有兩個壁櫥,里面裝滿了文件和書籍,書大多是建筑設計方面的,只有一本傳記《貝聿銘傳》,方廳長曾經(jīng)信誓旦旦地想當世界著名建筑師,最終卻陰差陽錯地當了公務員,人的命運啊,從來不以自己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當然,如今方廳長也算是志得意滿,正廳級公務員,一個國家能有多少?怎么說他也應該算是幸運兒啊。

方廳長抬起頭,“怎么會沒有呢,我批下去了還是沒批……”他自言自語著,似在說給祁有音聽。

祁有音將目光定在方廳長的辦公桌上,打量了一會兒說:“方廳長,這文件你務必為我找到,如果是批了,我請您收回批文,不管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方廳長不解地問:“這事有那么重要嗎?”

“對。”祁有音點點頭,又補充道,“這個項目本來是我為長水村山腳組引進的,引進這個項目的最終目的是想為山腳組落后的經(jīng)濟狀況加一把力氣,改變那里一窮二白的面貌。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山腳組的組民集體反對在青龍山腹部打隧道,他們認為是我與投資商合謀欺騙了他們,因為最初簽合同的時候,沒有打隧道這個意向,后來投資方規(guī)劃時竟把在青龍山上打隧道的方案硬加上去了。打隧道的確縮短了城里人進入山腳組的行程和時間,但同時也破壞了那里的生態(tài),如果僅為了一個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就在青龍山的腹部打一條隧道,那么若干年后,我們的山會因為個人的短暫效益被掏空,而我們的河流也會因為某個小集體的需求而改道,這樣的政績不是殃禍子孫后代又是什么呢?”

方廳長聽著祁主任的陳述,背部不由一陣又一陣發(fā)涼,當這么多年廳長他還是第一次聽一個政府官員從環(huán)保生態(tài)的角度阻止招商引資,如果不是他親耳所聽,親眼所見,由別人來跟他講這件事,他是無論如何不會相信的。如今層層考核、講究民主透明的政府環(huán)境中,行政干部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政績,沒有政績你就是一個平庸的人,一個不被上級領導看重的人,一個被周邊同事輕視的人,而招商引資就是最實在最引人注目的政績,特別是對一個扶貧干部來說,能在自己工作時間極短的范圍內(nèi),弄一個項目出來,不論對自己的面子還是對將來的前程都是一個再好不過的事情了,許多人求之不得。然而,祁有音卻把這事往外推?傻透氣了吧!

方廳長看著滿臉激動的祁有音,話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他太了解這個女人了,這個公而忘私的女人,有時候她的言談舉止很令人費解。想當年,省委在考察班子時,她和周建業(yè)都是被考察對象,依她當時的條件,她是可以上的,但她積極支持了丈夫周建業(yè),這在當時的省委干部中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都說周建業(yè)找了一個金不換的夫人。在以后的日子里,祁有音的確處處以身作則,沒給周書記招惹一點麻煩,成為省婦女干部的楷模。像祁有音這樣的人提拔起來是很容易的,既然組織上安排她到鄉(xiāng)下扶貧,一定有組織上的目的,對祁有音來說眼下最當緊的是自己的政績,而當政績來了的時候她居然往外推,這真讓人搞不懂了。

方廳長笑笑,他想平抑一下祁主任激動的心情,便說:“祁主任,政績是任何行政官員都在內(nèi)心渴望著的,行政官員在機關里是很難干出政績的,既然你到了鄉(xiāng)下,又抓到了干政績的機會,憑什么要放棄呢?再說,山腳組又不是你長期生活的地方,能短時間給他們帶來效益也相當不錯了,管那么多干嗎?心不累嗎?”

祁有音被方廳長的話說得一時醒過神來了,她疑惑地看著方廳長說:“方廳長,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是啊,我是為了你好,過去跟你相處過,我是深知你的為人的。再說,世人皆醉,我們又何必獨醒啊!”方廳長說罷,將頭靠在椅背上,無奈地嘆了口氣。

祁有音收起臉上的所有溫和,板起臉說:“方廳長,你還是當年跟我在一起談古論今縱觀天下大事的方明起嗎?”

“怎么,祁主任懷疑我的真實身份了嗎?”方廳長有點訕訕地說。

祁有音繼續(xù)質(zhì)問:“難道一頂小小的烏紗帽,真的可以使人放棄做人的原則,放棄崇高的理想嗎?要知道一個干部的最終職責是為人民服務呀?！?/p>

方廳長見祁有音情緒激動起來了,腦子靈機一動,看看表說:“祁主任,晚上一道吃個飯吧,自從各奔東西,我們還沒一起吃過飯呢,倒是從前在一個樓層工作時,經(jīng)常在食堂吃飯?！?/p>

祁有音知道方明起在故意繞開自己的話題,她心里打定了主意要將立場堅持到底,于是起身說:“方廳長,長水村山腳組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在青龍山打隧道的方案,如果您沒有批,也便罷了,一旦批了,請立刻追回批文。”

方廳長也站起身說:“你這不是讓我們規(guī)劃廳出爾反爾嗎?以后我們還怎么工作啊?!”

祁有音當仁不讓說:“方廳長,難道你真忍心看著一座好端端的山被掏空心臟?要知道山也有神經(jīng),它也會哭也會發(fā)怒也會哀鳴。再說,我們執(zhí)政黨工作的精髓從來是實事求是地為人民服務。我這樣說也許會被你誤認為唱高調(diào),但隨你怎么想,我祁有音只愿在為人民服務的工作中問心無愧。”

方廳長離開辦公桌,擺出一副要走的架式,他勉強笑著跟祁有音說:“祁主任,如果是別人來提這樣的要求,我會認為他無理取鬧,因為批過的規(guī)劃是不能隨便更改的。但你不同,我不看僧面還要看佛面呢。”

祁有音知道方廳長這句話指的什么,便直言不諱說:“一趟馬一趟河,別總把我和周建業(yè)扯在一起,他干他的,我干我的,我們雖是夫妻,但各自不涉及各自的政務,清楚得很呢?！?/p>

兩人邊說邊走出規(guī)劃廳,方廳長執(zhí)意請祁有音吃飯。

祁有音看看路上匆匆往來的行人說:“方廳長如果能將長水村山腳組打隧道的事把好關,下次我回來時請你吃飯,這次就不必了,我要回家看看,明早立刻趕回長水村。”

方廳長看著她的背影想:這個女人到底圖個什么呢?在官場混了多年,很多人很多事情他一時竟弄不明白了,特別是這幾年,干工作總感到擰巴,人們的想法也五花八門,真是莫名其妙啊!

7

侯老板聞風而動。

祁有音走后,楊亮就找到侯老板,把祁有音的意思傳達了。

侯老板瞪著一雙眼睛問:“我說你楊亮什么意思呀?害我傾家蕩產(chǎn)是不是?本來我就不想到那個連兔子都不屙屎的地方去投資,你偏拉著我去,我去了吧,你現(xiàn)在又要我改方案不打隧道,跟你說那個鬼地方如果不打隧道,城里人誰會去呀,坐車要兩個小時呢。打了隧道只有半個小時,我三千萬的投資總不能打了水漂吧,家里老婆孩子都等著我吃飯呢。”

楊亮被侯老板一句話說得啞口無言,他訕笑著說:“你看著辦吧,祁主任昨天為這事專門找了我一趟,她在省委工作多年,是個有背景的人,她主張的事情是不會輕易放棄的?！?/p>

侯老板聽楊亮這么一說,火立刻上來了,“楊老板,你當初拉我投資的時候,不是說這個姓祁的主任是你的同學嗎?因為你們之間這種很鐵的關系,我才上了你的賊船,現(xiàn)在我把合同簽了,資金也花出去了,你又來這一套了,都說你誠實無欺,我看這回你就是在為那個姓祁的行騙!哎,我說楊老板,你這么為她賣命,是不是跟她有一腿呀……”

楊亮拼命搖頭,賭咒發(fā)誓說:“我要是跟她有一腿,我都是你的孫子,再說她那種女人是隨便跟別人有一腿的嗎?上大學的時候,我的確從心里愛慕過她,但人家看不上我,也許是這種情結(jié)總在我心里作祟,一旦她求我辦什么事的時候,我仍會不遺余力幫助她?！?/p>

“兄弟,你賤呀,太賤了,吃不到葡萄還跟著別人喊甜。你小子呀,這回甭想坑我。”侯老板二話沒說就離開了楊亮。

侯老板說干就干,既然祁主任是個有背景的人,那么侯老板所有的事情都要做在前邊,讓她的背景在他已實施的方案中難以橫左攔右。你不是要改動打隧道的方案嗎?我今天偏就讓工程隊把隧道打了,反正方案已經(jīng)批下來了,縱然你有三頭六臂,又奈我何?

侯老板一陣電話就把工程隊召集起來了,又一陣電話把重型設備也運來了,百十號人浩浩蕩蕩就向長水村山腳組進發(fā)了。

陰陽正在地里起苗子,如今苗木市場不景氣,對苗木的高度和土球的大小都有極嚴格的要求,差一點都賣不上價,過去明明每棵能賣兩百元的苗木,現(xiàn)在五六十元就賣了,而且市場還極有限。生意難做,不光城里人感受到了,鄉(xiāng)下人也照樣感受到了,陰陽甚至感到自己越過越窮了?！斑@也真他媽邪了門了,日子越過越緊巴了?！标庩栒R著,抬頭一看,浩浩蕩蕩的大隊人馬進村了,領頭的是侯老板,他身后是重型機械,壞了,這幫人到山腳組開山打洞來了。

陰陽扔下手里的苗子,反身就往家里跑,進了家里,抄起一只破鐵鍋,又拎起一把鐵鏟,邊敲邊喊地跑到街上,“大伙聽好了,侯老板帶著人馬到青龍山打隧道來了,我們不能眼看著人家把青龍山的心肝掏了,祖祖輩輩靠山吃山的山腳人,在家里的有良心的老少爺們,趕快出來保護我們的青龍山吧……”

陰陽這么一喊,在家的男女老少都跑了出來。

早晨孫大妹就到村部去了,村婦女主任李如蘭召集各組長開會,計劃生育仍然是組里一項很重要的工作,盡管有些農(nóng)民不愿意多生孩子了。會議剛開了一半,山腳組有兩個組民就風風火火跑來了:“不好了孫組長,侯老板的工程隊跟咱們組民打起來了!”

十萬火急,孫大妹一步跨出會議室,顧不上跟村干部打招呼,就匆匆忙忙往組里趕。老遠她就看到了吵吵嚷嚷的人群,有幾個人竟扭在了一起,陰陽指著其中一個人的鼻子罵:“你算個什么東西,你敢掏青龍山的心,我今天就掏你的心,既然你不讓青龍山活著,我們也就不讓你活著?！?/p>

被罵的人正擼胳膊挽袖子,孫大妹一眼認出那是侯老板,便急跑幾步,大口喘著粗氣站在侯老板和陰陽中間,“你們這是干什么?有話好好說嘛?！?/p>

侯老板見孫大妹來了,便趾高氣揚地說:“孫組長,你可是這個組的干部,我們開發(fā)農(nóng)業(yè)園的合同早就簽好了,打隧道的批文也批下來了,今天我?guī)е┕り爜硎┕?這幫家伙竟聚眾鬧事不讓進村,我說你們是什么意思啊?如果你們組民沒有誠意,我立馬撤資,有錢到哪里不能投資啊,你們天生的窮命,窮去吧!”

“我們窮死也不能讓你掏青龍山的心肝!對不對呀,鄉(xiāng)親們?”陰陽敲了一下破鐵鍋。

“對,窮死也不能掏青龍山的心肝!”組民們異口同聲說。

“你看看孫組長,這里簡直是窮山惡水出刁民呢。”侯老板怒氣沖沖指著組民說。

孫大妹緊張地看著組民,同時又緊張地看著侯老板,最后鼓起勇氣說:“侯老板,最初我們簽合同的時候沒涉及到在青龍山打隧道,后來你突然提出要在青龍山打隧道,而且方案很快就批下來了,山腳組的組民有一種被愚弄之感,讓他們想明白這事需要一個思想轉(zhuǎn)彎子的過程?！?/p>

侯老板怒目看著孫大妹說:“你們山腳組的組民也太刁鉆了,管天管地還管人屙屎放屁呀。既然簽了合同,怎樣施工和什么時候施工那是我們的權(quán)力。”說罷轉(zhuǎn)身一揮手,“弟兄們開路吧!”

侯老板一聲令下,開掘機就動了起來,百十人的工程隊浩浩蕩蕩尾隨其后。

陰陽突然橫在開掘機的前邊,大聲嚷道:“你有本事就從我陰陽的身上軋過去!”

開掘機仍是往前開,不過速度慢了下來,眼看就要碰到陰陽的身體了,山腳組民一哄而上,“你們真是要錢不要命啦,給我打!”

只見幾個組民三下五除二就把司機從開掘機上拉了下來,不由分說一陣拳打腳踢,孫大妹拼命地上前拉架,不知誰揮起一拳把孫大妹也打了。

百十位工程隊員立刻把現(xiàn)場的山腳組民包圍了起來,劍拔弩張,眼看一場血腥的沖突就要發(fā)生了。

孫大妹這才想起給村部打電話求援,謝書記不在,到鎮(zhèn)政府開會去了,村治安主任答應馬上帶人到現(xiàn)場,孫大妹打完電話,就跑過去勸陰陽,陰陽一把推開她說:“你個孫大妹離我遠點,現(xiàn)在事關山腳組人子孫后代的幸福,你當干部的敗家,我們老百姓就得把關。當初簽合同沒說要在青龍山打隧道,突然來了施工隊要打隧道,是不是你把山腳組賣了?你到底拿了侯老板多少好處呀?”

孫大妹急頭白臉地爭辯:“陰陽叔,咱說話可要有真憑實據(jù),沒憑沒據(jù)的事情不能亂說,說了就是誣陷?！?/p>

陰陽立刻跳起來罵道:“沒有你的允許,這幫家伙敢浩浩蕩蕩進村?大伙兒別聽她的,給我打,把這幫城里的有錢人趕出山腳組……”

陰陽一聲喝令,組民真動起手來了,有的掄木棍,有的砸石頭。不一會兒,現(xiàn)場就有人流血了。

孫大妹夾在中間不住地叫喊。正在這時,村治安主任帶著幾個保安來了,緊跟著鎮(zhèn)派出所的警察也來了。

侯老板指著陰陽說:“是他聚眾鬧事,破壞招商引資,還帶了山腳組的組民阻撓施工,動手打我們,你看我們的人被打傷了不少?！?/p>

陰陽爭辯道:“不是這么回事,我們都擁護招商引資,但不允許在青龍山上打隧道,青龍山被掏空了心肝就死掉了,我們山腳組祖祖輩輩靠山吃山,青龍山死了,我們的子孫靠什么活下去?”

侯老板傲氣沖天地說:“早知這樣,我們憑什么到這里來投資?我們有錢沒地方花了嗎?”

治安主任見投資老板發(fā)了威風,立刻讓人把陰陽銬了起來,帶到村委會去。

組民們見狀,一哄而上,紛紛替陰陽說理,說陰陽是為了山腳組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村里憑什么抓人?但誰也不敢再有出格的大動作,鎮(zhèn)派出所的數(shù)位警察手里都晃著警棍呢。

侯老板望著被警察帶走的陰陽,得意地晃著腦袋說:“有地方政府給我作主,看誰能阻擋我前進的步伐?!”說罷向工程隊揮揮手,“走啊,奔赴青龍山!”

8

“你陰陽真是無法無天啊,當年修村部門前這條路的時候,牽涉到你們組里的幾分地,你就糾集群眾鬧事,當著我的面把酒瓶子砸在了桌子上,白酒噴了我一臉,玻璃碎片差點扎瞎我的眼睛。后來,路修好了,大伙兒生活方便了,你又跟著叫好,你如此出爾反爾,到底想撈點什么?你還是當過小隊長的人呢,是不是唯恐天下不亂啊?現(xiàn)在你又阻止工程隊進村施工,還動手打人,我要是給你定性為破壞招商引資、破壞村里的經(jīng)濟秩序,你該當何罪呢?你們山腳組,是長水村的老大難,低洼地,年年遭水淹,種糧食失收,種苗木不長,好不容易在省委扶貧領導祁主任的幫助下招商引進了一個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項目,一旦這個項目做成了,山腳組的百姓家家都可以搞農(nóng)家樂,賺城里人的錢了,日子也就會隨之富裕起來。我就弄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阻止工程隊施工?你這樣做,等于把錢袋子往外推,你懂不懂啊?!”謝正光簡直氣瘋了,他從未這么正顏厲色地對待過村民,在他眼里,村民就是自己的衣食父母,他時刻在心里提醒自己的服務意識。可他發(fā)現(xiàn),父母也有做錯事不講理的時候,不能因為他們是長輩,他謝正光就不敢糾錯,長此以往,村民就會騎到村干部的頭上屙屎。

陰陽始終低著頭,他知道這回自己的亂子鬧大了,可他同時又堅持自己的立場,他兩眼瞪著謝書記,據(jù)理力爭說:“招商引資不錯,建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我也雙手擁護,但憑什么偏偏要在青龍山打隧道,掏空青龍山的心肝?這個方案本來在簽訂合同的時候是沒有的,是投資方偷偷加上去的。在我陰陽眼里,青龍山如果打了隧道,與城市的距離是縮短了,但同時也等于槍斃了青龍山,山腳組這個地方也就沒有觀光的魅力了。山腳組所以能吸引城市人的眼球恰恰是青龍山,為什么不在山上做些綠色的文章,而偏偏要把一個好端端的有生命的山掏空炸毀呢?如果以犧牲青龍山來建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我看是一種丟西瓜撿芝麻之舉,等于大頭不算小頭算了。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只要有地盤就可以開發(fā),而青龍山只有一座,要知道青龍山的心肝一旦被掏空,山就死了呀,再也不會有另一座青龍山長出來了。山也跟人一樣,有神經(jīng)有血脈,人總是想點子折騰它,它要是一發(fā)威,那可就山崩地裂了。”

“哎呀,你陰陽真了不起呀,又跟我弄起巫術(shù)來了。”謝正光知道陰陽是一根筋,只要認準的事情,刀山敢上火海敢闖。對這樣的人還不能總來硬的,最好的辦法是軟硬兼施。既然派出所把他抓來了,就索性關上他幾天,免得工程隊無法正常施工。畢竟往山腳組引進個項目是長水村干部臉上有光的事情。于是,謝正光故意說:“陰陽叔啊,你這次被派出所抓進來罪過可不輕啊,阻撓招商引資,破壞長水村經(jīng)濟發(fā)展的總目標。眼下,招商引資與經(jīng)濟發(fā)展是村委會工作的重中之重。你好好想想吧,什么時候想明白了,什么時候放你出去?！?/p>

陰陽突然跳起來罵道:“謝光腚(謝正光的小名),你隨便抓人是犯法的,老子出去要找地方說理!跟你說我永遠都是這句話,老子誓死捍衛(wèi)青龍山!”

謝正光見陰陽兩只眼睛瞪得像電燈泡似的亮,他有點恐懼地急忙轉(zhuǎn)身出門,迎面碰見祁主任風塵仆仆地來了,見了謝正光第一句話就問:“你們把人抓了?”

謝正光像在深海里見到了救命的航標燈一樣,急忙說:“祁主任,您可回來了,山腳組組民不講信譽,阻撓侯老板的工程隊進村施工,這些目光短淺的組民,合同都簽好了,又提出這樣那樣的無理要求,還把施工隊的人打了,帶頭的就是陰陽,虧他還當過小隊長呢,一點思想覺悟也沒有。人已經(jīng)被派出所抓來了,在那間屋子里關著呢?！?/p>

祁有音順著謝正光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間孤零零的平房,原是村部的廁所,村辦公樓蓋起后,平房的廁所功能就關閉了,大熱天,里面的蒼蠅蚊子少不了,陰陽一把老骨頭怎么能受得了這個罪?祁主任板起臉嚴肅地說:“謝書記,請把人放了,隨便抓人是犯法的。”

“他聚眾鬧事,破壞村里的經(jīng)濟建設,為什么不能抓?”謝正光一臉不解地看著祁有音。

祁有音似乎看出了謝正光心里的疑惑,項目是你祁主任引進的,可以說是你下鄉(xiāng)扶貧的政績,如今施工遇到了阻力,你應該與投資方站在一起呀?

祁有音定了定神說:“在青龍山打隧道是合同上沒有的,現(xiàn)在施工隊這么做,顯然是一種欺詐行為,陰陽帶著山腳組民反對是有道理的。我去現(xiàn)場看了一下,如果在青龍山上打隧道,對山腳組民來說的確縮短了與城里的距離,城里人來這里玩進出也方便,但山腳組本身是洼地,沒有什么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地塊,全組只有七十多戶人家,長水村的人進城還是要走老路,這樣只為一個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就在山體中打一條隧道,的確有點浪費自然資源了,要知道資源是有限的,開發(fā)一處就失去一處,我們不能讓老百姓感覺政府伙同開發(fā)商一道糟蹋青山綠水,那樣即便我們可以帶來一時的經(jīng)濟利益,而由此引發(fā)的后患是無窮盡的。”

謝正光仰面望望天空,又低頭踢了一腳路上的石子,仍是心有不甘地說:“照祁主任這么講,陰陽真是占理了?”

“那當然,你趕快把人放了,否則政府就與群眾形成對立的情緒了。”祁有音催促道。

謝正光看著祁有音,覺得這個祁主任很不可思議,招商引資本是她自己的政績,也是省委對下鄉(xiāng)扶貧干部的要求,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硬指標,怎么群眾起來反對,就對這項目產(chǎn)生質(zhì)疑了呢?這不很明顯是削減自己的政績嗎?于是他忍不住說:“祁主任,您剛才說的話很正確,有時候我們是要傾聽群眾的意見,尊重群眾的意見,這叫民主。但有民主還要有集中呢,不能群眾說得不對的意見也采納吧?當年我修村部門前這條路的時候,也是陰陽帶著一伙群眾鬧事,為修這條路,我到現(xiàn)場給群眾開了五十次會都不止,后來路修好了,群眾又都說好了?！?/p>

“開山打隧道跟修路不一樣,修路只是占幾畝地,而打隧道是把一座山毀掉,涉及的是生態(tài)問題。試想想,為一個占地幾十畝的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就毀了一座山,真的值得嗎?要知道山是有數(shù)的,毀一座就少一座,它不可能花三千萬元就能買來。”祁有音執(zhí)著地說。

謝正光終于耐不住性子說:“祁主任,這可是您的政績,您怎么能把自己的政績往外推呢?”

祁有音迎著謝正光的目光說:“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不得民心的政績我寧肯放棄,為官一方不能破壞一方。”說罷,祁有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說:“快把陰陽放出來吧?！?/p>

謝正光掏出手機給派出所打電話。

這時,轟隆一聲巨響從遠處傳來,謝正光驚慌地說:“壞了,侯老板的施工隊已經(jīng)開山放炮了。”

祁有音焦急地說:“真的?那要到現(xiàn)場看看,阻止他們施工。”

謝正光說:“恐怕沒那么簡單吧。施工隊施工是有批文的,就是合法的了?！?/p>

祁有音說:“我已經(jīng)到省規(guī)劃廳去過了,隧道方案批沒批還不一定呢。”

謝正光這才招呼了幾個村干部,跟祁有音一道向山腳組奔去。

9

“停下,你們快停下!”祁有音想不到自己會跑得這么快,她居然跑在了謝正光的前面,她呼呼喘著,邊跑邊喊,她知道就在她的跑動之中說不定第二次爆破山體又要開始了,她要制止侯老板的行為。

侯老板剛要揮動旗子喊“放炮”,祁主任一行就呼哧帶喘地站到了他的面前,喘著粗氣對侯老板說:“侯老板,你能來山腳組投資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項目,山腳組的老百姓感謝你,我作為在這里扶貧的干部也感謝你,可是合同上沒有在青龍山上打隧道這一條款,這是你個人后來硬加上去的,為這事我特意跑回城里找了楊亮,他沒跟你說嗎?”

侯老板支吾道:“說是說了,可是我們打隧道的方案已經(jīng)由省規(guī)劃廳批準了,您看批文在這里呢?！焙罾习逭f著向身邊的一個人示意,“把我的公文包拿來?！?/p>

那人遞上公文包,侯老板打開,拿出里面的一疊文件說:“您看,這有批文呀!”

祁主任接過侯老板遞來的批文,大體看了一下說:“批這個文件的人不知道這里的具體情況。我已經(jīng)找過省規(guī)劃廳,你這個批文很快就會無效。”祁有音的態(tài)度很強硬,在她看來,侯老板瞞天過海執(zhí)意在青龍山上打隧道是對山腳組民意的強奸,她不允許在她招商引資的過程中帶有這樣的欺詐行為,盡管三千萬元的項目會給她帶來口碑和贊譽,但有損于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招商引資,有悖于民心的項目,她寧肯放棄。

“哎呀,祁主任的權(quán)力不小嘛,竟敢指揮省規(guī)劃廳,要知道公章可不是亂蓋的,蓋了公章的文件再想改動,那真是權(quán)大于法了。”侯老板知道祁有音有些背景,但不知道更真實的背景,楊亮只跟他介紹祁有音曾是他的大學同學,他在幫同學的忙。

祁有音坦言說:“我肯定沒有那么大的權(quán)力,但尊重事實是我們每一個公民都應該恪守的。侯老板如果真想幫助山腳組擺脫困境,就請規(guī)規(guī)矩矩來投資,讓老百姓從心里歡迎你這個城里的有錢人?！?/p>

“我有錢怎么了,有錢也不能打水漂吧。如果不在青龍山上打一條隧道,縮短與城里的距離,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的項目就等于白做,做了也沒人來,城里人怎么可能坐兩個小時的車到這窮山惡水的地方來呢?頭腦發(fā)昏了?一個項目沒有人氣,投資商憑什么要開發(fā)?腦子有水了?簽合同的時候是沒有打隧道這一條,可青龍山的范圍包括在合同里了,只要在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的范圍內(nèi),投資商有權(quán)使用任何地盤。否則,我們就放棄在這里的投資?！?/p>

謝正光一直在旁觀,有祁主任在場,他輕易不想插嘴。見侯老板說要放棄這個項目了,謝正光急了,招商引資不光是祁主任自己的政績,同時也是長水村干部的政績,又是他謝正光的政績,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這話最通俗的理解就是能引來項目和資金,從根本上改變長水村全村的落后面貌。改革開放后,長水村一直在做招商引資的工作,從鄉(xiāng)里到村里再到組里,招商引資幾乎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時時講,干部們把嘴皮子都磨破了,腿都跑細了,長水村也沒見一個項目引進來,如果不是祁主任來扶貧,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就是一種空想,甚至連空想都不可能。眼下,總算在祁主任的感召下有人來投資了,作為長水村的支書他也可以在鎮(zhèn)里開大會的時候作為政績炫耀一下了,怎么能讓這個好不容易引進的項目流產(chǎn)呢?謝正光決定死保這個項目,哪怕讓山腳組的山水資源作出很大的犧牲,也不能讓自己的政績化為泡影,要知道在這窮山惡水的地方,干出政績談何容易?!

謝正光接話說:“侯老板不要輕易放棄項目,有些事情還是可以坐下來一起商量的?！?/p>

侯老板見謝正光的口氣軟下來了,知道自己的投資對山腳組的作用,越發(fā)自以為是說:“如果不讓打隧道我就撤資放棄這個項目?！?/p>

謝正光轉(zhuǎn)身對祁有音說:“祁主任,您看此事是否再議一下,請組民代表參加。反正大家的事大家辦,有錢總比沒錢強,有項目總比沒項目好。”

祁主任認真地問:“你指哪些組民代表?據(jù)我所知,山腳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組民都反對在青龍山上打隧道,這其中也包括我。”

侯老板看著祁主任的背影跟謝書記說:“我投資的是山腳組,受益的是山腳組民,你謝書記才是這個地盤的主人,有你的支持,這個項目我繼續(xù)干!”說罷,對施工隊喊:“準備炸藥——”

“不許炸山,你侯老板再敢炸山,我跟全組的百姓就死在這青龍山上!”陰陽帶著一群人跑來了,他顯然剛被放出來,臉色青灰,手里舉著一把鐵鎬,跟他來的一群人也都拿著各類農(nóng)具。

祁有音眼看著村民呼呼啦啦跟著陰陽往青龍山上沖,她邊攔邊喊,“停下,停下,這樣要出人命的……”話未完全落地,只聽轟的一聲巨響,青龍山的肚皮上又被炸了一炮,鋪天蓋地的土石凌空飛舞。

現(xiàn)場一片混亂,侯老板傻眼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謝正光在那聲炸藥的轟響中快速地躲閃到了一棵樹下,等他醒過神來,看到祁主任和孫大妹全身是灰地躺在地上,糟了,出大事了!謝正光趕快招呼救人。

陰陽和一群人奔跑過來,他們在炸藥炸響的時候,距祁有音有二十米遠,也就是說祁有音是在侯老板喊出“放炮”的一瞬間,突然沖上去的,這個不怕死的女人!

陰陽聲嘶力竭地喊:“快掐人中,快掐人中!”

孫大妹被一群人掐了一會兒人中,漸漸醒了,她起身拍拍身上的灰,自語道:“我沒事?！笨匆娖钣幸羧蕴稍诘厣先耸虏恍?驚慌地對謝正光說:“趕快雇輛車將祁主任送醫(yī)院吧,雖然沒有外傷,會不會傷了內(nèi)臟?否則不會半天叫不醒的。”

謝正光立刻張羅了一輛車,將祁有音火速送往城里的醫(yī)院。

10

像是從一場疲憊的夢中蘇醒,祁有音慢慢睜開眼睛,望著潔白的房間出神,我在哪里?我怎么啦?

這時,她聽見一個輕柔的聲音說:“醒了,她醒過來了!”

“有音,是我,你的老同學楊亮——”一只男性的手放在了祁有音的手上。

祁有音看出是楊亮,立刻縮回自己的手,眼睛不由濕潤起來,“你不能哭!”她在心里提醒自己,但眼淚還是像攔擋不住的溪水奔流而下。

“有音,都怪我不好,惹下這么大的亂子。幸虧沒有傷著你,否則我怎么向周建業(yè)書記交待呀?聽山腳組的干部說,炸藥響后,你和孫大妹被炸起來的浮土埋上了,大伙兒還以為你被炸傷了,到醫(yī)院后才知道你的心臟病發(fā)作了,如果不是醫(yī)生給你按壓了半個多小時,你的心臟未必能搏起了?！睏盍晾L聲繪色地述說著當時的情景。

祁有音總算把眼淚止住了,她已經(jīng)多年沒有流淚了,突然在楊亮面前流淚,證明她還是一個女人,她知道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有一個深洞,可她從來不去探究。

“你當時并不在現(xiàn)場,怎么知道這一切的?”祁有音冷靜地問。

“侯老板告訴我的,他知道惹禍了,便讓工程停了下來。省規(guī)劃廳負責項目審批的領導又找過他了,說那個隧道的方案不妥,當時審批的時候不知道具體情況,現(xiàn)在當?shù)匕傩章?lián)名呼吁,隧道方案要重議。這樣就好了,有行政部門干預,我在侯老板那里也說得過去,免得被他罵不夠朋友。”楊亮說。

“侯老板是你的朋友,也就是山腳組人的朋友,他能來這里投資已算是有情懷的商人了,在青龍山上打隧道固然不妥,按原路往返農(nóng)業(yè)科技園又的確太遠了,我在現(xiàn)場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沿青龍山的右側(cè)有一條大山谷,何不把這條山谷做成路呢,它與青龍山的長度并駕齊驅(qū),把山谷做成路不失為通往城里的快捷之路?！逼钣幸魩缀鯙樽约旱脑O想激動起來。

楊亮眼睛突然一亮,“真的,當初怎么沒想到這個方案呢?其實打隧道是很勞民傷財?shù)?。?/p>

祁有音繼續(xù)說:“長水村雖然是個村莊,可那里的民風純樸,我在山腳組扶貧的日子里,看到村里炊煙裊裊,空氣清新,村民尊老愛幼,從未發(fā)生過雞零狗盜之事,就說那個叫陰陽的老人吧,讀過私塾,滿肚子的國學,講起來條條是道,有時候你真不得不信服。如果不是他抱定了青龍山不能打隧道的信念,很可能這次就通過投資把青龍山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破壞了。起初我也想不通,一個不大的山,打不打隧道又能怎么樣呢,后來聽陰陽一說我才明白了,青龍山是長水村的天然氧吧,一旦打了隧道就破壞了這里的植被,更何況只是為了一個山腳組的農(nóng)業(yè)科技觀光園打隧道,對生態(tài)來說,實在有點不劃算了,我們投資的時候,往往會算這個賬那個賬,就是不算生態(tài)這筆賬,想想子孫后代以后將面對的惡劣環(huán)境,心驚啊!”

查房的醫(yī)生和護士進來了,楊亮站起身,跟祁有音說:“你放心靜養(yǎng)吧,侯老板那里我會去做工作的,首先讓他停止在青龍山打隧道,同時又不能撤資?！?/p>

祁有音無力地笑笑說:“楊亮,你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候幫我。”

楊亮笑道:“我們是同學,老同學啊?！?/p>

楊亮出了病房,遠遠就見一群人舉著紙人紙馬紙轎車奔醫(yī)院來了,為首的是一個老頭,楊亮看著面熟,定晴細看竟是陰陽。

楊亮攔住他,正兒八經(jīng)說:“祁主任已經(jīng)好了,正在病房休息呢,她的身體沒傷著,只是心臟病犯了,經(jīng)醫(yī)生的全力搶救,今天早晨剛剛醒過來,還沒來得及跟村里通氣,你現(xiàn)在趕快帶人回去,告訴祁主任已經(jīng)脫險了。另外,打隧道的方案省規(guī)劃廳也準備重新論證,到時候會請組民代表參加的。”

陰陽驚喜得瞪著兩只眼睛問:“祁主任果真沒事?”

楊亮說:“我能拿人的性命開玩笑嗎?真的沒事?！?/p>

一周后,祁有音出院了?；叵胫约合锣l(xiāng)扶貧的所見所聞,特別有一種抒寫的欲望,她想要是把這些寫下來,會感動多少人,又會啟發(fā)多少人呢?鄉(xiāng)村雖然貧困,卻有純樸的民風,特別是村民的環(huán)保意識、生態(tài)意識,是城里人所不及的,扶貧干部的政績固然重要,但如果透支資源、只顧短期的面子工程,就等于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褻瀆。祁有音準備就此寫一篇報告呈報給省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