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星

當前這場金融危機的影響已經遠遠超出了經濟金融的范疇,各個層面無不感受到危機對社會生活實實在在的沖擊。金融危機突然成為各國領導人頭等重要的政治話題,中產階層聲稱需要勒緊褲腰帶度過難關,甚至連拾荒者和街頭乞丐都感受計他們能夠撿到的破爛和收到的施舍因為危機而大幅減少。更不用說危機后像打擺子一樣的股票市場、房地產市場、外匯市場和大宗商品市場,用超過兩位數的日漲跌幅宣示著危機的力量。

這場危機的影響之大、范圍之廣以及

持續(xù)時間之長堪比1929年～1933年的經濟大蕭條。人們對危機走勢的判斷先是樂觀地估計了個“V”型,后來退化為“w”型震蕩,現在更多人持“L”型觀點,何時見底仍是個未知數。那么,我們應當如何應對這場百年一遇的危機呢?危機就好比是一個健康的肌體患了重病,同治病一樣,應對危機首先要找準病源,對癥下藥,才能事半功倍,早日恢復經濟金融的活力。

金融危機的本質

金融危機可以有多種表現形態(tài)和觸發(fā)原因,但我們必須透過現象看到本質,要去偽存真,追根溯源。

金融危機的形態(tài)

在本次金融危機發(fā)生前,全球發(fā)生過多次經濟金融危機,這些危機形態(tài)各異,概括起來有以下幾類。

一是貨幣危機。通常指一國貨幣在受到投機攻擊或經濟指標嚴重惡化情況下,出現大幅貶值,引發(fā)國內金融、經濟振蕩,甚至嚴重的衰退。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屬于典型的貨幣危機。

二是債務危機。一般特指一國失去到期外債清償力。廣義的債務危機指借款人大量借貸,超過了自身償還能力,而無法償還到期債務,又被稱作財務危機。在國內借貸中,會經常存在陷入財務危機的個體,但極少發(fā)生大面積的償付困難,即使發(fā)生也不會醞釀為系統(tǒng)性危機,因為央行可以注入額外的流動性予以避免,如我國在上世紀90年代初解決企業(yè)三角債的做法。但在國際收支中,過度借貸往往具有系統(tǒng)性影響,當經濟周期發(fā)生逆轉時會出現大面積的外債清償能力下降,如果該國同時為非國際貨幣發(fā)行國,本幣不能作為外債清償手段時,債務危機就會發(fā)生。上世紀80年代的墨西哥金融危機就是典型的債務危機。

三是銀行危機。銀行危機是最常出現的危機形式,具體可分為流動性危機和清償性危機,前者指銀行由于無法滿足流動性需要而倒閉破產,后者指由于巨額虧損銀行資產已經無法覆蓋其負債而被迫清盤。危機初期通常表現為少數但具有系統(tǒng)影響性的銀行出現流動性危機,為滿足流動性需要而進行的大規(guī)模資產出售行為將顯著壓低金融資產的市場價格,銀行體系開始出現大面積的賬面虧損,進而發(fā)生清償性危機。銀行危機一旦發(fā)生,銀行體系的投融資中介功能將大大消弱甚至停滯,進而導致嚴重的實體經濟衰退。當前的美國危機就是非常典型的銀行危機。

四是財政危機。財政危機通常是金融危機的伴生品,在危機中由于經濟嚴重衰退,導致稅收收入迅速減少,同時為應對危機的救助措施和刺激計劃卻大幅提升財政支出,導致財政收支嚴重失衡,政府喪失償債能力。本輪危機中冰島便是案例,冰島首先爆發(fā)銀行危機,對銀行的救助又將政府拖下水,導致財政破產。

危機的本質

在一場金融危機中通常會出現多種形態(tài)的危機表現形式,而且,這些不同的危機形態(tài)又是可以相互作用,相互轉換,互為因果的。以本輪危機為例,美英等國發(fā)生了嚴重的銀行危機,并引發(fā)不同程度的財政危機;東歐則發(fā)生了債務危機不同程度的貨幣危機。危機的多樣化形態(tài)和不斷遷徙的特征往往會掩蓋危機的本質——信用危機與信心危機。

現代市場經濟和金融經濟本質上是一種信用經濟,信用與信任是金融和金融市場存在、發(fā)展和發(fā)揮作用的基石。經濟的每次收縮與膨脹、衰退與復蘇都是由信用決定的。經濟學意義上的信用泛指各種形式的借貸關系,包括債權關系、股權關系、雇傭關系、貨幣關系等等。債權和股權作為一種信用形式較易理解,其實現代經濟中的雇傭關系和貨幣關系也是一種信用關系。就貨幣而言,其本質上是中央銀行(現鈔)或商業(yè)銀行(存款)的負債。

實際上,信用關系滲透到經濟生活的每一個角落。信用的膨脹與收縮導致經濟的周期性波動,而信用的突然崩塌則意味著危機的出現。而信用又是與信心、信任密切相關的。債權人只有在相信債務人具備清償能力時才會出借資金,投資人只有在相信管理層具備優(yōu)秀誠信品質及創(chuàng)造利潤能力時才會購買股票,企業(yè)家只有在相信所生產的產品能夠順利出售時才會雇傭工人,存款人只有在相信銀行經營是穩(wěn)健時才會存款,而外國投資者只有在相信該國央行具有通貨管理能力和政府具有財政平衡能力時才會持有該國貨幣,而這些信任一旦消失,信用就會崩塌,債務危機、銀行危機、貨幣危機和財政危機就會相繼出現。而從更長期的視角看,信用也是信任和信心的基礎,只有良好的信用環(huán)境(包括嚴格的信用制度、優(yōu)良的信用文化和完備的信用記錄體系等),才能真正增進人們之間的互信與合作,增強人們對未來的信心,實現國民經濟的長期穩(wěn)定發(fā)展。應對危機不僅需要提振信心,還要著眼長遠,大力培育良好的信用環(huán)境,標本兼治。

恢復信用和信心必須標本兼治

要恢復和重建信用,使經濟金融恢復到正常狀態(tài),必須標本兼治,采取強有力措施恢復信用與信心。

“最終貸款人”注入流動性

在危機期間,金融機構之間、金融機構與實體企業(yè)之間失去基本的信任關系,要么拒絕提供新的借貸,要么提前收回資金,市場的流動性迅速下降,整個金融市場就好像一個嚴重失血的病人危在旦夕。在1929年～1933年大蕭條期間,由于中央銀行沒有采取有效措施,流動性危機演變?yōu)榍鍍斝晕C,給全世界帶來災難性的后果。

研究危機出身的伯南克顯然意識到央行作為“最終貸款人”在危機時刻的重要作用。美聯(lián)儲的資產負債表從2008年9月雷曼兄弟破產時不到1萬億美元的規(guī)模迅速擴張至2008年底的3.5萬億美元,通過購買包括次貸資產在內的各類金融資產,央行向金融市場注入大量流動性,避免了金融市場由于“失血”過多而完全崩潰,為后續(xù)救助措施的實施爭取了時間。

政府注入資本

金融機構本身是高杠桿經營的企業(yè),而在過去20年寬松的市場環(huán)境中,包含表外資產在內的杠桿率進一步上升,諸如“兩房”類的金融機構杠桿率已經超過50倍,而投資銀行業(yè)的杠桿率可能達到50～60倍,這意味著資產的平均價格一旦出現2%以上的下跌,很有可能就會侵蝕掉某家高杠桿金融機構的全部資本。當房地產泡沫破滅及其引致的次貸危機發(fā)生時,大量金融機構已經面臨資不抵債的清償性危機,得不到信任的金融機構無法繼續(xù)發(fā)揮融資中介功能,金融危機導致嚴重的實體經濟衰退。

美國政府在2008年10月份推出問題資產救助計劃(TARE計劃)時,原本希

望通過政府購買不良資產恢復金融市場活力和提升金融資產價格,進而平衡金融機構的資產負債表,但人們很快就發(fā)現這一做法是不切實際的。最終,TARF計劃下的7000億美元絕大多數用于向金融機構注資,盡管市場預期至少需要另外7000億美元才能使美國金融機構的資本金恢復到正常水平,但這一方向無疑是正確的,只有資本充足的金融機構才能獲得人們的信任,金融市場才能重新發(fā)揮投融資中介的作用。

回歸銀行的“四性”特征

今天的金融發(fā)展如此之快、如此之復雜,但我們對金融危機反思之后,發(fā)現要從根本上解決銀行的功能,恢復銀行的健康,還是必須要回到老祖宗那里,重新承認、重新尊重和重新恪守商業(yè)銀行的四性特征。現在的危機表明我們忘記了這些東西,拋棄了這些東西。

一是中介性。銀行是連接儲蓄部門(家庭)和投資部門(企業(yè))的橋梁,是資金剩余部門和資金短缺部門之間的媒介,銀行的經營管理應充分考慮這一基本特征。

二是匹配性。正是由于中介性特征,銀行必須要遵守資產負債的匹配性。銀行是在拿別人的錢進行貸款、投資,所以其生存之本在于資產與負債良好的匹配,包括價格的匹配、期限的匹配和風險的匹配,保持資產負債流動性的合理安排。三是穩(wěn)健性。要時刻牢記銀行具有高杠桿特性,目前的最低資本充足率要求是8%,即用8%的自有資本支持100%的資產,反過來算即杠桿率為12.5倍,這遠高于普通工商企業(yè)的杠桿率,而高杠桿性意味著較低的風險抵御能力。因此,必須強調穩(wěn)健經營,嚴格控制資產擴張速度和風險集中度。

四是社會性,又稱為外部性。銀行經營帶來的風險不僅影響其自身,還具有很強的社會傳染性,特別是那些具有系統(tǒng)重要性的大型銀行,其經營失敗往往引發(fā)系統(tǒng)性危機,導致整個金融系統(tǒng)的紊亂和實體經濟衰退。

危機表明,銀行的“四性”特征被顛覆了。首先,商業(yè)銀行忘記了中介性和匹配性,在流動性泛濫帶來的利差不斷收窄的情況下,銀行不再滿足于融資中介的傭金收入和利差收入,廣泛開展的投資業(yè)務致使交易賬戶和可供出售類金融資產所占的比重越來越大,且存在嚴重的期限錯配,市場價格波動直接影響到商業(yè)銀行盈虧狀況和資本的充足程度。其次,為了繞過資本監(jiān)管限制,商業(yè)銀行將大量資產移到表外,使實際杠桿率大大提高。最后,這次危機主要是大型商業(yè)銀行和投資銀行興風作浪而造成的系統(tǒng)性風險,形成嚴重的“too big to fail”(太大以至于不會倒閉)和“too comDlex to fail”(太復雜以至于不會倒閉)的格局。這些機構實在太大了,他們一旦出問題,就會引起系統(tǒng)性危機。所以政府必須要救助他們。正是由于道德風險的存在,商業(yè)銀行更加冒險,不斷放大風險以博取更高的收益。而要恢復市場信心與信任,商業(yè)銀行需要回歸四性特征。

堅守銀行的“三性”原則銀行的“四性”特征要求銀行經營需時刻牢記、恪守老祖宗留下的、教科書所講的三性原則,即安全性、流動性和盈利性。而且三者的順序是不能調整、不能更改的,安全性一定是第一位的,確保安全性,就要保持充足的流動性。只有在安全性和流動性滿足后才談得上盈利性。這是銀行生存之本,也是銀行的生命線。發(fā)生信用危機的銀行恰恰顛倒了銀行經營的“三性”順序。在當前的公司治理架構下,商業(yè)銀行的治理和風險管控實際被兩類人操縱著:一類是追求短期回報的股東和高管,另一類是精于模型計算的小團隊。股東追求當期利潤最大化,高管追求薪酬最大化,并導致過度追逐高風險高收益的復雜金融資產。而很多高管人員和董事會成員并不了解這些資產的風險,他們將安全性原則交給了只有極少數專家明白的數學模型,這些模型將風險描述為鐘形的正態(tài)分布,而忽視了安全性的精髓是抵御百年一遇的“黑天鵝事件”,這恰恰是模型預測的短板。銀行實際上已經將盈利性的順序提高到安全性之前,進而就不會有人重視流動性管理,資產與期限的錯配導致的流動性危機出現就不足為怪了。我們的銀行家如果不是非常的貪婪,記憶力如果不是太差的話,他們應當在危機后牢記并堅守“四性”特征與“三性”原則。我相信只有這樣的銀行才是安全的、穩(wěn)健的,才能得到公眾和市場的信任,才能避免類似危機的再次重演。

堅持有效銀行監(jiān)管核心原則我一直在思考,中國的商業(yè)銀行憑什么可以躲過此次危機,我們有什么制勝法寶、秘密武器?我想最根本的有三條。第一條,得益于我國經濟持續(xù)的、高速的發(fā)展。第二條,得益于我國銀行業(yè)二十幾年的改革開放,特別是近幾年的國有商業(yè)銀行改革開放。我們提前處理了不良資產,提前進行了注資,使大型銀行離開了破產倒閉的邊緣。同時,引進境外戰(zhàn)略投資者,使我們的公司治理、風險管控能力得到大幅提高。第三條,得益于我們的監(jiān)管堅持了比較保守、穩(wěn)健、審慎的監(jiān)管原則,我們守住了幾個基本的防線:一是資本充足。十年前,我們95%以上的銀行都是資本充足率嚴重不足,甚至很多銀行是資不抵債的。而到2009年一季度末,整個銀行業(yè)的資本充足率已達到10.5%,核心資本充足率達到8.7%,資本充足率達標銀行的資產已經占到全部銀行業(yè)資產總額的99.9%。二是堅持了嚴格的資產質量控制。要求商業(yè)銀行加強風險管理,不斷降低不良資產比率和余額,商業(yè)銀行不良貸款比率從十年前未提足撥備的25%降到2009年5月末提足撥備的1.93%。三是守住了風險抵御能力這道防線,即足額提取撥備。十年前,我國商業(yè)銀行不良資產基本沒有提取撥備,而今天不良資產損失撥備覆蓋率已經到達130%。四是嚴格關注并堅守流動性防線。五是堅持比較穩(wěn)健、比較傳統(tǒng)、甚至說比較保守的監(jiān)管指標和手段,如存貸款比例,單一客戶貸款集中度比例等。

但是,未來的監(jiān)管又將走向何方呢?現在看來,巴塞爾銀行監(jiān)管委員會發(fā)布的《有效銀行監(jiān)管核心原則》(以下簡稱“核心原則”)仍然是我們改進的方向。巴塞爾委員會于1997年發(fā)布的25條核心原則濃縮了發(fā)達市場國家上百年的銀行監(jiān)管經驗,在完善各國銀行監(jiān)管體系、提高全球金融穩(wěn)健性方面發(fā)揮了積極作用。危機后出現了“懷疑一切”的情緒,認為所有現行的法規(guī)和制度都存在重大缺陷,我們所有的改革方向均需要重新定位,重新確定參照系和參照坐標。實際上,危機恰恰證明了核心原則的重要作用,陷入危機的國家和地區(qū)的監(jiān)管當局往往在柴些做法上不符合核心原則的要求,如原則24要求的并表監(jiān)管能力,原則25要求的跨境臨管合作,以及原則13和14對市場風險和流動性風險的關注要求。

我國的監(jiān)管實踐也證明了核心原則的積極作用。銀監(jiān)會成立后,每兩年進行一次《核心原則》自我評估,對照國際監(jiān)管標準,持續(xù)改進和提高我國銀行業(yè)監(jiān)管有效性。六年來,銀監(jiān)會在審慎銀行業(yè)監(jiān)管法規(guī)框架、市場準入政策、資本監(jiān)管、非現場監(jiān)管、跨境監(jiān)管合作和專業(yè)化人才隊伍建設等方面取得重大進展。有效銀行監(jiān)管進一步強化了公眾和市場對銀行業(yè)的信心與信任,是我國銀行業(yè)取得歷史性進步的重要原因。

溫家寶總理說“信心比黃金和貨幣更重要”,這一論斷抓住了危機的本質。但如何恢復信心和信任卻是一項復雜的系統(tǒng)性工程。注入流動性和大規(guī)模注資可以阻止信心的崩潰和恐慌情緒的蔓延.而真正的治本之策在于銀行恢復其應有的經營特性和傳統(tǒng),再輔之于有效銀行監(jiān)管,才能重拾信心與信任。中國如此,那些還在深受危機困擾的國家與地區(qū)也應能從中得到些許啟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