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門

一 藍色的藍

1

我的青春是一座孤零零的城。

在這座孤零零的小城里出來進去的,都是一些稻草人。肚子里灌滿了風(fēng),左搖右晃,滿街飛舞。

2

一天,數(shù)學(xué)課上,我的視力有了類似于大躍進模式的飛躍。數(shù)學(xué)老師蒼白的刀條臉發(fā)出藍幽幽的光,我那些可愛的同學(xué)們都成了藍精靈。教室里突然布滿了玄機。

沒有害怕。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明白,恐懼是出于對不可洞察的擔(dān)憂,而不是所要恐懼的事情本身。在我13歲之前,我很害怕死亡。一度,我說是曾經(jīng)一度,試圖想獨自思索出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還沒等我開始正兒八經(jīng)思考,腦袋里只要死亡這個名詞一出場,我的身體就不可控制地發(fā)抖,眼睛里蓄滿了悲傷的淚水。這樣的次數(shù)多了,我明白了我不是對死亡感到恐懼,我只是不知道,死亡之后是什么。

弄不懂死亡活著有什么意義呢。望著涂著鮮艷藍色的窗框,我覺得自己的目光特別深沉。

數(shù)學(xué)老師是個男人,但是有著女人一樣白嫩的皮膚。這個披著女人皮膚的男人總是粗暴地打斷我的沉思,然后我的眼前就一片蕩漾的藍色。

3

我滿大街找大糞。

學(xué)校說,學(xué)校是啥,我不知道,學(xué)校好像不是那幾排磚瓦房和一個塵土暴天的操場,那些死東西不會安排我們撿大糞。學(xué)校也肯定和皮膚嫩白的老師不是一碼事,盡管那些規(guī)定大多都是從老師鮮紅的口唇里泛涌出來,被我們必須執(zhí)行。但是,真的,我不知道學(xué)校是啥。皮膚嫩嫩的老師說,學(xué)校規(guī)定,每個學(xué)生必須交10斤大糞,這樣就不用去除草了。(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高粱苗和野草有啥區(qū)別)。

我愿意去除草。但是,沒有大糞交,就不能再上課。不去聽課我去干什么呢。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所以我必須找到足夠數(shù)量的大糞。

大街上光禿禿的。

第二天就是交大糞的最后期限,我還是一個糞蛋都沒看見。

我憂心如焚,滿嘴起大泡?？粗⒌拇笈?我想著要是大糞該多好。我看什么都覺得像大糞,但都不是。

我的同桌是個漂亮的女孩兒,和我一樣,衣著樸素,和我不一樣的是,她衣著樸素臉蛋卻水靈靈的漂亮,有一頭天然的自來卷的黑色長發(fā)。

在最后關(guān)頭,我的同桌伸出了援助之手,她遞給我一個蓋了紅章的白紙條。那個條子上用鋼筆寫著:交大糞10斤。我連大糞都不用看見,把蓋著紅章子的紙條交給白臉老師,就可以繼續(xù)上課了。

我后來知道,同桌的爺爺就是學(xué)校照看大糞堆的校工。每個學(xué)生都要把大糞交給他,他負責(zé)出條子,蓋章子。那枚鮮紅的印章就是同桌爺爺?shù)拿?他叫關(guān)解放,這名字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我已經(jīng)不記得學(xué)校為什么要我們學(xué)生滿大街撿大糞了,大糞現(xiàn)在叫農(nóng)家肥。那個時候我們鎮(zhèn)子還看不見幾輛屁股冒煙的汽車,都是一些驢車馬車在街道上撒歡兒。

我羨慕我的同桌,她有個看糞堆的爺爺,多么牛氣。

我怎么就沒有一個有本事的爺爺呢。

我對我的同桌早先還有點嫉妒,現(xiàn)在只有感激涕零。我說,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她。

我,說話沒算數(shù)。

過了一年,同桌不上學(xué)了,回家?guī)湍棠藤u冰棍。我看見她,在街角高高的冰棍箱子后面坐著,頭發(fā)長長地,在腦袋后面辮了一個大辮兒。我不知道她看見我沒有,我把頭縮進脖領(lǐng)子里,貼著墻根一陣瘋跑。我覺得自己很丟人。我覺得自己那天不應(yīng)該走那條胡同,我還覺得,坐在冰棍箱子后面的是我。

講話算數(shù)原來很難。

4

我沒在街上找到大糞,卻看見很多的瘋子。

瘋子很多,他們都很年輕。有女瘋子,還有男瘋子。在垃圾堆旁,在馬路邊上,在避風(fēng)的巷子口,他們坦坦蕩蕩地睡著覺;罵著人;認認真真地唱著歌;心無旁騖地嘻嘻笑。

我開始還沒有足夠的智力覺察到他們的異常。我滿大街踅摸馬糞的時候,很沮喪地發(fā)覺世界真是清潔得過了頭。一個女瘋子告訴我,真臟。她躺在一堆煤渣上,用手比劃著,指著空氣說真臟。

我終于發(fā)現(xiàn),所有的瘋子都帶著口罩?？谡趾退麄兩砩系囊路粯?看不清顏色滾滿了污泥。他們異口同聲地告訴我,這個世界臟透了。

長大了之后,我也習(xí)慣戴個口罩。

為了和那些瘋子劃清界限,我讓自己的口罩看起來很白,并努力讓自己的頭發(fā)一絲不亂。

5

教室里光線昏暗,白天有時也需要開燈。白熾燈開著的時候,坐在靠墻位置上看黑板就有些反光,看不清黑板也常常看不清老師的表情。

那天,我遭到了老師的表揚,反光很嚴重,老師的表情就顯得高深莫測。

老師說我樂于幫助同學(xué),看見同學(xué)遇到困難勇敢出手相助,沒有考慮男女同學(xué)之間的不便,很高尚地把自己的手絹獻了出來。

聽到表揚,我的腦袋翁地一下,傻眼了。

一個男同學(xué)把手指頭割破了,我啥也沒想,看見血嘩嘩流覺得浪費,就掏出了昨天剛買的新手絹。

老師的表揚讓我一下子明白了,為啥一堆的女同學(xué)手絹比我的還要干凈,看見血嚇得哇哇叫也不肯把手絹掏出來。她們覺得男女有別,大庭廣眾之下幫助一個男生會讓人說閑話。

老師是智慧的人,把表揚說在了閑話的前面。

那一天,我的下體有股熱流沖了出來,血腥氣很濃。我知道,我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

6

我的同學(xué)們都喜歡瓊瑤阿姨。我第一次看見她寫的書也沒能抵擋住,一頭栽了進去。那個時候我16歲,滿眼的藍色。當(dāng)我知道,很多40歲的女人竟然也擠成一團無限熱愛言情小說,對長大這件事我立刻變得興趣索然。

我們早就不看童話了。瓊瑤的故事比童話還好看。我想,做個淑女,懷著雨蒙蒙的心思肯定能攤上個大雨點。

做淑女開頭很難。比方說,那天就要上數(shù)學(xué)課了,看藍艷艷的窗戶框時間久了眼睛有點累。

教室門口有滿頭大汗的學(xué)生在急匆匆往教室里跑。

第二個窗戶上面的屋檐下有個燕子窩,燕子們每天忙忙碌碌的比人還辛苦。我看窗戶框看得累了,正要打起精神準備聽課,眼看著那個燕子窩沒有預(yù)兆地直直的摔了下來。

我原本要裝淑女來著,沒有預(yù)兆的情況突然出現(xiàn)我本能地“啊”了一嗓子,絕對高音,壓過了教室里幾十人的低聲細語。巧合出現(xiàn)了,我原本不太相信巧合這檔子事,自從被老師表揚之后,我發(fā)覺巧合出現(xiàn)的機率很是高。巧合的是,就在燕子窩掉下來的瞬間,那個破了手指頭的男生急匆匆從講臺上跑過,腳底下滑了一下險些摔在講臺上。

這樣就很戲劇化,從旁觀的效果上看也的確是這樣的:那個男同學(xué)在講臺上一個趔趄,我的驚嘆帶著尖銳的擔(dān)憂震驚了教室。燕子窩掉了就掉了,除了我沒有人注意到。我被所有人注意到了。那個男生滿臉通紅跑回了座位。

我的驚叫在不恰當(dāng)?shù)膱龊厦摽诙?毀壞了我的淑女形象。

淑女我第二天在書包里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沒有署名也無稱呼,里面的話比照瓊瑤阿姨的小說還要肉麻十倍不止。

第二、第三封信也按時在書包里出現(xiàn)了。

7

暗自把班級里的所有男生逐個排查了好幾遍,也沒有發(fā)現(xiàn)哪個小子有寫情書的才情。

整個教室籠罩在神秘的氣氛里。我不再凝視窗框思索活著或者死亡的意義。我找到了更有意義的事情讓我冥思苦想,并且要裝作若無其事。

我沒有把情書交給白臉老師的想法。他的皮膚像女人一樣細膩讓我對他失去了起碼的信任。我對長相俊秀的男人總是抱有懷疑,懷疑俊秀樣子里面的質(zhì)量,這種懷疑不是來自智慧,而是來自直覺。這不代表我沒有正義感。我只是對劈頭蓋臉的夸獎感到很受用。一個女孩子,對待甜言蜜語是沒有啥抵抗力的。況且,那些好聽的話被神神秘秘地藏在紙包里,堅持不懈地定期撓癢癢。

私底下,我把能找到的瓊瑤阿姨的書翻了一遍,試圖總結(jié)出愛情的套路,從而找到我眼前這塊大云彩后面到底是誰在翻云弄雨。翻了一大遍,我對瓊瑤阿姨更加佩服了,人家阿姨那不都是瞎編,我在我的情書里面找到了很多一樣的句子。原來,情到迷糊時大家都說一樣的癡話,全世界都一樣。

我高高興興地相信了。但是我還是不知道,那個愛慕者是誰。

不知道是誰,那就誰都有可能是。這樣我就很辛苦,對全班的男生搔首弄姿,不漏掉一個。

年輕的時候不覺得累。我每天睜開眼睛先笑一下,對著一個模糊的影子,練習(xí)嫵媚的笑容。情書上人家說我有含蓄而嫵媚的微笑,可是老天爺,我真的拿不準啥叫嫵媚。

我就練習(xí)練習(xí)再練習(xí),每天跟一個充飽了氣的氣球似的,蹦著高蹦到學(xué)校。

一點也不累。我還老氣橫秋地對妹妹說,活著真好。

8

情書很有規(guī)律地出現(xiàn)著,這樣的劇情持續(xù)了快半年,然后沒有任何預(yù)兆地消失了。

這樣的情景很有些像高速公路上的大霧,突然出現(xiàn),然后又突然消失,連點急剎車的時間都沒有。

愛情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然后莫名其妙地不見了。

我又開始凝視瓦藍瓦藍的窗戶框。

我開始戴口罩。

二 紅色的紅

9

我有一個葫蘆。在我的冥想中,它的里面裝滿了血,鮮紅的血。

10

老師讓交大糞。

學(xué)校有數(shù)量不詳?shù)膸桩€土地,每年春天,我們要去那塊田里撒種子;夏天扔化肥,有時候也去除草;秋天割高粱、刨茬子。一年里忙得不亦樂乎。

有個詞叫勤工儉學(xué)。

沒覺得在田里勤工儉學(xué)有多么辛苦。和每天被關(guān)在教室那個鳥籠子里相比,我更喜歡到田野里面去撒歡。胡亂把分配給你的種子化肥扔出去之后,剩下的就都是快活了。而在教室里常常會在不留神的時候被揪出來,掛在那兒晾著,我喜歡勤工儉學(xué),但不喜歡撿大糞。

我也不知道到哪兒去撿大糞。

我知道廁所有,但我只對女廁所感興趣,我想知道女廁所和男廁所有啥不一樣。

我還好奇,男人和女人有啥不同。

好奇心拖累了我。冬天的課間操按照慣例,學(xué)生們都被攆到外面繞著操場跑步。北風(fēng)怒吼,天寒地凍,嘴里哈出的熱氣幾乎要被凍成冰棱子,這樣的天氣傻子才會喜歡到外面去。我不喜歡去跑步,裝病請假,被老師無情戳穿沒得逞。我很奇怪的是,為什么女生一群一群地可以不出去跑步。每天都有三三兩兩的女生在老師那兒請到假,我請假就不準,女生請假就準,憤怒的結(jié)果就是反抗。

我賴在教室里就是不出去。女生可以不去跑步,我為什么就不可以。

班主任的臉本來就白,這下子更白了。他想揍我來著,攥了攥拳頭又樂了。女生為啥可以不去跑步,你回家問問你媽媽。說完了,他就不再理我。

教室里的女生哄堂大笑。

血往頭上涌,我有點明白了?？上颐靼椎糜悬c晚了,我成了全班同學(xué)的嘲弄對象。

其實嘲弄我的傻小子里也有和我一樣的,沒明白啥,跟著瞎笑。我沒有閑心教訓(xùn)這些人,大糞問題把我難住了。

學(xué)生們交出的大糞堆成一個小山,像座黃金山在學(xué)校的后院巍峨聳立。

味道不咋樣,可是我還是圍著黃金山流著口水。

要是這些大糞都屬于我該多好。

其實,我的要求不高,我只要十斤就夠了。

看糞堆的老頭喜歡打盹。后來我琢磨出來了,只要是個動物就有打盹的時候,那就有機會,所以任何時候都不要絕望。

我很容易絕望,也很輕易地轉(zhuǎn)身就把絕望忘記了。

我偷了十斤大糞。

大糞,成了我品格上的第一個污點。我還慶幸來著,大糞本來就是臭的,我偷的要是黃金,意義可能就不一樣了。

黃金多值錢阿,偷了黃金,我可能就一直在賊道上不下來了。

幸虧是,大糞,輕飄飄的。

11

街道,還沒來得及鋪設(shè)下水道,人們就等不及了,急匆匆地污水沒地方放,都潑到街面上了。污水點子濺到墻上通紅通紅的大標語上。

大家都一樣,先解決吃飯問題,排泄問題還沒考慮。

吃和排泄距離的時間真的不長。一下子,人就會長大了。

12

夏天的時候,街道的一側(cè)睡著一條臭水溝。

冬天的時候比較美妙,臭水凍成一個彎彎曲曲的冰道。我就每天上下學(xué)打著滑,快活地飛在街道上,只要留神腳底下偶爾的白菜幫子蘿卜皮就行了。

我在骯臟的冰上快樂地滑著,覺得沒有下水道不是啥壞事。

快樂總是短暫的。我的快活被一條大黑狗給攪合了。

一條大黑狗,看見我就叫。追著我的屁股狂叫,我還不敢使勁跑,害怕這畜牲把我撲倒成了它嘴里的骨頭。

為什么沖著我叫。

我知道不能和狗講道理。有一天上學(xué)的時候我揣了塊磚頭?？匆娏碎W亮的黑毛。一磚頭下去,又準又狠。

狗還沒來得及放開喉嚨叫,就短暫地細細嗚咽一聲,夾著尾巴跑進了一個紅磚墻的院子里。

一個光著膀子的大漢從院子里出來瞇縫著眼睛張望。

我后來才知道有句話叫打狗看主人。我不知道狗有這么強悍的主人。

沒顧上滑冰,我跑得比狗還快。那天放學(xué)的時候,我沒敢走老路,繞了一大圈才回到家。

13

回家,我去找鄰居二哥。

二哥正在院子里蹲馬步。二哥是個武術(shù)愛好者,他有一個破本隨身帶著,皺巴巴的不讓我看,很神秘。

二哥說別怕,遇到麻煩你就提我。我沒機會提二哥,因為沒有麻煩找我。那條黑狗老遠看見我,早早地就躲開了,連哼都不哼。

二哥也走了,聽說去了一個有名的寺院。那個寺院因為一部電影而聲名鵲起,二哥因為那部電影成了武術(shù)愛好者。

二哥的那個隨身帶的筆記本不知道什么原因沒有帶走,在煤堆上被我發(fā)現(xiàn)了。我懷著敬畏心情哆哆嗦嗦地打開看了。

有很多東西你就不能打開看。

原來我一直煩惱,我不知道是做個飛檐走壁的俠客好,還是當(dāng)個刷標語的人更好玩。我既希望自己有點本事,一口大喘氣之后就能竄到房檐上去,笑傲眾生;也很羨慕那些提著油漆罐子滿大街刷標語的人,在城鎮(zhèn)的所有重要不重要的墻上涂涂抹抹,痛快淋漓地甩上油漆真他媽的牛啊。并且我還眼光長遠地想過,寫標語這活計在中國這塊地兒不用擔(dān)心沒活干,標語口號是月月新,日日新,新的形勢新的口號攆著你在墻上痛快。

看了二哥的本本,我下了決心。提劍走天涯這事太玄乎,相比較舞弄油漆刷子更穩(wěn)妥。

那個神秘的本子上是一些個用圓圈直線涂抹的小人,在紙上比比劃劃。二哥在扉頁上認真地寫了拳頭大的字,拳譜。

14

我不再為如何選擇煩惱,心里就踏實下來。我想我既然把提油漆罐子當(dāng)成追求,怎么的也和美學(xué)有點關(guān)系,我應(yīng)當(dāng)培養(yǎng)自己的美學(xué)素養(yǎng)。

我就發(fā)覺了,班級里有個女生很好看。她的皮膚很白,白得透明能看見皮膚下的藍色血管。她的頭發(fā)很黑,油汪汪的帶著卷。

我就一直看。除了欣賞,我還應(yīng)該干點什么,但我不知道干什么。

她讓我知道干什么了。我把自己的手指頭弄破了,嘩嘩流血,一群女生圍著我,捂著嘴尖叫。沒有人知道該怎么辦,我也不知道?？匆姾臀蚁蛲挠推嵋粯诱吵淼难粩嗟靥?我也有點發(fā)傻。后來有支胳膊伸過來,遞給我一條花手絹。手絹上有股香氣,和香皂的氣味有些區(qū)別。尖叫的女生一下子都靜下來,男生沖我擠眼睛。

老師表揚的不是她,我才知道不是她遞過來的手絹。手絹是她的同桌遞過來的。她的同桌在我看來精神不太好,老是皺著眉頭對著窗戶發(fā)呆。

老師的表揚多少讓我有點失望,我說了,我是個容易絕望也容易忘記絕望的人。轉(zhuǎn)過身想,也許是她不好意思親自遞手絹給我,把手絹給了同桌,再讓同桌遞過來。這樣一想,心里很舒服。

把她的手絹洗干凈,我親自洗的,沒舍得還給她。我買了一條新的,準備找個機會放在她書包里。

手絹放了,還在計劃外放了一封信。原計劃我還沒有膽量寫信,我被一個意外鼓勵了一下。

在大庭廣眾之下險些摔跤肯定是一件讓人難堪的事。我很難堪,覺得很丟人。不過我并不難過。我聽到了來自她坐的位置的一聲驚叫,那聲驚叫救了我。

她竟然在這么多人面前毫不掩飾她對我的關(guān)心,我想我可以為她去死。我可以不去當(dāng)大俠不去刷標語,只是守著她。

心潮澎湃我就做了計劃外的事,寫了一封信,和手絹一起放在了她的書包。她的書包很干凈,書和本子疊得整整齊齊,有淡淡的香味。

信沒有署名。心有靈犀,我很自信。寫信的時候,我又開始恍惚,恍恍惚惚的覺得自己有了樹上飛的本事。

準確地講,我不是在寫信,對于沒有經(jīng)驗的事我通常很謹慎。我找來很多的書,書上的句子以前看的時候沒覺得怎么樣,當(dāng)我把它們抄到稿紙上的時候,覺得寫書的都是天才。我的葫蘆裝滿了紅色的油漆,那些天才的句子就是火苗,我這個葫蘆,著了,很大的火苗子。

15

寫信很上癮。我欲罷不能,被自己抄來的句子感動壞了。

在亢奮的心情中,我忽略了一件事:她一直沒有回復(fù),也看不出什么明顯的暗示。

我把這個理解成女生的矜持。矜持讓她看起來非常高貴。

有一天,她沒來上學(xué),然后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她退學(xué)了。

我開始發(fā)懵。腦袋被別人打一棍子也沒這么懵。

可怕的還在后面,班級流傳一個謠言:他們說我在追求她的同桌,那個神經(jīng)兮兮的女生。還有鼻子有眼地說,我已經(jīng)給那個同桌寫了十幾封情書了。

情書是我寫的,數(shù)目也差不多。但是我不明白,那些信是如何到了那個女生的手里。我還不至于把信錯放到另一個人的書包里。

我不明白。

我開始寫詩,朦朧詩。我這樣開始:我坐在憂郁的拱橋上,舉著冬天的樹枝。還寫過這樣的句子:我摔倒在夜的走廊,悠長又悠長。好像我受到了多大的委屈。

我的葫蘆,里面的紅油漆干了。朦朧詩人誕生了。

16

數(shù)學(xué)老師有張青白的臉。很少笑,規(guī)規(guī)矩矩地教訓(xùn)我們,一筆一劃地板書。

不過喝過酒的他不是這個樣子,完全換了一個人。喝了酒,他喜歡跑出來,滿面紅光,口若懸河地講,不停地笑,手舞足蹈地看起來情緒很高亢。

酒這東西能讓人這么開心,真是奇妙。

我希望自己能每天開心。在冰上飛快地滑行,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了。

半瓶猴辣猴辣的白酒灌下去,起初我覺得自己很蠢,我發(fā)誓,不管表面看上去多美妙,都不再嘗試。數(shù)學(xué)老師的快活來源非?？梢?。過了一會,不知道為什么我已經(jīng)出溜到地上了,躺在骯臟的土地上,我覺得沒有什么好憂郁的,嘿嘿地笑個不停。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后來我就什么都不記得了?？旎羁偸且冻龃鷥r。醒來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被麻繩綁在床上,手指粗的麻繩。我爸一手提著褲子,一手舉著褲腰帶,皮帶呼嘯而下。

葫蘆裂開了,一地的紅。

17

我沒有上成大學(xué)。考上了,學(xué)校把我勸退回家。

原因很可笑,在性別欄上我有時候?qū)懩杏袝r候?qū)懪?。我跟同宿舍的同學(xué)吹噓,我說我被很多男生追,那些男生為了我尋死覓活。我還說我喜歡一個漂亮的女生,她是全世界最好看最高貴的女孩子。

醫(yī)生說我精神錯亂。

我知道我沒有。

但沒有人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