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九世紀的英國文學史上,狄更斯的創(chuàng)作占據相當重要的地位,他從道德出發(fā),將小說中的人物分為善和惡兩類。同時,為宣揚他的人道主義理想,他總讓一些人游走在這二者之間,進行精神調和?!镀D難時世》中的西絲,出身下層流浪人之家,后為國會議員葛檑硬收養(yǎng),在親歷這個家庭道德幻滅之后,終于以她的基督仁愛精神讓葛檑硬完成向善的回歸。無獨有偶,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之中,曹禺在其劇作《北京人》中也塑造出愫方這個人物,她自幼父母雙亡,為其北平沒落貴族曾家的姨母所收養(yǎng),在她目睹曾家精神墮落后,終于以出走方式,宣示了對新的理想的召喚。西絲和愫方這二個人物,在貌似相近的經歷背后,都有著深層不同的意蘊承衍,本文擬從形象層面和意蘊層面對這二個人物進行比較,從而挖掘出她們在各自作品中的昭示性意義,以便更深刻地理解這兩部名著。
一.人物形象層面的相似性
(一)二者有相同的生活經歷,都以下層孤女身份進入上層家庭,并以愛作為生存手段。西絲原是史里銳馬戲團小丑演員朱浦的女兒,她的母親死得早,其父朱浦上場演出連著多次出岔子,被觀眾喝倒彩,便丟下女兒,悄悄溜走。這讓國會議員葛檑硬動了惻隱之心,決定收養(yǎng)西絲,西絲從此進入上層社會家庭。葛檑硬多半在倫敦國會忙活,露意莎出嫁,湯姆進入龐得貝的銀行,葛家事實上是由西絲支撐的。后來,露意莎婚后遭遺棄,西絲用愛撫平路意莎受傷心靈;湯姆犯事后,西絲幫助湯姆出逃。以至于葛檑硬稱西絲為“他家的護家神”[1]P335。西絲正憑借她基督徒般對周圍人無私的愛在這個家中生存下來。
愫方出生不久,父母雙亡,成了一個孤女,她姨母派人把她接到北平,愫方進入曾家后是深得曾老太太喜歡的??珊镁安婚L,曾老太太死后,曾思懿主持家務。曾思懿猜忌她,挖苦她,她忍受;曾皓為了讓愫方侍候自己而不愿她出嫁,她就表示自己一輩子也不嫁人;曾文清在曾思懿那里得不到家庭溫暖,她就甘愿與他做精神上的廝守。愫方同樣以博大胸懷和愛心對待曾家其他人:規(guī)勸曾霆;與曾瑞貞傾心而談,關懷瑞貞未出世的嬰兒;對陳奶奶放下主家小姐架子。愫方憑著她“把好的送給人家,壞的留給自己?!盵2]P252的愛心,在曾家生存了下去,盡管這種生存方式帶著愫方沉重的苦味。
(二)二人都完成背離——融合——再背離的精神歷程。以家庭為基點去觀照社會,西絲和愫方分別在二個不同家庭中游走,其實是在演繹著背離——融合——再背離的精神嬗變。
狄更斯認定社會對立是一種貧富對立,“狄更斯小說中的貧富對立,主要表現(xiàn)在精神與氣質方面。”[3]P264。背離,葛檑硬屬于上流社會一員,他對西絲不能給馬下定義,承認用有花的地毯鋪房間更漂亮,特別是對事物抱有幻想深惡痛絕。相反西絲自小生活在馬戲團之中,隨父親周游各地,她保持著純真天性。他們在精神上背離是社會造成的。融合,葛檑硬決定收養(yǎng)西絲時,就開始窮人與富人在精神上由對立走向融合,融合基礎在于他們都有高尚品質及葛檑硬家庭變故:葛檑太太病故、露意莎出嫁又遭遺棄、湯姆客死他鄉(xiāng)、葛檑硬事實哲學破產。葛檑硬在失敗的事實面前,終于承認人與人之間應有仁愛胸懷。再背離,葛檑硬思想轉變是對他自己先前信仰背離。西絲起先帶著史里銳馬戲團精神特質。史里銳馬戲團對富人表現(xiàn)出一種本能的排斥,史里銳敢于當面嗆白初訪的葛檑硬與龐得貝,后因葛檑硬提出要收養(yǎng)西絲,史里銳態(tài)度上馬上轉變過來,再后來,史里銳冒極大危險幫助湯姆出逃,只是他們認為葛檑有恩于西絲的。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史里銳馬戲團是以一種對等式的仁愛方式對待富人,也就是說,他們的仁愛基本上局限于自我小集體之中。后來,由于西絲游走在二個階層之中,把仁愛精神廣播出去,并引起葛檑硬精神世界轉變,這樣,西絲的基督仁愛思想就完成了對小集團仁愛思想的背離和消解。
再看愫方的精神歷程。背離,愫方出生后父母雙亡,這種身世,決定她必然在現(xiàn)實中滋生出下層貧苦人的處世哲學,并對本該她承衍的傳統(tǒng)世家精神的背離。融合,盡管愫方以“我們都是無父無母,看人家眼色過日子的人?!盵2]P185的身份自居曾家的,但她在精神上仍主動向曾家融合,希望借助曾家去追索她自己世家的已逝的輝煌,這樣“歷史的或傳統(tǒng)文化筑起的那道貌似堅固的精神壁壘”[4]P327就成了她難以逾越的“心獄”,沒落貴族精神借她軀殼得以延展,而她也在為這種舊精神招魂中耗盡著生命。更可悲的是,她把自己一生的快樂都建立在曾文清這個“廢人”身上,而且愛得那般義無反顧,這樣看來,曾文清已不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愫方心中追尋的沒落貴族精神的表征,愫方放不下曾文清,只表明愫方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給傳統(tǒng)精神文化,并在這種文化中自我榮耀也自我滅失。再背離,愫方打定著一生不離開曾家門的,除非“那一天,天真的能塌,啞巴都急得說了話?!盵2]P251,曾文清的出走燃起了她心中的一線微漠希望,然而當出走的曾文清第二天又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愫方心里防線完全崩潰了,而隨著曾文清吞雅片自戕,就迫使宣告至死也不離開曾家的愫方最終不得不離開。這表明,舊的愫方已死掉,而新的愫方又開始了新的征程。
二.思想蘊含的的不同表現(xiàn)
“小說的全部內容和全部藝術形象體系,都取決于它的思想意圖?!盵5]P328。西絲和愫方分別在二個不同階層之間游走,其實是狄更斯和曹禺思想的漂泊,不過,身處不同時代與不同國家的作家,在情感向度及對于社會現(xiàn)實、歷史文化等進行各自不同的理性思考,而這一切體現(xiàn)在他們各自探尋人類前途的哲學體系中。
(一)情感傾向上的不同呈現(xiàn),狄更斯的情感是熱烈的、張揚的,而曹禺的情感表現(xiàn)則是哀傷的、內斂的。狄更斯基于人道主義原則給我們塑造了一個理想型人物西絲,并通過不同方式表露著對于西絲的喜愛:史里銳劇團對西絲友愛,葛檑硬一家對西絲的感激,最終連葛檑硬也放棄自己先前信念而轉向基督教信仰。西絲其實就成了狄更斯理想主義化身,狄更斯借西絲宣揚人與人之間要有基督般博愛精神。
曹禺則出于對現(xiàn)實的深沉體味帶給我們的是在世俗濁泥中苦苦掙扎的愫方。曹禺滿含悲憫之情寫出了曾家自上而下對愫方的精神壓迫,同時借瑞貞之口為愫方沖不出自己“心獄”而哭泣,盡管曹禺贊成愫方“把好的送給人家,壞的留給自己?!盵2]P252的寬忍心懷,但他最終還是讓愫方走出曾家而獲得新生。曹禺情感為什么這樣哀傷呢?曹禺說“我是根據我死去的愛人方瑞來寫愫方的。”“但是愫方中也有他自己的時代的苦痛。”[6]P274-275正是個人情感苦痛和時代沉悶氣息,從而形成曹禺哀傷的情感基調。
(二)對社會現(xiàn)實的介入方式不同,狄更斯持超然事外的“出世”觀念,而曹禺則奉行有意介入的“入世”觀。以“出世”觀評價狄更斯對現(xiàn)實社會態(tài)度似乎不公允,事實上狄更斯對維多利亞盛世時期英國上流社會批判是相當廣泛和深刻的,只是“這部作品表達的依然是作家狄更斯鮮明的感情傾向與道德主張”[7]P235,這樣,西絲在作品中主要是作為作家的一種理想載體出現(xiàn)的,她只為下層女工瑞茄等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她對龐得貝剝削工人的事實從不過問。西絲的道德救世觀主要體現(xiàn)在對葛檑硬一家的感化上,其實,葛檑硬向善的回歸,完全是狄更斯有意安排的葛家的突變,西絲的基督說教對更為兇狠的龐得貝則不起任何作用。狄更斯懷著中小資產階級的溫情,真摯地求得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和解,求得富人和窮人普遍接受基督仁愛思想,只不過是他面對殘酷現(xiàn)實的一種無奈的幻想而已,他的人道主義學說于現(xiàn)實矛盾無補,或者說只是對現(xiàn)實矛盾的一種逃避。
曹禺的《北京人》寫于1940年,那時正值中國抗日戰(zhàn)爭時期,他感到時代的苦悶,憧憬著時代的未來,他“看到了和懂得了北方為著幸福生活斗爭的人們?!盵6]P267,這樣愫方成了作家最著力刻畫人的靈魂的一個標靶,她寄托作家對封建家族、封建禮教的深刻批判,對人們沖破精神牢籠獲得自我解放的殷切召喚,對未來理想社會的美好憧憬,從這個意義上講,《北京人》是一部積極的“入世”之作,愫方是作家剖析舊社會的一把金鑰匙。
(三)對歷史文化反思落腳點不同,狄更斯著眼對未來文化秩序建構,曹禺則著眼對舊文化秩序的破壞。西方文學以人本主義為核心,強調人性的完善。西絲是個人主義完美的標本,她具有基督徒的所有美德,并以這種美德去關愛別人、感化別人,最終實現(xiàn)所謂大同世界。
中國文化以家族為核心,強調集中體觀,要求人們尚“貴和尚中”,講忍耐克制,只是愫方犯了時代大忌,協(xié)力將已成為歷史陳跡的封建文化秩序,在新的歷史時期延展下去,這樣她的“犧牲”就顯得非常可笑了。當然,曹禺敏銳地看到舊文化秩序中的合理因素,肯定傳統(tǒng)文化在愫方身上積淀下來的許多美德,愫方最終走出曾家,那表明作家認定美好德行應與人的精神解放同在。
三.結語
文學的最終目的是指向人和人類社會。狄更斯以英國人特有的樂觀主義心態(tài)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形而上的沉思,力圖構筑一種烏托邦式的生存圖景,其中不乏某些真知灼見,只是由于歷史、階級的局限,他還是留下了許多足以讓后人詬病的東西,但如果從人類社會終極目的來考察文學使命,那么狄更斯借西絲傳達出人與人應相互博愛的大同世界,卻稱得上是一種文學預言。曹禺背負著自己和時代的苦悶,對人生和社會進行理性考察,他極力通過戲劇給人們指出一條自我解放的生存之路,他拉近文學與社會人生關系,拓展了文學的社會功用性,但同時也限制了文學對人們理想表達的揚厲,人們喜歡愫方基督徒般博愛心靈,卻憎惡其走不出“心獄”的悲憫,而她的出路在那里,誰也說不準,因而,曹禺借愫方傳達出對未來社會的一種期待。無論是狄更斯式的預言,還是曹禺式的期待,都表明中外作家對人類前途的共同關注,人類社會無窮盡,而西絲和愫方這二個形象也將成為不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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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林逸,男,西北民族大學文學院助教,文學碩士。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