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一兵
我在看書的時候,無意間被刀片劃了手指。刀片,這個與文字毫不相干的鋒利物,此刻搖身一變,就成了冥想,與我注意力背道而馳,帶著扼殺的企圖,或者至少也是命令我委身于它的姿勢,突然從天而降,置一切于不顧,用鋒利的刀口,切開皮膚,侵略到身體內部。猶如驚鴻一瞥間,容不得我與它商量,就有比七月太陽還要殷紅熱烈的血,汩汩淌出來??匆谎圻@流淌的血,它就成了有膽量的演講者,就能夠聽見尖銳的冥想唆使血液說,我要走出你的皮膚。再看一眼,還是這般一個情形。
突然而來的侵略,說不上慘烈,卻具有金屬的質感,涼嗖嗖,沉甸甸。分明可以感覺到身體在隱隱作痛,蟲子啃噬骨頭的那種痛。我想擺脫,于是拿了茶杯,從桌邊,把屁股挪到了沙發(fā)上。繼續(xù)讀書,卻怎么也讀不進去。書上的每一個字,俞平伯寫的字,一個已經(jīng)走出了自己皮膚的人寫的字,此刻全都擺搖搖地表現(xiàn)出對鋒利的刀,或者劍等所有尖銳之物,懷有敵意并保持距離的姿勢。這樣的姿勢,不由自主,再次與曾經(jīng)流淌在俞平伯皮膚里的血,聯(lián)系在了一起。
俞平伯的血,很有膽量。他的血,看不見前途,可還是沿循了他祖先彎彎曲曲的血脈,一路經(jīng)歷了不測的風險、災情和潮汛,流進了他的身體,然后又穿過無數(shù)風吹雨澆、天災人禍的日子,再沿循彎彎曲曲的血脈路徑,流出了他的身體。就是在他的身體里逗留的時間中,也沒有停止尋找突圍的機會。這根血脈,如果說成是他的一把火炬,那么,他本人,就是握火炬的手。手稍微有點閃失,都會使火炬熄滅,一線文字的血脈,從此中斷。對此,他是高度警惕和重視的。即便這樣,他的血,還是找到了突圍的機會,走出了他的肌膚,只有撒落在干枯溝槽里的文字,還在見證他的血,以及曾經(jīng)構建了他生命秩序的譜系。細想想,任何文字,往深處讀,就讀成了神的譜系,不是嗎?
我說的神,不是廟里供奉的菩薩。廟里的菩薩,是人用泥巴做成皮膚,以此來包裹人的寄托和期盼。真正的神,是不需要包裹的,反而是赤裸裸站在那里,不斷用自己無形的手,來撕扯裹在人身上的皮膚,讓血液流出來,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巖石要風化,新的生命總是要從舊的生命體上脫落,這就是神的譜系要說的,或者已經(jīng)說過無數(shù)次的故事。雖然故事的描述有點殘忍,但它的意思很清楚,再現(xiàn)和重復自然的秩序。
除了照片和文字,沒有一件事物,會為快要走完不惑之年的我,保存二十歲的青春,二十歲的肌膚。也沒有任何事物,能夠打消有一天,所有的血,都會從我的皮膚里走出去的念頭。每一次走出皮膚的血液,數(shù)量不等,強弱不同,沒有預約,也沒有固定的時間,除了先后排列的秩序。
顯然,呈現(xiàn)的秩序線索,是我能夠從混沌的迷霧中,捕獲到的自然線索。這條線索,清清楚楚鋪在我的身后,那是我走過的路,也清清楚楚展在我的身前,那是我的先人走過的路。海明威,柴可夫斯基,托爾斯泰和川端康成就不說了,他們走在另外的血脈路上,我與他們搭不上邊。還是說說俞平伯。他的曾祖父俞樾,是天地間用另一種筆墨寫俗小說的一個人,是俞平伯的祖先。俞樾用割裂經(jīng)文的膽量,搭救了俞平伯的膽量,讓他看見,乾隆皇帝為修建團河宮耗資過大而下的罪己詔刻制成的罪己碑時,有了在特殊氛圍下,說出“連封建皇帝都知道做個自我批評”這句話的脾氣。與此同時,俞樾順便也就遙遙地搭救了我膽小的父親,讓他第一次有了膽量,走出自滿自足的地主家庭,在高原的一棵杜鵑花旁,邂逅了我的母親,并使我的血液,從此烙上了高原太陽的色澤。
之后,我父親的膽量,由于社會原因的始終糾纏,在他不時用火焚燒他寫在紙上的字的時候,一起被焚燒了。他瓦解自己的膽量,也試圖瓦解我。這個情形,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明白,直到此刻坐在沙發(fā)上,因了尖銳冥想的刺入,再也讀不進俞平伯的文字,我才知道,這個刀一樣鋒利的冥想,與我的父親有關。提及我的父親,只是我敬重的母親出場前的一個鋪排,就如同風的吹拂,只是對一場山雨到來的鋪排一樣,沒有預謀的意思。我的母親,時刻也不會忘記,用類似杜鵑花鮮紅的光芒,溫暖了作風粗礪的父親的同時,也在沒有父親理性陽光照耀的陰霾天空下,隔了萬水千山,用她的掛念,用她的念叨,特別是她那雙顫抖的手,疏導蠻荒的生命河流中,父親焚燒文字、焚燒膽量而淤積在我生命河床上的堵塞物。母親的疏導,從來沒有間斷,這不僅阻止了災難的發(fā)生,讓我的膽量,一次次獲得搭救,而且也驗證了,所有的瓦解,都不會讓大地顆粒無收,都不會讓皮膚合圍起來的微小空間,影響到大自然的秩序。
我的生命之河,是我母親心中、眼中、呼吸中甚至腦海中的生命之河,一條只有我母親才能夠撫摸到并且講述出來的河。我沒有理由否認,我的心跳、脈搏和呼吸,都是為了感恩我的母親而表現(xiàn)出來的。我常想,母親的疏導,使我有了可以浮流而下的上游,能夠順利地從高原,被波浪馱著,來到了盆地里的一塊鵝卵石上。這塊鵝卵石,覆蓋了許多的浮游生物,呈黑褐色,是許多的先人,在它身上走過,摸過,看過的一次次積淀。我不知道,早已走出了皮膚合圍的李白、杜甫、陳子昂和俞平伯,是否變成了一粒沙礫,曾經(jīng)在這塊石頭上駐足過?但我確定,這塊石頭是一顆放大了的痣,它處在我視線的左側位置,與我左手腕上的痣,還有我母親脖子左邊的那顆痣,相互對應。那么確定和恰好的位置,似一種不偏不倚的美學!呈現(xiàn)大美的物質,必定是天地運行與血脈運行的共同創(chuàng)造物,必定是在一個神秘時刻里的和諧結晶。這條線索太重要了。
皮膚是一種概念,充滿了固守或者看護的張力,十分強韌,像巨大的山脈,對流經(jīng)山谷的河,形成強大的逼迫態(tài)勢,令我敬畏和臣服。于是,我過去所做的一切,包括吃飯、讀書、寫字、掙錢、謀官、占有,都是在迎合皮膚的觀念,順應皮膚的思維,或者干脆說,就是不斷為皮膚的鞏固,不倦勞作。皮膚這條大壩,被我心甘情愿地越壘越高,壩內的理想,與壩外的現(xiàn)實,落差越來越大。透過巨大的落差,我看見了自然秩序的背面,黑漆漆,陰森森。一切的存在,都與心靈,發(fā)生聯(lián)系。感覺與否,有的時候,的確依賴一次與文字毫不相干的尖銳冥想,對皮膚發(fā)動的突然侵略。游吟盲詩人荷馬,正是被尖銳的冥想侵略過,才把眼睛里所有的景象統(tǒng)統(tǒng)驅除,再改由七弦琴和嘴巴,排放他的詞匯。貝多芬把耳朵里的東西全部排放了,長了翅膀的音樂,才能夠飛出他的腦袋。川端康成更是絕決,口含煤氣管,將皮膚合圍了的所有東西,徹底釋放,如果不是這樣,他身后的文字,哪還有繼續(xù)舞蹈的空間?我不具備他們的膽量,但我卻被他們啟迪,重新認識到,俞樾搭救俞平伯,還有我的母親用雙手疏導生命河流,對我來說,都是一種暗示。
尋找對應物的準確性,以達到暗示的最為幽深遼闊的邊界。這個經(jīng)由暗示獲得的想法,從此讓我變成了一條蠶,沙沙沙吃著文字的桑葉,然后一個勁從身體里吐出絲,再化成一只蛾,從絲織成的邊界,徹底穿越而出,作一次冒險的飛行。這就是暗示的準確意思。除了要用文字的方式,走出我的皮膚外,還能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