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淦生
一感受2009高考作文題
曾經(jīng)有人將高考作文喻為我們社會的晴雨表,這話過去或許成立,可擱在今天說就多少有點隔靴搔癢的意味了。如果有興趣,你可以去瀏覽一下近幾年各地的高考作文題,十有八九都是些可以涂抹到任何時期甚至任何時代的萬金油。我的一位在中學語文界頗有名氣的朋友在指導學生寫作時,讓學生除了“大人生、小社會”這兩個主題外概不涉獵——所謂的“大人生”,指的是多咀嚼“人生哲理”,因為這一直是高考作文舞臺上久唱不衰的主旋律;觸及社會生活的文章雖然偶或可見,但不過是高考作文中小小的點綴。對此我曾存有疑慮,但一次次考題出爐,勝利的天平總是偏向他的那一端。即便廣為崇尚現(xiàn)實主義的批評家們贊譽的2008年高考作文題,真正觸及社會的也不過三五篇,僅占總數(shù)的四分之一;而品味“人生哲理”的篇什卻是大江南北遍地開花。今年不知是否因為我們的社會更趨和諧穩(wěn)定,真正意義上涉及社會問題的文題更是大為縮水——僅有兩篇,這便是江西卷中以“獸首拍賣”這一熱點事件作為評論中心的供料作文和遼寧卷中討論明星代言虛假廣告現(xiàn)象的議論文。
這兩篇作文雖說觸及了社會生活,但我覺得多少都有些劍走偏鋒。江西卷作文延續(xù)了去年關注社會的長處(2008年江西卷要求學生以2007年洞庭湖鼠災為背景,以田鼠或田鼠天敵的口吻給人類寫一封信,旨在喚醒國人的生態(tài)意識),但把目光由國內(nèi)移向了國外,讓學生對蔡銘超在巴黎高價拍下圓明園文物,然后拒絕付款,造成流拍這一富有爭議的事件發(fā)表議論。這一事件涉及到歷史、國際法、商業(yè)規(guī)則、文化遺產(chǎn)繼承等多方面的知識,讓一個中學生在封閉的考場里發(fā)表評議實在有些勉為其難,或者搔不著癢處;大話、套話、官話、偏激之詞可能會成為閱卷者不可避免的收獲。遼寧卷讓學生去評論明星代言虛假廣告,觸及到了社會熱點問題,也是對學生價值觀、社會責任感的考查,但明星代言虛假廣告畢竟是一個“小眾化”的問題,我們有遠比這更危及民生(明星代言虛假廣告充其量不過是助紂為虐,而討伐“紂”一類的惡人才更切中要害)、更影響社會和諧、更大眾化、更涉及每個考生利益的問題存在,命題者為什么就不能將眼光放得更開闊一些,把視角調(diào)得更低一些,讓關心民瘼、關注民生成為我們高考作文的主題?這究竟是命題者觀念的問題,還是膽量的原因?
另有兩篇“準”現(xiàn)實主義的作文題值得一說,這便是天津卷的“我說九零后”和江蘇卷的“品味時尚”。讓“九零后”學生來評價“九零后”這一代,當會有理有據(jù),言之有物吧。天津卷去年的作文題“人之常情”,今年的“我說九零后”,都體現(xiàn)著一種讓學生有話可說的人文關懷,這似乎也與天津低調(diào)、務實的城市風格相匹配。江蘇卷作文題也值得一夸:江蘇卷前年作文題是大而玄的“懷想天空”,去年是低幼化的“好奇心”,相對而言,今年的“品味時尚”終于讓考生找到了一種久違了的“我手寫我心”的感覺。時尚本來就屬于青年人,這一定會讓孩子們有感而發(fā)。只是不少終日被禁錮于校園中的高三學子恐怕是從攤開作文紙的那一刻才有機會“品味時尚”的吧?真不知道這“時尚”在他們心中是何等滋味。
如果一定要與社會生活扯上關系,那么廣東卷作文題“常識”、四川卷作文題“熟悉”和山東卷作文題“見證”亦可算上?!拔覀兩钤诔WR中,常識與我們同行。有時,常識雖易知而難行;有時,常識須推陳而出新……”廣東卷為作文題設計的這則導語堪稱精辟,細想想,“常識”總是縈繞在我們腦際,為我們每個人所“熟悉”,可古往今來從上到下我們又干出了多少違背常識的事情!其實,要認真做做這道題的又豈止是孩子們!而山東卷作文題“見證”我以為是所有作文題中最為大氣的,導語云:“在生命歷程中,我們見證了人生的悲喜、社會的變遷;在歷史長河中,許多人或事物又成為歷史的見證?!闭\哉斯言!可這又是一道最為成人化的題目,因為考場里那些十七八歲的少年除了學校、家庭、書本又能“ 見證”什么?估計山東的閱卷老師要在歷史人物、歷史遺跡、歷史遺產(chǎn)……中艱苦跋涉了。
參與主旋律——品味人生哲理——演奏的為數(shù)最多,有6家,正好三分之一。而且清一色均為材料作文。這當中包括兩份全國卷、安徽卷、上海卷、浙江卷和海南寧夏卷(合卷)。其所供材料有長有短,短者幾十字,長者超千言(全國Ⅱ卷共有3段材料,超過千字,估計學生充分研讀這3則材料并歸納出寓意不會少于15分鐘);內(nèi)容有寓言童話,有名人逸事,有生活故事,甚至有流行歌詞;所表現(xiàn)的主題具體說有關于誠信的,有關于感恩的,有關于競爭的,有關于創(chuàng)新的,有關于生存技巧的……大多沒有擺脫高考作文沿襲多年的程式,材料從內(nèi)容到主題并無太多亮點可言。這些作文考題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括那便是——老套。尤其是關于誠信的話題已經(jīng)寫了多少年,范文成百上千,早讓孩子們產(chǎn)生審美疲勞了。
作文題給得較為寬泛的當數(shù)重慶卷的“我與故事”、福建卷的“這也是一種____”和湖北卷的“站在的門口”(后兩篇屬半命題作文,且都帶有一種哲思的意味)。正因為命題者給出的要求較為寬泛,也就給了學生充分發(fā)揮的余地;其帶來的副作用便是大量的套作難以避免。特別是“這也是一種____”很多范文通過改頭換面稍作整容便可納入這一標題下,有些只需在文末續(xù)上個反思性的尾巴即可。這可能是命題者事先沒有想到的。
題目奪人眼球卻讓人無從下筆的首推湖南卷的“踮起腳尖”。我實在不知道這個“踮起腳尖”在命題者筆下的寓意,你讓孩子們登高望遠?憧憬未來?空中夠物?抬高身材?……總之看著這道題目我是一頭霧水。記得荀子說過:“吾嘗跂(跂者,踮腳也)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笨梢娫谲骼戏蜃友壑?踮腳遠不如登高有價值。不知命題者讓孩子們“踮起腳尖”到底出于何種目的。亞軍當屬北京卷的“我有一雙隱形的翅膀”。我不大愛聽流行歌曲,但對這一歌名還是比較熟悉的,因為京城里某一名校的前任校長對這首歌似乎情有獨鐘,在不少公開場合以其滄桑的歌喉已將它演繹過多遍。盡管我不甚了了“隱形的翅膀”的含義,但京城里的學子大概早希望插上它飛進那位校長治下的校園了。所以我估計這一幾乎被網(wǎng)民們的口水淹沒了的作文題在北京考生面前該是無比親切、有著無限的親和力的。
前兩年都曾出現(xiàn)過一兩則從古典詩詞中探求人生哲理的作文題,但這樣的題目今年已完全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兩篇以通俗歌曲命名的文題(北京卷的“我有一雙隱形的翅膀”和浙江卷的“綠葉對根的情意”)。這似乎也成了我們的大學由精英化向大眾化過渡的絕妙隱喻。按此思路,明年可能會有一部分作文題取材于民謠甚至兒歌了,不信你走著瞧。
高考作文不能成為我們社會的晴雨表,卻可以真真切切地反映出我們教育的現(xiàn)狀。環(huán)顧歐美諸強以及我們的港臺地區(qū)的高考作文題,再比比我們自己的,你就可以發(fā)現(xiàn),我們總愛在自己精心編織的華而不實避實就虛的夢境里兜圈子——不知這樣的夢幾時會醒。
二由高考作文的“文體感”說開去
不是專業(yè)與文字打交道的,大概沒有多少人會去計較“文體”這玩意兒。就像普羅大眾,一天勞作歸來,躺到沙發(fā)上拿本書消遣,誰還會吃飽了撐的先去研討一番它的體裁歸屬?當然我這樣說并不是要否認文體的重要性,至少那些專門研究“寫作學”的先生們是要在這塊田地里淘食的。除了那幫精英人士,對文體最為關注的大概就數(shù)我們的高中學生和他們的語文老師了。原因很簡單:作文的文體關乎高考作文的得分,而一篇作文的得分一定程度上左右著這個考生的高考總分,進而也就影響到他所進大學的層次。今天,高考對每位中學生和他們的教頭來說,實可謂“悠悠萬事,唯此為大”,自然這作文文體也就輕視不得了。
在我的印象中,某些省市(譬如四川、重慶)在高考作文的設計和批閱上已有淡化文體的趨勢,不過我所在的江蘇這樣一個文化教育大省卻依然在堅守著文體的樊籬。江蘇省在高考閱卷中明確規(guī)定凡是文體不明(或稱“文體感不強”)的文章均要與跑題的作文一樣被打入冷宮,甚至給予不及格處理。而這種“文體感不強”的最為突出表現(xiàn)便是在記敘中摻入過多的議論抒情,或在議論中加進了過多的描寫敘述。廣受讀者歡迎的文化類雜志《讀者》中刊出的文章大多便與此類作文相像。所以報刊上非常盛行的稱得上是雅俗共賞的以“挖掘生活哲理,揭示人生奧秘”為主旨的“《讀者》體”隨筆已成為敝省中學生寫作之大忌。
那么究竟什么樣的文章才可以稱得上“文體感”鮮明呢?我所在的學校前些時候曾邀請了一位在省內(nèi)中學語文界頗有幾分名氣的大腕到校給學生開了一場講座,此公便總結出了一套高考作文“寫什么像什么”的秘訣,具體內(nèi)容如下:一是從構思上著眼——記敘文要把題目變成故事,用故事表達思想,讓思想流淌在描寫中(這一總結倒頗有幾分詩意,也很是切中肯綮,而下面的就“信言不美”了);議論文要立好一個觀點,想好三個角度,每個角度選好一個例子,結尾形成結論;散文則選好一個點,連成一條線,展現(xiàn)三個畫面。二是在文章結構上著力——記敘文要開頭結尾短小,中間部分充實,詳略得當,虛實結合;議論文要分為五段,開頭列出中心論點,中間展示三個分論點,結尾得出結論;散文則要大段穿插小段,描寫結合抒情……高人到底是高人,寥寥數(shù)語便將文體特征歸納得如此到位,且像理科教師一般羅列出一沓操作性很強的公式。只要具有中等智商的學生大概都不難把握。
只是這么一來,我們的中學寫作教學豈不成了一種專門擺弄八股文章的文字游戲?不少老師常常將高考作文比作“戴著手銬腳鐐跳舞”,可今天的學生不僅戴上了“手銬腳鐐”,而且還一個個事先被設計好了舞蹈的規(guī)定動作和固定套路,使他們的寫作完全變成了一種體操、跳水中的“規(guī)定動作”比賽,其個性特點完全湮沒在了一種僵化的程式中(且不談在內(nèi)容上的限制,那更是令人發(fā)指,諸如不接觸政治,不觸及陰暗面,不涉及敏感話題……而要一個個十幾歲的孩子去玄談人生,空議生命),不客氣地說,這簡直是對文章的褻瀆。
按說語文科目本該是一門最能彰顯學生個性、最能抒發(fā)孩子們性靈的學科,可是你去翻翻今天的語文考卷,除了幾道基礎知識題被設計為“客觀性試題”(即有“標準答案”的那種),那些為“主觀性試題”配發(fā)的所謂的“參考答案”也完全就是稱得上是毫無商量余地的“金科玉律”。媒體上曾當笑話流傳的著名作家王蒙答不對為自己的文章設計的閱讀題、北大博導錢理群考不及格高考語文卷的令人尷尬的例子,原因就在于他們二位的答案與我們出題專家提供的答案相齟齬!文藝理論界有句名言——“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可在今天中國的語文界卻是“上千萬個讀者只許有一個哈姆雷特”!看來我們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里倡導的“統(tǒng)一思想,統(tǒng)一認識,統(tǒng)一行動”的法寶已在我們的語文教學中得到了貫徹。
曾有專家呼吁在高考語文卷中盡量減少“客觀性試題”,給學生以充分發(fā)揮的余地??墒强v觀時下高考中語文考試的現(xiàn)狀,客觀性試題雖有所減少,但主觀性試題卻有漸漸走向“客觀性”的趨勢。而今天連本當百花齊放的高考作文也漸趨模式化、公式化、拼裝化了。我實在搞不清楚,如此“整齊劃一”的語文教學所呈現(xiàn)出的是不是教育界的春天?
責任編輯 蕭 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