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計劃生育的年代我父母一氣生下我們九兄妹,其中三個不幸夭折,最終剩下6個。文革結束前,幾個姐姐沒能上學倒也讓父母省心,農村姑娘只要長相不是很差盡管成分不好倒也不愁嫁,文革后全國掀起了“恢復辦學”和“摘帽子”運動,當時只有幾歲的我并不清楚什么是“帽子”,但有一點變化確是切身的,那就是我們三個小的適齡兒童可以上學了。
一
那時的農村依然沿襲“半工半讀”的辦學模式,我們的老師是生產隊會計,每天生產隊在哪里勞動,我們就到哪里上學。上午找片大樹蔭做“教室”,老師把隨身攜帶的一個小木板掛在樹枝上,教我們識字和算術。那時沒有教材,識字課就認讀毛主席語錄,一個小紅本兒,我至今還能背誦很多毛主席語錄,如“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等等,只是很多意思不是很明白。大約這樣讀了三年。
我們農家的孩子可以說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本來在我們自己看來這沒什么,反正一直都這樣大家都習慣了,但后來我到鎮(zhèn)上和縣城讀書時,鄉(xiāng)下孩子越來越少,越來越寒酸,“相形見絀”中“城鄉(xiāng)”差別越來越大。鎮(zhèn)上縣城條件好一點的孩子總喜歡欺負我們農村孩子,我一向比較自尊,受不得這種委屈,物質條件是無法改變的,唯一可以幫我找回“尊嚴”的就是拳頭,所以我喜歡打架,尤其喜歡跟城里那些“瞧不起鄉(xiāng)下人”的同學打架。那時我把老師尤其是班主任研究透了,他們對付我這種學生只有兩招:一是寫檢討書,搞處分;二是開除。但第二條在我這里不適用,因為我僅僅打架不夠開除,同時,我的成績一直領先,是班級升學率的希望所在,班主任又很在乎這個。因此,每個班主任在我打架以后都會讓我寫檢討書,我干脆打架前先把檢討書寫好放在那里隨時備用,我的檢討書寫得很政治化,我總是這樣開頭:“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總是這樣結束我的檢討書:“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人犯了錯誤不要緊,只要改正就好。”在那個“毛主席說一句頂一萬句”的時代,沒有哪位班主任敢說我的檢討書不深刻不到位,也可能老師根本就是做做樣子順水推舟就算了,我真的很慶幸自己背了三年的毛主席語錄,順利交上檢討書之余不禁小聲哼哼“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千遍那個萬遍喲下功夫,深刻的道理我細心領會,只覺得心里頭熱乎乎,哎!好像那旱地里下了一場及時雨呀,小苗兒掛滿了露水珠呀……好像那一把鑰匙打開了千把鎖呀,心里升起了紅太陽呀”。
我上過兩年正規(guī)小學,用一種叫做“湖北省試用教材”的課本,有語文、數學兩門課。語文教材很多是反映舊社會人民“苦大仇深,控訴地主和資本家丑惡嘴臉”的文章,那時候老師喜歡搞角色朗讀什么的,我作為一個成分很差的學生,時常扮演的就是地主“劉文彩、周扒皮”之流的角色,生活中全班做游戲如果需要我做節(jié)目,同學便會起哄要我學“半夜雞叫”。正因為此,我卻得到了比其他學生更多的朗讀機會,也更為熟悉課文,語文成績居然不錯。那時的小學數學有很多題目需要用文字表述一些問題,然后提出計算要求,不知為什么,那時總喜歡用“地主如何算計著收佃農租子”這類的題目,題目都有一定的難度,每次上課一遇到這樣的問題,全班7個學生加上老師就要我到黑板前演算,好像我祖上是地主,這樣的題目就該我算,也算是一種“階級斗爭”中的“思想改造”,那些“根紅苗正”的學生對這類題目不屑去做。沒辦法,兩年里這樣的數學題目都是在師生的諷笑中由我演算出來的。也巧,那年小學升初中考試,數學試卷上竟然出了好幾道這樣的題目,結果很自然,8個孩子只有我能上初中。其實,我的那些小伙伴們都挺聰明的,可惜他們沒把“知識不分階級和國界”這個簡單的道理弄明白,而我卻悟出了“禍福相依”的人生哲學。
那時候英語老師奇缺,我所在的普通初中自然沒有英語老師,我們整個學校都沒開英語課,考試的時候同學們寫個姓名后就把試卷交了,我有些不心甘,就在那里看試卷,那時的英語試卷的題目要求都是用中文寫的,題目也不像今天用選擇題,而是需要用筆寫的那種主觀題,看看試卷上的題目大都不知道如何做,看到第二題感覺有點兒門,題目大意是說“下邊有10個單詞,請分別給他們加上-S”,我一看這簡單,就給10個單詞都加上了“S”,今天看來這個題目要求的表達不是很科學,但當時就是這么出的,這10個單詞大多都是名詞變復數的特殊用法,需要變形,但有一個單詞是普通用法,只需要直接加“S”就可以了,我很幸運,得了兩分,這年中考我更幸運,分數線就是我的實際分數,要不是我堅持看看并無希望的英語試卷,要不是我簡單天真地加上這個“S”,我的人生軌跡又將是另一種,當然那也沒什么不好。因此,即便在今天我也常常告誡我的學生們,任何時候都不要放棄,要在“無望中尋找希望”!
二
上大學那陣兒中國已經很開放了,但我們這些來自封閉的農村孩子依然懵懂。第一天我剛走進大學校門,看到馬路上方的兩棵巨大的梧桐樹間懸拉著一個橫幅,上面寫著“不許在校園勾肩搭背!”我納悶了好一段時間,怎么大學還有這規(guī)矩,直到一個月以后學校宣布某男女兩學生因在學校談戀愛并發(fā)生性關系而被開除,我才明白“勾肩搭背”是指學生戀愛時挽著胳膊走路,呵呵,我真老土!因學校對男女學生交往管理很嚴,我們一般都很少與女同學交往,至今很多大學的女同學我連名字都叫不上,但有一點很特殊,當時計劃經濟下學生憑餐票吃飯,男生每月35斤,女生33斤,男生吃不夠女生吃不完,我這個來自農村的小伙子飯量也很大,餐票自然不夠,我們班有個女生總是每月給我5斤餐票,直到畢業(yè)我連聲謝謝都沒敢說,實在慚愧!轉眼20多年了,如果今天有幸她能看到此文,就算是我對她道聲感謝,同時也代表所有那個時代的男生謝謝給我們餐票的所有女同學!
大學畢業(yè)后每位同學都可以拿到一張“干部派遣證”,原則上是哪里來哪里去,兩年里我工作的那個鄉(xiāng)村學校就分配了30多位大學生,既有我們當地的也有從城鎮(zhèn)分配去的。我在那里工作了五年,我們都很習慣被分配到農村基層工作,因為幾乎所有大學生都這樣。我也很懷念那段時光,她使我們變得更加成熟、質樸和敦厚,除了后來我們幾位考研究生離開以外,大部分至今依然工作在那里,默默地。我倒是很不明白為什么現在的大學生到農村工作就叫“支教”“支教”還要搞那么多優(yōu)惠政策,現在的大學生到農村工作就被媒體大肆宣揚??磥?時代變了,每個時代的故事都只能屬于這個時代的人,我們不能苛求隔代人去理解我們,當然,我們也不要用我們的標準去審視他們,因為,時代的故事都是我們自己寫就的,無須張揚也無須抱怨,不是嗎?
那些年在鄉(xiāng)下教書成績不錯,還得了優(yōu)秀班主任、優(yōu)秀德育工作者等諸多等級紛繁的榮譽以及一些獎品,獎品中我最珍愛的是一支由恩施州人事局發(fā)的鋼筆,很好用的。記得自己名字還上了當地的一份小報,高興了好一陣兒,呵呵。本人深受學生歡迎家長敬仰,年紀輕輕就當上了校長,同事關系也還融洽,尤其是鄉(xiāng)下農村的學生家長很淳樸,那時我當班主任兼學校主管教學的副校長,家長總是有事沒事地來跟我聊聊,聊學生聊家庭也聊生活和未來,而家長每次來從不空手,總是帶點自家產的蔬菜水果雞蛋豬肉什么的,我經常要上課不在宿舍,家長來了也不說什么就放在我宿舍,我常?;氐剿奚釙l(fā)現又多了很多吃的東西,不用懷疑肯定是家長送的,也不用追問是誰的家長,因為他們并不需要我特別為他們做任何事情,其他老師要吃隨便在我寢室去拿就可以了,要不就送到學校教工食堂做了大家一起吃。我當時單身漢一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一人穿暖全家不寒。寢室里什么都沒有,常年開著門誰都可以進。當時鄉(xiāng)下都這樣,天熱了晚上睡覺都開著門窗吹涼風,那時沒有電風扇更談不上空調,吹著山鄉(xiāng)的自然風聽著溪澗的蛙鳴入睡很愜意的。記得有個姓徐的家長找到我說他家兒子小學畢業(yè)就輟學了,在農村混了幾年覺得沒意思又想讀書,我當時想都沒想就說“可以呀,讀書總歸是好事嘛”。沒曾想第二天他就把孩子給送來了,一見面我嚇了一跳,大高個子足足高出我一個頭,輟學多年直接跟我讀初中二年級能跟上嗎?最麻煩的是他的學籍問題。為這事我跑了幾次縣教育局才弄好,其實這孩子本人和家長當時沒有考學的奢望,只是想把初中讀完。當他重新進入學校獲得讀書機會以后顯得很勤奮,只是偏大的年齡和身高使他融入班級有些困難。后來他跟我談心,我告訴他像他這樣的身材在我們國家是個寶貝,一定要珍惜,讀書不是目的,發(fā)揮自身優(yōu)勢實現人生價值才是目的。對他而言成績好壞不重要,重要的是讀書能幫助他尋找發(fā)揮身材優(yōu)勢的機會。我從不鼓勵他愛學習,但激勵他愛生活,因生活的夢想而有針對性地學習,經過兩年的努力,他竟然考上了縣一中,高中三年級上學期他毅然選擇了參軍,后來在部隊考上了軍校,終于實現了自己的夢想,有了幸福的生活。
四
說到上碩士研究生還有點小插曲,那時我在鄉(xiāng)下教書生活得很愜意,沒想過有什么發(fā)展。一次春節(jié),正在讀博士的兩個哥哥回來了,一家人圍坐在餐桌旁吃飯,母親坐在首席為兩個哥哥哥每人夾了一塊肉,當她把第三塊肉夾好準備放到我碗里的時候,突然又把肉放回鍋里說“研究生我夾,本科就算了!”我于是開始準備考研,英語成了我最大的障礙,學了一段時間我跟媽媽說出了困難,沒想到媽媽來了一句“英語有什么難的,三歲小孩都能學會!”我仔細一想,是呀,英語語系的國家三歲小孩不都會英語嗎,我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成人難道連三歲小孩都不如嗎?媽媽一句簡單的話,不僅僅激勵了我的斗志,更重要的是消除了我對英語的畏懼感。
我上碩士期間已經調到《班主任之友》雜志社工作了,所以讀研對我來說沒有找工作換崗位或者進城等功利性的目的,因此,我選擇了一個自己喜愛的專業(yè)和景仰的導師。三年期間我總是期待著和導師見面聆聽教誨,所以,缺課遲到對我來說幾乎不可能發(fā)生。學術研究我也選擇了自己熟悉的農村基礎教育和班主任工作,所以無論是碩士論文的撰寫還是平常發(fā)表文章都顯得相對容易,為此,我領會到一點:尋找到自己研究的興趣點并長期堅持,你總會有收獲的。
在武漢大學讀博士期間,我受益最大的是開闊了視野:讀本科時老師喜歡用我省如何如何,進行省內比較;碩士期間老師喜歡用我國如何如何,介紹國內情況;武漢大學老師則喜歡說各國如何世界如何,喜歡進行國際間的對比,他們在授課和研究中“上下幾千年,縱橫幾萬里”“舉重若輕”“談笑間檣擼灰飛煙滅”的氣勢和胸襟很讓人折服,這是一種學術自信。受此影響,我講課不再追求滿嘴華麗的辭藻或者聽似深奧甚至有些晦澀難懂的學術語言,而是把龐雜的道理說直白說明白就可以了。我買書也形成一個癖好,這段時間看哪方面的書,比如了解“蔡元培”,我會把書店和當當網上與之相關的書都買回來。我并不是一本一本逐一地看,而是一起看,比如看到“對蔡元培的評價”,我會同時把所有書上網上的關于評價部分都看完,所以我的辦公室特別亂,類似的書通常都翻到同類的章節(jié)放在那里,而且不收拾免得下次再翻,以前寫文章總是寫不長而現在總是寫不短,經常被主編們要求的就是刪減壓縮,可能與此有關。
“40歲前用加法,40歲后用減法”,我亦如此,現在已無須為各種資格證件而鉆營,也無須為各級學歷文憑而挑燈,滿滿一抽屜各類證件已經成為乳兒隨意翻閱堆砌的玩具。年屆不惑,不惑于人生浮沉,拋卻了身外名利,不再喜歡姓名前冗長的前綴,不再計較人言長短,潛心研讀一些自己喜愛的典籍,書寫幾段心中的感悟,游歷山川錦繡,探究育人智慧,是為樂事。
《師道》友人力邀我寫點我們時代的故事,以窺見國家60年發(fā)展的足跡,無意拒絕,寫下此文,供文革間出生人同感。
(作者田恒平,博士,湖北第二師范學院副教授,武漢大學教科院班主任研究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