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明
有一個地方,我沒有去過。只因為據(jù)說它離商城很遠(yuǎn),逆著光一直往北走就是。我聽人說,還會看到一條河,河很寬很遠(yuǎn),河的名字叫無定河。而無定河的對面,有一個城池,它的名字就叫作晝城。
小的時候,我喜歡坐在門檻上,然后用手撐著下巴??瘩R車疾馳而過,我學(xué)會了一個詞,它叫絕塵。那時候,想去晝城的人很多,也談不上為什么。或許是習(xí)慣了這邊,然后就想去那邊看看。我不覺得商城有什么不好,但卻很想跟著那些馬車離開。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的原因,而每當(dāng)這個時候,年生都會向我走來,在身旁坐下。她對我說,晝城是沒有星星的,到了晚上,很多很多的燈被點亮,然后就好像白天。這個故事,她曾經(jīng)對我講了107次,在108次的時候,我終于喜歡上了這個地方。這個時候,年生不過16歲,而我19歲。
商城的夏天,下了一場很大的雨。雨停了以后,很多人就走了。年生也走了。他們因為洪荒而離開,繼而躲避不久后的干旱。我在馬車后面揮動手臂,發(fā)現(xiàn)自己只能徒然張大嘴巴,說不出半句話來。年生是隨她父母一起走的,這讓我多了很多的想念。
那時候的唐柒七,眼睛里有旋轉(zhuǎn)的年華,她哭得很傷心。年生說,慕顏白,你要答應(yīng)我,好好照顧唐柒七。我看了她一眼,說,是不是一直往北走,就可以到達(dá)晝城。她說,是的,但是可能永遠(yuǎn)也無法到達(dá)。唐柒七轉(zhuǎn)過臉問,你們在說些什么?很久,她回過頭,然后很勉強地笑了笑。在年生要走的方向上,那里有清風(fēng)吹來,暮色下已經(jīng)看不清有多遠(yuǎn)。
在此后的許多時間里,我走在落日下面,然后看自己綿長的身影。唐柒七在不遠(yuǎn)的地方站立不動,顯出不愿意靠近的樣子。我在余光里看了她一眼,她遠(yuǎn)遠(yuǎn)跟隨。當(dāng)我折回的時候,她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事實上,在這商城里面,我還以為沒有什么是我所不可以放棄的。可是直到許多年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時唐柒七的眼睛是那么好看。可惜讓我錯過了。
我開始有了離開商城的念頭,唐柒七也一樣。她不解地問我,那個叫晝城的地方,是不是真的像年生所說的那樣,夜空中從來都沒有星星。我點點頭。于是她又問我,會帶她走嗎,去尋找晝城,尋找年生?我抬頭,然后說,那是很遠(yuǎn)的地方。我轉(zhuǎn)過身看向遠(yuǎn)方,再回頭時,唐柒七已經(jīng)哭了。
20歲那年,我決定離開商城。我沒有告訴唐柒七,因為她沒有離開商城的決心,就算她有,我也不想帶她走,我不想照顧她,照顧年生以外的任何人。我騎在一匹大青馬上,然后拉緊韁繩,絕塵而去。身后有人呼喊我的名字——慕顏白。唐柒七從后面追了上來,手里舉著一張綢布。
她興奮地對我說,你看,這是年生的來信。她沒有忘記我們。我就知道,她不會忘記我們的。你說是嗎?她理所當(dāng)然地問我,興奮地扯我的袖子。我拉開她的手,然后沉下臉來說我不知道。落日在西面停滯了好久。然后有風(fēng)自北向南吹來。我把手打在自己的額頭上面,恍然記起年生走的那天,也是刮這樣的風(fēng)。
最終我沒有留在商城,走的時候也沒有帶上唐柒七。
一直朝北走,離商城越來越遠(yuǎn)。在路過一個小鎮(zhèn)的時候,在城門口就看到了嬉笑著的人群,穿著花布或者青衣的酷似年生的美麗倩影。很多人都抬頭看我。我下馬,然后打聽晝城的消息。晝城嗎?離這里很遠(yuǎn)的。一個女人搖了搖頭。接著,他們都搖頭,然后不解地走開。我開始發(fā)覺,或許這只是一個傳說中的城池,如年生還在身邊時,她在夜空下唱的那些委婉而動聽的古老歌謠。
我在客棧中,一宿未眠。直到第二天,那個人來找我。他穿著藏青色的布衣,面容高瘦,一副道骨仙風(fēng)的樣子。你是慕顏白公子嗎?我已經(jīng)在這里等你很久了。我側(cè)臉表示疑惑。他笑笑,然后說,我給你測一個字吧。我拿起狼毫在宣紙上寫下:晝。他沉吟半晌,然后指著字說,晝,乃日之所在,依我看,你注定一生無法到達(dá)。
我嗤嗤一笑,然后問他,你到底是誰?他一手捋胡須,然后把臉上揚,皺紋隨之松開。于是他又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誰。他的聲音不高,卻似乎藏著難以被歲月掩埋的力量。他收拾起行囊,然后朝南面而去。背影有點滄桑,讓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或許夢境中碰到過的吧。他留下一句話,“你還是回去吧。你是找不到晝城的?!?/p>
我策馬狂奔,馬蹄聲與身體隨行,越過人群,我的視線始終越不過高高的城墻。繼續(xù)往北走,在路上遇到的人都說,無定河離這里很遠(yuǎn),但是我深信,我已經(jīng)離晝城不遠(yuǎn)了,因為每一天,我都會覺得星星在變少,那么過了無定河,然后晝城里面就不再有星星了。而年生是否會如同想象中的那般,在高大的城門口翹首企盼?我抬頭看遠(yuǎn)方,茫然中幻化出年生的臉。而在那一刻,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離開商城很久了。
或許那封信是對的。年生用狼毫在黃綢上寫下的那幾個娟秀的字。她說,慕顏白,你不要來找我了。你要好好照顧唐柒七。我忽然就想大哭一場,心里面只有一雙憂傷的大眼睛。當(dāng)我想起商城的時候,唯一記得的,就只有唐柒七的那雙眼睛,那么明亮,又那么憂傷。
我回到了商城。很多人來問我,晝城到底是什么樣子的。我說我不知道,然后他們就失望地離開了。那個城池我尋找了3年,在我23歲那年,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原點。誰說過,晝城是在日出的地方。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
我在城北開了一家酒館。生意不怎么樣,但是我過得很開心。每天晚上,如果不下雨,我就爬上屋頂,去看滿天星星。我發(fā)現(xiàn),也只有這樣,才能讓我感覺回到了從前。年生的歌在我的耳邊一刻也未曾停止過。
一年以后,我與一個姑娘成親。很多人都說,這個姑娘長得可真是水靈,可惜雙目失明。是的,她是一個瞎子,但是她的眼睛還是那么明亮,即使再無法感受光線。唐柒七成了我的娘子,她嫣然一笑,不像是包含了太多的苦楚。我知道,找了這許久,她才是我真正要找的人。
后來,我的酒館被一場大火吞噬。我站在廢墟中央,然后問自己,我還能夠做些什么。抬頭看天空,烈日給我的幻境,沒有了年生的臉,而只剩下唐柒七的眼睛,因為流過太多的眼淚,而變得不再憂傷?;馗臅r候,唐柒七跟我說,她很開心,因為她每天都可以去晝城。我吃驚地看她,以為她瘋了。她的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她說,她去的那座城,沒有星星,也沒有燈光,只有一片黑暗。然后她摟著我的胳膊問我,那個地方是不是就叫作晝城。我想了良久,然后說,是的,那就是我們每個人活著的地方。
后來,唐柒七生了一場大病,沒過多久就死了。我開始云游四方,只是心里面再裝不下晝城,我已經(jīng)老了,頭發(fā)和胡須都發(fā)白了。天涯海角地浪跡,讓我學(xué)會了一些江湖伎倆。有一天,一個少年讓我測字,用狼毫在宣紙上寫下一個飄逸的“晝”字。我驀然抬頭看,這個人似曾相識。當(dāng)他開口說話的時候,我終于明白了,原來自己碰到的,是從前的自己。
他問我,他是否能夠得償所愿。我很從容地笑了。我說,晝,日之所在,依我看,你注定一生無法到達(dá)。他的眉毛擰在了一起,眼神凝重。然后他問我,你是誰。我笑笑,然后飄然走開。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一直在問我自己。直到后來,我終于想通了。原來我不是誰,我只不過是一個因為無法實現(xiàn)夢想而活著的人。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