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添亂
我六歲那年,父親去了上海的一個建筑工地打工。父親第一次看到了外灘和東方明珠,看到了繁華的南京路,看到了我們那個小山村與大上海的巨大落差,父親憂心忡忡。他實在不想讓女兒以后走他的道路,他想讓自己的女兒以后出息起來,能到大上海,能過上幸福的日子。父親悄悄握緊拳頭,暗暗下了決心,不管以后多苦多難,一定把女兒供養(yǎng)出息。
父親覺得在工地上打工不是很掙錢,于是就去了山西大同去下煤窯當?shù)V工,結(jié)果,剛下火車就被騙了,被人領(lǐng)進了一個黑磚窯。磚窯三面環(huán)山,唯一的出口處,拴了兩條大狼狗,還有工頭看著。父親與一家人失去聯(lián)系。父親在黑磚窯里干活,一天十六七個小時,吃飯只是饅頭和白開水,有時候,能吃點成菜,睡的是地鋪……
后來,這個黑磚窯被人舉報,警方抓了窯主,父親在當?shù)鼐降馁Y助下,這才回到了家。
失蹤的父親回來了,我和母親非常高興。母親給父親炒了幾個菜,還讓我去村里小賣部里打了散白酒。
父親瘦了很多,他邊喝酒邊用一雙憂傷的眼睛疼愛地看著我,父親說:“爸爸被騙了,本來想出去給你掙以后念書的學費,可是給人家白干半年活,連給你買糖果的錢都沒掙到!”父親越說越難過,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知道父親要流淚了,我趕緊說:“爸爸,我不吃糖果,只要每天能看到你,我就高興了!”父親拍了拍我的腦袋,一仰脖子,喝了一盅酒,然后那眼淚就憋回去了。
父親的眼淚沒有落下,父親在家休息了幾天,做了個大膽的決定:他要送我去縣城里讀書,因為那里的教學質(zhì)量比較高。
在一個遠房親戚的幫助下,我進了縣城里的一所學校讀書。
父親在縣城里的醫(yī)藥市場拉板車。因為怕堵塞,醫(yī)藥市場不讓機動車進去,如果大批量地購藥,貨主只能靠板車拉出市場,然后裝上汽車。
父親說我以后讀書要花好多好多的錢,他要掙好多好多的錢。
我們租的房子離醫(yī)藥市場不遠。一個星期天下午,我寫完作業(yè),就到醫(yī)藥市場去玩,醫(yī)藥市場大門兩側(cè)停了兩排大概有二十多輛板車,我看到父親坐在他自己的板車上等活。我準備給爸爸一個驚喜,于是就藏在路邊的一個大客車后面,準備合適的機會跳出來。
我看到一個面包車停下了,從里面走出一個胖子。父親趕緊迎上去,大聲喊:“老板,是不是進藥,我這有板車!”“二十件藥多少運費?”“六元!”“四元行嗎?”“二十件很重了,我還得給你裝上板車,從醫(yī)藥市場拉出來,然后一件件地給你搬車上,六元不多!”就在父親與胖子講價的時候,旁邊一個拉板車的趕緊說:“四元,我去!”胖子指指那人,一揮手:“就用你的車!”父親趕緊攔住了那個胖子:“這樣吧,四元,我給你拉!”“不用你了,一點不實在!”“怎么不實在了?做生意不都是可以討價還價的嗎?”胖子輕蔑地笑了:“別瞎扯,你拉個板車算什么做生意?一邊待著去?!迸肿舆呎f邊用胳膊使勁把父親扒拉開,胖子的力氣實在太大,父親一下子摔倒在地……
父親摔倒在地的過程中,鼻子在旁邊一輛板車的車把上碰了一下。從地上起來后,父親居然一點不惱怒,只是尷尬地笑了笑,算是自我解嘲。他甚至都沒注意到自己鼻子流血了,別人告訴他,他才從衣袋里掏出塊報紙,圈了個小筒,塞進鼻子里,然后若無其事地向另一個顧客迎去??梢姼赣H平時受到的屈辱很多,這點小屈辱已經(jīng)不算什么了。
我忍了又忍,才沒有出現(xiàn)。我知道,如果我出現(xiàn)了,父親知道我看到了剛才的那一幕,他一定會非常尷尬的。
晚上,父親在數(shù)他那些大小不一的紙鈔,看父親一遍遍數(shù)得那么認真,我心里非常難受,父親為了我,真是忍辱負重,任何委屈都無所謂了,他現(xiàn)在就一個心思,掙錢把我供養(yǎng)到大學,然后在上海工作。
父親數(shù)完錢后,就洗了洗臉。雖然父親背對著我,從他的動作中,我能看到他在重點擦洗鼻孔里的淤血。
父親洗完臉后,坐在桌子的另一旁看我寫作業(yè)。在父親的注視下,我寫得更認真了。半天不聽父親說話,我抬頭偷偷地看看父親,燈光下,我清晰地看到父親眼睛里有亮晶晶的眼淚在眼眶里滾動,父親更是一臉的憂傷,他肯定在回想下午的事情,越想心里越難過,看來,他下午那不在乎的表情是裝出來的,其實,心里很難受呢!
父親猛然警覺我在看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他趕忙沖我笑了笑,“閨女,作業(yè)寫完了?”我點點頭。
父親拼命地眨巴眼睛,他的眼淚終于沒有落下。
我讀高中的時候,因為醫(yī)藥市場周圍拉板車的人太多了,競爭很大,每天根本掙不到什么錢,父親只好放棄了這多年的營生。
父親租了個攤位賣菜。每天凌晨三點的時候,父親去蔬菜批發(fā)市場進菜,去得早,可以挑選品相最好的蔬菜。
所謂攤位,其實,就是兩大排水泥長條,在長條上用黃油漆畫了線,然后寫上多少多少號攤位。
因為是露天的攤位,這也意味著父親一年四季必須承受著很多的風刮日曬甚至大雨和大雪。
一個冬日,風雪交加,寒冷的北風吹到臉上,像是刀子割人!待在溫暖的屋子里,想著風雪中的父親,我牙一咬就沖出家門。
在風雪中,我跌跌撞撞地來到了菜市場。平時幾十家攤位,今天就我父親一個人出攤;所以生意很是不錯,攤位前站了好幾個顧客。由于戴手套給顧客找零錢的時候不靈便,于是父親就那么光著一雙手,手已經(jīng)凍得又紅又腫。我對父親說:“別人都沒出攤,咱們也回去吧!”父親沒吭聲,送走了這撥顧客后,父親說:“傻閨女,別人不出攤,咱們出,才能掙錢!今天一天賣的比平時半個月掙的錢都多!你趕緊回去吧,這里我一個人就夠了,你陪我受凍也沒啥意義……”
在父親的苦苦勸說下,我回了家。
父親一直忙到下午才回到家,不過,他的一條腿受傷了。因為積雪掩蓋了路,父親回來的路上,掉進了馬路邊一個被盜去井蓋的污水井里。幸虧父親是騎在三輪車上,當前輪陷進去的時候,父親一下子就被甩出去了,然后重重地摔在積雪上。
回到家,父親看著摔得青紫的小腿,慶幸地感嘆說:“幸虧沒骨折,如果骨折了,就麻煩了。掙點錢可真不容易啊!閨女,你以后要好好讀書,有出息了,掙錢就容易多了!”
父親在外面凍了一整天,回到家,手里捂著一個熱茶杯,身上還直哆嗦??粗軅男⊥龋犞巴饧鈬[的北風,沉默的父親表情很是憂傷,眼睛里漸漸就漫出了淚水。不過,父親很適時地給自己倒了盅白酒。一飲而盡。
那個時候的父親艱難地掙錢養(yǎng)家,艱難地掙錢給女兒鋪設未來的路,只有喝些白酒,才能緩輕身上的壓力和內(nèi)心的憂傷,才能讓眼眶里的淚水沒有落下。
在縣城里,我從小學一直讀到高中。高考后,我填報了幾所學校,全部都是上海的。因為那個繁華的大上海有著父親很多的夢想,多年來,他苦苦地掙錢,也就是想讓女兒有能力在這個繁華的都市里幸福地生活……
從上海華東師范大學畢業(yè)后,我進了上海的一家外企工作。幾年后,我談了個男朋友,然后又在上海買了房子。
結(jié)婚以后,我把父母接到了上海。
父親到了我們家后,興奮地在這三室一廳的新樓房內(nèi)里里外外地看了好幾圈。那天中午,在父親的堅持下,我們沒去飯店,我在家做好了飯菜,吃飯的時候,我給父親倒了一杯酒。
父親喝完了這杯酒,嘆道:“閨女真是爭氣,你老爸沒有白吃苦,總算把你供養(yǎng)出息了!”說完,眼淚就掉了下來……
從黑磚窯被解救出后回到家的那天,父親痛苦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但是,沒有落下來;在醫(yī)藥市場賣苦力被人當眾羞辱推搡,鼻子受傷流血,父親屈辱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但是,沒有落下來;在刺骨的嚴寒中,辛苦了一天的父親路上摔傷了,父親憂傷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但是,依然沒有落下來。
當生在小山村的女兒成長為繁華大都市的體面白領(lǐng),當女兒在上海有了自己寬敞漂亮的住房后,父親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
我計算了一下,在我的成長過程中,父親的眼淚從流出到最后落下,中間整整花費了二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