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真
大伯母跟大伯父結婚好幾年也沒懷上孩子,惹得奶奶不住地嘆息。后來,奶奶終于下了決心,扯上大伯母說,走,請你三叔看看去。
三叔公給大伯母號了脈,摸著下巴點了點頭,起身走到里屋。出來時手里拎著三個紙包,對奶奶說,嫂子,這藥一天吃一貼,一碗水煎成七分,等三貼藥吃完,宰兩只小母雞讓她補補,就好啦。
大伯母按方吃了藥,不久就有了我堂姐。
三叔公是當時十里八鄉(xiāng)遠近聞名的中醫(yī),會看脈,會針灸,也自己采藥、配藥。他常常在天氣晴朗的早晨上山采藥,有時一天得走上幾十里山路。
藥采回來后,三叔公邊打開檢視,邊教父親辨認草藥。喏,這是天門冬,那是車前子,這是鬼針草,那是紫蘇。藥采回來后,先攤開在陰涼處風干,然后切斷,有的需要在藥碾子槽中來回壓碾研磨,有的還需要灸制。
村里人經常會聽見三叔公房里碾藥的聲音,徹夜不停。
當時三叔公配有一種藥粉,專治咽喉腫痛。臨睡前拿張紙一卷,磕點藥粉在紙筒尖上,對著喉嚨一吹,熄燈睡覺,第二天早上就好了七八分。比現(xiàn)在整天在電視上做廣告的那些藥強多了。
三叔公得名一是因為他治病很少需要第二次用藥,總是一貼見效。二是收費不高,往往只收草藥的錢,診治費是不收的,碰上家里困難的,連藥費也不收。農家人遇上頭疼腦熱的,嗓子啞的,胃痛的,當家人往往拿上兩個小錢,說,找老三看看去。
一進門,三叔公往往不用號脈,一瞧病人臉色,立刻就說,著涼了?或者是瀉肚了吧?病家點頭,三叔公一號脈,果然如此。于是轉身進房,拿出一小包藥粉,或者幾包草藥,遞給病家。病家把錢塞到三叔公手上,他隨手放進兜里,拱了拱手說,多謝,多謝。
病家第二次來,一定是來道謝的了。鄉(xiāng)下人厚道,沒有什么好東西可送,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多蒸上一屜年糕,或做上幾籠包子,熱呼呼地送上門來。
只是,三叔公卻從不肯收病家的謝禮。
那一回,村頭李二嬸得了孫子,給三叔公送了幾個包子,說讓三叔公嘗嘗。三叔公左推右推,李二嬸硬是不肯收回。三叔公袖子一拂,拎起包子緊走幾步,出了邊門一揚手,紙包不偏不倚,恰好落在泔水桶里。
李二嬸當即鬧了個大紅臉,想說什么又不敢,怏怏地退了出來。一路咬著牙喃喃地念叨,沒見過這么不近人情的人。
三叔公看著李二嬸走遠,才慢條斯理地踱到泔水桶邊,拿出包子,原來泔水桶卻是干的。三叔公看著包子,小心地彈了彈灰,邊搖著頭邊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說,唉,罪過,罪過。
自此,再也沒人給三叔公送東西了。
三叔公有兩樣寶貝,一樣是他房里那數百本醫(yī)書。閑暇時,三叔公常常捧著本醫(yī)書,坐在背著陽光的地方,瞇著眼、駝著背,瘦長的脖頸抻得更像鵝脖子了,眼睛離那書本只有三寸遠,仿佛想鉆到書里一般。他看書入迷的時候是叫不應的,了解他的人往往直走到他身邊,伸手捂住醫(yī)書,這才把他的神兒拉回來。
三叔公的另一樣寶貝就是他的藥碾子,黃銅制的,精巧而沉重。每次制過藥,三叔公就會小心地把它洗凈抹干,收藏在柜子深處。
他的兩樣寶貝任何人都不許碰,包括他唯一的兒子。
三叔公的兒子讀書不成,為人卻刁鉆古怪、頑皮得很。整日花天酒地,捉弄鄉(xiāng)鄰,惹得鄉(xiāng)親們怨聲載道。為此,三叔公每每動氣。后來,三叔公的兒子染上了賭博,把家里的錢都輸光了。三叔公又氣又急,對著兒子拍桌子瞪眼,甚至于棍棒相加,卻是無濟于事。無奈之下,只好把兒子鎖在屋里。
一天晚上他出診回來,意外地發(fā)現(xiàn)屋里沒有了兒子那怪聲怪調的唱戲聲,心里一動。沖進去一看,屋子里空空的,兒子撬鎖逃跑了,臨走前把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搜刮光了。三叔公看著一地的狼藉,黯然無語。站了良久,忽然一拍腦袋,叫聲不好,拉開柜子一看,藥碾子沒了蹤影。三叔公呆立半晌,臉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突然仰天“哈哈”大笑起來。
三叔公一把火燒了他的數百本醫(yī)書。
后來,三叔公自己辦了家私塾,免費教村里的孩子讀書。有人問他為什么不治病了,三叔公摸著胡子說,不是正在治嘛。問的人不知所云,瞪大了眼呆愣著。
三叔公一聲令下,孩子們便挺直了腰,齊聲頌讀: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三叔公在講臺上搖頭晃腦,拈須微笑。
據父親說,其實三叔公曾有意把一身的本事傳給他,只可惜當初父親不想當醫(yī)生,也就沒有接口。
父親后來常常嘆息,唉!可惜了你三叔公那一身好醫(yī)術,竟沒能流傳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