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向自己約法三章:五十歲之前不寫序,緣由是對“序”的敬畏??墒怯袃蓚€“序”在認真地謙虛一番后還是忐忑不安地寫了,一是張賢亮主席的高著《一切從人的解放開始》,一是尹文博老師囑為《六盤山文化叢書》之中篇小說卷本。對此爽約想必那些被我婉拒了的朋友不會不平。
作為我初中時的語文老師,當然有向?qū)W生布置作文的特權。他告訴我,本叢書是固原市委政府六盤山精神大討論的最重要載體,不但要序,而且要談六盤山精神。
那就從六盤山精神說起。
不久前,固原電視臺就此約我談談,我借大家熟知的一首詞表達了淺見:
只有“天高”,才能“云淡”,這是言“高”;“望斷南飛雁”,這是言“遠”。“天高云淡”和“望斷南飛雁”聯(lián)袂,就是“高遠”了。而“不到長城非好漢”顯然是言“勇猛”,但又不單單是“勇猛”。為什么“不到長城非好漢”?這要問一下“長城”。在我看來,“長城”是和平的象征,自足的象征,溫暖的象征,也是幸福的象征?!伴L城”是守,是安寧,是拒絕騷擾,是關起門來專心過自己的日子,而非進攻,非掠奪,非覬覦。如此看來,這句是講理想,講“好漢”的標準,同時也是在講一種胸懷,一種境界。她常常讓人想到范仲淹、岳飛,想到文天祥、林則徐……
正是他們,用生命本身完成了一部部光耀千秋的名著,由此看來,做一個讓后人傳誦的好官,本身就是書寫,就是偉大的文學。
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才是最大的政治,因為文學事關靈魂。
從這個意義上說,政治才是最大的文學,因為政治事關百姓的苦樂。
正好今年5月受中國作協(xié)委派陪同美國愛荷華寫作計劃的成員在玉門關等地踏訪漢長城,當年雄偉的長城已成蛛絲馬跡,稍不留心就會被浩莽的沙漠淹埋,但永遠無法淹埋的則是英雄的名字:晁錯、李廣、衛(wèi)青、霍去病、趙充國……在中國作協(xié)鐵凝主席在西安舉行的宴請儀式上,美國代表團團長“休”在他的致辭中情不自禁地提到了他們的名字,他十分真誠地說,這是一個讓人一天天變得謙卑的旅程,難怪有人說二十一世紀屬于中國。當時,我真是激動得差點把手里的酒杯掉在地上。無疑,他們才是真正的秦磚漢瓦,他們才是真正的長城。這一塊塊不會被歲月腐蝕也不會被黃沙淹埋的秦磚漢瓦,將被美國友人用他們的感動帶到大洋彼岸;這從上古一路綿延而來的萬里長城,將會被美國作家手中的生花妙筆從玉門關,從中國,延伸到大洋彼岸。
不到長城非好漢。
這是開始。
結(jié)束的一天,仍是長城。當我們和美國友人一同登上居庸關的關頂,看著眼下遠比中國人多得多的外國游客,一種特別的感慨涌上心頭,不禁寫下一首打油詩,用手機發(fā)給大家一笑:
居庸雄風今猶在
長城好漢尚可尋
千年烽火如一夢
關中何曾拒外夷
我不知道,許許多多的外國友人站在居庸關頂,該是一種什么感受。
現(xiàn)在,“長城”除了成為中華民族精神的寫照,它還是景點,是門票,是稅收,是財政,是中華兒女的自信和驕傲。
從閉關到開放,一百八十度的轉(zhuǎn)身,長城轉(zhuǎn)基因了。
但對西海固人來講,“長城”有著更為特殊的意義,她是經(jīng)濟騰飛,是社會和諧,是文化繁榮,更是小康遠景;她盤桓在一任任有責任感的地方長官的心里,也縈繞在一代代勤勞善良的父老鄉(xiāng)親的心里,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六盤山”?,F(xiàn)在,我仿佛能夠看到這個“盤”。她的定語是“六”。而“六”,多么吉祥的一個數(shù)字,又是多么勇猛多么堅忍的一個數(shù)字。
回到六盤山精神上來。
“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在我理解它是一種高遠的精神,“長城”在我理解它是一種自強的精神,和平的精神,而“屈指行程二萬”則是一種追求速度的精神。如果我們把“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不到長城非好漢”理解成“追求卓越”,那么“屈指行程二萬”就是“只爭朝夕”。在我看來,這是一位偉人對生命的理解。生命是珍貴的,也是短暫的,是需要我們在創(chuàng)造中,在奉獻中去燃燒,去發(fā)揮到極致的。這既是共產(chǎn)黨人的胸懷,也是中華民族的胸懷。中華民族從本質(zhì)上講她是一個奉獻的民族,是一個利他的民族,是一個“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民族。
就像西海固這片土地,她對人類的奉獻也是極致的。曾經(jīng)的西海固以她的風調(diào)雨順水草豐茂金戈鐵馬絲路花雨奉獻過了,現(xiàn)在的西海固向人類奉獻的是精神財富,而在我理解精神財富要比物質(zhì)財富更為寶貴,更為久遠。
而六盤山精神也好,銀川精神也好,她理應都是中華民族精神的有機傳承。
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西海固之所以能夠讓一位偉人詩情進發(fā),它不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因為她本身就是一塊詩情的土地。
與其說是一位偉人點亮了這一塊土地,還不如說是這一塊土地在等待一位偉人也是一位詩人的到來。
那是一個歷史和地理的浪漫主義擁抱。
那是一個詩和槍的浪漫主義擁抱。
啰嗦了這么多,但仍覺得沒有表達西海固于萬一。
就像在中美兩國作家的見面會上,每個成員要介紹一下自己出生和所在的省市,當我站在中國地圖前,用指示燈點亮寧夏,點亮西海固時,我一時不知如何給美國朋友介紹西海固。最后,我只能說,我生在那里,長在那里;我只能說,那是一方對我來說最吉祥如意的土地,她不僅生長小麥,生長土豆,還生長一個游子的思念。
當然,她更生長文學,生長一種事實上已經(jīng)超越了文學的“文學精神”,她是西海固精神的核。
文學,是西海固最大的特產(chǎn)。
她是一座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博物館。在那里,你可以看到在其他任何地方都無法看到的保存完好的中國文化的基本元素,感受到在其他任何地方都無法感受到的中華民族美德的精華。
她苦難而又狂歡,現(xiàn)實而又超越,形而下又形而上。
物質(zhì)的極端貧窮,精神的極端富有。
這,就是西海固。
美國友人說,那你為什么要離開她?
我笑著告訴他們,這是緣分。
我接著說,西海固是娘,娘生我;銀川是爹,爹養(yǎng)我。西海固是文學的原料廠,銀川是文學的加工廠。我還說,如果說西海固是中國最為傳統(tǒng)的土地,那么銀川就是中國最為時尚的城市。固原被人們稱為“小西安”,銀川被人們稱為“小香港”。我的這個比喻把中國作家逗笑了,他們說,郭文斌你真會“吹”啊,你的意思無非是到了寧夏,就等于到了全中國,多省事啊。我說,也可以這么說呢,在西海固,有一個叫將臺的小鎮(zhèn),那是我的第一聲吶喊落地的地方,也是紅軍三大主力會師的地方,誰能說她將來不會是世界文明會師的地方?這次卻把美國朋友給惹笑了。
是啊,面對全球,面對美國友人,平常儲備在腦海中的關于寧夏,關于銀川,特別是關于西海固的廣告詞失效了,拿不出去了。我總不能給美國友人說,那是一片自古被譽為“苦甲天下”的地方,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命名為缺乏人類生存條件的地方……
不想說,不愿意說。
2007年,在紹興,當我從魯迅先生的兒子周海嬰的手中接過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的獎牌時,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個詞,她是一篇小說的名字,她的名字叫《故鄉(xiāng)》。
對于我來說,故鄉(xiāng)就是吉祥如意,吉祥如意就是故鄉(xiāng)。
我想,這肯定也是收入這個集子的六位作者,以及沒有收入這個集子的所有同道的共同祝愿。
是啊,天高云淡的是故鄉(xiāng),望斷南飛雁的是游子。
天高云淡的是西海固,望斷南飛雁的是文學。
回頭一望,淚水已經(jīng)模糊了我的視線。
(責任編輯:楊風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