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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花兒

2009-08-26 11:03李進祥
六盤山 2009年4期
關(guān)鍵詞:煤窯古麗哭聲

李進祥(回族)

老哈的兒子歿了。是昨天歿的,也許是前天,也許還要早一天。老哈的兒子是挖煤時被壓在煤窯里了。又是煤窯。大前天壓進去,昨天挖出來。挖出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歿了,也就說不上是哪天歿的了。這地方的煤窯不是很大,都是雞窩礦,這里一窩,那里一窩的,沒有多少開采價值。也就沒有個像模像樣的煤礦,只能是小煤窯。這幾年政府管得緊,小煤窯都給關(guān)了。但盜挖的還有。盜挖也容易。煤層埋的不深,看準(zhǔn)了,挖個洞進去,就能背出些煤來,賣幾個錢。賣的錢也不多,年輕人看不上干這活兒,他們寧可到外面打工。六七十歲的老人當(dāng)然也不會去挖煤了。挖煤的大都是五十歲左右的人。上有老下有小的,這些人就不好出去打工。出去了也沒有好活兒干,掙的錢也比年輕人少,就只能守著家門,挖煤抓幾個小錢。這幾年外面煤窯上出的事多,年輕人才活人,惜命,不到萬不得已不下煤窯。五十歲左右的人就不一樣,大半輩子人已經(jīng)活過了,也不怕出事故。因為煤層淺的緣故,好像也沒出過啥事故。也許出過,我不知道。這次要不是老哈的兒子,我還是不知道??h城機關(guān)里,務(wù)實務(wù)虛、雜七雜八的亂事多,圈死了。偶爾看報上網(wǎng),遠在萬里之外的事,倒還知道一些,身邊鄉(xiāng)村的事反倒知道的少。天旱天澇、豐收歉收的,與自己沒多大關(guān)系。老哈的兒子也與我沒啥關(guān)系,我平時根本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人存在,更不知道他咋過日子的,長得啥樣,又姓啥名誰。

老哈的兒子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姓哈的,卻偏偏姓馬。館里的人說是老哈的兒子歿了,是煤窯上出了事故。外面的人又說,煤窯上出了事故,打死了個姓馬的。說的是一個煤窯,死的是一個人,村名地名都一致。說是個姓馬的,又說是老哈的兒子,我就有些糊涂。

老哈在文化館看大門。我調(diào)過來以前,他就在文化館看大門。住在門房里,和他的老伴。說是老伴,但比他要年輕得多。老哈胡子都白了,應(yīng)該快七十歲了,老伴看上去最多五十歲,很顯然不是原配的,是半路夫妻。還聽說老哈換過幾個老伴了。因為這點,我就對老哈沒有好感。

老哈到文化館看大門,是因為他會唱干花兒。這地方人把花兒叫干花兒。干花兒大多是情歌,哥哥妹妹的,很纏綿。其中還有些表達的很赤裸,親嘴摸奶頭的話都有,叫騷花兒。那一年縣上搞花兒會,把全縣會唱干花兒的都找來了。說是都找來,其實也就一二十個人。會唱干花兒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大都是些五六十歲、六七十歲的老漢。有人說老哈唱得好,會的曲子多,唱的也好聽??衫瞎]來,館長就專程去找。在村子里聽他唱了幾段,果然不錯。就拉到縣城里,老哈卻是堅決不上臺唱,硬拉到臺上,一聲也唱不出來。最后沒辦法了,只能讓他在后臺唱。觀眾和評委看不到他的人,只能聽到他唱的花兒。那干花兒唱的就是好,觀眾聽呆了,評委也聽呆了,給他打了最高分,他也就成了縣上的花兒王。

后來縣上有個大小演出的,就去拉他。演的次數(shù)多了,他也慢慢從臺后轉(zhuǎn)到臺前唱了。但他住在鄉(xiāng)里,來回不方便,正好文化館缺個門衛(wèi),館長就讓他當(dāng)了門衛(wèi)。前年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就把他報了個干花兒傳承人。據(jù)說他的干花兒就是家傳的。

老哈的父親過去是個腳戶,給人吆騾子,拉駱駝搞販運。到鹽池販鹽,到新疆販葡萄干,到平?jīng)鲐湴儇?,哪里有生意就跑哪里。吆腳的路上學(xué)會了唱干花兒。吆腳路長,走一路,唱一路,解解悶,解解乏。老哈的父親嗓子好,唱得好,比其他腳戶都唱得好,腳戶們都高興和他搭伴兒。老哈的母親就是他唱干花兒給唱回來的,老哈的母親是平?jīng)鋈?,是一家雜貨鋪老板的女兒,是個漢民。老哈的父親經(jīng)常去家里進貨,遇到貨不齊或是陰雨天了還住在她家,兩個人就好上了,好上的主要原因是老哈的父親會唱干花兒,老哈他媽愛聽干花兒。聽著聽著,就聽迷了。有一回老哈他父親又去販百貨,老哈他媽就跟著來了。來了就進了教,和老哈父親結(jié)婚了。日子過得很艱難,娘家也回不成,但老哈父親給她唱一段干花兒,她就高興了。

老哈的干花兒真的是有傳承的。

老哈會唱的干花兒多,素的葷的都會。館里的演員們也跟他學(xué),老哈就給他們教。教《割韭菜》、教《送阿哥》啥的?!陡罹虏恕凡皇钦娓罹虏?,是比興,“園子里長的是綠韭菜,不要割呀,就叫它綠綠地長著;哥是陽溝妹是水呀,不要斷呀,就叫它清清地淌著;哥是睫毛妹是淚呀,不要眨呀,就叫它亮亮地閃著……”。曲子耐聽,詞也耐琢磨,老哈唱得也真好聽。《送阿哥》唱的是情人分別的事,一唱十嘆。老哈唱得能讓人落淚。

不僅縣上有個大小演出,老哈登臺唱。上面來了領(lǐng)導(dǎo)了,外面來貴客了,吃飯喝酒間隙,縣上的人也讓老哈去唱干花兒?,F(xiàn)在的領(lǐng)導(dǎo),到哪兒都講究個特色,吃點特色菜,順便也領(lǐng)略點特色文化。酒喝高了,還給老哈說,老哈,來一段葷些的。老哈也就唱幾段騷花兒?!扒逅永镞^駱駝,順便著喝了水了;我和尕妹妹拉手手,順便著親了個嘴了”之類的,聽的人就哈哈大笑。

我們當(dāng)?shù)鼗孛穹磳Τ柩輵?。唱干花兒能行,犁地收麥子時,在山頭上唱一唱,也沒人說啥。但在正式的臺子上,唱呀跳呀的,就違了教義。老哈胡子都白了,還哼哼唱唱的,遭人議論就多。我也覺得老哈這樣也不太好。

有好感沒好感的,老哈的兒子歿了,我們得去送葬。最先是老陳提議的,老陳和老哈好,兩個人經(jīng)常在一起。館長讓老陳張羅著包了輛中巴車,吆喝著館里的男男女女都去,我也就去了。

說是去送葬,但一上車,男男女女的就又說又笑,似乎是要去哪里演出。這些唱歌跳舞演戲的,只要到一起,永遠都是嘰嘰喳喳,沒來由地就笑起來了,唱起來了,罵起來了,哭起來了,好像永遠分不清臺上臺下,戲里戲外。我都調(diào)過來幾個月了,還是無法融入他們之中。聽著他們笑鬧,我一個人眼看著窗外。車出了縣城不久,就進了山。山還都黃禿禿的。今年春旱,快入夏了,新草還沒長出多少。去年的枯草也不多,山皮幾乎都裸露著。山上這里一塊,那里一塊的,也有些糧田,莊稼苗卻不見幾個。田里也不見人耕種。不下雨,種下去也是白搭。村莊都灰土土、亂遭遭的,看不到人。許多人都搬遷了,剩下的人都到四處打工去了。看著窗外的景物,又因為是去送葬,我心里便生出一些荒涼感來,又感覺時空有些錯亂,好像就走在幾百上千年前。

車上的人這會兒也注意到窗外了。看到路邊水溝里有一簇野花,小宋立刻驚呼起來。縣級文化館,演員們大都是模仿明星演唱,都被叫成小宋祖英、小鄧麗君的。小宋愛唱宋祖英的歌,就被叫小宋祖英。小宋還喊著讓司機停車,說要下去采野花。司機扭頭白了一眼,繼續(xù)開車。小張隨口哼了句歌詞,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吹礁G洞了,小宋祖英也驚呼起來,看,窯洞,這回沒喊司機停車。這幾年很少下鄉(xiāng)演出,看到車外的景物,一車人都感到新奇??吹揭粦羧思覠焽枥锩盁熈?,就議論,說這才是最本真、最純樸的東西。說的話和去年來拍電影的一幫人一樣。那些拍電影的人就說,這山里的景致太原始、太純真、太震憾了。說這是中國最后一塊真地方了,是真正的自然遺產(chǎn),一定要保護好,破壞了就太可惜了。

拍電影的聽說了老哈會唱花兒的事,驚喜得了不得,說這才是真正原生態(tài)的東西,還在電影里給老哈設(shè)計了情節(jié)??h上招待拍電影的,讓老哈幾個人去給唱干花兒。拍電影的還讓老哈演了一個角色。角色是個放羊的老漢,沒有臺詞,只是唱了幾段干花兒。“早起的日頭胭脂紅,晚夕的月亮水兒紅,一天價想你著肝子痛,一晚夕想你著心痛。紅石蛋雀兒窩里待,大雀兒噙著水來,我沒有翅膀飛不來,睡夢里看一回你來。”老哈的干花兒唱得很好,戲分卻在孫女上,是農(nóng)村姑娘戀愛戲。孫女不是老哈的真孫女,是劇組帶來的演員,很靚麗的—個姑娘。演—個農(nóng)村姑娘,還是很靚麗。她是主演,片酬很高的。老哈卻只得了幾百塊錢。他們的電影拍完了,還獲了獎,卻沒再來。一些搞攝影的也經(jīng)常來,鉆到山里左一張右一張地咔嚓,拍的片子也都獲獎。也都說,不能破壞了。幾年了,也還真沒破壞。這地方人不是不想“破壞”,是沒法“破壞”,一年一年,幾乎還是老模樣。

車走了一會兒,起風(fēng)了,很大的黃風(fēng),還夾著沙塵,把外面的一切都刮得模糊了,車?yán)锏娜瞬澎o了下來。中巴車舊了,車窗都不太嚴(yán)實,風(fēng)沙鉆進車?yán)飦砹耍还蓡苋说耐廖?,車上的人又都抱怨天氣,罵這破車。罵天氣,風(fēng)依舊呼呼地刮。罵破車,司機也不理,呼呼地開車。車上的人就有些沒話說了。

中巴車轉(zhuǎn)了幾十道彎,走完油路,走土路了。司機不知道路,問老陳,老陳就給指路,又給車上的人說,快到了。老陳和館長以前來拉過幾次老哈,知道路。又走了一段山路,到了那個村子,村子不大,沒多少人家,又搬遷出去了一些人,顯得很凌亂。老哈兒子家很快就看到了,門口站了些人,人不多,大都是老人、女人,年輕人、娃娃少。年輕人打工去了,娃娃上學(xué)去了。到家門口了,也沒聽到哭聲,送葬的氣氛不濃。

我們都下了車,門口的幾個人疑惑地望著我們,不知道我們是來干啥的。我們的衣著打扮很顯然與他們不一樣,也不完全像送葬的。他們往前攆了幾步,又停下了,沒有把我們往院子里讓。我們不認(rèn)識他們,也沒看到老哈和他老伴,就有些不知所措。我們打量門口的那些人,那些人也打量我們。過了一會兒,老哈的老伴出來了,看到我們,跑過來,拉住兩個女同志的手,就大放悲聲地哭開了。我們?nèi)サ膸讉€女人就勸她,陪她抹眼淚。當(dāng)?shù)氐膸讉€女人也過來拉她、勸她,她哭的聲音更大了。老哈也出來了,彎著腰,紅著眼,卻沒有哭,把我們讓進院子里。院子是依著山坡修的,不大,圍墻也不齊整。院子里有窯洞,有箍窯,還有兩間土坯房,顯得很古舊,很老,也許是老哈爺爺父親以前住過的院子。一間土坯房里傳出女人的哭聲,很沙啞的哭聲。應(yīng)該是老哈的兒媳婦,嗓子哭破了,聲音嘶啞著,凄凄哀哀的。另一間房子里停放著埋體,我們先探望埋體。老哈的兒子躺在一張木床上,也許是因為房子太小了,顯得身體很長,身上蓋著白布。在煤里面埋了幾天,身體還沒壞,只是眼睛塌下去了,眼眶顯得很深,嘴也大張著,已經(jīng)用白布條從下巴處往上勒了,嘴還是合不攏,兩排牙都能看到,很白。臉卻很黑,像是煤末子都滲進肉里去了。他看上去有五十多歲了,也許是四十多歲,山里人都老相些。

我們心里都沉沉的,但都沒哭。沒親沒故的,心里只有同情,沒有傷痛。

探望了埋體出來,老哈走過來了,我和館長就代表館里給了老哈五佰塊錢,其他人也都一百二百地掏了些,都塞到老哈手里。老哈手里捏著些散亂的紅票子,嗓子嘶嘍了好一陣,還是沒哭出來。老哈老伴卻又大哭起來,勸了半天才勸住。我們又問老哈還有啥困難嗎?老哈說,兒子的三個娃娃都還沒成人,老大在外面打工,老二在外面上大學(xué),都打通電話了,正往回趕。小女兒今年剛上高中,自己不上了,也跑到外面打工去了,聯(lián)系不上。館長又問賠償?shù)氖?,老哈說,不是在煤礦上,是幾個人合著偷挖煤,巷子挖開沒多少天,背出來的煤也不多,沒賣上多少錢。那幾個人也都來了,拿了些錢,不多,他們都窮。我和館長只是嘆息了幾聲,又解勸了老哈幾句。

又來了幾個人探望埋體,老哈迎過去招呼了。我們就在院子里站著??蘼晻r起時斷的,也分不清是誰在哭。

一會兒,院子里起了些騷動,老哈和另外一個老者爭執(zhí)起來了。老哈說不能等了,再放人就臭了,要濯水下葬。另外一個老者不同意,要等兩個娃娃回來。老哈堅持了兩旬,老者怒了,嚷起來,你一個戲娃子,你知道啥?我們老馬家的事,我說了算。老哈說,他是我兒子。老者更怒了,哪個是你兒子?那是我們馬家的人,跟到你家里,你給娃娃置辦的光陰在哪里?嗯?你半輩子不務(wù)正業(yè),就知道唱你的干花兒,老了老了還上臺子演開戲了,娃娃們要是光陰好些,能挖煤去嗎?能給埋在煤窯里嗎?老哈一聲不吭了。

因為說到戲娃子,說到上臺子演戲的話,我們文化館的人臉上也掛不住,又不好嚷,就出了院子。老哈忙忙地跟過來,滿臉的愧意,勸我們等送了埋體再走。

風(fēng)又大了,門外的風(fēng)比院子里更大,吹得老哈的胡子一動一動的,感覺老哈像是在哽咽。我們不好堅持走了,就說風(fēng)大,我們先到車上等。我們就上了車,把車門車窗都關(guān)嚴(yán)了。老哈瞅了半天,沒看到車動,才又回到院子里去了,車上的人這才嗡嗡地議論起來,罵那個老者。那個老者和老哈又是啥關(guān)系?我疑惑地問,那個老頭子咋把老哈的兒子說成是他們老馬家的人?老陳說,對著呢,那不是老哈的親生兒子,是老哈的老婆帶過來的。我說,老哈老婆才有多大年齡,咋能養(yǎng)出那么大的兒子?老陳說,不是這個老婆,是前面的一個。不是前面的,是前面的前面的。車上的人都笑問,老哈到底幾個老婆?老陳說,五個吧,也許是六個。老陳自己也說不上來了,一車人轟地一下笑起來。小張笑著說,難怪老哈的干花兒唱的那么好,那么深情,成五六個娶老婆,唱不好才怪呢。就有人起哄說,你也娶上五六個老婆,干花兒就唱好了。又有人說,怕是干花兒沒唱好,皮先搭到墻上了。一車人又笑起來。館長站起來說,人家這里送葬,我們在車上笑鬧,像個啥。一車人才壓住了笑。笑聲是壓住了,車上的氣氛卻輕松了許多,抽煙喝水嗑瓜子的都開始了。這些演戲的,情緒說變就變。一塊玻璃之隔,外面刮著黃風(fēng),對面人家在送葬,這車上卻又是一番景象,真像是在演戲。只是分不清里面是戲臺,還是外面是戲臺。

演戲的也得吃飯,過了一會兒,有人說肚子餓了。這一說,提醒了大家,都嚷嚷說肚子餓了。館長說,忍忍吧,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哪里找飯館去。有人提議現(xiàn)在回去。有人反對,說專門送埋體來了,現(xiàn)在回去咋行呢。正說著,老哈敲開車門,上車來了,提了一籃子油香,給每人一份。老哈還解釋說,沒想到會來這么些人,沒安排飯,請大家擔(dān)待。一車人又都忙說不餓,老哈散完油香,又忙著給下面的人散油香了。車上的人這才吃起來,還真的是餓了。

待到下午三四點了,老哈的兩個孫子才一前一后趕回來。老哈的孫子一進門,院子里又有了哭泣聲,不是老哈的孫子在哭,還是女人的哭聲,是老哈的兒媳婦,還有老哈的老伴兒,還有其他沾親帶故的

女人。緊接著就給埋體濯水,濯水的時候,哭聲住了。濯完水,就起埋體,埋體一抬出門,哭聲又起來了??薜倪€是女人,男人不好放聲哭。女人們不能到墳上去,女人們就在院里哭。男人們抬的抬,擁的擁,隨著埋體出了大門。埋體被抬在最前面,隨后是阿訇,邊走邊誦經(jīng)。后面跟著其他來送埋體的,老哈也踉踉蹌蹌地隨著。我們幾個男人也忙下了車,隨在后面。

墳地離的不遠,一會兒就走到了。墳坑也早挖好了,阿訇誦了經(jīng),埋體就下葬了。人們七手八腳,很快堆起了一座新墳。葬禮結(jié)束,送葬的都四散走了,就剩老哈和兩個孫子,收拾了工具,也往回走。老哈的腰傴下了一大截,兩個孫子卻似乎還沒完全反應(yīng)過來,表情都木木的,動作也很機械。

回到老哈兒子院子里時,送葬的人都走了,院子里忽然顯得空蕩蕩的。我們也向老哈告別,我們給老哈說要節(jié)哀,要保重身體之類的話。老哈點著頭,我們就轉(zhuǎn)身向車上走。

身后突然起了哭聲,是男人的哭聲,是一個老人的哭聲,顯得很突兀。是老哈在哭。老哈的哭聲不能說是哭泣,而是長嚎或哀叫。那也許是壓了一輩子的哭聲,今天一下子噴涌而出了,哭聲的根似乎很深,哭聲扯得很長,簡直像是唱干花兒。那哭聲真的有干花兒的音兒。老哈這樣一哭,我們都怔住了,他的那兩個孫子也怔住了,還有老哈的老伴兒,她這會兒突然沒了聲,簡直是有些驚詫地瞅著老哈,好像不認(rèn)識那樣地瞅著。她和老哈一起生活了兩年多了,一直聽到老哈在唱,應(yīng)該沒聽過老哈哭。我們也都只聽過老哈唱,沒聽過老哈哭。老哈的哭聲里有很深沉的一些東西,很復(fù)雜的一些東西。我們誰也沒有勸他,沒有擋他,一直等他哭完了,我們才上了車。

車走了好長時間了,還是沒有人說話,氣氛有些凝重。小張嘆息了一聲,男人傷心了唱曲子,女人傷心了哭鼻子。誰又附和了一句,就是,我們平常還以為老哈是高興地唱著呢,他心里裝著難腸事呢。那五六個老婆是咋回事?老婆都哪去了?誰又問了一句。老陳說,哪里去了?離的離了,走的走了,死的死了唄。最長的也沒和老哈過上五年。后面娶的幾個都是寡婦,都是家里人、親戚們給張羅著娶的。有帶著娃娃來的,有空身子來的,娶來的都沒過多長。只有第一個是女兒夫妻,結(jié)婚兩年走了,來的時候是個女兒家,走的時候還是個女兒身。

小張問,那咋回事?沒成想老哈不是個男人?當(dāng)不成男人?

老陳說,也不是,那時候,老哈心里還有個人呢,老哈是在等那個女人。到底哪里的,咋樣個女人,老哈不說。

司機忽然問,你們的老哈會唱干花兒?他去過新疆嗎?

老陳說,去過。六零年那年大荒,村里都餓死人了,老哈父親過去去過新疆,知道那里養(yǎng)窮人,就帶一家^、跑到口外新疆去,討了一年荒,命才算保住了。

司機又說,新疆有個老奶奶還找口里一個姓哈的會唱干花兒的人呢。

一車人都沒出聲。

司機就邊開車,邊講起來。前些年我還沒開車的時候,和幾個朋友一起做生意,販羊絨。有一回,我們到新疆去收羊絨,住在米泉的一家車馬店里。店主是個四十多歲的維族人,店里有個十七八歲的女兒叫啥啥古麗,繞口,我們干脆就叫她古麗,長得真是好看,整天唱唱跳跳的,不大講漢話,嘰哩咕嚕說維語,惹得住店的人都不住眼地瞅她。和我一起的兩個人也想親近她,卻又不敢到跟前搭訕,就哄我說衣服扣子掉了,讓我去跟古麗找個針線。還給我教了借針線的維語。他們倆去新疆的次數(shù)多了,會些維語。我一句也不會,他們說那句維語的意思就是借針線的意思。我到古麗跟前,她笑吟吟地看著我。我把那句借針線的維語說了,她卻一下變了臉,柳眉倒豎起來,嘴里嘰哩咕嚕說了一大堆維語。我一句都聽不懂,但能明顯覺到話里的怒氣。我心想,借個針線,不借算了,發(fā)那么大火干啥,就愣愣地站著。她又大喊了兩聲,車馬店里當(dāng)服務(wù)員的幾個維族小伙子過來了,揪住我拳打腳踢的,還有一個撥出了刀子。我的兩個同伙也出來了,看到我吃虧,要上來幫拳。眼看著仗要打起來了,店主的老母親出來,喊住了。店主的老母親是個回族老奶奶。那時候,大概有六十歲,面容很黃亮,很清瘦,搭著個白蓋頭。我不明白,她是回族,她的兒子孫子咋又是維族。古麗見到奶奶了,指著我,用漢話說,他是流氓,他要和我親嘴,說著紅了臉。我才明白兩個同伴是捉弄我,我也紅了臉,兩個同伴也沒意思了。我就忙說,我不會維語,是別人讓我來借針線,教給了我一句維語,說是借針線的意思,古麗這才撲哧一聲笑了,幾個維族小伙子也笑了,老奶奶也笑了。老奶奶看了我一眼,問我,是口里來的?我說是口里來的。老太太又問,你姓啥,我說姓馬,老太太晤了一聲,就讓我走了。

我回到客房里,兩個同伴氣都笑岔了。我想發(fā)火,又發(fā)不起來。我不敢見那個古麗,一直躲著她,她卻好像故意跟我找岔,看到我,就攆過來,就說那句維語,說完就笑彎了腰,臊得我頭昏腦漲。

車突然抖了一下,司機慌慌地打方向,車才穩(wěn)住了。我們都驚了。我和館長就給司機說,不要講故事了,專心開車。司機就不好再講了。

車上的人很顯然還想把故事聽完,有人起哄說,那個古麗看上你了吧!

哪能呢?司機忙說,看不到他的臉色。

司機也顯然想把故事講完,把車速放慢了,又自顧自地說,那一回,我們住的時間長,也和古麗熟了,古麗會說漢話的。古麗說,她奶奶是回族,一輩子都沒結(jié)婚,她父親是奶奶抓養(yǎng)的。她們家本來是在郊區(qū)農(nóng)村的,縣城擴大了,就成了城里的。奶奶一輩子沒搬家,把院子改建成車馬店。前些年一直是她管理,這幾年老了,才交給了兒子。古麗說她不喜歡開店,她喜歡走南闖北做生意,喜歡唱歌跳舞。是奶奶偏要開店,奶奶不知為啥要開這個車馬店,還堅持不搬家,不住樓房。

有時候晚上不想出去了,我們就在房子里躺著,躺沒意思了,同伙小李子就給我們唱干花兒。小李子的干花兒是跟他爺爺學(xué)的,唱的有腔有調(diào)的。我們愛聽,住店的其他客人愛聽,古麗也愛聽,還有古麗的老奶奶也愛聽。小李子一唱,老奶奶和古麗就出來聽,后來還到屋里來聽。古麗聽得滿臉的笑,老奶奶聽得滿臉的淚。有一回她問小李子,你姓啥?小李子就說姓李。老奶奶好像有些失望。老奶奶又問,口里有個姓哈的,也會唱干花兒,你們認(rèn)識嗎?我們幾個都說不認(rèn)識會唱干花兒的姓哈的。老奶奶又有些失望。我們問叫個哈啥,我們回去可以打聽。老奶奶說,小名叫哈旦,官名不知道叫啥。老奶奶的聲音幽幽的。我們問那個姓哈的和他啥親戚,老奶奶又說不是啥親戚。

我總感覺老奶奶一定和那個姓哈的有些關(guān)系的。這幾年我還留意打問過叫哈旦的,一直也沒打問到,你們說的老哈是叫哈旦嗎?

館長說,老哈叫哈生花,不叫哈旦。

也許老哈的小名就叫哈旦呢,小宋嘆息說。

司機又說,那老奶奶說哈旦最愛唱《送阿哥》,那老奶奶還給我唱了幾句呢。

“我送我的阿哥……”,司機輕輕地唱起來。幾個人隨著唱起來,“我送我的阿哥,送到黃羊坡,黃羊坡上黃羊多,一只黃羊兩只角,流著眼淚送阿哥;我送我的阿哥,送到石子坡,石子坡上石子多,石子硌痛了阿妹的腳,流著眼淚送阿哥……”,聲音由小變大,越唱越高,一車人都唱起來了。

(責(zé)任編輯:李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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