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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逝的花頭巾

2009-08-21 09:14陳建功
廣州文藝 2009年8期

陳建功

秦江這個人很怪,雖然寫了很多充滿人情味兒的小說,在待人接物方面卻缺少起碼的人情味兒。最近,我采訪過他兩次,想寫關(guān)于他的專訪,都被拒絕了。上星期六晚上,在103路無軌電車上,臨下車時我看見了他。喊他,他連理也沒理,沉著臉,抓著扶手,冷冷地站在那里。是不是太狂了?不像。他那樣子很憨厚,他的作品也很深沉、平易,絕非淺薄的人所為。究竟因為什么呢?

說來也巧,這次采訪文學(xué)叢刊《碧云》主辦的“優(yōu)秀小說授獎大會”,竟和他安排在一個房間住。他的短篇《纖夫》以深遠(yuǎn)的題旨,粗獷淳樸的人物形象,大江出峽的筆勢而獲獎??墒撬t遲不到,直到授獎儀式開過了,他也沒來。是因為所在的S大學(xué)學(xué)習(xí)確實緊張,還是因為害怕刺眼的鎂光和接踵的采訪?

晚上,他來了。瘦瘦的中等個兒,長方臉棱角分明,劍眉,眼窩微陷,鼻梁顯得高且直,嘴唇繃成平直的一線,下頜微微上揚。和我前幾天見他時一樣:他滿臉倦容,不時眨著干澀的眼睛。他朝我點點頭一笑,這時仿佛也沒有離開重重的心事。他坐到沙發(fā)上。

“你怎么才來?給編輯部趕稿子去了?”

“沒有?!?/p>

“我看你很累的樣子。”

“是嗎?”他不否認(rèn),卻也無心接過我的話題。

我們沉默了。

我很難忍受這種難堪的局面。我說:“授獎儀式你沒露面,真讓大家掃興。連馬征遠(yuǎn)同志都來了,作了指示,還說想認(rèn)識你?!?/p>

“哦?!彼拿碱^皺了一下,旋即說,“我來電話請假了。學(xué)校有事脫不開身,”

我說:“征遠(yuǎn)同志臨走囑咐我,看見你時,領(lǐng)你去找他一趟。想和你談?wù)?。他說你很有希望?!?/p>

他未置可否。

熄燈以后,躺到床上,他忽然問我:“你能不能找個借口,幫我推托一下?我……我最近還不想去見他?!?/p>

“為什么?”

又是沉默。

這真有點過分了。馬征遠(yuǎn)同志是文藝界的領(lǐng)導(dǎo),七十高齡了。而他,不過是個毛頭小伙兒。他還是這么不近人情。

我說:“我們初交。我對你的脾氣還不太了解。可是,我覺得,從禮貌上來講,總不能……”

“嘶啦——”他劃著了火柴,點上煙,默默抽了起來。過了很久,說:“是啊,本來,我是想見他的。我也猜到他會來。可是……”

“怎么,你們……”話語中,我猜出他和征遠(yuǎn)同志之間似乎有什么微妙的關(guān)系。

“看來,我只好告訴你了。因為還得求你幫我擋擋駕。不過,你能為我保守一段時間的秘密嗎?”他的話音里帶著苦笑,“你是絕對想不到的,我是他的兒子?!?/p>

“什么……馬征遠(yuǎn)同志不知道?他還不知道?!”

“干嗎這么喊。你躺下好不好?他不知道。秦江是我的筆名。他只知道他的兒子馬明在四川,在長江航道上當(dāng)水手。他不知道我新近考上了大學(xué),還寫了小說。秦江就是我?!?/p>

“這是怎么回事?”

“其實很簡單。我是個不爭氣的兒子。”他抽了一口煙,看了我一眼,緩緩把煙噓出來,“你現(xiàn)在一定想象不出當(dāng)年的我是個什么樣子。七八年前,我和我的朋友們整天泡在‘老莫。你知道‘老莫嗎?”

“老莫?”噢,想起來了。莫斯科餐廳,現(xiàn)在叫北京展覽館餐廳?!袄夏?是高干子女們通用的稱呼。

“那時‘老莫剛剛重新開張,用的是銀餐具。我們每吃一次都要偷回一把勺子或一把叉子——不是為了賣錢。這是吃了一次‘老莫的標(biāo)志,和軍功章一樣值得炫耀……我們還常去‘康樂——過去在王府井,現(xiàn)在搬了——那里開菜單的一位姑娘特別漂亮。我們在那兒喝呀、鬧呀,昏天黑地。我曾經(jīng)拿一張拾元的票子叫她給我再上一瓶汽水。她找給我一桌的毛票和硬幣。我醉醺醺地把它們?nèi)珤叩降叵?叮叮當(dāng)當(dāng)四處亂滾。這還在我的朋友間傳為美談,據(jù)說是‘拔了份了……酒足飯飽了,躲到一個人的家去,聊大天——那會兒還不敢跳舞,也沒錄像看,只能聊大天,打牌,也罵‘紅都女皇……每天半夜三更才回自己的家?!?/p>

“……你不信?其實,對我來說,勢在必然。我從小在干部子女集中的寄宿學(xué)校里長大。我知道肩章領(lǐng)章上金杠金豆所代表的官階,也熟知紅旗、吉姆、奔馳、吉斯一直到伏爾加、巴別達(dá)??晌覍θ松缆飞纤鶓?yīng)有的準(zhǔn)備卻一點兒也沒有。生活的浪潮來了。一會兒我是‘子承父業(yè),理所當(dāng)然的‘好漢、‘小將,一會兒我是‘黑幫崽子。我隨著爸爸的浮沉,得意,沮喪,酩酊大醉,咒天罵地,卻從來也沒有找到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干點什么。爸爸也越來越啰唆了??赡苁菦]官當(dāng)了,找不著人訓(xùn)了?他罵我是‘寄生蟹。早晨擰開我的房門:‘喂,老奧,起來吧!——后來我才明白,他這是罵我,說我是奧勃洛摩夫!我反過來也諷刺他:‘老布!——這是‘老布爾什維克的簡稱。我說:‘老布,你起得早!讀你那磚頭厚的“馬經(jīng)”去吧,管蛋用!把他氣得直哆嗦……”

秦江哈哈笑起來。我也忍不住笑了。

“就這樣,氣得把你這個不肖之子轟走了?”

“不,我自己走的?!鼻亟棺×诵?。稍頃,他一邊沉思著,一邊緩緩地說:“你以為我對這樣的生活很滿意嗎?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覺得腦子里是一片空白。碌碌無為,耗盡青春的恐怖像毒蛇一樣纏著我??墒?我很快又睡著了。當(dāng)太陽又曬屁股的時候,我又騎上‘鳳頭車,到那些紅男綠女們中間,又是狂飲、尋歡,用五顏六色的液體充塞空虛的肺腑。天知道我怎么一跺腳就離開了北京。也許是因為我家的‘老布沒完沒了的嘮叨。也許是因為這么一件事:那次我忽然心血來潮,帶幾位朋友到勝利餐廳要了七十塊錢的一桌——我在一九六七年去插隊時,媽媽已經(jīng)讓人整死了,爸爸還在秦城蹲大獄,我只好到勝利餐廳的廚房,籌備第二天上火車的干糧,我在這里被人抓住,受了胯下之辱——這次是舊地重游,抖抖威風(fēng)。當(dāng)我們喝得酒酣耳熱、杯盤狼藉的時候,我看見了那位老服務(wù)員,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當(dāng)年,在聽了我這個‘小偷的申訴之后,是她站出來主張放我走,使我免受了棍棒之苦。我舉起酒杯迎過去,半醒半醉地喊她‘恩人,招呼我的‘弟兄們過來‘敬我的恩人一杯。她推開了我,說根本不認(rèn)識我們,又狠狠瞪了我一眼,頭也沒回就走了。她那厭惡的目光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我想起了當(dāng)年插隊的時候,我也曾站在老農(nóng)民們中間,用這種眼光瞪著那些醉醺醺地從大隊部里出來的新貴們。我害怕這目光……也許,是因為那是一九七六年底了,每個人都顯示了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舍身求法的,鍥而不舍的,渾渾噩噩的,卑躬屈節(jié)的……我呢,一個聰明的廢物——過去沒用,將來也沒用!我忽然感到了一種被生活淘汰的恐慌……唉,反正一切都使我越來越陷入難以自拔的苦悶。終于,我決定離開北京了。離開那些‘小三洋、‘大索尼,離開那些數(shù)不清的家庭舞會——我離開北京時,這已經(jīng)在我的朋友們中間流行了。探戈、倫巴、迪斯科、貼面舞,去他媽的吧!我們家的‘老布不相信我能去四川當(dāng)工人,他以為我是在北京玩膩了,要不,就是闖了禍,顫顫巍巍地問我‘為什么。我說:‘唉呀,你們什么事情都要問個為什么、為什么!我不為什么!我什么也不為!活著沒勁了,想換個活法兒!——就這樣,我走了……”

夜風(fēng)吹得樓外林木沙沙地響,把絲繡的窗簾也高高地膨起,給屋里送來丁香花的淡淡香氣。

秦江忽然變得這么健談,繪聲繪色。前幾次見他時那刻板、心事重重的神態(tài)仿佛不翼而飛了。說實在的,就他給我講的這些,也已經(jīng)可以寫一篇絕妙的專訪了----生活改造了人。幾年以后,這位因為“活著沒勁,換個活法兒”而離家的秦江,變成了一位“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一個才華初露的青年作者回來了。他的爸爸卻不知道自己稱贊不已的有為青年,就是那個不肖的兒子……可是——

“我真替你慶幸,秦江。你走了那一步,才有了今天??墒?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不見你的爸爸呢?他會很高興看到你的?!?/p>

也許,我的問話太唐突了,又刺痛了他的哪一根神經(jīng)?他又沉默了。很久,他說:“我是想看到他的。我還得意地想過,當(dāng)我戴著S大學(xué)的校徽,突然出現(xiàn)在爸爸面前的時候,他會是副什么樣子!我知道了《纖夫》得獎的消息,又想把和爸爸的見面放到授獎儀式上,更嚇?biāo)惶?。可?我想,我想還是以后再說吧,現(xiàn)在,我沒這個心境了……”

“為什么?”

“為了一件別的事?!彼恼Z調(diào)里好像添加了幾分凄然。雖然這時看不清他的臉,但這聲音使我想起那煩惱、疲憊的面容。

“到底怎么啦?”

“咳,”他嘆了一口氣,“就是這幾天發(fā)生的事,可說來又話長。算了,睡吧睡吧!”

“我不困。你說說看。”

他不再理我。夜色中,只看得見他的床頭處,煙蒂的紅光一閃,一閃。

第二天,第三天。白天,是小組討論。晚上,是采訪的記者、約稿的編輯頻頻來訪。他分不開身,熄燈以后好像也沒了談天的興致。第四天,晚飯以后,我拉他到賓館外面一座小小的街心花園散步。

“干嗎這么老實,回去等著他們糾纏?!”

閑扯了許多別的事。暮靄悄然降臨的時候,我們坐到花壇的水磨石臺子上。

“我看你這些日子是有心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他笑了:“還說別人糾纏。你也夠難纏的?!?/p>

我說:“算了算了,那就不聊這些,免得你痛苦?!?/p>

他沒答話,過了一會兒,自語地說:“憋在心里也難受。”

月亮在云片中穿行著。涼風(fēng)習(xí)習(xí)。蟋蟀低唱。偶有往來汽車的前燈把一叢叢一簇簇的樹影投到我們的身上。他從腳下抽起一根蟋蟀草,放到嘴里嚼著。

“說實在的,我真感謝文學(xué),它使我把生活變成了一本教科書。要是以前,這種事也許會使我痛苦不已,甚至動搖、幻滅??墒乾F(xiàn)在,我只把它看成是某種人生旅途的悲劇。它使我警醒、堅定?!?/p>

“你是說最近發(fā)生的那件事嗎?”

“是的?!?/p>

“究竟是什么事?”

“又要扯遠(yuǎn)了?!彼岩г谧炖锏牟莨鲀和俪鰜?。

“我不是給你講過了,一九七六年底的時候,我通過我的那些哥們兒的路子,到重慶當(dāng)了船員。我不過是小時候玩過航模,又向往長江風(fēng)光,就心血來潮,雄心勃勃地打算從這里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開始我人生的航行了。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唉,我的身上哪兒還剩下一點點人生航行所必需的堅韌?身上的筋骨早讓威士忌、白蘭地泡酥了!運算、畫圖,對著一盞孤燈熬夜?我哪兒受得了這個!我是習(xí)慣于在白晃晃的吊燈下狂跳通宵的。抱著味同嚼蠟的書本,冥思苦索?太不可思議了!我習(xí)慣于蹺腿陷在沙發(fā)里,悠哉游哉,聽室內(nèi)樂。且不說這些,連我那起碼的工作都叫人煩透了:機器的運轉(zhuǎn)聲碾人神經(jīng),在這里熬十幾天,熬到客輪從重慶到上海,再從上海返重慶。我干不了這苦差。唉,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毀了。我不會干成任何一件事:我的日記開過好幾次頭,每次都下決心‘寫到一生的終結(jié),‘記載我振奮起來奮斗的歷程。卻從來也沒有寫下去。我下過決心學(xué)英語,買了書,也買了小半導(dǎo)體收音機,但只學(xué)了ABCD,我覺得這太渺茫,似乎不如日語‘實惠,因為日語里畢竟有許多‘一看就懂的漢字??墒?最后我還是半途而廢……我開始回味我在北京時呆的那個‘小圈子,回味‘老莫、‘康樂,回味‘迪斯科和‘大三洋,心想著不知他們現(xiàn)在時興的看錄像有些什么開眼的東西……我敢說,如果沒有她突然闖進了我的生活,我會很快回到原來一起生活過的人們中間,繼續(xù)那種饜足而又空虛,富足卻又無聊的生活。可是,這時候,我見到了她……”

“她是誰?”

“她叫沈萍。我們是在船上認(rèn)識的。”頓了頓,他忽然苦笑起來,“其實,算什么‘認(rèn)識呢,不過是——我記住了她……那是三年前,早春的一天,哦,是二月二十六號,沒錯兒,因為我堅持到今天這本日記是從那天開始的。那天早晨,我們的‘紅星215號客輪在薄霧中啟錨。你到重慶坐過江輪嗎?那你一定嘗過這個滋味兒了:薄霧非但不散,而且越來越濃,連升起的太陽也被淹沒在里面,朦朦朧朧地散著灰白色的光。能見度這樣低,船是不能啟航的??洼喼缓猛T诮?無可奈何地等待著。機器停了,我走出機艙透氣兒,看見四等艙外的甲板上站著一個姑娘。她不像別的旅客那樣,把手掌遮在眼眉上看天呀,詢問呀,咒罵呀,她不。她背靠著船舷的欄桿,嫻靜地看書。我真嫉妒她。她全神貫注,眼睛很亮,嘴角微微上翹,時時一顫,一顫,不知道書里有什么撥動著她的心。她很樸素,頭發(fā)是并攏著梳在腦后的兩根短辮,沒有什么飾物。一身藍(lán)色褲褂,只是從上衣領(lǐng)口里閃出了內(nèi)衣的繡花領(lǐng)子,才可以看得出一個姑娘本能的追求。她身材修長、健美,眉清目秀,和那身樸素的裝束配在一起,再加上她那讀書的神態(tài),不知為什么很吸引我……

“我那時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在北京,在我生活的那個圈子里,也認(rèn)識不少女孩子。她們也追過我。可是我卻一次戀愛也沒談過……”

“這次卻一見鐘情了?”

“不,還沒有。我只是覺得她挺神秘,有股子讓人嫉妒的傲氣——不是我過去接觸過的女孩子那種做作的傲氣,而是……怎么說呢,也許,這不過是我的感覺而已,是她那捧著書本,如處無人之境的神態(tài),使我感到她有一種凌然超人的精神優(yōu)勢。雖然平時我也能大談奧斯特里茨和滑鐵盧,讓那些淺薄的姑娘們投來傻子一樣的目光,儼然我也成了拿破侖似的??裳矍斑@位姑娘卻使我自慚形穢。但我又不服氣。我認(rèn)定她是裝蒜、充大,附庸風(fēng)雅……

“臨近中午,霧散了。客輪全速行駛在坦闊的江面。太陽很晃眼,江面也粼粼閃光。她不再看書了,拿出一塊天藍(lán)色的尼龍頭巾,把兩角系在船舷的立柱上。江風(fēng)很猛,頭巾抖開了,啪啪地甩打著,那上面印著的兩只火紅的鳳凰在飛舞。她揪住飄閃的一角,俯在欄桿上,凝視著煙霧未盡的遠(yuǎn)方。

“我交了班,到船員餐廳去吃早飯。路過她身后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系著頭巾的扣子已經(jīng)松了。我靠在她背后的艙門上,架著胳膊看了一會兒,忍不住說:‘喂,別浪漫了,要刮到江里給龍王爺戴了!她聞聲回過頭,趕忙把系頭巾的扣子緊了緊,朝我投來感激的一瞥。嘿,她的眼眶里似乎還有淚花。我為這發(fā)現(xiàn)感到幾分得意?!@干嗎?聯(lián)絡(luò)暗號?和誰?我是隨口說的,沒有什么深意,她的臉卻紅了,說:‘我媽媽。我驚訝了:‘你媽媽?在哪兒?她伸手向前方的江岸一指,說:‘在那兒!江岸那兒,翠竹掩映,炊煙裊裊。她的媽媽就在江邊那所小學(xué)校里教書。那里也是她們的家。再過十幾分鐘,船就經(jīng)過那里。她把花頭巾系在這里,是要讓媽媽看見,這旁邊站的就是她?!?生離死別一樣悲壯!我笑她。她卻晃著腦袋說:‘不是生離死別,可是……當(dāng)然悲壯!好家伙,真狂!

“她是搭船到武漢,打算換乘火車到北京上S大學(xué)中文系的。她是很了不起。不過是初中畢業(yè)的學(xué)歷,卻考了個全地區(qū)第一名。她很得意。當(dāng)然,換上誰能不得意?!‘你沒參加高考嗎?她問我?!?我用棉絲擦著油污的雙手,苦笑著搖頭,又把那團棉絲扔到江里去了?!凶訚h大丈夫,干嗎那么熊?!她盯著我,眼睛里閃著調(diào)皮的光。我翻了翻眼皮,有點耍賴似地說:‘我認(rèn)熊。她咯咯笑起來:‘該死!真的還是假的?真的?!跳江里去算啦!我就不認(rèn)熊!不認(rèn)熊,也不認(rèn)命!我媽是右派——她說她不是!可爸爸把我們甩了,一個人“革命”去了!我媽從小就教我背: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著春秋……哼,推薦上大學(xué),哪次也沒我的份兒,現(xiàn)在怎么樣!她張開五指,一下一下地推著在臉頰前翻卷的花頭巾,像是在欣賞著一面勝利的旗幟。

“我不知道你在年輕的時候有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也許,和一個姑娘偶爾相遇,甚至一個眼神,一個微笑,都使你終生難以忘懷。她就是這樣忽然充滿了我的心間。你別誤會。她給我留下的,不光是一種單純的溫馨、美好的回憶,不,不只是這些。那次對話以后,我再也沒有勇氣去見她。我只能時時從機房里探出頭來,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在落日的余暉里,在猿猱的悲嘯聲中讀書的身影:坐在一把椅子上,在欄桿上架起雙腳,仰著頭枕在靠背上,舉著書,一動也不動。江水在下面奔涌。青山如削,拂面而過……關(guān)于她的奮斗,我不可能知道得更多。也許,在襁褓中她就開始和媽媽一起經(jīng)歷人生的滄桑了?可是現(xiàn)在,她多得意啊,多自豪啊!而我,不錯,也受過四五年罪,現(xiàn)在還忘不了咒罵??墒浅酥淞R,哦,還有除了對中西菜點的諳熟,我還能給自己留下什么值得自豪的東西?!

“我從這一天開始向自己宣戰(zhàn)了。拚命,苦讀。頭懸梁,錐刺股。聞雞起舞,朝天發(fā)誓……當(dāng)然,談何容易。如果沒有她,我會像以前一樣,把多少次奮斗計劃變成灰燼??墒沁@一次我成功了。因為她那身姿、神態(tài)、話語,那飄動的花頭巾,一直在我眼前閃,在我耳邊響。我當(dāng)時的誓言你聽起來一定會笑——我下決心也要考上S大學(xué)中文系,我要去見她……我就是這樣走上文學(xué)道路的。當(dāng)然也因為過去就喜歡,但也許更因為她學(xué)的是文學(xué)。人生的道路就是這樣充滿了偶然性??尚Φ氖?我當(dāng)時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呀!后來,漸漸地,才華、毅力、激情,這些我早已陌生的東西,似乎不知不覺地回到了我的身上??嘧x、寫作、勞動;自然、社會、人……一切開始充滿了魅力——我也不再需要她常常站到眼前督促我了??墒?我的眼前仍然離不開她的身影,這個向陷在生活泥潭里的我投來第一根繩子的姑娘——也許她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可我的心底確確實實萌發(fā)了一種渴望。也許這就叫愛情?反正我期待著,有一天我也能自豪地站到她面前,在她驚異的目光中告訴她:‘都是因為見到了你!”

“嘟嘟——”一輛接一輛載重卡車轟隆隆駛過馬路,打破了街心花園里的寧靜。車上,鋼條鐵管咣當(dāng)亂響,沉重的引擎聲在夜空飄蕩。倒霉!當(dāng)一切喧囂歸于平靜以后,秦江的聲音也不再出現(xiàn)了。

我瞟了他一眼。他的臉膛遮在黑黝黝的樹影里,嘴唇緊閉,只有眸子里閃著冷峻的光。

我似乎已經(jīng)摸到他心中的傷痛了,嘆了一口氣,不無同情地對他說:“我明白了。你是愛上她了。是不是這次你終于考上S大學(xué)中文系以后,見到她時,她已經(jīng)……”

他沒搭腔。

“嗨,天涯何處無芳草。想開點,慢慢你就會好的?!蔽覄袼?。

他搖搖頭:“你理解錯了?!?/p>

“怎么?”

“真像你猜的,倒也沒什么了。當(dāng)然,我會痛苦,但我能想得開??墒虑闆]這么簡單?!?/p>

“到底怎么了呢?”

“在‘紅星輪上見過的那位姑娘,也許……再也見不到了?!?/p>

“癌癥?!”我驚叫起來。

他一怔。然后,嘴角露出一絲苦笑。他搖頭。

“我一到S大學(xué),就急著找她。我不知道姓名,也不好意思打聽。我常常留意眼前走過的每一個女同學(xué)。我敢說,只要她一出現(xiàn),我會立即認(rèn)出她來。因為這兩年里,她在我的夢中,在我的心里,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太多了……”

秦江和我走出街心花園,沿一盞一盞高壓水銀燈照耀下的人行道,走回賓館。我們兩個的身影,一會兒長長長,一會兒短短短,一會兒又長長長。他的聲調(diào)依然是沉穩(wěn)的,仿佛每一句都是從心靈深處緩緩流出的。

“那你到底見到她沒有呢?”

“我見到她時,已經(jīng)是到校二十多天以后了。系里召開慶祝國慶三十一周年的聯(lián)歡會,全系同學(xué)聚在一起。先是表演節(jié)目,然后隨便圍成一個一個圓圈,擊鼓傳花。咚咚的鼓聲很是扣人心弦,每個人拿到那朵紙花以后,都像觸了電一樣扔給下一個人。禮堂里一片歡聲笑語。

“說實話,我哪有什么玩的興致。我知道她就在這里,在這幾百人中間??墒?她什么時候能站到我的面前啊?!?/p>

“我的希望沒有落空。終于有一次,旁邊一個圈子里又響起一片歡呼。鼓聲停了,人群里推搡出一個姑娘。這就是她!我一眼認(rèn)出來了,是她!她的裝束有些改變,穿著灰色夾銀絲的西式上衣,端莊、大方。發(fā)式也已經(jīng)不是短辮,蓬松地束成一把,甩在肩后。比輪船上見的她更顯得有些魅力了。難怪我難以從人群里一下子認(rèn)出她來!她還是那么自信,落落大方,沒有再跟旁邊‘耍賴的女同學(xué)們費口舌,繃了繃微微上翹的嘴唇,走到圈子中央抽了簽。按照簽子上寫的,她要在兩分鐘以內(nèi)猜出一個刁鉆古怪的謎語。她沒有猜出來,只好又按照簽子上寫的懲罰辦法,到一個彩色的竹簍里去摸一個‘未來的愛人?!?/p>

“同學(xué)們又歡呼起來。不知這是誰設(shè)計的惡作劇,而又偏偏讓她趕上了。不管從那竹簍里摸出的字條上寫的是‘中山狼還是‘武大郎,被罰的人都要向大家宣布這是自己‘未來的愛人。盡管這不過是一個玩笑,她還是咬起下唇,眼睛里閃著緊張的光,把手伸向竹簍里了。唉,想來真可笑,與其說她緊張,不如說我比她更緊張——雖然她不知道。我心中好像覺得,她伸手抓出的字條,冥冥中和我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這一切,是在我剛剛認(rèn)出她來的時候發(fā)生的呀!”

“她摸出字條了。她打開看著。我的心不知為什么咚咚亂跳起來。那字條里寫的究竟是什么?使得她的臉飛紅了,并攏的腳跟向上一踮,像是要跳起來似的。她雙手一拍,情不自禁地喊:‘哎呀!真賺!同學(xué)們都笑起來。有的高喊:‘快念念!怎么這么激動?‘一定非常非常如意!她這才明白過來,紅著臉,跺著腳喊:‘我不是那意思!我才不是那意思呢!……大家笑得更開心了。那字條終于被別的同學(xué)搶過來讀了。那上面寫著:‘儀表堂堂,風(fēng)度翩翩,年少有為,前途無量。在同學(xué)們更猛烈的笑喊聲中,那個讀條的男同學(xué)還一本正經(jīng)地走過去,伸手向她表示‘衷心的祝賀。她把右手甩到了身后,這又引起全場一片戲謔的笑……”

“盡管她抽到了最好的一張字條,盡管這個玩笑給大家添了這么多快樂,我的心里卻不知為什么有點不是滋味兒。聯(lián)歡會散了,我沒有像多少次夢想過的那樣,突然走到她的面前。甚至當(dāng)她拖著椅子,從我身邊走過去的時候,我也沒動聲色。她的臉頰上,仍然泛著剛才興奮的紅暈。她也沒認(rèn)出我來?!?/p>

“為這,我暗自譴責(zé)了自己多少次。我不理解自己為什么這么褊狹。褊狹到因為一場游戲而耿耿于懷。是因為愛情的自私,還是因為別的?幾天以后的一個傍晚,我終于到她的宿舍去了?!€認(rèn)得我嗎?我站在她的面前。她好像正為什么傷心,眼角還有淚痕。她吃驚地打量著我,抱歉地?fù)u頭。我說:‘嗬,找到了風(fēng)度翩翩,前途無量的愛人,就把什么都忘了!她顯然沒心思和我開玩笑,垂下眼瞼,說:‘別鬧。你到底是誰?我說:‘一個險些跳到長江里去的認(rèn)“熊”的水手?!悄?她盯著我,接著,是我已經(jīng)見過的那樣子:并攏的腳跟向上一踮,像是要跳起來似的。雙手一拍,笑著喊:‘哎呀,我想起來了!她把我讓進屋,心情卻很快又回到了剛才的抑郁之中,強打出微笑,可又找不出什么有意思的話題。我盯著她的眼睛,拿出船上初見時的口氣,逗她說:‘干嗎?又是生離死別?和誰?這回不悲壯了?你的花頭巾呢?她沒有回答我,懶洋洋地坐在床上,靠著被子垛。那上面就蒙著那塊印著鳳凰的花頭巾。她心不在焉,凝視窗外。外面,秋雨絲一樣飄拂。我真希望她問我怎么也報考了這里,希望她問問我這兩年來經(jīng)歷的一切??墒?她的心思好像根本不在這里。沉默了很久,最后,還是我開口了:‘你……這兩年過得還好嗎?她拿手指往床上劃著:‘有什么好不好的。像我們這樣的人,既不是名門之后,也沒有什么學(xué)術(shù)界的關(guān)系,再混一年,回到那個江邊小鎮(zhèn),當(dāng)個教書匠,心滿意足……話,是冷冷的,最后還苦笑了一聲,補充道:‘比我媽媽那個教書匠強一點。她教小學(xué),我教中學(xué)……我吃了一驚,忽然覺得她很陌生。問她到底有什么不順心,她抿了抿嘴唇,沒有立刻回答我??墒?她的眼睛里漸漸蒙上了一層委屈的淚水……

嗨,其實,不過是因為她們班里的幾位同學(xué)結(jié)伴秋游,沒有叫上她。也許,只是一個小小的疏漏?全班同學(xué)那么多,叫上誰或者不叫誰,都是有可能的呀??墒?誰能體會得到一個邊遠(yuǎn)小鎮(zhèn)的姑娘進入堂皇學(xué)府以后的敏感和悲哀?她說她們幾個人看不起她,就是!——她既沒聽過瑪祖卡和波爾卡,也不知道德拉克羅瓦;她沒有一個親朋是什么名流、學(xué)者,于是也就從來沒有勇氣去敲任何一位教授的家門。她說她們一定嫌她‘土,因為她只能像傻子一樣,在旁邊聽她們那些高雅、時髦的奇談,便插上兩句話,也多半充當(dāng)了她們的笑料……她那么認(rèn)真。激憤,不平,不斷從鼻腔里吐出斬釘截鐵的‘哼聲,是蔑視?是不服氣?還是‘走著瞧的挑戰(zhàn)?都有。這神態(tài),和當(dāng)年在船上向我訴說身世遭遇時一模一樣。可是,不知為什么,我的心里非但不再激起當(dāng)年的情感,反而升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悵惘和憂慮。好像我一直陶醉在金色的秋天里,這時才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也有敗葉和秋光一起生長。她講的,即使都是真的,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呀!在我們的石榴湖畔,聚集了許許多多從荊天棘地里挺拔出來的云杉,自然也生長著不少從幸運的土地上萌發(fā)起的根苗。這里,有自命為‘拼命委員會的學(xué)習(xí)小組,有熄燈以后仍然躲在盥洗間里背單詞的青年,也有時髦之士、風(fēng)流人物等,有諸熟‘終南捷徑,在出版部門、學(xué)術(shù)團體進行‘穿梭外交的‘基辛格們,這有什么可奇怪的呀!奇怪的倒是她,何至于對一次小小的秋游耿耿于懷,何至于因為一些淺薄的嘲笑而不安?噢,怪不得她桌上擺滿了《肖邦》、《貝多芬傳》之類,剛才還以為她在攻藝術(shù)史,原來她是為了知道瑪祖卡和波爾卡。原來她的心里,埋藏著一顆虛榮的種子……”

“應(yīng)該說,我對她的過去了解得還是那樣少。我不知道,她在艱難時世中奮斗時,是靠自尊還是虛榮來點燃自己的熱情。不管是怎樣,都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可是,難道我們永遠(yuǎn)只靠這些來挑起自己奮斗的大旗嗎?”

“是啊,我的失望就在這里。她夢寐以求的,只是讓人刮目相看。我發(fā)現(xiàn),她猛背莫奈、梵高、馬蒂斯和畢加索;她學(xué)會了不知是從喉嚨還是鼻腔里不時地滾出一句‘唔嗯?截斷別人的談話。是首肯、認(rèn)可?還是漫不經(jīng)心,不以為然?鬼知道!反正這是現(xiàn)今最時髦的語氣詞——其實,也不知道是哪位從人家外國留學(xué)生那里批發(fā)來的。有一次,她興致勃勃地告訴我,她總算打聽到了她媽媽過去的一位學(xué)生在文學(xué)研究所工作,她要去拜訪他,請他推薦稿子,引見名流。終于有一天的中午,她又在路上遇到了我,得意洋洋地說,她把那些小看她的人給‘鎮(zhèn)了——那些人拿著某學(xué)者的推薦信,去拜訪文學(xué)研究所的高唐教授,萬沒想到遇上她正在客廳里和高先生談笑風(fēng)生,把那些人看傻了!這兩天還接二連三地問:‘你怎么和高先生這么熟?……她眉飛色舞地向我描述。這次,她得到最大的滿足了。她為自己‘爭了一口氣。也許,她那幾位同學(xué)不敢再小看她了?她可以加入他們那一伙兒了?看著她那津津樂道的樣子,我沒有什么可說的,只有冷冷地打斷她,說:‘真值得祝賀。我走了。

“那天,我在石榴湖邊的長椅上呆了一下午。早春的風(fēng)沙打著旋兒,在身前身后飛舞。我的眼前卻總是出現(xiàn)她——上大學(xué)以后見到的她和‘紅星215輪上那個霞光水色中讀書的身影。也許,我沒有什么力量干涉一個人的生活道路,我只能在心中最隱秘的地方熬煎著失望的痛苦。我想,難道她奮斗了半天,是要鉆進那個小圈子里去嗎?難道我奮斗了半天,也是要回到那個小圈子里去嗎?那里,是斷送一個人全部激情、毅力和才華的泥潭,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那里掙扎出來的啊!哦,掙扎,想起了那次充滿了力量和勇氣的掙扎,眼前驀然閃亮在暮色中的路燈,又驀地使我心頭發(fā)熱——你為什么不快去找她?你怎么能不去找她……

“她正準(zhǔn)備出門,說是有事。什么事?把頭發(fā)一圈一圈裹上頭頂,身上飄散出淡淡的檀香。中午我那句帶有諷刺意味的話好像并沒使她心存芥蒂,她的表情比以往更溫柔,閃著眸子看我——但我已經(jīng)預(yù)感到,這一切并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她將赴的約會。她向我投來抱歉的笑,說她最近太忙。她說她猜到了我找她干什么。本來嘛,初入校門,她理該為‘老朋友引見一些名人??上α?。放心,她不會忘記的,不會的,更何況大家都同是來自巴山蜀地的‘小人物……我臉紅了,一種受侮辱的感覺使我的腦血管突突跳。窗外,對面宿舍樓閃爍的燈光好像突然飛炸成無數(shù)碎片,撲頭蓋臉而來。我瞇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過了好久,才能用稍稍冷靜的聲音告訴她,我不是為這個來的。她問我,那有什么別的事嗎?我說:‘沒有。我告辭了。

“那天正是三月二十號,那天晚上我們S大學(xué)發(fā)生的事你是知道的。咱們中國的男排在世界杯預(yù)選決賽中戰(zhàn)勝了南朝鮮隊,校園里一片歡騰。同學(xué)們歡呼著,敲盆打碗,不擊爛不盡心頭之快?!榕榈呐空崖暣朔似?。幾千人沖出宿舍樓,點起火炬,一把小號高奏著《義勇軍進行曲》,大家喊著‘團結(jié)起來,振興中華,圍著石榴湖游行,歡慶通宵……走在這支隊伍里,我流下了眼淚。我忽然發(fā)現(xiàn),那么多同學(xué),他們過去是奮斗者,現(xiàn)在仍然是奮斗者,不少人過去的奮斗,也許不過是因為對不平遭遇的反抗,可是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在振興中華的激流中找到了新的奮斗支點。多么好啊,這里,多少慷慨悲歌之士,為國為民的精英……而沈萍,她在干什么?她會為這一切激動嗎?會嗎?我想起‘植樹節(jié)那天,全系去京郊山區(qū)植樹,她和我碰巧坐在一輛大轎車上。汽車沿著干涸的河床開進山區(qū),間或可以看見山坡上幾間石塊壘成的小房,幾個放羊的孩子。她忽然頗有感觸地說:‘人的命運真難捉摸。你說,要是落生在這個荒山野嶺,過一輩子,多慘。我膘了她一眼,說:‘你慶幸自己,是嗎?她微微點頭,自言自語似地說:‘當(dāng)然,如果沒有今天,糊里糊涂,也許就不會有什么痛苦了。可是現(xiàn)在想想,真有些后怕。她說的,是真話。她不堪回首往事。她充滿了擺脫命運的漩渦,進入一種新生活、新天地的慶幸。她絕不想想自己和這荒山、孤村、放羊娃之間還應(yīng)該有什么關(guān)系。大概,生活中也還會有激起她不平,鼓舞她奮斗的東西,但絕不會是這些,絕不會。會是什么呢?可能只是一個白眼,可能只是一次冷遇……唉,奮斗者,不盡然那么偉大,不盡然,是嗎?

“我連夜給她寫了一封十幾頁的長信。我問她是不是感覺到了被人生的濁流裹挾去的危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社會上浸漫著一股多.么可悲的濁流啊。我訴說我的擔(dān)心,擔(dān)心她在背‘名人辭典,廣交名流的浮華中毀了自己……當(dāng)然,我很動感情。我向她吐露了那年‘紅星輪相遇以后,從心底漸漸萌發(fā)的情感,我承認(rèn)這是愛。我說,正是因為那難以磨滅的愛,才促使我向她傾訴我的擔(dān)心和希望。”

“……這件事辦得這樣不理智。我后來才聽說,這時她已經(jīng)有了男朋友了,清華大學(xué)的學(xué)生,某學(xué)者(恕我不講姓名)的兒子——一切都應(yīng)了‘擊鼓傳花得的預(yù)言:年少有為,前途無量。而我在她的眼里,不過是一個很平庸的人。更何況,我還講了那么多不中聽的話,傻瓜也不會寫這樣的情書的?!?/p>

“以后,我們偶爾相遇時,還互相點點頭,打一個簡單的招呼,但我從別的同學(xué)那里聽說,她給我下的結(jié)論是——嫉妒,假正經(jīng),還故作多情……”

秦江把雙手抬到胸前,交迭十指掰著、按著,骨節(jié)發(fā)出“咔咔”的響聲。他沒有說下去,臉色很難看。一盞一盞水銀燈下,我們的身影還是短短短,長長長。

“就完了?”

“唔,應(yīng)該說是完了。”頓了頓,他又說,“可又像是沒完。要不,我干嗎還要管閑事,給自己招來痛苦?”

前面是通向賓館轉(zhuǎn)門的臺階。我們拾級而上。進了門,寬敞的會客大廳空無一人。我們在一條長沙發(fā)上坐下來。

“上星期六晚上,在無軌電車上,好像是你喊我。我沒理你,是嗎?”

我點頭,一笑。

“就是因為那件事。我很煩躁?!?/p>

我說:“我看得出來你心里有事?!?/p>

“我是到首都劇場看戲去了。在那兒碰到了一位朋友,哦,也是過去在‘老莫和‘康樂泡過的朋友。他爸爸是搞外事工作的?!?/p>

“他和沈萍有什么關(guān)系嗎?”

“沒有。他在外地,來北京出差的。可是在閑扯中,我很意外地聽說他的妹妹——一個過去我也認(rèn)識的女孩子——在談戀愛,男方的爸爸就是某學(xué)者。我吃了一驚,追問了一句,原來那個男的,就是沈萍的男朋友?!?/p>

“真的?!”

“我當(dāng)時也很驚訝,小心翼翼地問他,是不是知道那個男的和沈萍的事。他不屑一提地說:‘我怎么會不知道!你們S大的一位四川妞兒,死纏著他。他告訴我妹妹:煩透她了!我尋思這小子也不安好心,耍耍人家唄……嗨,他當(dāng)然追我妹妹。他想出國!他有幾封教授的推薦信,想在麻省理工學(xué)院混上獎學(xué)金,他讓我家老頭子走走門子,給催催……下面還說了些什么,我沒聽進去。我的脊梁上透過一股寒氣。我只想著沈萍。又是濁流!社會的濁流!人生的濁流!而沈萍在這中間算得了什么呀!隨波浮沉的一根小草??杀氖撬恢肋@些。是的,她不知道。這兩天,她不是得意地講她的男朋友要出國了嗎。唉,她又一次得意了,又一次準(zhǔn)備掛起她的花頭巾了??墒撬氲?jīng)]有,那掛著花頭巾的航船正沖向礁石呀……”

“回學(xué)校的電車上,我連買車票的話都懶得說,當(dāng)然也沒有興趣回答你的招呼。我只是一遍一遍問自己:告訴她嗎?告訴她嗎?告訴她,她能相信嗎?她不會又一次說你嫉妒、挑撥?再者,那位劇場偶遇的朋友,他說話的可信性有多少哇!緘口不言?這痛苦還不僅在良心上,而且在更隱秘的感情深處!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愛情,尤其是初戀的愛情,‘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雖然我得到了那樣的回報,我的內(nèi)心深處還是時時回味起那晨霧、遠(yuǎn)村、坦闊的江面,飄拂的頭巾……更何況在現(xiàn)在!在現(xiàn)在!”

“回到宿舍,已經(jīng)熄燈了。默默地躺到床上。同屋的幾位正喋喋不休地品評人物。某某交了個女朋友,是個‘寶釵式的人物啦,‘好生生一個清白女子,竟入了國賊祿鬼之流啦,誰誰如何‘交游干謁有道,正進行出國留學(xué)的‘秘密外交啦……我煩透了。濁流,四處漫延的濁流。一股什么火兒升起來,我怒吼一聲:‘算了!睡吧!把他們嚇啞了。我呢,卻一夜也沒睡著。

“清晨起來,我決定把一切告訴她。猜疑、臭罵都可以,反正我盡自己的責(zé)任?!?/p>

“吃早飯的時候,我看見她了。她就在那張桌子旁。我端著碗走過去,坐到她的身邊。她很驚訝,疑惑地向我點點頭。我默默吃了幾口面包,說:‘沈萍,你……你過得還好嗎?——天!這叫什么話,連我自己都懷疑這話里有什么‘不良居心了?!^得挺好。她瞟了我一眼,目光里有猜忌,又有挑戰(zhàn)。我說:“聽說,他……你們那位,要出國留學(xué)了?她說:‘沒有。去通過“托?!绷?還要等護照。再過個把月吧。她老練多了。得意、自豪,全隱藏在漫不經(jīng)心里?!懈?、‘護照……知道嗎?最時髦的名詞兒,說得越漫不經(jīng)心,越時髦。我還能往下說什么呢?我知道,我要說的一切肯定會招來什么。我猶豫了,舌頭打了卷兒?!?/p>

“看來,我只能采取一個最愚蠢的行動了。如今想起來真是太可笑了,幸虧它沒能實現(xiàn)。那可能是我身上消失了多年的干部子弟氣質(zhì)的偶然再現(xiàn)吧。當(dāng)時,我打聽到了她那位男朋友的地址。我決定去找他談一談,問問他是不是真的在耍這個來自小鄉(xiāng)鎮(zhèn)的姑娘。真是那樣,我就要毫不客氣地教訓(xùn)他一番,直到他認(rèn)錯為止……多浪漫,騎士一般!當(dāng)時不知怎么就冒出了這個念頭。幾天以后的一個傍晚,我去了?!?/p>

“他沒在家。他的媽媽說他很忙。護照早就領(lǐng)到了,后天就要飛美洲了。這個消息更使我相信,沈萍的悲劇為期不遠(yuǎn)了——他這么快就要走了,看來沈萍并不知道哇?!?/p>

“我在門口逗留了片刻,只好離開了他的家。走出樓門,忽然看見沈萍和一個小伙子遠(yuǎn)遠(yuǎn)攜手而來。我閃到一旁。她穿著一件時新的銀灰色綢料襯衫,絲帶束著腰,襯出窈窕的身姿。近胯處的腰帶結(jié)子隨著她的走動而跳躍,瀟灑、大方,已經(jīng)看不出一個外省姑娘的絲毫痕跡。她一定自認(rèn)為是幸福的,幸福的今天和幸福的明天。她絕不會想到等在自己前面的是什么!而我,只能用目光尾隨著,看她跟著他走進了那黑森森的樓門?!?/p>

“天黑了,樓房噼噼啪啪亮起一方一方燈光。幾滴雨點飄下來,打到身上。我沒有離開,在樓前的馬路上徘徊?!?/p>

“三層,最東邊那個窗口,乳白色的窗簾上映出兩個巨大的身影。那就是他們。也許,現(xiàn)在就是他向她攤牌的時候。大概過不了一會兒,沈萍會流著淚沖下樓來,跌撞著走進微雨之中。天這么晚了,我留在這兒會有些用處。至少,我要遠(yuǎn)遠(yuǎn)跟在她的身后,和她一起坐上回學(xué)校的汽車,再遠(yuǎn)遠(yuǎn)跟在她的身后,目送她走進女生宿舍樓……可是,我又多么害怕看見她跑出來。哦,不,還是跑出來吧……”

“十點鐘了,窗簾上的身影還在動。一個身影——那是她,她在梳頭。我凝神注視著。這姿態(tài)我是熟悉的。三年前,在‘紅星215輪上,曙色初開,船過神女峰。她站在船舷,仰臉望峰。江風(fēng)吹起她的秀發(fā),她的右手也拿著一把梳子,順著風(fēng)勢,一下,兩下……那亭亭玉立的身姿,使站在機房門口的我凝視很久??墒?現(xiàn)在……突然,我的心猛地緊縮了一下,又咚咚急跳起來,因為我看見那個窗戶里的燈一下熄了?!九九九?我踏著馬路上耀眼的水窩,幾步?jīng)_到最東邊一個門,嗵嗵地向樓上跑去……”

“我還是理智的。我跑到二層時收住了腳步。我問自己:‘你去干什么?我退下樓來了,走出樓門,閉上眼睛,仰臉讓雨水滴打了一會兒,然后,順著昏黃的路燈照耀下的斑駁的路,慢慢地走了。走了幾十步,我又回來,默對著那黑黝黝的窗口。我感到心酸。為沈萍,為她媽媽,也為我自己。但愿我在首都劇場聽到的那一席話,全是胡扯、謊話、瞎說八道!但愿如此。可是,即便如此,沈萍就幸福了嗎?一年以后呢,兩年以后呢,她會感到永遠(yuǎn)幸福嗎……我又想,說不定沈萍完了,為她在人生道路上的淺薄付出了犧牲??梢苍S,值得慶幸的是,這又使她回到我們中間,重新思索一下生活……如果真能那樣,我將把今天晚上所見到的一切永遠(yuǎn)埋在心底,永遠(yuǎn)??赡艿脑?我還會對她說,我仍然愛著她……”

秦江不再講了,仰頭靠在沙發(fā)靠背上,閉上眼睛,好像在努力平息情感的波濤。他又深深吸了一口煙,向眼前繚繞的煙霧使勁兒吹去。結(jié)果呢,更多的煙霧在我們的身邊飄游。

“后來呢,沈萍怎么樣了?”

“不知道。這是前天才發(fā)生的事?!?/p>

我重重嘆了一口氣。

他瞥了我一眼,用手把面前的煙霧撩開:“你嘆什么氣?我不是說啦,這是某種人生旅途的悲劇,它只能使我們警醒、思考、堅定。”

“是這樣的?!蔽尹c頭,“……可是,你還沒有告訴我,這件事和你不見你的爸爸有什么關(guān)系?”

“哦,”他笑了,“我險些忘了?!背烈髁艘幌?他說:“也許,首先是因為我沒有這個心情了。戴著S大學(xué)的?;?拿著獲獎證書,突然出現(xiàn)在我爸爸面前----得意嗎?得意。可好像又覺得挺沒意思。我想起了‘紅星215輪上那塊花頭巾。人生的道路還長,我為自己設(shè)計的這種得意場面感到羞愧。其次呢,我不知道你預(yù)感到?jīng)]有,人們一旦知道秦江是誰,會給我特殊的恩寵,不少老朋友們又會拉我去作‘老莫、‘康樂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jīng)有毅力經(jīng)受這些了。說真的,這都要感謝沈萍。她使我想許多問題----關(guān)于奮斗者。關(guān)于人生?!?/p>

“那你就永遠(yuǎn)不去見你父親了?”也許是職業(yè)的習(xí)慣,失去這戲劇性的場面,我畢竟有些遺憾。

秦江又笑了:“你何必過于執(zhí)著。等心情好了,我隨時都可能回家去看他。不過對你沒什么意義。那只是一個兒子回家看看父親,并沒有什么新聞價值?!?/p>

我們一起等電梯的時候,我問他:“你為什么不把這件事寫成一篇作品?我覺得,這件事里倒有不少深意。”

“怎么寫?都是同學(xué),又還都在學(xué)校。寫出來不是惹麻煩嗎!”他搖頭,忽然看了我一眼,笑笑說:“你感興趣,你寫?!?/p>

我說:“真的?”

“誰寫不一樣!我又沒登記‘專利?!彼了计?又說:“再說,我要向沉萍講的,也許只有這一條途徑才能表達(dá)了。而這只有由你來說才合適……”

噢,我理解了他的意思。

于是,我就按照他講的,只是把人名、地名變了一下,寫成了這篇權(quán)當(dāng)小說的報告。

責(zé)任編輯 朱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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