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旭紅軍旅作家,現居廣州,已發(fā)表作品多篇。
一群剛剛走出校門的海軍學員,又踏入另一座軍校大門,在為期一年的摸爬滾打中,他們將淬火成鋼……
一
羊城七月,熾烈的驕陽能把人生生曬化。
太陽壓在頭頂,褐紅的塑膠跑道蒸騰起刺鼻的焦糊味。操場邊挺立的大葉榕被熱浪裹挾,寬大的葉片由綠漸黃,痛苦卷曲,悵然墜下。連歇斯底里沒完沒了鼓噪的“知了”也收住冒煙的嗓子,噤聲蟄伏。
剛剛完成五千米測試的學員熱汗涔涔,作訓服的領尖袖口褲邊滴滴答答,在腳下匯成了一汪小潭兒。
學員隊政委徐正陽站在隊列前,不急不緩地問:“請問大家,四加一等于幾?”
回答他的只是一片拉風如牛的喘息。
“四加一等于幾?”
政委又重復一遍。
隊列里掠過一陣壓抑的躁動。
“等于一!”
一個膚色深栗眉毛濃黑的大塊頭舉手回答。
空氣凝固了。
“是張亮吧?”政委眼睛真賊,不到兩天時間,他差不多能叫出一大半學員的名字。他笑著說:“理工大也能培養(yǎng)出哲學家啊?!?/p>
童俊悄悄扯一下張亮,“闖禍了,還不把手放下?!?/p>
政委問:“童俊,你有不同答案?”
童俊一個激靈,打個立正,怯怯地答:“報告,沒有?!?/p>
“那好,我告訴你們,我的答案也和張亮一樣:一!”政委賣起了關子,“不過,我這個答案可是用挨巴掌的代價換來的,想聽嗎?”
“想——!”
操場上的氣氛輕松起來。政委娓娓道來——
我小時候特笨,都要上小學了,還不識數兒,村里的大人娃子都笑我傻。我爹就用小竹棍在地上畫了一道說:“記住了,這是一。”
我點點頭說:“一?!?/p>
我爹很高興,為了證明什么,他在全村人聚集的打麥場上,用大竹掃把在地上畫了粗粗的一道問:“兒子,這是幾?”
我撓頭吭哧半天,答不上來。
我爹朝我屁股上就是一巴掌。
我委屈地大哭。“你教我時是一根兒,現在是一捆兒,不一樣嘛?!?/p>
學員們都笑了。
政委說:“我這人笨,到現在還是認為此一和彼一就是不一樣,那大竹掃把最起碼有十多根小竹子捆成的,能一樣嗎?”
“也許你們中有不少人覺得委屈,我一個堂堂理科學士,理應坐在潔凈的試驗室或在軍艦上任個部門長啥的,現在卻練起了摸爬滾打,每天做著與IQ無關的肢體機械運動,屈才了是不?”
學員們低頭不語。
隊長李振國接過政委的話茬兒,溫和地說:“不明白?慢慢品,我和政委有耐心?!?/p>
他稍作停頓,忽然像換了個人,聲音提高八度,大聲宣布:“明天課目:定向越野,地點:從化山區(qū)!”
翌日正午。
廣場上,白色大巴淹沒在白花花的陽光里,地面上的蜃氣裊裊升騰。
李隊長的眼睛緊盯著車頂電子表跳動的紅色數字,對司機道:“師傅,再等一分鐘,不來就發(fā)車,天塌下來我頂著!”
車上幾十號身著迷彩的學員端坐著,靜默無聲。
“師傅,發(fā)車!”
車子轟隆隆起步。
“停車,停車——,等一等——”迎著車頭,干部處張干事領著五名扛著背囊的迷彩女學員狼狽跑來。
“喔——”車上男學員雄性荷爾蒙陡增,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低吼。
“實在對不起,李隊長,這幾位就交給你了。辦手續(xù)耽誤了會兒?!睆埜墒聸_李隊長連連拱手。
隊長視而不見,只管指揮學員,“行李放在下面行李艙,人員后排就座,利索點兒?!?/p>
開車前,張干事握住隊長的手說:“拜托了!”
“感謝上級信任。”隊長沉沉應聲,抽出手來用力一揮, “開車!”
車出院門,匯入滾滾車河,噪音、尾氣和玻璃幕墻的刺目反光,瞬時間壓迫而來。
隊長無奈地閉上眼睛。來自北方的學員們卻個個睜大眼睛,感受著這座南方大都市的喧囂與繁華。
大塊頭張亮悄悄捅一下目不轉睛盯著窗外的童俊,“哎,不像隨隊軍醫(yī),太嫩了點兒吧?”
童俊頭也不回,“小子,別小饞貓似的,沉住氣行吧?!?/p>
后排的李慶東貼著張亮的耳朵說:“聽說是國防生,分配到機關了,跟著咱們遛一圈兒就算下基層鍛煉了,走走形式唄?!?/p>
張亮嗤嗤壞笑,“最好跟我一組,緣分哪?!?/p>
李慶東咬咬牙說:“嘁,最好別跟我一組,遛死她!”
“嘁嘁個啥?唱支歌,提提氣!”坐在前面的隊長,頭也不回地喊道。
“過硬的連隊過硬的兵,過硬的思想紅通通,過硬的子彈長著眼,過硬的刺刀血染紅……”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全國愛國的同胞們,抗戰(zhàn)的一天來到了……”
上高速入國道,又轉進煙塵四起的盤山路,大巴伴著一路歌聲開進從化的崇山峻嶺。
隊長站在隊伍前面,開始分組,指定路線,對表。每組五人,一張大比例尺地圖,一只指北針,一部對講機,分別從不同線路向B點進發(fā)?!斑@叫定向越野,別想偷懶,每條線路都有五個打卡點,你的卡片上少一個都不行!小組成績以本組最后一名到達者計時,咱們終點見!”
“第一組組長王世強,組員:周成兵,周蘭清……”
……
“第五組組長李慶東,組員:張亮,童俊,孟子非,陳英恬?!?/p>
放眼四周,山坡上灌木野草密不透風,叫不出名字的大樹藤纏蔓繞,哪里有路啊?
不容多想,不容提問,隊長口中的哨子“嗚——”地一聲吹響。
這是命令,各組呼啦一下閃進了叢林之中,像防空疏散一樣迅捷。
等大家回過頭來,大巴車已絕塵而去。
李慶東看著組里惟一的女成員說:“哎,認識一下吧,剛才隊長講得快,沒聽清?!?/p>
“陳英恬?!迸畬W員齊耳短發(fā),清秀干練的樣子,她主動向李慶東伸出手來。李慶東遲疑著伸手過去,卻被她突然發(fā)力拉得一個趔趄?!澳恪?”李慶東的火氣騰地一下上來了。她卻微微一笑說:“跆拳道黑帶,組長,要遛死誰呀?”
啊?隔墻有耳啊!
“四男一女,莫非這就是四加一?”孟子非扶扶眼鏡,一副極認真的學究模樣。
“呆子,我看這叫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蓖】傄源驌裘献臃菫闃?。
“歡迎,歡迎?!睆埩潦箘殴恼?手伸到半道,看見陳英恬嘴角翹起的詭異微笑,趕緊又縮了回來,“熱烈歡迎啊?!?/p>
“好了好了,成熟點兒!”李慶東把地圖拍得啪啪響,“這是在執(zhí)行任務,看地圖!”
河流,水庫,果園,農田,還要翻過三座小山。路線確定后,李慶東說:“我們四個男的輪流開道,三個在前,一個墊后。你——始終排在第四位,明白嗎?”
“我抗議,什么你你你的,我有名字!”陳英恬高舉右手不肯放下。“別門縫里瞧人,五個人輪流開道!”
李慶東見她較真兒,馬上改口道:“好好好,抗議有效,輪流輪流?!鞭D身朝童俊做個鬼臉,“不怕她嘴硬?!?/p>
這哪能逃過陳英恬的耳朵,“哼,再嘀嘀咕咕的,小心姐姐辦你!”
“你——!”李慶東猴急,夸張地做了個拔槍的動作,“雷”得張亮和童俊笑癱在草叢里。
孟子非不笑不鬧,又習慣性地扶扶眼鏡,焦急地說:“別掐了,別的小組早沒影了,咱用嘴走路嗎?”
山谷里沒有一絲風,正午的陽光白晃晃刺得人睜不開眼。李慶東手執(zhí)一根竹竿在前面深一腳淺一腳地探路,不時有窸窸窣窣的聲響倉皇逃去。童俊渾身汗毛倒豎,他最怕蛇了,礙于男人的面子,不然他早躲到陳英恬后面去了。陳英恬不時在后面推他一把,“糗不糗?還男子漢呢!據我所知,這里沒有什么毒蛇,你聽到的聲音不是四腳蛇就是松鼠果子貍之類的?!?/p>
“四腳蛇不是蛇嗎?”
“北方佬,四腳蛇就是蜥蜴,變色龍,不咬你。”
爬上山頂,每個人的迷彩服都像從水中撈出來的一樣透濕,四個男的抓起水壺仰脖咕嚕嚕灌下半壺。陳英恬只是喝了幾口就擰緊壺蓋。
童俊笑笑說:“還是女同志會過日子?!?/p>
陳英恬不屑地說:“哥兒幾個嫩了點兒,這是野外訓練,等你渴的時候再想起喝水,一是你已經輕微脫水,二是更加耗水,明白嗎?”
李慶東訝異地看著這位神氣的女學員,“你是學什么專業(yè)的?”
“這和學什么專業(yè)無關,常識也?!?/p>
事情就這么發(fā)生了,就在已經翻過兩座山,涉過一條河,繞過一座水庫后,在一片桉樹林里,李慶東“啊”地一聲倒下了。
一副帶著鐵刺的獸夾死死地鉗住了李慶東的右腿,殷紅的鮮血滲出褲管,獠牙般鋒利的鐵刺陷入肉中。陳英恬喊道:“快,撬開它!準備好急救包?!?/p>
幾個人用手兩邊使勁兒,嘎吱吱掰開鐵夾,抽出腿來,傷口血肉模糊?!翱?捆扎止血!”
“零號零號,五號呼叫——”童俊對著對講機,眼睛瞪得溜圓,一遍遍呼叫,聲音都直了,然而,回答他的卻是一片忙音。
“別叫了,太遠了,沒用。”
李慶東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故作輕松地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來,“扎緊點兒,我沒事,能——走?!?/p>
張亮二話不說,背起李慶東就蹽。
陳英恬一副追悔莫及的樣子,“唉,我該知道的呀!這個季節(jié),野豬常出來糟蹋莊稼,村民在山上私設獸夾也是常有的事。”
孟子非愕然,“你熟悉這里地形?”
李慶東的血星星點點滴落在高高矮矮的草葉上,綻出點點殷紅的梅花。
陳英恬顧不上回答孟子非的問題,從背囊中掏出一部手機?!斑`規(guī)就違規(guī)了,處分就處分吧。”
“爸,爸,快,把車開到橘園東邊小水庫旁邊,我的戰(zhàn)友受傷了,要送醫(yī)院?!?/p>
孟子非問:“你爸在哪兒?你有電話為什么不打給隊長?”
“我哪有隊長的號碼?”她丟給孟子非一句,急急追上張亮說:“下山后沿甘蔗林向西,有車接?!?/p>
孟子非搶過手機說:“我來打!”
“喂,隊長,李慶東受傷了……”
山路難行,一人在前開路,一人扛著三個人的背囊,陳英恬一邊托著李慶東的屁股一邊吆五喝六,“往左轉,繞過去,跳過去,快點兒啊。”孟子非氣喘如牛,眼鏡被汗水弄得一片模糊,兩只手臂酸痛地不聽使喚,背上的李慶東秤砣似的往下滑。
“使勁兒啊,把他扛高點兒,快呀?!标愑⑻癫蛔〉卦诤竺娲叽?。
“說得輕巧,你來!”孟子非忿然說道。
“好,我來就我來!”
陳英恬扯起李慶東的一條胳膊往肩上一搭,弓腰使勁。張亮和童俊誰也沒有攔,李慶東卻扭動著身體不配合。陳英恬火了,“大老爺兒們,就怕嘴硬!”
李慶東立刻順溜了。
轉過一個小山包,看見一輛藍色的農夫車正拖著一路煙塵沿著一條崎嶇小路向山腳下爬來。
這時,握在孟子非手里的手機響了,他立即應道:“隊長,是我們?!?/p>
陳英恬說:“告訴隊長,二十五分鐘后南華鎮(zhèn)衛(wèi)生院見?!?/p>
農夫車已停在山腳下。
車上跳下一個健碩的中年男人,沖著陳英恬喊:“英子,停下別動,我來了。”只見他左閃右挪三兩步跳上路邊陡峭的護坡,眨眼間就到了跟前。他甚至沒看女兒一眼,直接從她背上接過李慶東,雙臂托起,健步騰移。
身后四位連爬帶滾一路緊隨。
英子爸將傷員安置在后排坐椅上,對張亮說:“大個子,別愣神兒,用背囊把他的傷腿墊高。三位男士屈尊后座,充當好緩沖氣墊的角色,保護好傷員,英子上副駕駛位?!?/p>
左邊懸崖峭壁,右邊谷陡水深。
山路坑洼不平,大小山石星羅棋布,農夫車左躲右閃還是屢屢中招。這車動力強勁,減震硬朗,路面上的每一塊石頭都直接向車上的屁股問好。
望著前面那顆不時沖頂駕駛室天花板的腦袋,后排三個“緩沖墊兒”不敢發(fā)出半點聲音。他們夾在兩排座椅的隙縫中間,后背抵著傷員的身體,半蹲半跪半張著嘴巴消減著來自地面的每一次親切問候。
好在沒傷著骨頭,好在處理得當,沒有失血過多。看來這鎮(zhèn)衛(wèi)生所也不是第一次處理獸夾傷人事件了,清創(chuàng)消毒包扎一整套動作嫻熟快速。
隊長和隨隊軍醫(yī)趕到時,傷口已處理完畢。軍醫(yī)察看一遍,詢問了醫(yī)生和李慶東一些情況后朝隊長點點頭。隊長拍拍李慶東的腦袋說:“野外訓練,小傷小痛家常便飯,小伙子,堅強點兒,沒什么大不了的?!?/p>
隊長和英子爸使勁兒地握了握手,四目對視,居然默契到誰也未出一聲。
迎著夕陽,大巴開進院門,徐政委和蘇副隊長早早等在廣場上。
蘇副隊長何許人也?——原陸戰(zhàn)隊副連長蘇桂林,愛沙尼亞“愛爾納突擊”國際偵察兵競賽第一名,一等功榮立者。他是代表用人單位駐校督訓的。他要一提“想當年”,隊長和政委也只有吐舌頭的份兒。
幾個人把李慶東架回宿舍休息,其他人員列隊。
五名女國防生筆直地站在排尾。隊長站在隊列前眼睛直視前方說:“五名女國防生解散。”
“是!”女生們的回答伴著幾分得意。
“現在宣布定向越野成績!”
其實,誰都知道最后結果。第五組成績不計。而其他九組中,名次居前的,無一例外地都有一名國防女生。
“恥辱”二字掛在每個人的臉上。
大家等著隊長暴風雨般的爆發(fā)!
夕陽里,隊伍巍然不動,晚霞把一片金赤涂抹在每個人的臉上,銅雕群像一般。
隊長卻迸出兩個字:“解散!”
這次定向越野,蘇副回陸戰(zhàn)隊辦理伙食關系,沒撈著參加。回宿舍的路上,他迫不及待地向隊長打聽情況。當聽說有的小組圍著小水庫連兜兩圈兒,還有一人被當野豬夾了,又一拍大腿說:“這群熊包,想當年——”
隊長趕緊壓住話茬兒,“蘇副,繃住點兒,多點兒耐心,畢竟是鋒芒小試嘛……”
二
周末,五個女國防生抱成團兒找隊長請假。隊長說:“按理說,你們五朵金花是干部處放在我們隊鍛煉的,我們不負責你們的行管工作?!?/p>
“噢耶!”陳英恬興奮地跳起來。
隊長示意冷靜,“等我把話說完,但是,鑒于學院放暑假,為避免出現管理真空,我們就臨時代管一下。老規(guī)矩,兩人以上同行,下午四點半前歸隊,無論男女,一視同仁。”
“嗚——”五個人像泄氣的皮球,蔫了。
陳英恬舉手報告,“報告隊長,我要回家。學員管理規(guī)定第二十七條:家在當地的干部學員,可以回家過夜,周日晚飯前歸隊?!?/p>
“嘿,你倒門兒清。我正想問你呢,你爸當過兵?”
“報告隊長,我爸是地道的農民?!?/p>
“沒實話,不問了。你們在請銷假本上做好登記,可以走了?!?/p>
五個女學員連蹦帶跳地跑出去。
女學員嘰嘰喳喳的,引得男學員們伸長了脖子朝隊部張望。幾個早已換上便服的,不停催促同伴兒,“快快快,說不定她們也去天河城呢?!?/p>
張亮縮回脖子,點著李慶東的鼻子說:“累贅,不是你,我也是護花使者嘍?!?/p>
李慶東的右腿裹得像一只巨大的棉簽,架在兩床棉被上,只穿一條軍褲衩,半裸著躺在涼席上。頭頂的吊扇呼啦啦瘋轉,也驅不走燥熱。他朝張亮嘿嘿一樂,“重色輕友,做夢吧你,我要喝水,侍候著?!?/p>
“喳!”張亮應聲,呈上搪瓷口缸。
童俊湊上一句,“唉,慘哪,還說遛人家呢,自己差點被山民當野豬遛了,還擺譜呢?!?/p>
孟子非說:“要不是陳英恬她老爹快速機動,說不定……唉,多少也算我隊的重大損失吧。”
“哀樂低回,李慶東同志的遺體安放在鮮花翠柏叢中……”童俊嘴里哼著哀樂,朝床板上的李慶東三鞠躬。
“噗——”李慶東一口水沒咽下,全噴了出來,“用心何其毒也,咒我啊!”
孟子非一臉正經地批道:“你個小李子好不講究啊,不管怎樣,人家把你救了,也沒個表示?!?/p>
童俊眨巴著眼睛說:“也許這是個機會,緣分哪?!?/p>
大塊頭張亮拍著后腦勺,跺腳道:“唉,后悔噢,那么艱險的一段,探路的咋就不是我呢?讓組長遭這個罪?!?/p>
嘩啦啦——,幾只臭膠鞋同時朝大塊頭飛來。
這時候,蘇副出現在走廊上,T恤長褲耐克鞋,兩手拎著兩只大旅行袋。
孟子非扶扶眼鏡,嘀咕道:“這么熱的天,也不怕捂出痱子?!?/p>
張亮跳出來,搶著幫蘇副拎袋子,“副隊,看丈母娘呢還是相親去?”
眾人跟著起哄。
蘇副就這點好,訓練場上兇神惡煞一般,平時,咋鬧都成。
聽著外面熱鬧,隊長從房間走出來。蘇副說:“隊長,我今天想去看看老礁長,戰(zhàn)友們從南沙換防下來,給他帶了點東西。”
隊長揮揮手說:“趕緊去,天熱,早去早回。”
蘇副說:“我正要給你請假呢,老礁長不在市里,說是在從化山區(qū),我也沒去過,恐怕當天趕不回來?!?/p>
“從化?陳英恬家就在從化,她應該熟悉,她剛走沒多會兒,快追也許來得及?!?/p>
“哪敢亂追,萬一被人家女孩子誤解了,多沒面子。忘了咱是干嗎的?偵察兵,還有咱找不著的地兒?”
蘇副朝隊長敬了個標準的軍禮,摸出一副大墨鏡扣在鼻梁上,揚揚手說:“走了!”
張亮尷尬地搓搓手,問隊長,“蘇副有對象沒?”
隊長斜他一眼,送他一句“多事兒”,轉身踱回了房間。
三
接下來的一周是軍事地形學,三天理論三天實作,實作地點仍然在從化山區(qū),只是這一次范圍更大,要分區(qū)標繪出一百平方公里范圍的重要地形地物。
地形學專家劉教授說:“發(fā)給你們的是十年前的草圖,你們要實地查勘對照,這里是廣東,十年的建設發(fā)展,變化有多大,等著你們的答案。”
經過五天休養(yǎng),李慶東的傷口已經結痂,他一顛一顛地到隊長房間請戰(zhàn),被隊長攆了回來。“怎么,你想讓傷口崩開啊。老實在家留守?!?/p>
部隊在從化某陸軍訓練場集合。出發(fā)前徐政委作戰(zhàn)前動員。
“同志們,這次野外實地標繪,對我們來說就是一次實戰(zhàn)考驗,不但要高質量完成作業(yè),還要親身認識新農村,感受新變化。今年是改革開放三十周年,我看,這次野外作業(yè)就是一次很好的學習貫徹科學發(fā)展觀實踐活動,一舉兩得啊。同時,還要檢驗我們的野外生存能力。同志們要珍惜機會,一切從實戰(zhàn)出發(fā)從難從嚴要求自己。特別是第五組,要把上次定向越野的內容融入今天的課程,第五組由蘇副兼任組長。大家明不明白?”
“明白——!”
“大家對完成任務有沒有信心?”
“有——!”
回答如山呼海嘯。
“出發(fā)!”
蘇副跑步過來,與第五組成員一一擊掌,然后大手一揮說:“跟上!”
張亮、童俊、孟子非和陳英恬快步迅跑,五個人很快消失在叢林之中。
上山時,為保存體力大家放慢了腳步,氣氛變得輕松起來。張亮大聲說:“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本來嘛,這組長該是我的,蘇副你一屁股把我的官夢坐得粉碎?!?/p>
孟子非說:“憑什么說就一定是你的?充其量也是四分之一概率嘛?!?/p>
童俊說:“憑你塊頭大啊?”
蘇副說:“別掐了,留口氣也是保存體力?!?/p>
太陽在頭頂上炙烤,連續(xù)爬過幾座山頭,大家的水壺早已見底。
蘇副說:“遺憾,這個季節(jié)青黃不接,早兩個月,荔枝龍眼吃不完,再晚兩個月也成,碰柑橘子掛滿枝頭,咋吃都成?!?/p>
孟子非認真地問:“不用錢嗎?毛主席說:錦州這個地方有蘋果——”
“——不吃是好樣的!”大家齊聲應和。
蘇副無奈地苦笑道:“我就喜歡孟子非的認真勁兒?!?/p>
童俊說:“聽說這里的砂糖橘出名,是不是特甜?”
陳英恬把臉仰得老高,驕傲地說:“哼,專家在此,問我呀?!?/p>
蘇副說:“對,陳英恬可是本地人啊?!?/p>
“砂糖橘糖度高水分足,入口即化不留渣,哎呀,不敢想,那滋味……”陳英恬閉著眼睛盡情發(fā)揮。
“救命啊,我的口水都流出來了?!睆埩廖嬷闪训淖齑?酸酸地乜斜她一眼,大聲喊道。
陳英恬從自己的軍挎里掏出一瓶水來,“大家分著喝幾口吧。”
張亮喜出望外,說:“我咋沒想到多揣一瓶呢。蘇副,你先喝!”
蘇副卻伸手擋了,說:“誰都不能喝!”
孟子非說:“就是,這叫弄虛作假?!?/p>
童俊瞪他一眼,“又上綱上線,不就是一瓶水嗎?”
蘇副說:“別爭了,野外生存也是你們的必修課。今天咱們看誰有辦法找到安全衛(wèi)生的飲用水?!?/p>
陳英恬生氣了,“死腦筋,迂腐之極!沒人喝我喝!”
蘇副真誠地說:“你可以喝,真的!”
“why?為什么?給我個理由?!标愑⑻竦芍K副逼問道。
“第一,因為你不是陸戰(zhàn)隊員;第二,因為你是女——士……”
“請問,你們有沒有女陸戰(zhàn)隊員?你——小看人!”陳英恬跳了起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偏就不喝了?!?/p>
“見鬼去吧!”那瓶水在陽光里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飛入山谷。
大家面面相覷,這姑娘瘋了嗎?
陳英恬卻兩手一攤,優(yōu)雅一笑,“好了,哥兒們,就當什么也沒發(fā)生,找水?!?/p>
“找水!”
“來,加油。”五雙手疊加在一起,“一二三,嘿——!”
兩個山頭之間的鞍部常有小溪,蘇副帶領大家向下攀爬。在密密的藤蘿間貓著腰穿行,成團的花斑蚊子追著叮咬,竟有一只蚊子撞進了蘇副的眼皮,眼睛頓時酸脹流淚。張亮粗手笨腳地上前折騰半天也沒把罪魁禍首弄出來,童俊一把將他扯到一邊,“庸者下能者上,英子,你上!”
陳英恬一手攬過蘇副的腦袋固定好,一手輕輕提拉蘇副的眼皮,然后,嘟起嘴唇湊上去……
這時,忽然白光一閃。
“咋回事?”
孟子非迅速收起數碼相機,“沒啥沒啥?!?/p>
陳英恬倒是大方,“身正不怕影斜,你們就使壞吧。蘇哥,感覺好些了嗎?”
蘇哥?沒有聽錯吧?
蘇副揉揉眼睛,聲音里浸滿糖分,“舒服多了,謝謝啊?!笨梢晦D身就拉下臉,對孟子非發(fā)狠,“呆子,立即給我刪掉!”
童俊站出來攪和,“副隊,別是此地無銀吧?”
蘇副還要爭辯,被陳英恬擋了,她說:“對付流言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回應不申辯,不然就會被他們牽著鼻子走?!?/p>
張亮咕噥道:“蚊子不長眼,一等功臣也敢撞!”
蘇副說:“看來,你們還是不渴?!?/p>
攀下一座石壁,一股異味撲鼻而來。蘇副興奮得獵犬一樣,俯下身子前后觀察一番,宣布重大發(fā)現,“這是一條野豬徑,我們離水源不遠了?!彼麖牟輩怖飺炱鹨稽c東西用手一碾,送到孟子非的鼻子前,“聞聞,新鮮著呢?!?/p>
孟子非認真地湊上去,可勁兒一吸,“哇”地一聲跳開,干嘔起來。
大家問:“什么東西?”
蘇副一本正經地說:“野豬糞呀?!?/p>
“哇呀,用心何其毒也,你報復我!”孟子非雙手捂著胸口,做痛不欲生狀。
張亮和童俊笑得人仰馬翻。
陳英恬也笑了,笑得很嫵媚很女人。她向蘇副送去溫柔一瞥,“電”得蘇副頓時亂了方寸。他心里撲撲狂跳,嘴上支吾道:“你——你們,小人之心,我在教你們野外生存常識哩?!?/p>
果然,循著野豬徑沒下去多遠,就在峽谷的亂石之間發(fā)現一個直徑不足兩米的小水潭,幾只飲水的山雞撲楞楞四散逃去。走近水潭,大家不約而同地呼出一口冷氣。水潭周圍散布著零亂的蹄印,水面上漂浮著幾根灰白的羽毛,水底還有幾團將散未散的可疑絮狀物,水的顏色似綠又黃。
童俊趴近水面嗅嗅,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打死我也不喝!”
張亮用手一指,“看,還有螞蟥在游。”
蘇副說:“這樣的地形地貌,很少有山泉水的,這個水潭也是雨水徑流形成的,這么多動物都來飲用,說明它可以喝。如果在戰(zhàn)時,看到水里面還有小魚小蝦,我們更是求之不得,你們說為什么?”
孟子非說:“說明敵人沒投毒,它是安全的?!?/p>
蘇副朝孟子非豎起大拇指,“完全正確,好了,可以取水了。”
大家都站著不動。
“怎么,有心理障礙?生存是第一位的,明白嗎?我先來。”
蘇副解下水壺,正欲灌水,被陳英恬拉住了?!皠e逞強,喝了會死的!”
陳英恬的聲音飽含水分,雙手緊扯著蘇副使勁兒地晃。
孟子非吐吐舌頭,“我暈?!?/p>
蘇副嘴上說“沒那么嚴重”,可身體卻沒挪窩兒,“如果在戰(zhàn)時,放幾個消毒藥片,絕對是可以喝的?!?/p>
“也許吧。就是不知道你的消毒藥片能不能殺死裂頭蚴?”
“聽都沒聽說過,什么東東?”
“一種寄生蟲,兩棲的蛇蛙都可能大量攜帶,只要它們光顧這個水潭,就可能留下蟲卵。一旦蟲卵進入體內會立即孵化……兩個月前,此地有一農婦因常年頭疼就醫(yī),結果從顱內捉出裂頭蚴十幾條,撿回一命,現在還在天天服藥,消殺遍布全身的蟲卵?!?/p>
大熱的天,大家汗毛倒豎,直打冷戰(zhàn)。
見達到預期效果,陳英恬很得意。“別不信,說不定她就是喝過這個潭里的水呢?!?/p>
蘇副抬頭望望沒有一絲云彩瓦藍瓦藍的天空,“老天爺,下點兒雨吧。”
張亮坐在樹陰下,懶洋洋地說:“不就是一天嘛,怎么也扛得住,最好是坐著別動,保存體力?!?/p>
孟子非說:“反對,我們還有一半標圖沒完成呢?!蓖∪⌒λf:“呆子,你不會說那一半沒變化嗎?”孟子非說:“弄虛作假,我還沒學會呢?!?/p>
“同志們,實戰(zhàn),實戰(zhàn),懂嗎?”陳英恬揮著拳頭,模仿著蘇副的腔調兒說?!捌饋?跟我走,保證既能完成標繪又能找到水喝。”
“好啊,我們堅決擁護你!”三個男學員來了精神。
蘇副急了,“什么,什么呀?遵義會議啊?她熟悉本地情況,最多算個好向導,組長還是我,這是動搖不得的!陳英恬,前面帶路!”
“是!”
沒走出多遠,陳英恬就興奮地尖叫,“看到了嗎?前面的野芭蕉!”
三個男學員從北方來,不知道陳英恬一驚一乍地抽什么風。蘇副卻懂,“嘿,最好的水源,沖啊!”
這一叢野芭蕉高大茂盛,莖干粗壯,每一片葉子都油光發(fā)亮。蘇副“刷刷”兩下扯去幾片老葉,光滑鮮嫩的根莖暴露無遺,用匕首環(huán)莖輕輕一轉,一大片葉柄握在手里,清亮的汁液順著刀口滴滴答答地淌下來,一股嫩黃瓜般的清香撲鼻而來?!皝?英子,給大家做個示范?!?/p>
陳英恬接過葉柄,貪婪吮吸。
幾個家伙喉嚨冒火,沒等蘇副下令,早已向野芭蕉撲去。蘇副笑道,“沒出息,一棵芭蕉最少也能倒出七八斤水來,有點兒男子漢風度好不好?女士優(yōu)先嘛?!标愑⑻襦凉值?“都把我當成試驗小白鼠了,還說女士優(yōu)先呢?!碧K副使勁兒“電”她一眼,“哼,狗咬呂洞賓?!标愑⑻竦哪標矔r通紅,轉過身去,佯裝沒有聽見。
張亮捧著一段干干凈凈的芭蕉心呈上來,“女士,請慢用。”
陳英恬樂享其成。
蘇副夸道:“像條漢子。英子,把水壺拿來,小童,負責裝滿?!?/p>
童俊不敢怠慢,接過水壺說:“樂意效勞?!?/p>
喝飽了,幾個水壺也都灌滿了。陳英恬說:“前幾年和爸爸上山瘋玩兒,野芭蕉就是我們的水壺。野外生存,我比你們早?!?/p>
孟子非感慨,“生活是最好的老師啊?!?/p>
陳英恬來了精神,“這一次是找水,下一次如果真的野外生存,我們一齊找吃的,別看現在青黃不接,跟著我保證餓不死?!?/p>
孟子非又閉著眼睛背誦道:“毛主席說:錦州這個地方有蘋果……”陳英恬搖搖他,“哎,醒醒,放心,我沒打老百姓的主意,純野外生存,懂嗎,哥兒們?!?/p>
蘇副搖搖頭說:“這是不渴了,又掐上了?!?/p>
四
可惜,沒等到真正的野外生存,就正式開學了。陳英恬她們五位女學員下南鳳島見習去了。
第五組的男同胞得知消息,情緒低落,一致評價:陳英恬就是咱一哥兒們,鐵的!唉,恐怕再沒機會掐架了。
張亮又拍著腦袋說:“后悔啊,那時怎么沒抓住機會多展示展示自己呢?!?/p>
孟子非問,“展示什么,你的數學天分?四加一等于幾的問題?”
張亮忿忿然道:“呆子,會聊天嗎?哪壺不開提哪壺。”
李慶東岔開話題說:“說真的,我還欠人家一個大人情呢?!?/p>
童俊反駁道:“你那叫人情?那可是救命之恩,你呀,欠大發(fā)了。”
孟子非吟詠道:“古人云:大恩不言謝,惟有以身許?!?/p>
李慶東一只拖鞋丟過去,“酸秀才,叫你以身許!”
張亮急眼了,“呆子,別胡謅,哪位古人說的,你點出名來?!?/p>
孟子非不慌不忙地說:“孟子,非也。”
宿舍里一陣哄笑。
在這所以任職培訓為主的院校里,“四加一”班顯得尤為惹眼。一張張年輕的臉龐充滿青春的朝氣,整齊的隊伍,嘹亮的歌聲,火熱的訓練場面,成為校園一道獨特的風景。
面對幾門陸戰(zhàn)特戰(zhàn)專業(yè)必修課程,加上暑期綜合測試成績平平,野外作業(yè)多次露怯,這幫心高氣盛的理科學士感覺顏面無光。李隊長在點名時說:“我知道大家心情很復雜,俗話說無知者無畏,陸戰(zhàn)指揮不是像電影電視里的一班左二班右三班跟我上那么簡單。放眼世界軍事發(fā)展新趨勢,海軍陸戰(zhàn)隊已經是一個集多項職能于一身的綜合兵種,需要的不僅是體能技能,還要運用到你們所學的計算機物理數學生物化學等多門類專業(yè)知識。也許你們不覺得,你們在野外執(zhí)行任務時就不知不覺運用到了數學物理知識。蘇副回來后向我匯報說,這幫小子就是和一般的陸戰(zhàn)旅戰(zhàn)士不一樣,你們的標繪和數據測算就是快速科學。這就是為什么進行合訓分流,辦‘四加一班的原因,我們海軍陸戰(zhàn)隊需要高素質復合型指揮軍官!這就是政委講的‘一的含義,慢慢品吧?!?/p>
作為一名陸戰(zhàn)指揮軍官,要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游泳、輕潛、駕駛、爆破、各類輕武器的使用、擒拿格斗等等都要通過海軍考核。而體能是這一切的前提和根本。
蘇副說:“五公里武裝越野,必須達到二十一分鐘以內。這項指標沒有訣竅,就是一個字:跑?!?/p>
每天,上午理論課,下午練體能,無論刮風下雨,雷打不動。
大塊頭張亮和眼鏡孟子非是第五組的老大難,只是在大操場跑圈兒才勉強過關,若是全副武裝跑越野,可就難了。蘇副說:“每晚熄燈前跑上八圈兒,堅持一個月保證進步明顯。這叫吃小灶,廣州人叫吃宵夜?!?/p>
李慶東說:“我陪你們?!?/p>
是晚,吃過“宵夜”,哥兒幾個躺在足球場的草坪上望著夏日星空海闊天空地神聊。張亮說:“組長,你的腿剛好,不用陪著我們,在邊上看著,給我倆鼓鼓勁兒就成?!崩顟c東說:“我也是剛剛過關,下次再讓陳英恬遛了,我可就沒臉活了?!睆埩琳f:“組長怎么還記著那茬兒呢?哎,你知道她什么時候回來?”孟子非調侃道:“夢里回來!見習期三個月呢?!?張亮拍著腦門,一個勁兒說:“哎喲,后悔啊?!?/p>
李慶東翻身坐起,喃喃道:“我還欠他們父女人情呢?!?/p>
這時,準備就寢的哨聲響了。
自從開學后,大家隱約感覺到蘇副有點兒神秘兮兮。跟班訓練時經常走神兒,有時還到沒人的地方躲一會兒,然后又神采飛揚地走出來,莫非中邪了不成?
徐政委不動聲色地觀察了幾天,晚飯后找蘇副散步,很認真地表揚了他一番后說:“廣州也是半座移民城市,條件好收入高的白領麗人很樂意找我們軍人托付終生啊。副隊有對象了嗎?”
蘇副突然結巴起來,“沒,沒呢。不——不急,謝謝政委關心。”
政委調侃道:“別急,你看話都不會說了不是?”
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政委轉換了話題?!艾F在訓練怎么樣?”蘇副說:“現在正在練格斗,大家都很刻苦,每天差不多快摔散了?!?/p>
“體能呢?”
“從來沒有間斷過,張亮,孟子非他們每天都自己加量。”
政委說:“不但要刻苦,還要講究科學,你是專家,多費點兒心?!碧K副說:“請政委放心,我一定盡我所能?!?/p>
“給我講講愛爾納突擊吧?!闭f。
一提起愛爾納突擊,蘇副像換了個人,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不知不覺間,兩個多小時過去。
操場上,傳來張亮的聲音,“組長,我實在跑不動了,渾身上下喘不過氣來?!?/p>
“不行,每天不完成這個量就前功盡棄了,堅持,哥兒們?!?/p>
“哥兒們,這太殘酷太不人道了?!?/p>
借著微弱的燈光,看到幾個黑影連推帶拖,相互鼓勵著跑遠。
政委望著消失在夜幕里的背影,佇立良久。
五
星期天吃過早飯,童俊約張亮一起外出。張亮撲倒在床鋪上,死活不愿意挪窩,“求求你,找別人吧,我困死了。”童俊死纏爛打,“走吧,去了保你不后悔?!睆埩吝€是不動心,童俊俯在他耳朵邊嘀咕幾句。
張亮像通了電,立刻從床上彈起來,“走,現在就走。”
來廣州后,張亮還是頭一回坐地鐵,走進地鐵站,暑熱與喧鬧統(tǒng)統(tǒng)被拋在了外面。在自動售票機上買卡,帶著張亮刷卡進站上車,童俊的一系列熟練動作告訴張亮,這小子,老手了。又換乘一次,他們在番禺廣場冒出地面。
不遠處,一輛白色凱美瑞搖下車窗玻璃,駕駛位上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婦女伸出手臂朝童俊使勁兒搖,“小俊,在這兒呢,快來呀?!蓖〕瘡埩烈粨]手,“快!”張亮心想,這大概就是童俊的姑媽吧。
坐進車里,沒等童俊開口,中年婦女就扭臉看著張亮說:“這就是張亮吧?我們小俊經常說起你呢?!睆埩燎非飞碜诱f:“阿姨好?!?/p>
副駕駛的位置坐著一位腦門上架著太陽鏡的女孩子,笑吟吟地伸過手來,“胡枚枚,童俊是我哥?!睆埩辆执俚厣爝^手去,輕輕握了一下馬上松開。童俊介紹說:“暨南大學新聞系高才生,目前畢業(yè)待崗?!?/p>
姑媽有些不好意思,解釋說:“小俊他姑父太忙,我這個開車技術又潮,從來不敢進市區(qū)的,所以,只有在這里等你們了?!?/p>
“小心噢,我媽可是標準的‘女魔頭哦?!?/p>
童俊問:“什么‘女魔頭,別笑話我們當兵的沒見識喲。”
“女司機,磨合期,頭一回上路,簡稱‘女魔頭(女磨頭),明白嗎?”
哈哈哈——
確實,平直寬闊的大道,姑媽始終以四十公里左右的速度前進,兩手緊握方向盤,兩眼直直地盯著前方,無論左右,只要有車超過,她都本能地踩一腳剎車。胡枚枚嘴巴上捂著紙巾,痛苦地說:“媽,我暈——”
張亮和童俊竊笑。
姑媽專注于駕駛,連聽都沒聽見。
終點香江水上世界終于到了。胡枚枚跳下車直撲路邊的垃圾桶。姑媽緊隨其后,“寶貝,怎么又暈車了,這次開得真不算快呀,怎么搞的?”
等胡枚枚恢復平靜了,姑媽說:“本來我們趕夜場就好了,不會這么曬。可小俊說你們軍校管得嚴,下午四點半前一定得趕回去,沒辦法嘍。多擦點防曬霜吧?!?/p>
童俊和張亮換上泳褲出來,胡枚枚遞過來一瓶防曬霜。童俊做了展示肌肉的健美動作說:“瞧瞧你哥古銅般的膚色,看看未來海軍陸戰(zhàn)指揮官的肌肉,用不著這些脂脂粉粉?!?/p>
這個水上世界可真夠大的,人造沙灘,人造海浪,超長的滑道,都號稱天下第一。水戰(zhàn)、沖浪、高臺跳水等瘋狂刺激的體驗項目,似乎專為年輕人和情侶而設,男子漢勇敢的表現常常引來女孩子快樂的尖叫。童俊有些恐高,張亮鼓勵他說:“就當參加軍人行為心理訓練了,今天,我陪著你吃小灶。”胡枚枚也在一旁不停地慫恿打氣,兩個人驚險項目一個不落地玩了個遍,贏得周圍許多年輕人的掌聲。回到淺水游樂區(qū),姑媽興奮地豎起大拇指,“不愧是海軍,真的是藝高人膽大,超贊喲!”童俊勉強擠出笑模樣,“姑媽,夸死人不償命喲。我的魂兒都快沒了。”
胡枚枚玩興不減,主動出擊和張亮打起水仗,張亮哪敢施展拳腳,要么左躲右閃要么虛張聲勢,偶爾象征性地還擊,她已夸張地大叫,“壞小子,壞小子,我饒不了你!”
陽光火辣辣的,姑媽躲到太陽傘下慢慢啜著冷飲,看著年輕人在水里瘋玩兒。
胡枚枚似一只水中精靈,在張亮面前嬉戲笑鬧。張亮的目光有些迷離,神情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如在夢中。
三個多小時的玩鬧,早已折騰得前胸緊貼后背了,胡枚枚嚷嚷著:“餓死了。”姑媽說:“上來吧,咱們去吃順德菜。”
車子轉進一座依山而建環(huán)境清幽的山莊,穿著露腿旗袍的咨客老遠就向姑媽打招呼,“歡迎啊,胡太,幾位?”看來,她是這里的??土?。
席間,兩個小子舉杯下筷盡量斯文,姑媽見他們拘謹的樣子,不停地往他們碟子里夾菜,“和在自己家里一樣,有什么放不開的,東北話說的,可勁造吧。”
胡枚枚簡直和剛才判若兩人,文靜優(yōu)雅,細嚼慢咽,頗有大家閨秀的范兒。張亮偷偷地瞄她幾眼,她視若不見。
張亮總渴望著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地鐵口,胡枚枚禮貌地伸手握別,張亮說:“再見。”胡枚枚狡黠地眨眨眼說:“會的,壞小子?!?/p>
張亮心里一驚手上一緊,胡枚枚“呀”地一下痛出聲來。他偷偷瞄一眼身邊的童俊,謝天謝地,他正在和姑媽話別呢。
踏進地鐵車廂,屁股剛沾座位,童俊就酣然入夢。張亮罵一句“沒心沒肺”,百無聊賴地讀完車廂里目之所及的每一個字符,兩只眼皮已重得抬不起來……
走出地鐵站,一股熱浪差點把他們掀翻,兩人立刻清醒了。張亮心里全是難以捉摸的胡枚枚,“你妹妹這個人,嘿嘿,哈哈——”
“她呀,沒輕沒重,沒心沒肺,沒傷著你吧?你可千萬別往心里去啊。嘿嘿,哈哈——”
張亮訕訕道:“怎么會呢?”
童俊說:“她說她最近在做一項實驗,讓我替她找一小白鼠,嘁,我上哪兒找去?”
小白鼠?
張亮一臉茫然。
回到宿舍,李慶東驚呼,“哥兒們,你們被人煮了?”張亮說:“怎么了?”望一眼童俊,他全明白了,童俊身上全紅了。
“嚴重的紫外線灼傷,有你們難受的。老實坦白,海邊泡妹兒了不是?”
“別胡扯,就在公園里曬日光浴來著。”
晚上熄了燈,整個后背疼得不敢挨床板,趴在床鋪上感覺萬根鋼針在背部狂刺。
第二天起床,成片充盈的水泡高高低低爬滿后背,讓人看了直打冷噤。
隊長察看后對他們說,“到門診吧,穿衣服小心點兒,蹭破了皮,里面的真皮直接暴露在空氣里,鉆心地疼。”
蘇副說:“我們哪年海練都要脫幾層皮,只不過不是你們這種玩法兒,你們這叫自虐!快去吧,大針筒抽幾次就好了。”
醫(yī)生作了處理后,給他倆開了兩天的全休假條,叮囑他們最好別捂著蹭著。
既耽誤學習又影響訓練,兩個人自感罪孽深重。赤裸著上身,在宿舍里憋了兩天,每人寫了兩千字的檢討書,交給政委。政委說:“沒有要你們寫啊,隊長交代的?”
兩人搖搖頭說:“不是,我們主動的?!?/p>
政委說:“這次你們權當活教材了,一時疏忽大意都可能影響戰(zhàn)斗力啊。耽誤學習訓練不說,自己還得受罪不是?!?/p>
張亮咬著牙說:“政委,我一定把耽誤的學習訓練補回來!”
六
渡海登陸四百米障礙場,蘇副以兩分半鐘的成績完成示范動作,贏得學員們的熱烈掌聲。他喘著氣說:“不行,差遠了,好漢不提當年勇,想當年……”
“哦——”只要蘇副一提“想當年”,學員們就噓他。教員說:“我請副隊示范的是動作,并沒有強調速度,就目前你們的訓練情況看,能達到副隊這個成績的也不多啊。差在哪兒,根子還是體能,體能!下面我們每兩人一組,測一遍?!?/p>
障礙場上,你追我趕場面緊張熱烈。
蘇副悄悄地退到場邊,右手習慣性地伸進了口袋。
這個時候,她在忙什么呢?
似有第六感,手機震動了。他急切地貼近耳邊……
這是個壞消息,老礁長摔傷了,正在南華鎮(zhèn)衛(wèi)生院的救護車上往市里送。
蘇副對著手機喊:“叫他們送海軍醫(yī)院,醫(yī)院這邊我聯系!”
蘇副跑回隊里,簡單向隊長匯報了情況。隊長鎮(zhèn)定地說:“我先給急診科孫主任打電話,讓他們做好準備。放心,咱倆在他們之前能趕到醫(yī)院。”
隊長和蘇副剛跳下車,救護車就呼嘯而至。蘇副撲上去,看見擔架上躺著一個裹滿紗布的血人。
“老礁長——!”
老礁長抬了抬手,算作回答。
“請讓開,請讓一下。”醫(yī)護人員撥開蘇副,推著擔架車飛跑。
兩個小時后,孫主任走出手術室。隊長急忙迎上去。孫主任說:“左腿粉碎性骨折,人還清醒,暫時沒有生命危險?!?/p>
蘇副緊緊握住孫主任的手使勁地搖,嘴里連說:“謝謝,謝謝,感謝孫主任?!?/p>
“你是他親屬嗎?辦住院手續(xù)吧。他叫什么名字?”
蘇副說:“就算是吧,他叫陳林峰?!?/p>
“什么,陳林峰?原華成礁的老礁長嗎?”孫主任瞪大了眼睛。隊長也表情愕然。
“沒錯兒,是他?!碧K副回答。
隊長說:“起初,你只說去看老礁長,我也沒太在意,可一提陳林峰的名字,海軍沒幾個不知道的,如雷貫耳啊?!?/p>
孫主任說:“他可是前幾年的老典型,到我們醫(yī)院作過報告的,可惜當時我們離得遠,今天又這副模樣,沒認出來。他怎么會在從化山區(qū)開農夫車跌下山呢?”
“三言兩語說不明白?!碧K副沒心情講故事,“主任,等您有空,我專題匯報。對不起,我得先打個電話?!?/p>
“英子,放心吧。已經做完手術了,雙腿骨折,其他都沒事。下不了島沒關系,有我呢?!?/p>
英子?老礁長?
站在一旁的隊長如墜五里霧中,難道——真的如此巧合?
打完電話,蘇副平靜了許多。孫主任遞上一杯清茶,眼睛里充滿期待。
蘇副仰脖灌下,開始竹筒倒豆子——
我是從陸軍指揮學院畢業(yè)后才穿上海軍軍裝的,算是個新兵。但是,我知道我們的前輩是首批駐守南沙的,當年的礁長今天多數已經成了我們的首長。認識老礁長,還是我今年七月到廣州以后的事情。
七月底,我回原部隊轉伙食關系,恰遇旅里戴營長從礁上換防下來,聽說我到廣州代職,非要托我?guī)c他們自己曬制的海貨給老礁長。我問他要地址電話,他說:“只知道在從化種橘子,其他一概不知?!蔽艺f:“從化也上百萬人口,如何找法兒?”
營長脖子一梗說:“讀過《把信送給加西亞》嗎?別忘了,你是偵察兵?!?/p>
我只好硬著頭皮接過那包沉甸甸的海貨。
臨上車,營長叮囑說:“告訴老礁長,華成礁想他!”
那天算我幸運,沒跑多少冤枉路,在砂糖橘之鄉(xiāng)南華鎮(zhèn),他算個種植大戶。轉過幾個山頭就看見他建在半山腰的小白樓了。
一陣清風吹過,山坡上層層疊疊的橘樹綠浪輕搖,小樓似一葉輕舟點綴其間,詩意盎然。
聽得一陣狗吠,主人從樓里走出來。這人高大英武表情冷峻。我心里一喜,肯定是他!
他問:“有事嗎?”
我說:“我找老礁長,他在嗎?”
他表情微微一怔,立刻又恢復了平靜,“進屋吧?!?/p>
“爸,誰來了?”這時,一個女孩從二樓探出頭來問。我循聲掃了一眼,結果樓上樓下同時尖叫起來:“怎么是你!”
那女孩竟是我們的女國防生陳英恬。
她蹦跳著從樓上下來,激動地介紹說:“爸,這是我們的副隊長,功夫了得喲。蘇副,這是我老爸,原華成礁……”
老礁長一聲干咳制止了女兒,“多嘴,都是你招來的?!?/p>
場面有些尷尬,幸虧有陳英恬攪和,氣氛漸漸熱烈起來。我沒話找話兒,“嗨,早知道你們是一家人,我今天跟著你不就行了,害得我多走了幾座山頭?!?/p>
老礁長說:“干嗎大老遠跑過來,上回那點小事不算個啥。我閨女的命令,我得聽啊?!?/p>
我聽著這話不對味,“老礁長,這事兒滿擰。我可不是她招來的,您冤枉她了。我是代表華成礁來看您的,他們找您多年了……”
“什么?”老礁長聲音顫抖起來。
“是啊,您看,華成礁的魷魚,海參和咸魚,聽說都是您最愛吃的,我們戴營長,不,戴礁長托我?guī)Ыo您的?!?/p>
“戴礁長,小戴?”
“是啊,是他。他說華成礁想您,這幾年一直都在打聽您……”
“我,我——”話未出口喉已哽咽。老礁長捧起一條魚干嗅嗅,“嗯,是華成礁的味兒……”
老礁長陳林峰是最早一批海軍陸戰(zhàn)隊員,從士兵到軍官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九十年代初他升任華成礁礁長時,當時女兒剛剛五歲。妻子是一名小學老師,孩子的生活教育問題用不著他操心。由于當時干部缺編,他基本上常年駐守華成礁。電話沒法打,信件也只有等部隊換防時才能帶,這對于文化不高的陳林峰來說未必不是件好事。就是在沒上礁之前熱戀階段,他也惜墨如金似的,當老師的她總是將一些不好當面說的悄悄話寫成一封封滾燙的情書寄給她,而他也當成寶貝,珍藏在小床頭柜里,夜深人靜時,經常蒙著被子打著手電反復地讀,那種幸福的感覺至今難忘。他曾愧疚地對她說:“我心里想的和你一樣,就是寫不出?!彼蕾嗽谒膽牙?溫柔地說:“只要你喜歡,我天天給你寫?!?/p>
每次換防人員上礁,都給礁長帶來一大扎信件。細心的她在信封右下角清清楚楚地標著寫信日期和自編流水號,以免他讀信時出現時空錯亂。
英子上幼兒園大班了,英子參加演出上電視了,英子上小學了……女兒的每一點進步,陳林峰都是通過書信了解的。
對于守礁人來說,每次讀信就是一次精神會餐。當晚,他們會用視同生命般金貴的淡水沐浴,然后,用小刀把信封整整齊齊地劃開,整整齊齊碼好,一封封地細細品味。當晚,礁上一定是祥和靜謐的,風一定是清涼愜意的,海浪一定是綿軟輕柔的……
幾年過去,妻子的來信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生活瑣事多了,牢騷埋怨多了,而愛情與相思的字眼已蹤影難覓。粗枝大葉的陳林峰沒覺得有啥不對頭,生活嘛,誰沒一點不順心,發(fā)發(fā)牢騷也正常,老夫老妻了,再兒女情長的,多肉麻。
礁上的日子,陳林峰都交給了戰(zhàn)士和釣魚竿。退潮時,趕海也是最快樂的時候。戰(zhàn)士們換防下礁,都要帶上礁長親自曬制的海貨作為探親禮物。
一晃又是兩年,秋天換防的時候,陳林峰只收到一封信,內容也只有短短的幾行:女兒上初中了,寄宿在學校,生活學習再也不用我操心了。對不起,我已找你們政治部主任談過了……離婚吧,我想解脫。
月光下,陳林峰坐在礁石上,妻子嬌小憔悴的身影浮現在眼前,她為這個家付出得太多了,可自己連一句貼心話都不會說。
不知道什么時候,剛剛上礁的戴排長站在了他的身后。“礁長,為這樣的女人不值得。您在礁上吃苦奉獻,她卻耐不住寂寞……還敢到旅里鬧離婚。”沒想到,他竟“霍”地站起來,抓住戴排長咆哮,“小子,你給我閉嘴,小孩子家家的,你懂個屁!”嚇得戴排長跌跌撞撞地逃走。
踏上大陸的土地,走進喧囂的城市,陳林峰如墜旋渦。街上的紅男綠女,路上的滾滾車河,店鋪里刺耳的音樂……第一次上街,他有些發(fā)懵,可還是被一輛無聲摩托撞了,那女騎手出言不遜,“鄉(xiāng)巴佬,忽走忽停的,你有病啊?”他疑惑地問道:“你這摩托咋沒一點動靜?”圍觀群眾譏笑他,“真是鄉(xiāng)巴佬,電動車,沒見過?”
回到早已人去樓空的家中,陳林峰號啕大哭。
連續(xù)七年,累計上礁時間達到五年零七個月,艦隊宣傳處發(fā)現了這一重大宣傳典型。家庭的困難和婚姻的變故都變成了襯托老礁長胸懷祖國,矢志戍邊高大形象的佐證。巡回報告感動了無數官兵,鮮花掌聲包圍著他,他成了人們心目中的英雄。
然而,到了年底,他卻突然向組織申請轉業(yè),無論如何做工作,他都去意已決。干部部門的領導說:“國家有政策,你想進哪座城市哪個部門?隨你挑。”
他說:“回從化老家。”
回到老家,他沒要組織安排工作,自己上了山。
蘇副說:“這些年華成礁的兄弟們都想你,你就不想他們嗎?”
老礁長低頭掩面,久久不語。
可能紅了眼圈兒,不愿讓蘇副看到,他站起身走出門外,一揮手說:“你看這滿山翠綠,像不像大海,漫山橘樹像不像士兵?我算將軍級了吧?”
蘇副附和道:“像,太像了,還有,這二層小樓像不像大海上的礁堡?”
老礁長瞇眼回頭,瞧著小樓喃喃自語,“像,像——嗎?”
蘇副說:“老礁長,您沒忘記華成礁。”
這時,陳英恬喊開飯。油燜蝦仁,咸魚茄子,干煎黃魚……一桌豐盛的南沙海味。老礁長伏在桌上使勁兒一嗅,閉上眼睛說:“是這個味,是這個味?!?/p>
雖是一身短打,老礁長卻做個擼起袖口、準備大干一番的動作,“英子上酒,我和你蘇叔叔,今天一醉方休?!?/p>
“爸,什么叔叔,他才比我大兩歲。沒喝就胡涂了?”
蘇副連連說:“小蘇,小蘇。”
老礁長說:“嗯,我們是同行,叫叔叔。”
陳英恬噘嘴兒道:“哼,別忘了,我也是軍人。這是在家,就叫蘇哥。蘇哥,你說好吧?”
蘇副臉紅了,“隨你?!?/p>
那次野外標繪,英子還是不小心漏了嘴。漸漸地,也成了隊里公開的秘密,只有大塊頭張亮還傻乎乎地做夢,誰也不忍心把他叫醒。
從那以后,陳英恬總說自己笨,一個戰(zhàn)術動作怎么都練不好,業(yè)余時間誠心誠意找蘇副開小灶。兩人在一起,她又變得沒大沒小,“蘇哥,蘇哥”地叫個不停,蘇副要她注意影響,她朝周圍看看說:“沒人,我挺注意影響的?!?/p>
英子是跆拳道黑帶,挺能打的。蘇副教她格斗術時,她總是心不在蔫,還尋機挑釁。蘇副教訓她,“認真點兒,告訴你,跆拳道和格斗術是兩回事兒。”
她說:“當然,跆拳道是文化加武術,而格斗純屬沒文化的搏擊而已?!?/p>
“什么,格斗沒文化?軍人在戰(zhàn)場上直面敵人,不僅靠技能,還有智慧和勇氣,還有國家大義和民族氣節(jié),你憑什么說格斗沒文化?”
英子輕蔑地朝他勾勾手,“誰高誰低,試試吧?”
蘇副拱手應道:“我不會愚蠢到靠這種小伎倆就激我上當,但是,英子,身教勝于言傳,我接招了?!?/p>
月朗星稀,夏蟲唧唧。訓練場空曠的草坪上,兩位身著迷彩訓練服的年輕人拳腳翻飛閃轉騰挪,展開一場無聲的對決。
英子狠招頻出,蘇副以退為進滴水不漏,十多個回合難分高下。
激戰(zhàn)正酣,英子忽然一聲慘叫,痛苦地在草地上翻滾。
蘇副趨步靠前,“英子,傷哪兒了?”
英子只顧手捂胸口痛苦呻吟。
蘇副半跪在英子身旁,關切地詢問,“要不要上門診?”
粗重的鼻息癢癢地拂掃耳際,滾燙的汗珠滴落面頰,英子情不自禁地張開雙臂。
“哦,英子,別這樣,你不是受傷了嗎?別……”
蘇副的話語已被溫熱的雙唇溶化,一切都成了含混不清的夢囈……
蘇副的臉上溢滿幸福。
“就是你剛才打電話那個英子?” 孫主任的問話一下子把蘇副從回憶中拽回現實。
蘇副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她在南鳳島代職,每天只有一班船到大陸,最快也要明天中午才能到。”
孫主任說:“沒關系,你在親屬欄里簽個字吧?!?/p>
蘇副捏著筆桿,有些猶豫。
隊長說:“簽吧,老礁長就是咱們的親人?!?/p>
蘇副指指那一欄,“和患者的關系。”
隊長爽快地說:“女婿唄,早晚的事?!?/p>
蘇副一抹臉皮說:“女婿就女婿!”
隊長說:“好,是男人!今天,你就留下來陪床,我得趕回去值班,如果需要,我們學員排個表,每人輪流過來陪護。”
蘇副緊握著隊長的手,連說謝謝,“英子明天就到?!?/p>
七
星期天,張亮正在宿舍舉著啞鈴大汗淋漓地做力量練習,有人在走廊上喊:“張亮,大門崗有人找!”
誰呀?我在廣州不認識什么人呀。張亮心里嘀咕著,抓件T恤往身上一套,對童俊說:“陪我看看去?!?/p>
童俊卻手不釋卷頭也不抬,“自己去,還怕吃了你不成?”
張亮說:“不是規(guī)定兩人成行嗎?”
童俊詭秘一笑說:“人不是活的嗎?還要我教你啊?”
張亮說:“好吧,那可說清楚,是你自己把自己弄丟了,先回來的??趶揭恢屡??!?/p>
童俊從書本后面揮揮手,“去吧,去吧,有事算我的。”
張亮急匆匆來到大門崗,崗亭旁的大榕樹下,一位黑衣白褲的短發(fā)女孩兒正朝門內張望。
“哎,張亮,在這兒呢?!?/p>
張亮的眼前一亮,“胡枚枚,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不歡迎?”胡枚枚腦袋一歪,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問。張亮不敢看她,連忙說:“歡迎,歡迎,童俊在宿舍看書呢?!?/p>
“提他干嗎,壞小子,是你說再見的?!?/p>
張亮摸著后腦勺兒說:“我說的?”
“不是嗎?記性不好吧?那天你說再見,我說會的?!?/p>
“噢,這也算哪?”
“好,不算,就算我來找你,不行啊?”
“行,當然行?!睆埩劣X出些味兒來,心里怦怦直跳。
“那好吧,你今天就歸我調遣,行嗎?”
“行是行,可是——”張亮有些遲疑,“叫上你哥吧?!?/p>
胡枚枚斬釘截鐵地一口回絕,“不,就你一個人。不然,我哥他會向我媽打小報告的?!?/p>
張亮幾乎全線崩潰,支吾道,“不,不好吧?!?/p>
胡枚枚竟上前拖住張亮的手搖個不停,“哎呀,走吧,吃不了你!”
“小白鼠”三個字突然跳上腦際。
張亮怕燙似的抽回手??煽春睹短煺鏌o邪,烏黑的眸子純凈得似一汪清泉。不會吧?男子漢嫩豆腐,豁出去了?!靶辛?我去還不成嗎?”
從陽光刺眼的室外,走進光線柔和的園林咖啡廳,就像到了另一個世界,小橋流水,水車木屋,掩映在熱帶植物的闊葉與藤蔓之間,涼爽濕潤的空氣中飄蕩著淡淡的花香,音樂似有還無。
張亮走慣齊步的大腳,在這些人造小景里走得局促踉蹌,這個女孩子想干什么?現在經常聽說有酒托茶托咖啡托之類的……
在一個小間里坐下,胡枚枚對侍者說:“兩杯星巴克,兩份冰淇淋,一份干果拼盤,一份水果,一份小點。”侍者一一記下,又問:“要不要來瓶紅酒?”
張亮的腦袋嗡地一下,這不是和電視上曝光的黑心咖啡廳一模一樣嗎?
胡枚枚對張亮狐媚一笑,“要酒嗎?”
張亮連連搖手,“不不不,夠了夠了。”
胡枚枚說:“一瓶長城干紅。我哥說海軍海量,怕啥?”
“好的,兩位稍候,馬上到?!?/p>
張亮想起了趙本山的“開——開——開玩笑”,偷偷樂了。
胡枚枚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張亮,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別怕,本小姐請你來,自然是本小姐埋單,放心吧,這不是黑店,我身上也沒蒙汗藥。本小姐一不劫財二不劫色?!?/p>
張亮嘴上說,“看你想到哪兒去了,小人之心啊?!笨墒?心里一下子敞亮了許多。
胡枚枚說:“張亮,放松點,今天我就想聽你聊聊自己,聊聊軍人,我這人特愛聽故事?!?/p>
幾杯紅酒喝下,胡枚枚臉上泛起紅暈,說話也豪爽起來,“哥兒們,我想,你和我哥差不多,高考分數不低吧?”
提到高考,張亮興奮起來,“那當然,全縣前十名。”
“為什么報考軍校,是不是家里負擔不起地方大學的高額學費?”
張亮嘆口氣說:“當然,有這個因素。上學十年,我已耗盡了家里的全部積蓄?!?/p>
“那你選擇從軍,是為了保衛(wèi)祖國,還是僅作為一種生存方式?”
“我想,國家利益與個人利益不應是對立的,選擇一種與保衛(wèi)國家利益最為接近的職業(yè),是我的榮幸?!?/p>
“現在的年輕人都很實際,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你們的價值衡量標準是什么?”
“往大里說,你我今天能在這里安靜地品味這美味的咖啡,就體現了我們的價值,雖然,我是第一次走進這樣的場所。”
“如果我說你在唱高調,你肯定不愿意聽。你拿多少工資?”
“兩千多一點?!?/p>
“我現在雖然還沒有工作,但是,我正在和一家報社約談,他們開出的工資差不多是你的五倍,這是勞動力商品價值的直接體現。你怎么看?”
“可這不是價值的惟一體現。當戰(zhàn)事來臨的時候,我們不會計算去攻下一個山頭值多少錢,去擊沉一艘敵艦值多少錢。為完成一項任務,慷慨赴死值多少錢!”
“聽我哥說你學的是應用數學,這和今天你們陸戰(zhàn)專業(yè)扯得上邊嗎?是不是一種教育資源或者說個人才能的浪費?”
“首先,我是一名軍人,軍人的使命其實只有一個,就是:一切為打贏?,F代戰(zhàn)爭是信息化戰(zhàn)爭,海灣戰(zhàn)爭中你可能看到,一個空降的海軍陸戰(zhàn)隊員,可以引導一個戰(zhàn)斗機編隊實施進攻,我想他絕不是一個只能摸爬滾打的大頭兵。在現代戰(zhàn)爭條件下,你不知道你的下一步是應用數學還是高等物理?!?/p>
胡枚枚問:“聽說你們首長問過你一個問題?!?/p>
張亮反問道:“你究竟從你哥那里探聽到我們多少秘密?”
胡枚枚說:“別唬我,四加一等于幾,這也叫軍事秘密?”
張亮說:“每個人的答案都不相同,只要能自圓其說,都不算錯?!?/p>
胡枚枚追問道:“那你的答案呢?”
張亮說:“也許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空答案也不盡相同?!?/p>
“你真是個哲學家,今天呢,現在呢?”
“現在,對我來說,它是個不等式:四加一大于五?!?/p>
“作何解釋?”
“無可解釋?!?/p>
哈哈哈——
兩人大笑,同時舉杯。胡枚枚遞上一張名片說:“謝謝,給了我了解軍人的機會。”
張亮輕輕地把名片推回去說:“對不起,我沒有擅自接受任何媒體采訪的權力。今天只是一次哥兒們間的閑聊,不是嗎?”
“是的,一次十分有意義的閑聊?!?/p>
“聽你哥說,你在找一只小白鼠,找到了嗎?”
“嘻嘻,找到了,還差點兒被它咬了。”
“也許它是無意的,別傷著它,這種動物天生膽兒小?!?/p>
“我會加倍珍惜的,謝謝啦,哥兒們?!焙睹杜e手敬禮,“相信這是軍營里最男人的稱呼,是吧,哥兒們!”
張亮舉手還禮,“是,哥兒們!”
八
傷筋動骨一百天,在醫(yī)院渡過了初期的感染關,轉入靜養(yǎng)的時候,已經差不多半個月過去了,老礁長再也呆不下去了,非要鬧著回家不可。蘇副說:“咱聽孫主任的好不好,他說可以,咱就回去?!?/p>
孫主任察看后說:“傷口愈合良好,回家調養(yǎng)也行。我為你們協(xié)調一臺救護車吧,這樣安全些。”
辦理出院手續(xù)時,英子瞥一眼簽字欄,小臉頓時變成了秋天的紅蘋果。
蘇副和英子陪著老礁長回到從化橘園。這時已是初秋,滿山的砂糖橘已形似玉盤色如翡翠,沉甸甸地掛滿枝頭。老礁長貪婪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嘴里念叨著:“回來好,回來踏實啊?!?/p>
安頓好老礁長,英子碰碰蘇副肩膀,示意他出去走走。沒有喝酒,蘇副卻有些微醺的感覺。
走在橘園的小路上,陳英恬輕輕地哼起了歌兒,清亮的歌聲隨著微風在幽靜的山谷間回蕩。
蘇副大膽地攬過英子,英子似一只幸福的小鹿,一頭扎進蘇副的懷里。她喃喃地說:“該向你的老礁長報告了吧?”
“報告啥?”
“咱倆的事啊?!?/p>
蘇副摸摸臉皮,說:“反正咱臉黑皮厚,現在就去!”
可是,進了屋,蘇副卻東拉西扯地不著邊際,急得英子在旁邊直跺腳。吃飯的時候,英子拿出了一瓶高度五糧春擺在桌上。老礁長皺著眉頭說:“孫主任交代不能喝酒的,要喝,也拿瓶勁兒小的啊?!?/p>
英子說:“爸,醫(yī)囑丁點兒都不能破,這酒是給蘇哥的。您就以茶代酒吧?!?/p>
蘇副搖手推辭,被老礁長擋了,“英子說得有理,這些天辛苦你了,我先干為敬?!?/p>
幾杯酒下肚,蘇副有些飄飄然。英子咬著他耳朵說:“酒能遮臉,還不快說?!?趁勢在他后背狠擰一下,疼得他差點兒叫出聲來。
老礁長盯一眼英子,說:“英子,到樓上看看紅燜魚好了沒有,我和你蘇哥有話說?!?/p>
英子應聲,哼著小曲兒蹦跳著上樓去了。
老礁長說:“小蘇,你是個好小伙子,有句話,我憋了許久說不出口。”
蘇副感到被動了,臉上撲烘撲烘地發(fā)燒?!袄辖搁L,您說?!?/p>
“你——和英子,還是做——普通朋友吧?!?/p>
腦袋“轟”得一下,蘇副的酒醒了一半,“為什么?”
老礁長的臉色陡然變得難看,眉毛擰成了結,“我不想讓英子走她媽的老路……就算老礁長求你了?!?/p>
……
不知怎么吃完的這頓飯,蘇副盡量扮得自然,可那不聽使喚的筷子還是抖個不停。為不讓英子起疑,他放下碗筷就要回學院。老礁長勉強笑笑,說:“英子,送送你蘇哥?!?/p>
小路上,英子看蘇副的臉色難看,埋怨說:“喝了多少啊?”
蘇副嘿嘿地傻笑,“我沒醉?!?/p>
英子說:“到底還是讓我爸搶了先,嗯,他都給你說的啥?”
蘇副心如刀絞,兩行熱淚涌出眼眶,為了掩飾失態(tài),他干脆賣醉?!罢f啥?說不讓我欺負你!”
“呵呵,我爸可真是的,還把我當小孩子呢,還鄭重其事的讓我回避,真搞笑。”
“英子,我想聽你唱歌?!?/p>
“好——!”英子清清嗓子說:“就唱《愛的誓言》。我愛你,就是我愛的誓言,如果有期限,就是一萬年……”
柔情的歌聲在大山里回響,萬物生靈靜靜聆聽,山峰峽谷低聲和鳴。蘇副走在英子前面,任淚水決堤狂瀉。
蘇副刻意控制自己,等英子唱完,他故作輕松地提議說:“英子,咱倆吼軍歌,行嗎?”
陳英恬抖擻精神,頭發(fā)一甩說:“來吧,誰怕誰!”
“日落西山紅霞飛,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過硬的連隊過硬的兵,過硬的思想紅通通,過硬的子彈長著眼,過硬的刺刀血染紅……”
“我愛這藍色的海洋,祖國的海疆壯麗寬廣……”
兩個人直著嗓門兒,把能想到的軍歌一首首地吼出來,吼得激情浩蕩吼得淚花飛揚。
走到大路口,蘇副說:“就到這兒吧,這個周末我可能來不了,要野外戰(zhàn)術對抗?!?/p>
“真的?”陳英恬激動得跳了起來。
“當然,我們從海軍陸戰(zhàn)隊借了一個排的兵力充當藍軍,完全按實戰(zhàn)要求進行?!?/p>
“真的真的真的?”陳英恬簡直要瘋了。
“可惜了,我們第五組少了你這員虎將?!?/p>
陳英恬扯住蘇副不愿松開,“求求你了,蘇哥,我也要參加?!?/p>
“英子,冷靜點?!碧K副直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你現在不是‘四加一成員了?!?/p>
英子松開雙手,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兒?!拔乙呀洸皇恰募右怀蓡T了,不是了……”
“英子,你永遠是‘四加一的哥兒們,大家都很想你,李慶東,張亮,童俊,還有孟子非……”
“真的嗎?我也想他們?!庇⒆拥哪樕蠏熘鴾I說:“告訴五組的兄弟們,別給哥兒們丟臉?!?/p>
“放心,一定轉達?!?/p>
“蘇哥,車來了,上車吧?!?/p>
車子開出很遠,《我愛藍色的海洋》的歌聲還隱隱傳來……
九
野外戰(zhàn)術對抗的任務下達后,安排一天時間領取裝備,各小組研究行動方案和個人準備。學員們既緊張又興奮,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這次任務是:從沿海山區(qū)某點出發(fā),以最快速度躍進直線距離一百二十公里外的南海青澳灣,泅渡一千米,登上一艘海軍拖船,主桅升起海軍旗,宣告任務完成。限制時間七十二小時。戰(zhàn)果評估由學院專家組成。
隊長說:“藍軍都是陸戰(zhàn)隊的頂尖隊員,有著豐富的作戰(zhàn)經驗,他們什么樣,我也沒見過。對抗絕沒有紅軍必勝藍軍必敗之說。請放心,他們會好好款待你們的?!?/p>
蘇副說:“這次任務除了射出的子彈是假的,其余全是真的,一旦中彈,自動發(fā)煙報警,你就光榮出局?!?/p>
第五小組仍由李慶東任組長,蘇副作為一名普通組員充實其中,不主動指揮干預全組行動。
出發(fā)前夜,風雨大作。
四十多名學員沒幾個能睡得著的,嘎嘎吱吱地翻燒餅。童俊一遍又一遍地上衛(wèi)生間,李慶東忍不住小聲問:“怎么了,可別關鍵時候拉稀啊?!蓖≌f:“組長,沒事兒,我就是一激動尿多,沒病?!睆埩梁俸俚貥?“瞧你那點兒出息?!崩顟c東噓噓一下說:“小點聲兒,別把呆子吵醒了?!泵献臃橇⒖探硬鐑?“哪個睡著了,興奮著呢?!?/p>
全宿舍都憋不住嗤嗤地笑出聲來。
李慶東一本正經地嚴肅指出,“同志們,這可不利于完成任務啊,必須睡覺?!?/p>
童俊說:“我也想睡,可這還真不能較勁兒?!?/p>
突然,窗外藍光一閃,緊接著一個炸雷,整棟宿舍樓發(fā)出“哇”的一聲。
哈哈,不只是我們沒出息啊。
“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孟子非又發(fā)瘋了。
翌日,白色大巴在滂沱的大雨中駛出院門。
“來,同志們,唱首歌!”蘇副站起來招呼大家,“過硬的連隊過硬的兵,預備——唱!”
“過硬的連隊過硬的兵,過硬的思想紅通通,過硬的子彈長著眼,過硬的刺刀血染紅……”
大巴行駛在清晨的廣州街頭,雖然隔著厚厚的玻璃,雄渾剛勁的吼歌聲,還是引來路人好奇的目光,等紅燈的時候,有人報以會心的微笑,有人高高豎起大拇指。
車里的歌聲吼得更響了。
大巴在泥濘的盤山路上艱難爬行,車輪在泥水里打滑,險象環(huán)生。隊長果斷命令全部人員下車,“就地準備,幺洞洞洞,準時出發(fā),現在對表?,F在是九時五十二分整?!?/p>
雨中,政委的動員只有簡單的一句話,“同志們,我在青澳灣等你們!”從排首到排尾,他與每一名同志握手加油。
隊長抬腕盯著秒針,“作戰(zhàn)時間——洞洞洞洞,出發(fā)!”
呼啦啦,一群人迅速消失在茫茫雨霧之中。
一座山梁橫在眼前,前面的小組有的選擇繞行,有的選擇沿盤山路前進,第五小組選擇一條羊腸小道直向山脊。
李慶東在前面警覺地觀察。
兩邊的雜草幾乎完全掩蔽了小道,只能看到窄窄的一條細線,草葉陽面向上,沒有被攪擾過的痕跡。他一揮手,五名隊員悄無聲息地跟上來。
剛剛爬上山脊,李慶東的對講機響了。
“零號零號,三號報,我組在盤山路遭遇敵小股伏擊,殲敵兩名,我一名隊員報警退出?!?/p>
“零號明白,退出隊員原地等待,收容車馬上到?!绷闾枡C傳來隊長的聲音。
張亮大叫一聲“噢耶!”
蘇副瞪他一眼,“找死啊?”
下山后,正前方是一片開闊的稻田,右手五百米是一片荔枝林。張亮說:“沖過去,敵人絕不會這么近安置兩個伏擊點。”
孟子非說:“不能僥幸,現在我們可是在最前頭,進荔枝林比較穩(wěn)妥?!?/p>
李慶東問:“其他兩人意見?”
童俊和蘇副指指右邊。
“前進!”一行人沿著山腳下的小路鉆進果園。這時,不遠處第一組趕來,直插稻田,三分鐘通過開闊地,跑在了五組前面。
張亮重重地從鼻孔里“哼”出一聲。
蘇副提醒說:“我們的決定也是正確的,誰也不能當事后諸葛,嘰嘰歪歪啊。”
李慶東說:“休息五分鐘。”
大家剛剛坐下,第七組從山上下來。對講機里傳來組長的聲音,“一號一號,七號叫,我已到達山下稻田開闊地,報你的位置?!?/p>
“我已通過開闊地,安全。”
第七組聽到回答,不緊不慢地在田埂上行進。“噠噠噠”對面的小山坡上突然射擊。七組隊員被壓進了稻田,不敢露頭。
蘇副激動地一拍大腿,“對嘛,這才是陸戰(zhàn)隊作風!兵不厭詐,你以為第一組通過,后面就安全了?放過你是為了孤立你?!?/p>
李慶東命令道:“同志們,迂回過去,吃掉他!”
第五組從背后包抄過去的時候,潛伏在小山坡上的兩名“敵人”正交替掩護,對第七組實施火力壓制。李慶東用手勢分配好任務,一揮手同時開火,兩人的頭盔頓時黃煙升騰,警報響起。
李慶東拿起對講機,“七號五號叫,兩名狙擊手已被我擊斃,安全。”
“噢——!”五位兄弟從稻田里爬起來,歡呼著沖過來,與五組兄弟緊緊擁抱。
為避開可能遇到的阻擊,減小目標,兩組還是分開行動。五組隊員又翻越兩座山頭,涉過一條小河,已臨近黃昏,這時,雨也停了,一抹晚霞把半邊天空映紅。不遠處,一座小山村炊煙裊裊,雞犬相聞,一派安寧祥和。
躲進一片竹林里,李慶東對照地圖計算。
大家望著村莊出神兒。
“今天我們的直線距離是三十公里,按照難度計算,我們今天已完成任務了。我看就在這里過夜。一人警戒,其余開飯?!?/p>
撕開單兵自熱食品包裝袋,從水溝里取水灌入加熱,五分鐘后,兩袋牛肉炒飯已熱騰騰地擺在面前。張亮三下五除二吞下去,抹抹嘴巴說:“村里哪位可愛的小芳妹妹,能送來一碗熱湯就好了。”
“做夢吧你!”
排好崗哨,鋪開睡袋,個個感覺新鮮刺激,仰望山野里高遠清澈的星空,別有一番情趣。一顆,兩顆……數著數著已閉上了眼睛。
天已大亮,排最后一班崗的蘇副才推醒他們。李慶東揉著惺忪的睡眼說:“我們本來想趁早趕路的,這下耽誤了?!?/p>
蘇副說:“磨刀不誤砍柴工,休息好了體力恢復才好嘛?!?/p>
整理好睡袋,嚼著壓縮干糧,正欲上路,擔任警戒的童俊從土坎上跳下示意大家安靜,“噓——”他小心地指指村莊方向。
村莊外,三個身著海洋迷彩服的“敵人”正沿著村道向南行進。
“天哪,昨晚幸虧沒進村,不然豈不正面遭遇?”
童俊請示組長,“要不要干掉他?”李慶東問:“距離至少千米開外,你有把握?”
蘇副說:“很明顯,他們是去設伏的,別動他們,還可以鍛煉我們后面的隊伍呢。這就是和實戰(zhàn)的一點差別?!?/p>
李慶東說:“好,盯住他,繞開他!”
果然,第二組在過了小村后被“敵人”伏擊,兩名隊員退出。得知這一消息,大家情緒復雜。張亮說:“我們至少可以提醒他們一下?!蓖≌f:“當時干掉他們就干凈了。”孟子非說:“戰(zhàn)果評估,我們是要失分的?!?/p>
蘇副說:“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是,我想大家應該明白,這畢竟是演練,在這里受挫退出是為了戰(zhàn)場上多一分成熟和經驗。大家如果從整體考慮,就會好些?!?/p>
爬上鳳凰山已是中午,從地圖上判斷,在兩座大山之間的峽谷里是一座大型水庫,大壩下游是激流和峭壁,而庫區(qū)向上游綿延四十多公里,大壩是惟一通道??芍^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作為對手,不在這里設卡才是傻瓜。
大壩上可以行車,遮蔽物很少,而位于大壩盡頭的控制機房,兩扇窗戶如黑洞洞的大口,隨時等待著送上門來的獵物。跌跌撞撞下到壩前,發(fā)現還有兩個小組早已在此等候了。
怎么辦?
大家把目光投向了蘇副。
“沒有更好的辦法,據我們觀察,他們也只有機房可以藏身,而機房只有兩個窗戶,咱們只有利用人多的優(yōu)勢,集中火力壓制,才有希望突過去?!?/p>
李慶東說:“我建議三個小組各出一名組成突擊小組上壩?!?/p>
張亮舉手說:“第五組,我上!”
童俊說:“不,我比你目標小些,我上!”
李慶東說:“好了,別爭了,就童俊上?!?/p>
三人突擊小組組成,蘇副鼓勵他們說:“膽大心細,機動靈活,你們就是突破天塹的十八勇士!”
一聲令下,三個小組同時開火。那兩個窗口啞巴似的,沒射出一槍一彈。
大壩兩側,只有幾根路燈柱作為依托。三名突擊隊員依靠燈柱交替前進,就要接近機房了,還是沒有遇到任何阻截。
掩護的隊員開始懷疑了,這里究竟有沒有敵人?槍聲稀落之際,蘇副大罵:“混蛋,你們拿戰(zhàn)友生命做游戲嗎?”
就在六班的突擊隊員向前躍進的同時,對面窗戶里的槍響了,警報伴著黃煙在他頭頂盤旋升騰,氣得他把頭盔狠狠摔在地上。其他兩名隊員蟄伏在燈柱后進退兩難。
“給我狠狠地打!”
然而,對方的射點靠后,無論火力如何壓制,都無法直接擊中他們。
蘇副朝李慶東喊:“三五榴!”
蘇副抓過三五榴彈發(fā)射器,校定發(fā)射諸元,眼見黑色彈體噴著火舌閃電般飛掠大壩,直直穿進黑洞洞的窗口,里面亮光一閃,三個海洋迷彩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從機房跳出來,頭頂的黃煙滾滾,警報聲響成一片。
“弟兄們,沖啊!”
十多名隊員奔突向前,大壩上兩名突擊隊員折回身張開雙臂迎面跑來,擁抱歡呼,盡享勝利的喜悅。
拔掉這一顆毒牙,一路順暢了許多,第二天行進六十公里。
第三天,接近海邊,地勢平坦,灌木叢生,可供選擇的路線很多,遭遇敵人的幾率相對降低。大家的體能消耗厲害,明顯出現體力不支現象。張亮大腿內側磨出了血,叉開腿走路,搖搖晃晃地像唐老鴨。李慶東的傷口隱隱作痛,挽起褲子一看,發(fā)現右腿已青紫發(fā)亮。孟子非和童俊機械地邁動雙腿,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停下,恐怕停下自己就會昏睡過去。
沒有想到,第五組竟是第一個到達青澳灣海灘的。這是第三天的下午。按照七十二小時的時限,要到明天上午十點才到期。
隱藏在濃密的蒲葵樹叢后面,仔細觀察接近一百米的沙灘,一個軍用帳篷搭在正中,上面寫著“指揮部”三個字,想必那些戰(zhàn)果評估專家都在里面,淺灘上拴著一艘摩托艇。遠處海面上,一艘舷號為“南拖171”的藍灰色拖船,就是對抗演練的終極目標了。
張亮說:“組長,干脆劫了那艘摩托艇開過去得了。我實在游不動了,要不然非喂魚不可,我都到這兒了,冤不冤哪?!?/p>
李慶東說:“我也想這樣啊,可這是違規(guī)的,到這里非武裝泅渡不可?!?/p>
孟子非躺在沙地上,痛苦地說:“打死我也游不動了。”
李慶東看著蘇副說:“既然時限未到,咱們不如今天按兵不動,悄沒聲地原地休息一夜,明天一早泅渡,說不定還能等來幾個小組呢?!?/p>
蘇副說:“也好,我查過了,明天早上七至八時是這里的最低潮位,按這個海灘的坡度推算,我們至少可以少游一百多米。”
眾人累極,紛紛朝蘇副豎豎大拇指,無聲倒下。
一覺沉沉睡去,睜開眼天已大亮,雖然渾身酸痛,但是精神好多了。大家悄悄活動筋骨,準備泅渡。
這時,又有兩個小組踏著露水趕來。他們說:“昨晚距此還有五公里,我們就扎營了,怕海灘上有伏擊?!?/p>
蘇副說:“好樣的,學鬼了?!?/p>
他們誰也沒有注意,海面上多了一艘漁船,一個年輕漁民拋了錨在海上悠閑垂釣。
蘇副說:“最好三組同時行動,好彼此有個照應,因為大家體力消耗已經差不多到了極限,防止發(fā)生意外。如果感覺自己實在無法撐過去,也要學會放棄,主動拉弦報警?!?/p>
當十多名隊員從蒲葵叢后涌出的時候,正在海灘上散步的評估專家們又驚又喜,這幫臭小子居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躲了整整一夜。
入水前,李慶東大喊:“分散開些,不要靠得太近。”
襠部磨破的傷口,腳底打出的血泡,海水一浸,鉆心地疼。好在大家的游泳技術還不錯,海面也比較平靜。冰涼的海水把每個人都激得異常清醒。
無意間,童俊朝不遠處的小漁船瞟了一眼,驚奇地發(fā)現那個年輕漁民已躲進了船艙。劇烈晃動的小船上,兩個藍白迷彩的脊背露出艙面。他大喊一聲,“不好,漁船有詐!”
話音未落,“噠噠噠——”密集的子彈雨點般向海面撒來。十多顆浮在水面的腦袋迅速掉轉方向,抽槍還擊。
海面上兩股黃煙升起。
淺灘待命的收容摩托艇風一般向這邊駛來。
張亮的頭頂冒出黃煙,他憤怒得像頭獅子。當收容艇上的工作人員要拉他上艇時,他大叫著“不,不——”同時扣動了扳機,一梭子彈射向漁船,一個“敵人”的腦袋上嗤嗤地冒起黃煙。收容艇上的工作人員喊道:“小子,你違規(guī)了,請你冷靜!”
沒過兩分鐘,結束戰(zhàn)斗。
第五小組李慶東和童俊,在蘇副的幫助下,率先登船,他們沖向主桅桿,升起了鮮艷的海軍旗。
對抗演練圓滿結束。
專家評估結果,整體良好,第五小組優(yōu)秀。張亮最后關頭違規(guī),基本不影響戰(zhàn)場態(tài)勢,口頭警告一次。
十
入冬,印度洋西部亞丁灣海域的索馬里海盜鬧得兇,連烏克蘭的軍火船都敢劫,法國、俄羅斯等紛紛派艦艇編隊為商船護航。恰在這時,我國“振華4號”勇斗海盜的事跡傳遍世界,世界各國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中國海軍。我外交部鄭重宣布,中國人民海軍將派艦艇編隊赴亞丁灣護航。
張亮說:“聽說有特戰(zhàn)隊員呢,我們要是早畢業(yè)一年就好了?!?/p>
李慶東說:“做夢吧,就怕你亂開槍?!?/p>
蘇副正要開口,被李隊長叫走了。“快,跑步到系部報到,有任務!”
從那天起,蘇副就神秘消失了。大家猜得八九不離十,但誰也沒敢說出口,直到在《新聞聯播》中,護航特戰(zhàn)隊員直升機滑降,蘇副的小臉在鏡頭前閃過,全隊學員才痛快地發(fā)出“噢”的一聲,擊掌相慶。
周末,誰也沒想到,陳英恬會出現在大家面前。她笑瞇瞇地站在走廊上時,孟子非先發(fā)出了一聲尖叫,“大家快來,看誰來了!”
“見習結束了,我家的橘子也熟了,我是請大家到我家橘園吃橘子的?!?/p>
張亮抹著嘴巴說:“想想都饞得慌?!?/p>
陳英恬一邊應著大家一邊東張西望,大家看她心不在焉的樣子,有些奇怪。“怎么了,還想找找蘇副的影子?”
“他——呢?”陳英恬遲疑地問。
自打上次橘園分手后,陳英恬就再也聯系不上蘇副了,手機關機,又長時間在野外訓練,她理解。見習結束,她連家都沒回就直接過來,原本以為給他個驚喜的,可是——
張亮問:“副隊沒向你報告嗎?”
“報……報告了,他敢不報嗎?就是他交代我請你們吃橘子的,走吧?!标愑⑻衲樕下冻鰧擂蔚南采?。
聽到外面熱鬧,徐政委從房間里出來,說:“小陳啊,誰都可以不請,可不能不請我喲?!?/p>
陳英恬迎上去,向政委敬個禮說:“請,當然請,還有李隊長都要去啊?!?/p>
踏上通向橘園的小路,望著兩旁壓彎枝頭黃澄澄的橘子,一幫臭小子興奮得又唱又跳。
陳英恬兩腿像灌了鉛,孤零零落在后面,蓄積已久的淚水無聲地滾滾淌下……
周二,張亮收到一個大信封,里面是一張在南方頗有影響的《羊城周末》,在“百味人生”里有一篇題為“與一位年輕軍官的對話——追問當代青年人生價值的實現方式”,整整一個版面,作者署名胡木文。
童俊問:“報社干嗎寄報紙給你,你在上面登啥了?”
張亮把報紙往他眼前一推說:“征婚啟事,想看嗎?”
童俊說:“你小子猴急啥呢,年紀輕輕的?!?/p>
孟子非抓起桌上的報紙大聲朗讀起來:
——我問:四加一等于幾,這也叫軍事秘密?
——他說:現在,對我來說,它是個不等式:四加一大于五。
——我問:作何解釋?
——他答:無可解釋。
大家同時把目光轉向張亮,張亮拱手求饒:“不是我,不是我,聽我解釋,我是小白鼠,被人給賣了,我冤枉——!”
“蹾他!”童俊喊道:“什么小白鼠,這小子,得便宜賣乖!”
“蹾他——!”
眾人一哄而上,張亮被高高拋起——
責任編輯朱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