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趙毅教授撰文提出,張居正倒臺原因中包含高拱權(quán)謀“因素”,此說值得商榷。本文認為:《病榻遺言》刊刻問世于萬歷三十年至三十一年之間,不在萬歷十年至十二年之間,故與張居正身后罹難無涉;該書是高拱對隆慶六年正月至萬歷元年二月之間發(fā)生的諸多政治事件的真實記錄,并非不實之詞;該書是當事人記述的回憶錄,絕不是“為其身后報復政敵”的所謂“政治權(quán)謀”、“巧妙政治設(shè)計”,因而不可能影響到萬歷十年以后的明代政局。
關(guān)鍵詞:高拱《病榻遺言》張居正萬歷政局
2008年8月初,在河南新鄭市召開的明史暨高拱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上,趙毅教授宣讀了他的論文:《<病榻遺言>與高新鄭政治權(quán)謀》(以下簡稱趙文)。其后,該文又以同題在《古代文明》2009年第1期上公開發(fā)表。趙文稱:“一般認為,馮保、張居正是被萬歷皇帝打倒的。這種認識不錯,但不夠全面,馮保、張居正、戚繼光的倒臺原因中包含著高新鄭政治權(quán)謀的因素。”。對這一“因素”說,筆者難以茍同,故撰此文,從高拱《病榻遺言》的撰刻時間、內(nèi)容真實性、對萬歷十年以后政局的影響等方面與趙教授進行商榷,就教于趙教授及方家。
一
關(guān)于高拱《病榻遺言》的撰刻時間及其同張居正身后罹難的關(guān)系問題,趙教授提出的觀點是值得商榷的。
其一,《病榻遺言》的撰寫時間。高拱這一遺著沒有題記或序言,點明完稿成書時間,這就給后人留下了爭論空間。趙文認為,“《病榻遺言》是高新鄭被驅(qū)逐政壇、回籍閑住期間所撰寫的政治回憶錄,以‘病榻遺言名其書,又像是臨終遺囑”。趙文把高拱這一遺著定性為“政治回憶錄”是沒有異議的,但把“病榻遺言”詮釋為“臨終遺囑”則是望文生義的誤讀誤解?!安¢竭z言”不同于“臨終遺囑”:前者是指病中留下的言詞,后者是指臨死前囑托后人留下的言詞;“病榻”上的病人不一定就要“臨終”,“遺言”也不都是“遺囑”。高拱將死,臥于病榻,處于昏迷半昏迷狀態(tài),絕不可能留下洋洋22000余言的“臨終遺囑”,并在其中包含著“政治權(quán)謀”,至死不忘報復政敵。
那么,高拱的《病榻遺言》撰寫于何時呢?答案是萬歷元年初在他患病稍愈后不久。是年正月,王大臣闖宮案發(fā),張居正、馮保怨高之恨未消,恐高復起,故借此案殺高。于是馮保派人教唆王大臣誣陷高拱主使行刺,張居正上疏追查“指使勾引之人”,并派錦衣緹校趕赴新鄭高家逮人。高拱聞之大驚,持鴆步庭自殺,仆人房堯第以手擊鴆落地,跪曰:“公死,則天下后世此事將歸于公矣,誰為公白者?”由此,高拱“驚怖成疾”,“憂懼不已,遂成痼疾,馴至不起矣?!?。王世貞也說:“拱欲自經(jīng)不得”,遂“以驚憂成疾,后稍愈,不復振?!薄?jīng)過王大臣之獄,使高拱深刻認識到,他那位自稱“香火盟”的政治密友,心狠手辣,賣友求榮,不僅要奪他首輔之位,而且還要誅他九族,斬草除根。險邪忍狠,何其毒也。當他驚怖略定,病情稍愈之后,便毅然執(zhí)筆寫下這一回憶錄,故而命名為《病榻遺言》。該書共4卷:卷1《顧命紀事》,卷1《矛盾原由上》,卷2《矛盾原由下》,卷4《毒害深謀》。最后一卷是記述王大臣一案的,不啻是這一遺著的題記或序言。這一遺著對隆慶六年上半年一系列重大政治事件的發(fā)生過程、人物對話、場景細節(jié)回敘得詳實清晰,充分說明作者當時頭腦清醒,對往事記憶猶新,決非6年之后將死之時所謂“臨終遺囑”所能做到的。
萬歷元年初,高拱雖由王大臣案“驚怖成疾”,但稍愈之后,并未嚴重影響其著述活動。如元年撰成《病榻遺言》4卷,并整理成《邊略》5卷;二年七月撰成《春秋正旨》1卷;三年五月撰成《問辨錄》10卷;四年五月撰成《本語》6卷。四年下半年到五年末,他依據(jù)歷史資料和親身經(jīng)歷,又撰成《讒書》和《避讒錄》,后失傳。六年伊始,病情逐漸加重,抱疴不起,至七月初二日病故。這半年高拱再沒有什么著述活動。
其二,《病榻遺言》的刊刻問世。趙文提出:該書刊刻“有極大的可能在萬歷十年至十二年之間。這是從此時段內(nèi)張馮遭難的“政治大背景下”加以論證的,但趙教授并沒有舉出任何一條有價值的史料作為立論的支撐。這種建立在“可能”之上的推設(shè)是不能令人信服的。那么,這一遺著何時刊刻問世呢?
萬歷三年六月至六年初,高拱親自主持刊刻自己的著作,《問辨錄》居首,包括13種著作,共42冊,冊中分卷。因為不是全部著作,無定書名,四庫館臣名之日“初刻四十二冊本”。高拱生前編定的18種著作沒有刊刻完,便病逝了,由此刊刻工作即告中斷。高拱無兒無女,臨終前夕才確定嗣繼為其六弟揀之次子務(wù)觀。這時務(wù)觀不過是20多歲的青年學子,加之剛剛過繼,對高拱著作及其家務(wù)還不甚了解。他不可能也無力承擔起繼續(xù)刊刻高拱著作的任務(wù)。這也是刊刻工作中斷的重要原因。
高拱歿后24年,即萬歷三十年四月,神宗為高拱平反,贈太師,謚文襄,蔭一子尚寶司司丞。嗣子務(wù)觀承蔭。他赴任后,乃敢懇請江夏(武漢)人東宮講官郭正域為其父撰寫墓銘。墓銘寫道:
公素好讀書,作《問辨錄》十卷,《春秋正旨》一卷,《本語》六卷,《邊略》五卷,《綸扉外稿》四卷,《掌銓題稿》三十四卷,《南宮奏牘》四卷,《政府書答》四卷,《綸扉集》一卷,《程士集》四卷,《外制集》二卷,《日進直講》十卷,《獻忱集》四卷。
郭氏所列書目,與初刻42冊本的13種著作完全相同,都是《問辨錄》居首,逆時序編訂。唯一不同的是改“冊”為“卷”(其中三種著作卷數(shù)有誤)。這一書目不包括《病榻遺言》和《詩文雜著》,這就確證這兩種著作在高拱歿后24年之間沒有刊刻問世。
高務(wù)觀承蔭尚寶司丞之后,一方面懇請郭正域為其父撰寫墓銘,另一方面即著手編纂刊刻《東里高氏家傳世恩錄》5卷??逃〕蓵?,手持“茲編示劉子”,懇請時任順天府尹劉日升撰序。序曰:“新鄭高文襄捐館二十五年矣,今上始追公秉揆忠勞,予一切特恩。令子符丞君輯,恭請部覆諸牘及蒙賜綸誥,匯成一編付梓?!眲?wù)觀刻印此編時,又續(xù)刻了《病榻遺言》和《詩文雜著》兩種,同時發(fā)現(xiàn)《讒書》、《避讒錄》等3種著作手稿已佚。
萬歷三十年至三十一年之間,高務(wù)觀續(xù)刻《病榻遺言》和《詩文雜著》兩種著作,是作為“原本”保存的,故印數(shù)很少。長洲戚伯堅獲得《病榻遺言》刻本,乘高拱平反之機,又予以翻刻,暢銷一時,流傳坊間。此前,務(wù)觀決不會將其珍藏20多年的繼父手稿交給戚伯堅去首次刊刻的。萬歷四十二年,馬之駿兄弟刊刻《高文襄公集》是以高拱初刻本為底本,變42冊為42卷,加上“長洲戚伯堅?!钡摹恫¢竭z言》2卷,即為現(xiàn)存包括14種著作在內(nèi)共44卷的萬歷本。清康熙年間,高捷曾孫高有聞刊刻其叔祖《高文襄公文集》88卷包括15種著作的籠春堂本,是以高拱初刻本13種著作和務(wù)觀續(xù)刻的兩種著作作為“遵依原本”,并非以萬歷本為底本的。
其三,《病榻遺言》與張馮罹難毫無關(guān)系。上引史料和考證充分證明,高拱《病榻遺言》的刊刻問世是在萬歷三十年至三十一年之間,而張馮遭難則是在萬歷十年至十二年之間,兩者相距幾近20年,前者刊刻問世怎會成為后者禍發(fā)罹難的“因素”呢?趙文為了論證張、馮等人的“倒臺原因中包
含著高新鄭政治權(quán)謀的因素”這一預設(shè)的政治結(jié)論,便推想設(shè)定《病榻遺言》刊刻問世“有極大的可能在萬歷十年至十二年之間”。但是,在此期間,該書是誰刊刻的?底本(或底稿)來自誰手?他與高拱父子有何關(guān)系?刊刻的目的何在?對這些重要問題卻只字未提,只是硬性鎖定在此時段內(nèi)。不難看出,這只是論者的主觀臆斷。這從趙文的行文中也可以得到說明:“有一點可肯定,或在高新鄭病逝的萬歷六年之后,或在張居正病故的萬歷十年之后,有極大的可能在萬歷十年至十二年之間。”前文既說“有一點可肯定”,后文理應(yīng)肯定在一點上,而不應(yīng)說“或在”、“或在”和“可能在”;后文既說“或在”、“或在”和“可能在”3點上,前文就不能說“有一點可肯定”;最后說“有極大的可能在”,即使“可能”程度達到“極大”,仍是“可能”,而決不是“肯定”。趙文如此既“肯定”又“可能”的推測設(shè)定,其原因在于拿不出一條可資證實的史料作證據(jù),其目的在于論證主觀預設(shè)的結(jié)論一一張、馮等人倒臺“包含著高新鄭政治權(quán)謀的因素”。這種從設(shè)定的邏輯前提出發(fā)來論證主觀預設(shè)的結(jié)論是不可取的。
其實,《病榻遺言》刊刻于張居正身后罹禍期間并成為發(fā)難的重要“因素”,此說并非趙教授的發(fā)明,而是史學家黃仁宇“催化劑”說的翻版。黃先生說:“現(xiàn)在張居正已經(jīng)死后倒臺,但皇帝還沒有下絕情辣手,這時高拱的遺著《病榻遺言》就及時地刊刻問世。”“它的出版在朝野都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成為最后處理張居正一案的強烈催化劑?!笨梢?,趙教授的“因素”說其源蓋出于此。不過,二說亦略有不同:前者是以張居正身后罹難、“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的“政治大背景”立論的;后者則是直接以《病榻遺言》的內(nèi)容立論的。黃先生在概述此書所載王大臣案之后說:“皇帝聽到這一故事”,“他滿腹狐疑,立即命令有關(guān)官員把審訊王大臣的檔案送御前查閱。查閱并無結(jié)果。”“他一度下旨派員徹底追查全案,后來由大學士申時行的勸告而中止?!边@是偷梁換柱的詭辯。歷史事實是:神宗追查王大臣一案起因于南京兵部郎中陳希美的奏疏。萬歷十一年二月,陳希美上疏,首論馮保于萬歷元年正月“乃潛引一男子王大臣,白晝挾刃,直至乾清宮門”行刺,“王大臣既已伏誅,而保系首禍之人,乃夤緣漏網(wǎng)”,因此“懇乞圣明,亟加誅戮?!北緛砣f歷十年十二月,御史李植論劾馮保十二大罪,神宗已有旨寬處。但兩個月后,他又看到陳希美論劾馮保竟敢“潛引”犯人王大臣謀害自己,于是立即下令刑部查閱王大臣案。對此,《神宗實錄》作了如實記載:“上覽刑部錄進王大臣招由。傳旨:此事為何這每就了?查原問官與馮保質(zhì)對。大學士張四維等言:事經(jīng)十年,原問官廠即馮保,衛(wèi)乃朱希孝。今罪犯已決,希孝又死。陳希美奏王大臣系馮保潛引,亦無的據(jù)。若復加根究,恐駭觀聽。上乃置不問?!睆埶木S講的一清二楚:神宗追查王大臣案起因于陳希美的奏疏。而黃先生硬把陳希美的奏疏說成是高拱的《病榻遺言》,硬把張四維換成申時行。如此偷換史實的硬傷,竟然出自享譽海內(nèi)外的史學名家名著,實在令人震驚和遺憾!
二
《病榻遺言》所述重大政治事件,是當事人的第一手資料,具有極大的歷史真實性,這些事件在《穆宗實錄》中均有相應(yīng)的簡略記述,就是最明顯最確鑿的佐證。不過,兩者記述的廣度深度不同:前者繁、細、深,后者簡、粗、淺;而且兩者所持的政治觀點和態(tài)度是互相對立的。只是由于前者是私人著述的野史,后者是官方欽定的國史,因此某些史家便以實錄為坐標、尺度,來質(zhì)疑、非議甚至全盤否定前者。趙文認為,《病榻遺言》的內(nèi)容是“真假混雜”,“多有不實之詞”,。并列舉4點“質(zhì)疑”。其“質(zhì)疑”符合史實嗎?今擇其要者辨證之。
其一,“執(zhí)手告語即為顧命說質(zhì)疑”的辨證。
趙文大段引述《病榻遺言》所載隆慶六年閏二月十二日的歷史過程之后說:“這段文字很妙,高新鄭用了8次‘執(zhí)臣手或‘執(zhí)臣手不釋,突出了他與穆宗君臣相得深厚情誼,而將同樣出身裕邸的張居正冷落在一旁。”在筆者看來,這是因為:第一,當時閣臣只有二人,高為首輔,張為次輔。按照封建官場禮儀的慣例,穆宗只能執(zhí)拱手告語,而不會撇開首輔而執(zhí)次輔之手。第二,高、張的確都出身裕邸,但與穆宗情誼之深厚卻不可同日而語。高侍裕邸9年,正是裕王身處逆境之時。高作為首席講讀官,周旋邸中,盡心竭力,百般調(diào)護,啟王孝謹,王甚倚重之。當高升官告別時,“王賜金繒甚厚,哽咽不能別。公雖去講幄,府中事無大小,必令中使往問。高與穆宗的深情厚誼是在共患難中建立起來的。而張侍裕邸2年有余,此時裕王雖無冊封太子,但他身處逆境已完全解除。張與穆宗不曾有過共患難的經(jīng)歷。因此,無論從侍裕邸時間之長短,共患難之有無,他們君臣淵源之深、情誼之厚、信任之篤,張都不會超過高。據(jù)此可知,穆宗執(zhí)拱手告語是合情合禮、順理成章的事情。穆宗親執(zhí)拱手告語,不僅是高拱自述,而且還有旁證。時人王世貞言:“上一日甫視朝,忽馳而下,且躓于陛間。第云:‘國有長君,社稷之福,語且不了了,居正與拱趨而掖之起,還宮,即不豫者月余矣。群臣詣闕問安,而上方臥,蹶然興肩輿至內(nèi)閣,居正與拱驚出俯伏,上搪之起,而持拱臂仰天,氣逆結(jié),久之始云:‘祖宗法壞且盡,奈何?亦復不了了。而持拱袂,步且至乾清宮門,始復謂‘第還閣,別有諭。明日寂然。”世貞所言與高拱自述稍異,但執(zhí)拱手告語則是確定無疑的史實。至于穆宗對張是否“冷落在一旁”呢?那也未必。穆宗如果對張有意“冷落”,就不會一起召見高張二人。
趙文為張居正大鳴不平,說:“張江陵未被執(zhí)手告語,始終被穆宗冷落在一旁。”。對此,張江陵并不領(lǐng)情,也不認同。據(jù)查,張江陵在萬歷初期曾三次上疏回憶穆宗親執(zhí)其手告語:一次是萬歷五年八月上疏:“先帝不知臣不肖,臨終親握臣手,屬以大事”;一次是同年十一月上疏:“又昔承先帝執(zhí)手顧托”;另一次是六年四月上疏:“先帝臨終,親執(zhí)臣手,以皇上見托?!???上?,三次先帝臨終對張執(zhí)手顧托,在張總裁的《穆宗實錄》中不記載一筆。正史與野史亦無一字記載??磥?,這才真正是子虛烏有的不實之詞。惟一的旁證是其長子敬修為其父撰寫的《行實》,言:“一日,先帝視朝,忽起走,語且啜。太師偕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馮公扶持還宮。坐稍定,先帝召太師榻前,執(zhí)太師手,屬托甚至。太師飲泣不止。既出,遂觸地號天,幾不可生。這一旁證日月不清,矛盾重重,正史、野史亦無一字之證。
趙文引述《病榻遺言》“上付托之意,乃在執(zhí)手告語之時,此乃顧命也”一句之后,接著說:“看來,早在穆宗病逝前的3個多月,朱載厘就已選定顧命大臣高新鄭,而且是唯一的一名”,“這是大不合情理的。況在此3個多月的時間里,穆宗完全有機會單獨召見首輔,給其留下手詔,以為憑證。空說‘執(zhí)手告語即為顧命,顯然不能令人信服。”這是斷章取義的曲解。引語之下,還有“慟哉!至受顧命時,己不能言,無所告語矣”一句。上下兩句聯(lián)系起來理解,高拱強調(diào)“顧命”,是指當面告語之意。因為到五月二十五日,穆宗召見閣臣受顧命時,他已不能講話,當面告語了。直到穆宗駕崩之后,高拱才意識到閏二月十二日執(zhí)手告語也算是顧命。這是從當面告語的意義上說的。穆宗此次召
見高、張二臣,當面告語對象理所當然包括高張二人。高把此次執(zhí)手告語當作顧命,并沒有把張排斥在外之意。這些都是禮儀和情理中事。穆宗當時也不會意識到3個月之后他會撒手人寰。因而所謂“單獨召見”、“留下手詔”云云,顯系論者的無理想像和推論,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其二,“早知馮張結(jié)盟排己,不行奏罷,‘恐苦先皇心,故寧受吞噬說質(zhì)疑”的辨證。
隆慶六年三月二十四日,戶科給事中曹大墊疏論高拱大不忠十事。二十七日,高拱上疏答辯求退,穆皇慰留,不允所辭;二十九日,再疏求退,上仍不允,乃出視事。四月初二日,穆皇認為“此曹朋謀誣陷,情罪可惡,宜重治如法?!庇谑钦{(diào)曹大墊乾州判官。在《病榻遺言》中,高拱回敘了曹大墊挑起事端的內(nèi)幕以及處理的全過程。他根據(jù)當時穆皇病篤,內(nèi)閣只有高張二人的情況,為了不苦圣心,不僅求去非宜,并約請科道言官不得上疏,擴大事態(tài)。這一息事寧人的作法是完全合情合理,無可非議的。不意趙文卻質(zhì)疑說:“按高新鄭的性格,本可堂堂之陣,正正之旗,擺開隊伍,與張馮決一死戰(zhàn)。而他卻秉持息事寧人之作法,不予深究,原因是‘上病甚,‘當以君父為急,這是言不由衷!”又說高為了“‘不苦圣心,寧愿受害,寧愿蒙冤,而不肯拔劍一搏,更不準省臺彈劾張江陵。這哪是快意恩仇的高新鄭,分明是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
筆者以為,歷史事件大都是由客觀形勢、當事者的主觀思想以及對策措施等合力因素決定的。當事人的性格有時會起一些作用,但不是惟一的決定性因素。高拱從維護大局出發(fā),講述自己的思想動機,說:“予自念曰:上病甚,我求去非宜。且屢言不止,徒苦圣懷,更非宜。吾今當以君父為急,乃何有于此輩哉,遂出視事?!薄吧喜∩?,若聞荊人害我事,必盛怒。茲時也,安可以怒圣懷?且他人事有閣臣處之,荊人害我,則何人為處?必上自處也。今水漿不入口而能處乎,安可以苦圣心?人臣殺身以成其君則為之,今寧吾受人害,事不得白,何足言者,而安可以戚吾君?”在這里,一個高層官僚忠君愛君的封建傳統(tǒng)思想流于言表。在封建社會里,高層官僚自述其忠君愛君思想,難道是錯誤的嗎?而趙文卻無視這一忠君愛君的傳統(tǒng)思想,而以其“快意恩仇”的性格推論高拱“以君父為急”是“言不由衷”;嘲諷他“不肯拔劍一搏”、“與張、馮決一死戰(zhàn)”是“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人們不禁要問:高拱處事都是由其性格決定的嗎?“快意思仇”是高拱的唯一性格嗎?歷史事件難道都決定于當事者的性格嗎?
高拱對曹大墊挑起的政治風波,沒有放縱科道言官擴大事態(tài),是無怨無悔的。他歸籍后回憶說:“我彼時為先皇病篤,恐苦先皇心,故寧受吞噬,而不敢以此戚先皇也。今吾順以送先皇終,而曾未敢苦其心,則吾本心已遂,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悔之有?”趙文引過上述言論后說:從隆慶六年閏二月到六月十六日高拱被逐,“他完全可以面覲天顏,請劍尚方,置政敵于死地??伤冀K以‘恐苦先皇心為理由,不做大的舉動,引頸受戮,寧受吞噬。那么,我們便不能理解高新鄭這位六旬開外的退休元輔,為何還要寫下這篇充滿玄機、遍布陷阱,可致政敵于死命的《病榻遺言》?”高拱作為此次政爭的被逐者、失敗者,既然當時不做大的舉動,引頸受戮,那么事后就不能再寫回憶錄了嗎?難道歷史只能由勝利者撰寫,失敗者就不能回憶嗎?如果要寫,就是“政治權(quán)謀”,布滿“玄機”、“陷阱”,“致政敵于死命”嗎?非常遺憾的是,萬歷十年至十二年張馮遭難期間,《病榻遺言》并未刊刻問世。不知論者對其“玄機”、“陷阱”作何解釋?
其三,“馮張矯詔說獻疑”的辨證。
關(guān)于馮張矯詔問題,趙文指斥《病榻遺言》所述“馮張的核心罪狀是矯詔”,且“不止一次,而是兩回”。‘既是“兩度矯詔”,我們不妨分為兩個方面辨證之。第一,先說三閣臣“同司禮監(jiān)”同受顧命的矯詔?!恫¢竭z言》載:“隆慶六年五月二十五日,上大漸,未申間有命召內(nèi)閣。臣拱暨張居正、高儀亟趨入乾清宮,遂入寢殿東偏室,見上已昏沉不省?;屎?、皇貴妃擁于榻,皇太子立榻右。拱等跪榻前。于是太監(jiān)馮保以白紙揭帖授皇太子,稱遺詔。又以白紙揭帖授拱,內(nèi)日:‘朕嗣祖宗大統(tǒng),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負先皇付托。東宮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同司禮監(jiān)協(xié)心輔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圖。卿等功在社稷,萬世不泯。
高拱所言“付之卿等三臣同司禮監(jiān)協(xié)心輔佐”,同受顧命,這是千真萬確的歷史事實,也為其他當事人所認同。馮保于萬歷七年所上《為衰年有疾懇乞天恩容令休致以延殘喘》疏云:“隆慶六年五月內(nèi),圣躬不豫,特召內(nèi)閣輔臣同受顧命,以遺囑二本令臣宣讀畢,以一本恭奉萬歲爺爺,一本投內(nèi)閣三臣?!笔枭希褡谟兄迹骸盃柺芑士歼z囑,保護朕躬,永奉兩宮圣母……宜仰遵皇考付托之意,不準辭。”。馮保與高拱二人回敘不僅細節(jié)相同,而且神宗與馮保都認定馮是與“內(nèi)閣輔臣同受顧命”的大臣。神宗生母李太后于萬歷六年二月在一道慈諭中也說:“司禮馮保,爾等親受顧命?!边@是又一確證。萬歷十年末,御史李植論馮保十二罪,神宗有旨:“念系皇考付托”,從寬降處;御史楊四知論張居正十四罪,神宗降旨亦有“念系皇考付托”之句,從寬不究。兩處“皇考付托”說的都是張馮同是顧命大臣。由上確證高拱所言真實不虛。
而趙文卻否認高拱所言三閣臣“同司禮監(jiān)”同受顧命的真實性,認為穆宗實錄記載“上疾大漸”之日所宣顧命,在“三臣”之后,無“同司禮監(jiān)”四字,說“這是要害所在,無此四字,馮張矯詔說則難以成立?!苯又峙e實錄同條所載:“時上疾已亟,口雖不能言,而熟視諸臣,頷之,屬托甚至?!闭J為“穆宗雖在彌留,但一息尚存,意識還清醒,托孤三閣老是其本意也?!笔堑?,“托孤三閣老”是穆宗本意。但在“上疾已亟”、“昏沉不省”的狀態(tài)下,不可能對顧命字斟句酌,即有不同意見,已是“口不能言”。顧命由張居正草詔,“卿等三臣同司禮監(jiān)協(xié)心輔佐”,是違背穆宗本意的矯詔。而萬歷二年七月成書的穆宗實錄,此段顧命又刪掉“同司禮監(jiān)”四字,也是手握史權(quán)的總裁官張居正所為。為何刪掉?因為此時司禮監(jiān)馮保與閣臣同受顧命早已成為共認的既定事實,且又違背祖制,不宜載于實錄,故而刪之。論者百般為穆宗實錄辯解,說它“更具權(quán)威性和可信度”:它“是以檔案文書、起居注、邸鈔為藍本,是眾人商討編定的”,等等?!皺?quán)威性”是可信的,因為是十二歲的神宗欽定的;而“可信度”則要大打折扣。隆慶六年九月嘉隆兩朝實錄開館,總裁官張居正嚴立限程:“每月各館纂修官務(wù)要編成一年之事,送副總裁看詳。月終,副總裁務(wù)要改完一年之事,送臣等刪潤?!庇终f:實錄“編摩草創(chuàng),雖皆出于諸臣之手,然實無一字不經(jīng)臣刪潤,無一事不經(jīng)臣討論?!边@雖然是就世宗實錄而言,但對他親歷其事的穆宗實錄來說則更是如此。史家王世貞指出:明朝實錄的纂修有許多失職之處:有的是“無所考而不得書”;有的是“有所避而不敢書”;更有甚者,是“當筆之士或有私好惡焉,則有所考無所避而不欲書,即書,故無當也?!薄亩鴮е聦嶄浻性S多不真不實之處。據(jù)此確知,“同司禮監(jiān)”四字只有張居正有權(quán)和敢于“刪潤”。嘉隆兩朝實錄的文本最后都是由張裁定的。論者所謂“眾人商討編訂”云云,不過是一種辯解的遁詞。所謂“穆宗起居注”這一藍本,不知論者為
何不加引述?
第二,再說馮保掌司禮監(jiān)印的矯詔?!恫¢竭z言》載:“至二十六日卯初刻,上崩。拱等聞報,哭于閣中……是日巳刻,傳遺旨:‘著馮保掌司禮監(jiān)印。蓋先帝不省人事已二三日,今又于卯時升遐矣,而巳時傳旨,是誰為之?乃保矯詔而居正為之謀也?!?。當事人馮保在萬歷七年上述乞休疏中亦有記述:“次日(即二十六日)卯時分,先帝強起,臣等俱跪御榻前,兩宮親傳懿旨:‘孟沖不識字,事體料理不開,馮保掌司禮監(jiān)印。蒙先帝首允,臣伏地泣辭。又蒙兩宮同萬歲俱云:‘大事要緊,你不可辭勞,知你好,才用你。迄今玉音宛然在耳,豈敢一日有忘?”
趙文根據(jù)上述引文指出:“高新鄭講的馮張矯詔以馮保掌司禮監(jiān)印,是在穆宗病逝后的六月二十六日巳時,“而馮保所記則是在六月二十六日卯時,時穆宗強撐病體,與兩宮共同囑托馮保接任司禮監(jiān)掌印。若馮保所言真實,則馮張矯詔令馮保掌司禮監(jiān)印,則是子虛烏有的不實之詞?!薄叭簟笔恰凹偃纭敝?。以“若”為前提,其結(jié)論可真可假?!叭赳T保所言真實”,則矯詔為假;反之,則矯詔為真。在我看來,馮保所言是不真不實的。不僅與高拱所言相矛盾,而且與實錄所載相抵牾。第一,高拱言,隆慶六年五月二十六日“卯初刻”(即早晨5-6點鐘),上崩于乾清宮,內(nèi)閣聞報,三臣哭于閣中:而馮保所言,二十六日“卯時分”(早晨5-7點鐘),穆宗與兩宮在乾清宮內(nèi)按步就班地詔令馮保掌司禮監(jiān)印。第二,高拱與實錄均言,二十五日閣臣受顧命時,“上疾已亟”,“口不能言”;而馮保則說,二十六日卯時,穆宗不僅“強起”,而且以“玉音”同兩宮告語馮保掌司禮監(jiān)印。據(jù)此,人們不禁要問:二十六日卯時,穆宗究竟是否駕崩?如無駕崩,閣臣怎會聞報,哭于閣中?如已駕崩,穆宗為何還能“強起”,以“玉音”說話?第三,高拱言,上崩于二十六日“卯初刻”,時刻準確,他作為首輔是不敢胡言亂語上崩時刻的;而實錄只載二十六日“上崩于乾清宮”,不明載駕崩時辰,是有意為后妃宦官矯詔預留回旋余地;而馮保則諱言穆宗駕崩于何日何時,似乎二十六日全天穆宗還活在人間,不曾撒手人寰。上述種種矛盾疑點說明,穆宗二十六日卯時駕崩于乾清宮后,是兩宮與馮保共同矯詔令馮保掌司禮監(jiān)印。這是違背祖制的后妃宦官共同矯詔的典型事件。論者所謂馮保掌司禮監(jiān)印“屬正常人事變動”、與張江陵“不謀而合”,不過是為兩宮與馮張共同矯詔辯解罷了。如謂不信,請看夏燮的考證?!睹魍ㄨb》正文載:
會帝不豫,居正欲引保為內(nèi)助。帝疾再作,居正密處分十余事,遣小吏投保。拱知而跡之,吏已入。拱恚甚,而詰居正曰:“密封謂何?天下事不以屬我曹,而謀之內(nèi)豎何也?”居正面赤,謝過而已。帝崩以卵刻,忽巳刻斥司禮監(jiān)孟沖,而以保代之。蓋保言于兩官,遂矯遺詔命之也。禮科給事中陸樹德言:先帝甫崩,忽有此詔,果先帝意,何不傳示數(shù)日前,乃在彌留后?果陛下意,則哀痛方深,萬幾未御,何暇念中官?疏入,不報。
[考異]言:
《明史·馮保傳》言:保既掌司禮監(jiān),遂矯遺詔命與閣臣同受顧命。其實,大漸詔中已有此語。證之(《病榻遺言》,二十五日,拱等同受顧命。保以白紙揭帖授皇太子,稱遺詔;又以白紙揭帖授拱,其揭帖中已有“付三臣同司禮監(jiān)協(xié)心輔佐”之語,則是次日所傳仍承前詔言之。所以然者,《遺詔》系居正所草,時俱渾言司禮監(jiān),而不著其人。拱不悟其意,而以為孟沖,故復不深詰。及次日傳《遺詔》,斥孟沖而以保代,拱始悟居正之奸,因有“宦官安得受顧命”之語·史家言,居正之密為處分者以此,蓋己豫為馮保地矣。今但書矯詔授馮保司禮監(jiān)事,余悉略之。
在夏氏看來,無論是張居正矯詔閣臣同司禮監(jiān)同受顧命,還是馮保與兩宮矯詔令馮保掌司禮監(jiān)印,其主謀都是張居正為之。趙文所謂“兩度矯詔”,只不過是張居正一個大權(quán)謀的兩個組成部分而已。趙文查閱《明神宗實錄》卷131和卷152,都沒有查出張馮“兩次矯詔之大罪”,因為神宗朝實錄不載穆宗朝政治大事,當然查不出什么東西來。即使《明穆宗實錄》,因其經(jīng)過手握史權(quán)總裁官張居正的“刪潤”,那就更查不出他和馮保矯詔的任何蹤跡。
三
關(guān)于《病榻遺言》一書的性質(zhì)及其對萬歷政局的影響問題,趙教授提出該書“可謂高新鄭為其身后報復政敵的巧妙政治設(shè)計”,并“對萬歷十年以后的明代政局影響極深”。顯然,這一觀點也是值得商榷的。
首先,《病榻遺言》是否如趙文所說是高新鄭“政治權(quán)謀的產(chǎn)物”呢?答曰:否。該書是高拱被逐歸家后,于萬歷元年初因王大臣案驚怖成疾,稍愈之后帶病寫就的,是對隆慶六年上半年和萬歷元年正二月所發(fā)生的一系列政治事件全面而真實的回憶敘述,其中披露了這些歷史事件的內(nèi)幕、真相,分辨了他與張居正深層的矛盾糾葛,同時也如實記錄了他的失誤、失策和失敗。由于該書是高拱在政治上受到沉重打擊、精神上受到嚴重刺激后寫成的,難免有些言詞過于尖刻,有些細節(jié)可能會有失實之處。因而遭到某些史家的非議和責難,也是不可避免的。但從總體上說,此書瑕不掩瑜,不失為一部別人無可替代、彌足珍貴的史籍,決不能把它視為高拱“權(quán)術(shù)+陰謀”的產(chǎn)物。高拱是人不是神,也不是算命先生。他撰寫此書時絕不可能預卜算就到萬歷十年張居正身后必遭大難,必由此書發(fā)難。
其次,《病榻遺言》是否如趙文所說“深深地影響了萬歷十年之后的政局”呢?答曰:否。如前考證,萬歷十年至十二年之間,此書并未刊刻問世,何“影響極深”之有?在追論張馮的急先鋒中,如江東之、李植、楊四知、羊可立、王國等等,沒有一人是根據(jù)該書而上章的,神宗朱翊鈞也不是看過此書而下決心處置張馮大案的。而趙文不僅把張馮倒臺,而且把戚繼光、曾省吾、王篆的垮臺,一股腦兒歸因于該書。這是由果找因,找錯了門兒。張馮倒臺,其內(nèi)因應(yīng)從他們主政時期的失誤、失律中去探尋;其外因應(yīng)從當時彈章中去探尋,應(yīng)從神宗當時的思想言行中去探尋。戚、曾、王的垮臺,其原因應(yīng)從他們與張馮的交往關(guān)系中去探尋。御史楊四知追論張居正十四罪中有兩條云:“總理練兵左都督戚繼光用萬金托尤(游)七拜居正為義父,每年饋送不下數(shù)萬。居正所進刺繡肅濉、奇巧花燈,皆繼光代造。手握強兵,思結(jié)父子,天下為之寒心。邊將中即一繼光而其余可知,是居正樹黨之罪二也。吏部左侍郎王篆用萬金屬尤(游)七結(jié)居正為姻親,不數(shù)年由文選而驟升都憲銓曹,天下貨賂未登相府而先及王門。身居衡宰,勢焰婚媾,天下為之側(cè)目。文臣中即一王篆而其余可知,是居正招權(quán)之罪三也?!庇吠鯂撣礼T保疏云:“原任工部尚書曾省吾、見任吏部左侍郎王篆者,交通于保,相倚為奸。省吾送保金五千兩、銀三萬兩,謀為吏部尚書。篆送保玉帶十束、銀二萬兩,謀為都察院掌院。臣聞保皆許之矣?!睂θ绱说鹊茸餇?,神宗未加勘實,即遽行處置。這與《病榻遺言》何與?至于張被抄家藉產(chǎn),連及曾、王,其原因與該書更是風馬牛不相及。受張案牽連的文臣武將,何止戚、曾、王,還有尚書殷正茂、張學顏、吳兌、梁夢龍、潘季馴等等。在他們被撤職的彈章中,還連及高拱對他們的提拔和重用。甚至可以說,在追論張居正的浪潮中,高拱也是間接的受害者。由于神宗自我否定政績,自毀改革成果,從而引起了政局大轉(zhuǎn)向,形勢大動蕩,高官大改組,思想大混亂。凡此
種種,怎能歸因于這一遺著“深深地影響了萬歷十年之后的政局”呢?《病榻遺言》有如此大的能量、如此大的威力嗎?
再次,《病榻遺言》這一當事人自述性著作,是否如趙文兩次所說“不容你不信”呢?答曰:否。不是“不容你不信”,而是信不信由你。全信、全不信由你,信多信少也由你。信者自信,疑者自疑。這是史家的自由和權(quán)利。趙文認為該書“深深地影響了”當時的“明史研究工作”,指斥高新鄭在該書中的“敘述和回憶儼然成為信史”,列舉朱國禎、傅維鱗、張廷玉等十五位史家在其著作中“不同程度地采納”了該書的“觀點和認識”,沈節(jié)甫在其《紀錄匯編》卷198中一字不爽地錄用了該書全文。如此等等??磥磉@種指責和抱怨是完全多余的、不必要的。史家根據(jù)各自著述的不同需要、目的和認識,完全有自由、有權(quán)利不同程度地采納該書內(nèi)容,或完全采納,或完全否定,或部分采納和否定,這都是無可厚非的。趙文認為,只有清朝夏燮是該書的質(zhì)疑者。其實,夏氏在其《明通鑒》卷首書中說得清楚:“江陵當國,功過不掩;訾之固非,揚之亦非……至于結(jié)馮保,構(gòu)新鄭,固不能為之辭;而至援高拱自撰之《病榻遺言》,則直是死無對證語。高張二人易地為之,仍是一流人物。今但取正史可信者書之,而閏月顧命之詞,一律刪汰,以成信史?!毕氖纤钟^點和態(tài)度是明確的,也是公正的。他是從歷史考據(jù)學孤證不立原則出發(fā),認為高拱《病榻遺言》“無對證語”即無旁證以證實其內(nèi)容的真實性,來質(zhì)疑或否定此書的。高拱自撰之遺言帶有揭秘性質(zhì),相關(guān)人物不會對證,別人不知內(nèi)情也不會有旁證。但是,夏氏對高拱并無作人格污辱,認為高張二人“仍是一流人物”,并對相關(guān)之事作了“考異”。其大作取正史立論,對閏月顧命等詞“一律刪汰”,亦無不可。但“以成信史”則未必然,因為正史實錄亦有被總栽官“刪潤”之處。趙文認為高拱遺言不僅深深地影響了明清史家,還深深地影響了“當代的明史研究工作”。在他看來,這種影響當然是負面的,可惜沒有舉出任何例證,故無從商討。
趙文引過兩宮和幼帝驅(qū)逐高拱的旨文后,提出將張居正“附保逐拱”應(yīng)改為“聯(lián)保逐拱”,因為“形式上是兩宮一帝驅(qū)逐高拱,深層的玄機是張居正、馮保聯(lián)合驅(qū)逐高拱?!?。改得好!舉雙手贊成。趙文終于道出了逐拱的本質(zhì)真相,也改得符合歷史真實?!奥?lián)”“附”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卻把被顛倒了的主從關(guān)系重新改變過來,即以張為主,以馮為從。在隆萬交替之際的矯詔和逐拱等政治事件中,張在幕后策劃指揮,馮在前臺跳梁表演。這是時人的共識。正如高拱所言:“凡荊人之謀皆保為之宣也,凡保之為皆荊人為之謀也?!薄扒G謀保宣”,不就是張主馮從嗎!
最后,趙教授提出:“深入研究,考辨甄別,厘清《病榻遺言》中的諸多史事,仍需明史界諸公繼續(xù)努力?!惫P者正是根據(jù)這一號召,才寫出以上幾點粗淺認識,敬請趙教授及明史界諸公批評指正。
[作者岳金西(1928年-),河南工程學院離休教授451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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