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詠志,生于1967年11月7日?,F供職于遼寧省彰武縣地方稅務局。1993年開始詩歌寫作?!陡赣H》入選《中國星星五十年詩選》。組詩《細軟》獲2007年《鴨綠江》詩歌獎。詩集《在生活附近》獲第四屆遼寧文學獎。
春天的第一場雨
這是今年春天的第一場雨,
它像是來自我沉悶了整整一冬的
胸臆。開始難免有些苦澀,
慢慢地我就感到了一絲絲的甜……
這盞薄薄的春酒,澆散了
一腔郁結已久的塊壘。我變得
空靈,難言的輕松與暢快,
甚至讓我一下子有了飛翔的快感。
雨是水做的,所以它有
一種女性的美,而這窗外的春雨
恰是靜靜的少女。等到了夏日里
那傾盆而至的,就有點潑婦了。
它此時的足音微弱得近乎虛無。但我
分明感到劇烈的震撼,我的心被一種
莫名的力量牽引。我知道就是
它細細柔柔的步子,動搖了整個冬天的根基。
我們跟樹不同
上床前,我們要對腳上的塵垢
做一次清洗,以表明與泥土劃清
界限。如此才睡得心安。
這習慣,大概和一棵樹
每天夜里都把它的根向下
伸展一點兒,差不多。
其實和泥土站在一起的樹,
有許多地方可以做我們的先生:
比如它們釘子一樣的執(zhí)著。
比如老杏樹每到春天,都會噴吐
煙霞般的花朵,這漂亮的手藝
到現在我還沒學會。
但一棵樹要比我們苦得多,
風摧電打,刀劈斧砍,
它們從來就不知道啥叫疼愛。
我想一棵樹,它最大的心愿
就是做一張結實的床
——洞房里的雙人床。
浮世繪
我看見所有的誘惑,都有一只
芬芳的鉤子,所有游來的魚,
都有一雙淺薄而狂熱的眼睛。
在魚和鉤子之間,時間比水更平靜。
我知道一只籠子里的狗,它的忠誠
就是對籠子外陌生的東西吠叫。
在狗和籠子之間,世界成為
一間狹隘的牢房。
在這個浮世上,不能總是漂泊。
但不能把鉤子、籠子當作歸宿。
也不能像卑賤的釘子,必須
錘擊,才會找到位置。
我的意思還是用膠,把自己粘到
從不到達的遠方。最好的膠
當然是始終相戀卻從未睡過覺的
戀人,用的那種膠。
平安夜的兩棵樹
一棵樹在左面,一棵樹在
右面。黑暗中沒法看清他們的表情。
也不知道他們到底走了多久,
走了多遠,才步入這個夜晚。
一顆星從夜空遼闊的臉頰滴落!
“哦,連眼淚都是甜蜜的?!?/p>
兩棵樹舉起所有的手臂,祈禱。
內心的愛情溫暖他們的手指。
經堂里,撲閃的酥油燈
就要耗盡這寒夜稀疏的空氣。
幸福降臨——是枯枝在風中
哽咽的幸福。
燈光照射下,他們枝椏間
郁勃的葉蕾,宛如初春。
如果足夠細心,還能聆聽到
他們的年輪正旋轉的絕版唱片——
毋庸置疑,這是兩棵戀愛的樹,
但他們未必稀罕我們的鮮花和蘋果。
也許他們更喜歡從琴弦起飛的
這場大雪——這憂郁無垠的碎屑……
卡夫卡的鼴鼠
卡夫卡的鼴鼠從它的寓言里探出頭
警覺猶疑目光一掃
又倏地縮回洞內掖好
田野嚴密的被角
麻利地旋回自己身邊
它已經習慣了和自己相處
甚至對那種群居的孤獨
懷有某種本能的恐懼
潛伏在洞里其實就是
潛伏在自己的心房
它喜歡這沒有驚擾平靜
而完整的內心生活
將白晝拽進洞中
咀嚼出夢的味道在無垠的黑暗里
它一次次削尖敏銳的觸須
——削尖這接近上帝的天線!
撩開夜幕的一角
它在月光便箋上留下爪痕
這個時代神秘不安的臥底
它比細葉上的露珠更小心翼翼
它簽名的時代是枚糖衣炮彈
它的活兒就是舔破那層甜皮兒
然后安全地撤離讓寂靜的轟鳴
震醒那些在夢中行走的人
它不斷地退回暗室
沖洗生活的底片
不斷啟示我們:有時候閉上眼睛
才能眺望得清晰而遙遠
像漂亮的插頭當它再一次
唰地返回插座
剎那間我內心的黑暗
被突然照亮……
舍利
突然出軌的星子,它的墜落,
在井然有序的夜空,劃出
一道石破天驚的和弦!
或者從眾星的視角看,墜落
才是一種高度,而掐滅光芒
也更需要勇氣。
從高高在上的天體,焚燒成
不能再低的石頭,
恰恰是一種涅槃。
這和一顆誤入蚌內的沙石,
在漫漫一生的苦痛中熬煉
成珠,有異曲同工之妙。
一個是漸悟,一個是頓悟。
就像一見鐘情與日久生情,
結果沒什么兩樣。
如此說來——
這燒得黑不溜秋的丑石,應該
是一枚舍利。
那一夜
那一夜,你像
花兒一樣得體。
那一夜我心有猛虎,細嗅
薔薇。但我只想用眼睛吃掉你。
那一夜你長進了我的心中,
成了我快樂和哀愁的總開關。
那一夜你是我的一個夢,是駐蹕
在我身體里的遠方……
那一夜我認識了憂郁,它是
一塊根本擦不凈的玻璃。
但我明白,如果真的擦凈了
就會陷入一種危險的虛無。
我借著一盞月光,在雪箋上
一遍遍寫著你的芳名。但我
不敢著力,我怕戳破了這層紙
驚醒你那深遠的疼。
那一夜我在堅冰內部取出
瑩潤的水珠,我在湍流中栽下撲閃的
火苗。那一夜我所有的杯子
斟滿的都是醇酒……
那一夜我把抒情的詩句,寫成
一行行向上的闌干。我用它們
豎起一架越升越高的云梯,
攀向你十四樓的窗口!
責任編輯 啞 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