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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牛,神牛

2009-08-19 07:25付久江
鴨綠江 2009年7期
關鍵詞:神牛慧慧大腳

付久江,1975年生于內蒙古敖漢旗,現(xiàn)供職于遼寧省朝陽市第三地質大隊。2007年畢業(yè)于遼寧文學院第五屆新銳作家班,曾有小說發(fā)表于《芒種》《北方文學》等報刊。

有些東西,易地而別名。就拿人力三輪車來說吧,我去過很多地方,發(fā)現(xiàn)對其的稱呼大有不同,有的地方叫它“板兒的”,有的地方叫它“小涼快兒”,還有的地方干脆就叫它“三輪兒”。唯獨在西遼城,人們叫它為“神?!?。

神牛其實是這種三輪車的商標,印刻在車體的三腳架上,上邊一個牛頭的標志,下邊有“神?!倍?再下面寫著:北京市著名商標。再看車后身,寫著生產地址:北京舊宮西郊。原來這種三輪車與北京一個叫舊宮的地方頗有淵源。

西遼城顯著的特點就是小巷胡同多,常有出租車公交車鞭長莫及之地,這無疑為神牛車隊的發(fā)展壯大提供了有利的契機。再加上神牛的價格低廉,迎合了大眾的消費心理——花不上多少錢又能以車代步,所以十幾年長盛不衰,最后被政府下令限制。

過去的十幾年里,西遼城擁有神牛的數(shù)量是驚人的。

曾經有一個少年,在離開這個城市前,做過這樣一個實驗,他站在馬路一側的人行道上,在心里暗暗對自己說,如果在一小時之內,這里經過一百輛神牛,那么他就坐第一百輛神牛去車站。

結果他做到了。

這個少年就是當年的我。其實在那之前,我就是個蹬神牛的車夫。

說起來我這個人挺不走運。高中復習一年,考了個??茖W校,畢業(yè)分配到西遼城的水泥廠。好不容易洗凈了兩腿泥,“農轉非”了,誰知剛上班倆月,工廠就宣告停產。正應了當時流行的一句話:剛上班就下崗。

那個夏天,我陷入失業(yè)的迷惘與苦悶中,整天坐在單位對面的抻面館里,對著車水馬龍的大街發(fā)呆。酒館的老板是我老鄉(xiāng),姓馬,四十左右的黑胖子,大家都叫他黑馬。黑馬是個熱心腸的人,在那段最為窘迫的日子里,我?guī)缀醭闪怂抢锩赓M的食客。就是在那里,我認識了蹬神牛的大腳。

大腳姓李,叫李永志,干巴瘦的小老頭,六十出頭的年紀,一米六左右的小個兒,腳板兒卻出奇地大,穿四十三碼的板鞋,走起路來像一對大船槳。大腳之名因此而得。大腳每次來抻面館,總是要兩塊五一碗的抻面,連湯帶水嗦嗦地喝個干凈,然后到水龍頭前,把隨身攜帶的大塑料桶咕嘟咕嘟灌滿涼水,再投投浸滿汗酸味的毛巾,擦著臉走進炎炎的烈日。

那天,黑馬望著出門的李大腳,轉頭瞟了我一眼說,小龍,我看你也去蹬神牛得了。

蹬神牛?愁了這么多天,這個倒沒想過。

黑馬說,聽大腳說,那東西挺掙錢的,能干的哪天都整個六十七十的,快趕上我這小飯館掙的多了。

黑馬說,你先別買車,租一輛試試,我聽大腳說,城東有一家專門出租神牛。明天叫大腳帶你去看看。

第二天,大腳用神牛帶著我去城東。坐在車上我問,大爺,這一天下來能掙多少?

李大腳扭頭打量了我一眼說,咋說呢,有人一天能掙三五十,有人一天能掙百八的。關鍵就看你吃不吃得了這個苦了。

我問,那你呢?

我嘛,李大腳晃著腦袋,一天下來,拿他半截老頭票還是沒問題的。

我說,那比上班強多了。

李大腳說,理是這個理,但是誰也不愿意干,低賤呀。

我說大爺,你停下,讓我試試,看騎得了不?

李大腳右腳一踩剎車線,神牛嘎吱停下,他回頭對我說,甭叫我大爺,叫我大腳就行。蹬神牛的不分大小,都是“?!弊州叺?。

我跨上神牛左歪右斜地蹬了沒幾步,就掌握了其中的技巧。我說大爺,不,大腳,你上車,我拉你過去。

一口氣蹬到租車的地方,我已能駕馭自如。惹得李大腳嘖嘖贊嘆,小伙子就是靈通,天生一個蹬神牛的材料。

噎得我兩眼翻白。

租上了神牛,李大腳開始對我傳授經驗。他告訴我,有幾個地方,去前必須問清具體位置,比如長脖子胡同,從頭到尾三里多地,到不同的位置價錢是不一樣的。另外他還告訴我兩個不拉:

一是孕婦盡量不拉,雙身子,太嬌嫩。李大腳說,前段時間就有個蹬神牛的,拉了個孕婦,過火車道把人家給顛小產了,賠了人家不少錢,人家還不依不饒呢。

二是醉鬼最好不拉,這種人坐上車就是個麻煩。李大腳說他就拉過醉鬼,那人找不著家,賴在車上愣是不下去,他拉著他在他們家樓周圍轉了足足兩小時,才遇見個醉鬼的熟人,把人給弄下去。錢呢,只給兩塊。兩個多鐘頭掙兩塊錢,虧大了。

蹬上神牛我才知道,大腳傳授的經驗絕對有道理。西遼城上至政府官員,下至平民百姓,都喜歡坐神牛,所以保不準會遇見難纏的人。后來我在大腳理論的基礎上追加了兩條:

一是帶狗的女人不拉。我遇到過這樣的事,一個女人帶著個小狗坐在我的車上,還把小狗放在座位上,嘴里嗲嗲地說,來寶貝,咱們坐神牛去姥姥家。也不知道是去她的姥姥家,還是狗的姥姥家。到了地方,女人甩給我兩塊錢,抱著她的寶貝去姥姥家了,我收拾坐墊上的狗毛時才發(fā)現(xiàn),坐墊讓狗日的狗給尿了。

二是上車不說具體去處的人不拉。我不是怕坐車的人到地方少給錢,而是那種感覺真的不好。上了車也不告訴你去哪,嘴里指揮著:往前!往左!再往右!整得人蒙頭轉向,好像車老板子趕著一個啞巴牲口。每當遇見這樣人,我總是客氣而堅決地“請君下車”。

即便這樣,我還是碰到許多窩心事。

比如我曾經拉過一個中年女人,帶著十幾歲的兒子。她坐在車上教育身旁的孩子說,不好好學習,考不上大學,長大了就讓你像這位叔叔一樣去蹬神牛,整天風吹日曬雨淋,吃一輩子苦。我說小朋友,等你考大學時,咱們國家大學可能也普及了,想不上都難,關鍵是要做個學有所用的人,要不,到時神牛怕都蹬不上。下了車,女人把兩個鋼蹦兒丟在我攤開的手里,狠狠瞪了我一眼,看意思,是我破壞了她對孩子一次現(xiàn)行的人生教育。

本來就是這回事,我是以身說法。我說錯了嗎?

還有一次,我拉一對情侶去城西。途中有一段上坡,我蹬不動了就下車往上推。那兩個人坐在車上相互推讓,男的說,我還是下去走兩步吧,小兄弟不容易。女的拉著男的說,不嘛,你身子虛,還是我下去吧。男的說咋能讓你下去呢,讓人見了笑話……我就是在他們的拉扯糾纏中,把車推到了坡上。我擦著滿臉的汗說,大哥大姐,這回你倆都別下去了,坡已經上來了。

還有一次,我差點跟人打了一架。

那是蹬上神牛兩個月后的一天中午,初秋的天氣雖然有些涼了,但是中午還是很熱。半天下來,隨身攜帶的一大瓶涼白開已經變成了汗水,從我的身上源源不斷地揮發(fā)了。我把車停在城南的一個胡同口,去旁邊的小賣部買礦泉水。我這個人不像大腳,喝不得生水,一喝就拉肚。

拎著礦泉水出來我傻眼了,停在路旁的神牛翻了。我圍著車轉了兩圈,心疼得不得了。順便說一句,這輛車是我新買的,我愛它勝過關云長愛他的赤兔。

三個輪的車怎么能自己翻倒呢,不用問,一定是被人推翻的。四下看看,只有小賣部旁的墻根下坐著三個中年漢子,眼神怪怪地看著我。

我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氣得開口大罵。一個趿著拖鞋,嘴角長著黑痦子的漢子站起來,手指著我的鼻子,嘴里也不干不凈地罵,兔崽子,車擋道了知不知道?推翻了算便宜你了,再罵,你信不信我給你砸了?你個小鄉(xiāng)巴佬!

來來來!你給我砸一個看看!我的火往腦門撞,往前湊過去,另外兩個人也站了起來。

就在劍拔弩張之際,胡同里出來一個白胡子老大爺,嘴里訓斥著那幾個人,過來推著我來到神牛旁,幫我把神牛扶起來,嘆了口氣說,孩子,別跟這幾個渾球一般見識,爹媽放你出來不是叫你打架的,掙錢最要緊。和為貴呀,和為貴。

在老大爺?shù)膭裾f下,我騎上神牛,嘴唇顫抖著,心里怨恨地罵著,離開了。想起那句“小鄉(xiāng)巴佬”,我氣得想哭,他憑什么就說我是個鄉(xiāng)巴佬呢?他怎么就知道我是個鄉(xiāng)巴佬呢?

我永遠能記住那個推翻我神牛的人,他的嘴角長著一顆令人討厭的黑痦子。

后來我漸漸明白了,怪不得被人家罵成鄉(xiāng)巴佬呢,原來在西遼城蹬神牛的,十有八九都是鄉(xiāng)下人。即便有幾個城里人,也都是上了年紀的老頭,比如李大腳,在工廠退休了,閑來無事,家里日子又不寬裕,才蹬上了神牛。

蹬神??嗍强嗔诵?但收入還是可觀的,一個月下來,我摸著鼓起來的口袋,覺睡得也香了。

在我眼里,大腳這個人還是不錯的,心腸熱,幫助我擔保租車這件事就是個例子。惟一的毛病就是小氣,蹬神牛掙那么多錢,抽的煙卻是一塊五的“力士”,聞著都嗆得慌。

后來接觸蹬神牛的人慢慢多了,才知道大腳在車夫中聲譽并不好,因為他還有一個更壞的毛病:愛搶活。比如某個蹬神牛的車夫正在跟坐車的人講價錢,這個時候往往是乘客想去的地方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怎么說呢,就是要兩塊車夫虧了,要三塊呢,乘客虧了,兩者爭執(zhí)不下之際,如果大腳恰巧趕到,就會湊到近前說,兩塊就兩塊吧,閑著也是閑著。乘客得到聲援,就會理直氣壯地據(jù)理力爭。車夫氣得兩眼翻白說,要拉你拉,反正兩塊我不去!這下正中大腳的下懷,對乘客一揮手說,上車,我家就在那兒,捎腳過去。

這叫什么?這叫“撬行”,最讓同行們忌恨。時間一久,大家都知道有這么一個李大腳,經常以捎腳的名義搶活,于是大家又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李捎腳”。

大腳占了多干活的便宜,卻也沒少讓車夫們耍。他在街上騎著空車時,經常冷不丁聽見身后有人喊,神牛!神牛!抬起右腳狠踩剎車線,來個急剎車,回頭看,原來是跟在他身后的車夫在喊。就在他愣神的工夫,對方一個沖刺超過去,往往這種時候,前方不遠總會有個等車的乘客,眨眼的工夫上了別人的車。這時大腳就會氣得不行。

大腳對我說,沒辦法,蹬了這么多年神牛習慣了,聽見有人喊就想剎閘回頭。有一回在街上騎自行車,聽見有人喊神牛,右腳向車架子前蹬去,習慣性地回頭,自行車撞在了馬路牙子上,摔了個蒙頭轉向,胯骨疼了半個月。

你這是落下職業(yè)病了。我笑著說,心里卻酸酸的。其實這種職業(yè)病很多蹬神牛的車夫都有?!吧衽!币辉~所指已經不單單是一輛車,而是車人合一的組合體。也可以這樣說,蹬車的人,只是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每當中午人少活稀時,車夫們經常聚在某個小巷的樹陰下歇陰涼,有時大腳在街上遛了幾圈沒有活,也會湊過去歇歇腳。這時就有人拿話擠兌他——大腳呀,今天家住哪呀?

大腳聽出其中的揶揄,就沒好氣地說,西遼城是我家,愛住哪旮住哪旮。

有人在一旁幫腔,大腳,盡干冤大頭的活,你累不?

大腳就漲紅著臉說,天底下哪有那么多俏活讓你干,不就是費點力氣的事嗎?又不是出租車燒油。

幫腔的人就說,蹬神牛燒的是血,比油金貴。

大腳撇著嘴說,還燒血,沒見你們哪個血被燒干了。

大腳身體并不好,經常拿手壓著肋巴骨,吵吵胃疼。我就勸他,悠著點,差不多就行了。每月不是還有幾百塊退休金嗎,掙多少是多呀。

大腳松弛的大眼皮一翻,瞪我一眼說,我要是有個你這樣能干的兒子,我還不蹬神牛呢!

嘮來嘮去才知道,大腳也不容易,兩年前患乳腺癌的老伴去世了,給他留下兩萬塊的大窟窿,饑荒好不容易還上了,兒子又該找工作了。這不最近托人走后門,光“上炮兒”就嘎巴拿出了一萬。工作好不容易有了,兒子又該成家了。這些都得靠大腳,一天天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三塊兩塊往起攢。

大腳嘆了口氣說,這都是命,攤上個游手好閑的兒子,整天不是打麻將就是和狐朋狗友們喝大酒,上班掙的工資還不夠他一個人敗壞呢。我要他閑著沒事一早一晚也出來蹬神牛掙點兒,可這敗家玩意嫌寒磣。

看不起神牛是吧,嫌丟臉是吧,那你有能耐別花我掙的錢啊。大腳摔打著手里的毛毛票,滿嘴的牢騷。

在初冬的車站,在眾多蹬神牛的車夫里,我終于聽到了一聲熟悉的鄉(xiāng)音:啊呢,去哪呀?

“啊呢”一詞,只有我的老家那塊兒才有,代表嘆詞“喂”,打招呼的意思。只是出外讀書這些年,我已經把它從我的詞匯里禮貌地剔除了。

說“啊呢”的是個小伙子,經常騎著神牛徘徊在火車站附近,二十左右的年紀,身材瘦得像夏衍筆下的“蘆柴棒”。

兄弟,家哪的?我上前搭訕。

烏牛嶺的。

烏牛嶺哪村兒的?

紅瓦窯的。啊呢,你問我這干嗎?你又是哪兒的?蘆柴棒猛然醒過神來,一臉狐疑地問我。

我是燒鍋店的,離你家五里地。

哎呀呀,老鄉(xiāng)!蘆柴棒很激動,搓著雙手渾身摸著找煙,煙呢?

車站里大喇叭響了,火車就要進站了。所有等在站外的車夫都上了神牛,眼睛緊盯著出站口。

我說,先不抽了,搶個“俏活”再說,回頭見面我請你喝酒。

幾天后的晌午,我和蘆柴棒再一次相遇。我倆騎著神牛,頂著初冬的冷風鉆進旁邊的小巷,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吃部坐了下來。

蘆柴棒名叫王滿順,二十一歲。 滿順告訴我,他這是第一次離家,之所以到西遼城來,是因為他的女朋友慧慧在這里打工。他和她是一個村的,從小青梅竹馬。

就在站前的福祥超市,染黃頭發(fā)的那個,一笑倆酒坑。滿順得意地笑笑。一杯啤酒下肚,臉上卻又堆起了愁云,長吁短嘆起來。

滿順說,其實我不想出來,但是沒辦法,心里放不下。小龍你不知道,慧慧這兩年在外面把心跑野了,去年回家,她竟然向我提出要分手。要知道,我倆已經處了兩年了。我當時聽了氣壞了,就追問她,是不是在城里有人了。你猜她咋說?她說,有沒有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已經明白自己的位置在哪兒了。你說她一個山旮旯里長大的,要文化沒文化,要工作沒工作,土包子一個。小龍你說,她的位置在哪兒?滿順憤懣地拍著桌子大喊大叫,舌頭已經伸不直了。

隔天,我路過福祥超市,特意進去買了盒煙,看見了那個叫慧慧的女孩兒。一頭黃發(fā),發(fā)型很前衛(wèi),相貌平平,但是身材很好。我沒有看到滿順說的那倆酒坑,因為慧慧始終板著臉,如果她不開口說話,我會把她歸為城市里這樣一類女孩兒:高傲,刻板,冷淡,居高臨下的氣勢里透露出涉世未深的無知。但是從她蹩腳的普通話里,我還是捕捉到了老家的氣息。

我沒有表明我的身份,因為滿順托付我,沒事的時候幫他留意一下,看慧慧身邊到底有沒有別的男人。

滿順的囑托讓我痛苦,因為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慧慧的異常。在她身邊,常常出現(xiàn)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在沒有確定兩人關系之前,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滿順。

西遼城的冬天說到就到了,接連捂了兩場大雪,緊接著春節(jié)就到了眼皮底下。我把神牛寄存在單位的大院里,托付門衛(wèi)鐘大爺照看,然后去商場買了一部手機,一身西裝,對自己進行了徹底的偽裝,乘上了回家的列車。

半年來,我只給家里去了一封信,告訴父母我在西遼城很好,工作及生活都順利,壓根沒提蹬神牛的事。我叮囑滿順回家時不要跟村里人提我,因為我們兩個村子相距太近,有很多親戚網,一個人知道了,所有的人就都知道了。如果母親知道我念了一遭書,竟然在城里蹬神牛,一定會難過得流淚。

我對父母撒謊說單位工作忙,在家里過完了“破五”,留下“上班掙來的工資”,囑咐妹妹好好念書,在父母眷戀的目光下,又踏上了回城的旅程。沒有人知道我在城里的經歷,沒有人看到我大腿上悄悄隆起的腱子肉,沒有人知道我的臀部已經磨出兩塊暗紅色的硬痂。轉過身去,它是一張面對城市泛起紅暈的鬼臉。

兩天后,滿順也回來了。他打電話叫我去他在城西租住的小屋喝酒。

滿順跟我嘮的還是慧慧。滿順說,慧慧這下怕是真的要跟他分手了。回去沒和他一起走,大初三的就到超市上班了。

我說,滿順我不怕你生氣,如果她的心不在你這里,你就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滿順說,分手我不怕,我就是怕她在城里上當受騙,讓人家給耍了。她要是真找到稱心如意的,我王滿順臉都不會紅一下,立馬跟她一刀兩斷。

我靈機一動,趴在滿順耳邊出起了壞主意。滿順狠狠推了我一把說,你小子念書念到狗肚子里了吧?我王滿順是那樣的人嗎?

我說,滿順你真是朽木不可雕啊,算了算了,就當我沒說,總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我的手機本來是春節(jié)回家包裝自己的飾物,沒想到會成為大腳求助的工具。

打電話的是一個女孩兒,聲音尖細,被隆冬的北風切割得斷斷續(xù)續(xù)的。女孩說你是不是江小龍?我說是呀,你怎么知道,我不認識你呀。女孩兒說我是XX飯館,我們這里有一個姓李的老頭喝多了,回不去家了,他要我們找你。

我按女孩說的地址到了飯館,看見大腳的神牛停在門口。進了屋,看見大腳趴在桌子上,醉成一攤爛泥。

大腳抬了抬眼皮,抻著舌頭跟我說,回……家,送我……回家,我今天是……現(xiàn)老眼了。

我把大腳攙進我的神牛,把他的神牛掛在我車后,往回走。半路上大腳說停車,停車呀,我要吐。

我一邊幫大腳捶背一邊問,你這是犯了哪門子邪,我記得你就一杯啤酒的量,今個兒咋還喝多了呢?大腳吐了一通,嗚嗚地哭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我那敗家兒子,神牛不坐,非要打出租。

我問究竟,聽完差點笑斷腸子。

原來,大腳蹬神牛在街上碰見了他兒子,兒子帶著剛剛認識的女友在路旁等出租車。大腳見了心想,打車多費錢呀,干脆叫他們坐自己的車得了(大腳撬行撬到出租車那去了)。哪承想兒子見他蹬神牛過來,慌忙叫了一輛出租車,帶著女友乘車揚長而去,把個大腳晾在了風中。

大腳的心頓時涼了半截,心說這小王八羔子,放著現(xiàn)成的神牛不坐,非要坐出租車,這不是敗家嗎?好好好!你敗家是吧,我他媽的也不省著了,下館子!大腳腦袋一熱,一頭扎進旁邊的飯館,沖服務員喊,上倆菜!尖椒干豆腐!油炸花生米!再來兩瓶啤酒!服務員是個手腳麻利的女孩,拿上來兩瓶啤酒,砰砰兩下,都給起開了。大腳當時就傻眼了,說你這孩子,手咋這么快呢,我喝不了兩瓶。女孩兒說喝不了你干嗎要兩瓶,聽你那口氣,我還以為你兩瓶不夠呢。大腳嘎巴嘎巴嘴沒詞了,牙一咬眼一閉,喝吧。兩瓶啤酒倒是造下去了,東南西北卻找不到了。

我說大腳,你咋這么死性呢,喝不了,打電話叫我來不就得了。你倒好,吃飯沒想起我,回不去家倒想起我來了。

大腳擦了擦眼淚說,你個大酒罐,來了我還得搭兩瓶,還不如自己解決呢。

我說,你咋就不會算賬呢,耽誤了半天工少掙多少錢?

大腳嗚嗚地哭起來,說這個敗家子,我辛辛苦苦給他攢錢找工作,還得攢錢給他說媳婦,他咋就不體諒體諒我呢?我容易嗎我……

我安慰大腳說,別哭了,要是我,我也會跑的。剛剛處了個對象,就碰見蹬神牛的老子,人家女孩兒知道了還不得拜拜?

大腳說那你也別跑呀,你就假裝不認識我,錢我揣兜里,消費的錢不又回自個兒家了嗎?這下倒好,我這拼死拼活地拉兩趟活,他一下就給出租車送去了!

唉,我要是有你這樣聽話懂事的兒子該多好。大腳抬起頭,淚汪汪的眼睛里滿是溫存。

我說,大腳你再胡說,我把你扔這兒不管了。

看著大腳可憐巴巴的樣兒,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當我得知滿順被打時,他臉上的傷已經結痂了。

我問咋弄的,翻車了咋的?

滿順說別提了,拉了兩個地痞,下車我沒等要錢,莫名其妙地就挨了一頓拳打腳踢。

滿順說挨打歸挨打,不過很痛快。

我說你有病吧,挨了打還痛快。

滿順說你不知道,有個蹬神牛的老哥出手打抱不平,把那兩個小流氓打了個屁滾尿流。今天我就帶你去見見這位大俠級的人物。

進了飯店,滿順給我引見了這位大俠,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壯漢,門板一樣的身軀壓得椅子嘎吱嘎吱響。

滿順說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江小龍,我老鄉(xiāng);這位是我新認識的朋友王勇。

王勇欠欠身,伸出鐵鉗一樣的手,握得我手生疼。

一邊喝酒,滿順一邊夸王勇。小龍你不知道,勇哥身上有功夫,一頓拳腳把那兩個地痞打得滾的滾爬的爬,要不是有人報警,他們就得跪地求饒了。

王勇一擺手說,不算事,以后都是弟兄,有困難吱聲,只要我王勇辦得了的,我會盡力。

干一個!

我說勇哥,你還是躲躲吧,這幫地痞會善罷甘休嗎?

王勇哧地一撇嘴說,兩個囊貨,我真還沒放在眼里。難道他們比老巴還霸道?老巴你們聽說過嗎,城北一霸。

王勇說,幾年前他剛到西遼城時,一下車就遇見了老巴。當時老巴也蹬神牛,說是蹬神牛,其實是個幌子,老巴是在車站釣魚,釣魚就是看準一個外地人,想方設法騙上車,拉到城外的僻靜處,狠狠地宰一把。

王勇說凡事該著,那天老巴偏偏盯上我了,把我哄上車拉到城郊,下車就要收拾我。我說大哥你不就是要錢嗎,我給你錢。我把手伸進口袋里,拽出的卻是一把刀。老巴知道遇上茬子了,當場抱拳說聲得罪,把我讓到車上,恭恭敬敬地把我送了回去。

我說勇哥,像你這樣的人應該給大老板當保鏢,蹬神牛屈才了。

王勇?lián)u著頭說,還真有人給我介紹過,不過我煩,感覺像看門狗,丟了性命不值。其實我現(xiàn)在這樣挺好,偶爾拉個外地客,黑他娘的一把,夠花就得了。這年頭,是狼吃肉,是狗攆出屎。這沒他媽的道理可講。

送走了王勇,我對滿順說,記住,這樣的人以后最好敬而遠之,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沒聽他說他也黑外地客嗎。

滿順說我知道,反正入了秋我就跟慧慧回去了,這個城市的一切就跟我沒有關系了。

我問慧慧同意跟你回老家了?

滿順說,慧慧說了,讓我給她點考慮的時間,入秋之前給我答復。

看著憨乎乎的滿順,我又想起了和慧慧在一起的那個男人。

大腳打電話來要我?guī)退峒?他要把自己兩居室的樓房讓出來給兒子。

大腳的兒子要結婚了。

我問大腳女方是誰。大腳說,就是在街上遇見的那個,沒想到兩個人發(fā)展得那么快——都那啥了,趁熱打鐵,拉點饑荒也得把事給他們辦了。

行李、衣服、舊彩電……我和大腳一人拉了滿滿一車,塞進大腳在城南巷口租下的小平房里。

有時晚上回來早了,我就跟滿順去大腳那里蹭飯吃。大腳做的飯菜味道寡淡,我和滿順偶爾會買只燒雞,拎兩瓶啤酒,跟大腳一起開開葷。大腳不喝酒,只是用僅有的幾顆牙啃些順溜的雞肉,然后嗦嗦嗦地吃飯,看著我倆“對瓶吹”。

從大腳嘴里,我們斷斷續(xù)續(xù)地知道了他兒子婚事緊鑼密鼓的籌備進程:老樓裝修了,買新家具了,彩電冰箱洗衣機搬上樓了……

那邊是大把大把的鈔票往外流,這邊是大腳三塊兩塊地往里掙。大腳心疼呀,他壓著疼痛的肋骨咬著牙根說,折騰吧折騰吧,反正一輩子就這一回,拉饑荒我扛著,我這個當?shù)碾m然沒大能耐,可也算對得起他了。

大腳兒子的婚期定在五一黃金周,我和滿順去參加婚禮。

我跟大腳說,我和滿順可要蹬神牛去,吃完飯就干活,兩不耽誤,不給你丟臉吧?

大腳說有啥丟臉的,蹬神牛咋了,這娶媳婦的錢,還是我蹬神牛掙的呢。

我和滿順換了一身新衣服,奔向舉辦婚禮的酒店。一路上,我和滿順不倫不類的打扮引來無數(shù)怪異的目光。

到了酒店,我看見還有幾個蹬神牛的,平常見面點頭,只是叫不上名字。

婚禮在一首優(yōu)美的婚禮進行曲中開始了。新郎新娘手挽手步入大廳。主持人介紹雙方、致詞,然后把作為主婚人的大腳請到臺前講話。事前大腳托我給他寫了個主婚致詞,洋洋灑灑一大篇,大腳還背了兩天。誰想大腳一上臺,臉憋得像下蛋雞,吭哧了半天就出來一句:好好過你們的小日子。事后大腳對我說,面對現(xiàn)場那么多人,一緊張,把我寫的詞全忘了,想來想去只有那句話。

我們和幾個蹬神牛的坐在靠門口的那桌,先匆匆填飽肚子,然后慢慢地飲著酒,準備等新郎新娘來敬酒后就集體撤離。

大腳帶著兒子兒媳來到我們這張桌敬完酒,大腳拉一把椅子坐下說,來,我陪哥幾個喝。

我說得了吧,就你那半杯啤酒的量,待會兒還有事,還是別喝了。

大腳不答應,說今天一定要陪大伙喝透了,過去我凈搶活,對不起大伙了。如今給兒子成了家,往后我也不像過去那樣抻著脖子往死干了,我該知足了。

那天,大腳真是高興了。啤酒喝了好幾瓶,竟然沒有醉。

參加完婚禮,我和滿順借著酒意,把神牛蹬到城東的大河旁,我們坐在河畔的水泥護欄上,眺望河對岸的鳳凰山。

滿順說大腳這個人看著小氣,倒是個好爹。

我說咋的,你羨慕了?

滿順搖搖頭說,不是,我只是覺得大腳這個爹當?shù)貌蝗菀住?/p>

沉默了許久,滿順突然問我,你知不知道王勇出事了?

我搖搖頭說,很久都沒看到他了,是不是又打架了?

滿順說這回不是,你還記不記得,前幾天市里突擊檢查神牛牌照的事,還抓了那么多沒有執(zhí)照的黑車。其實這只是摟草打兔子捎帶腳,他們真正想抓的是王勇。

我說你說話怎么帶拐彎的,到底怎么回事?

滿順說王勇?lián)屽X了,搶了一個外商的皮包,里面是整整三十萬。也是該著,那個外商就想要坐神牛逛逛西遼城,偏巧坐上了王勇的車,王勇就把他拉到城外打昏了,搶了皮包逃之夭夭。

我說這事我只聽了個風,你咋知道是王勇干的,他找過你吧?

滿順說你就別問了,反正你說的對,像王勇這種人,跟咱們不是一路人,不能交。

在八一路商場的門口,我看見了慧慧和那個男人,從兩個人的親密程度上看,我知道滿順沒戲了。

我終于忍不住跟滿順說了實情。滿順情緒沒有我想象中的激動,相反非常平靜。他說我早就知道他倆的事,慧慧也跟我說過,那個男人對她挺好的。

我說那你準備怎么辦?

滿順說怎么我也得干到秋天,到時回去收秋,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回來了,我在城市待不舒服。

但是計劃沒有變化快,剛剛進入夏天,滿順就跟我說他要回家了。

我說慧慧那里你是徹底放棄了?

滿順說不是,我是帶慧慧回家。

滿順沉默了半天,艱難地跟我說,能不能幫我找個熟人,給慧慧做人流?

慧慧懷孕了?我很意外。

別問了。滿順眼里涌動著淚水說,她是被人家給耍了,我當初那么勸她,她都不信,以為我只是為我自己。

我后來幫他們找了一個醫(yī)院的熟人,給慧慧做了人流。

做人流前,滿順、慧慧還有我,我們三個在醫(yī)院外的飯館里吃飯?;刍鄢灾灾畔驴曜?埋頭哭起來。

慧慧說滿順哥,我對不起你。

滿順說有啥呀,咱倆從小一起長大,我把你當親妹妹看待。

慧慧說根本不是那回事,滿順哥你還記不記得你挨打那回,其實那是我的主意。我只是想讓你吃點苦頭回家去,別再糾纏我。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把事情給攪了。我……太不是人了,不值得你這樣對我。

滿順大張著嘴愣了半天,安慰慧慧說,不要哭了,都是過去的事了,就不要提了。

慧慧在滿順租住的平房里靜養(yǎng)了一個月后,跟隨滿順回家了。

那個清涼的早晨,滿順蹬著神牛帶著慧慧來向我告別。他向我發(fā)誓,關于我蹬神牛的事,他和慧慧一定為我保密。

我說滿順你回家了神牛咋辦?

滿順說我蹬神?;丶?。

我說滿順你瘋了吧,幾百里的路,你得走到哪年哪月?

滿順回頭看了看坐在神牛上的慧慧,對我說,反正也不急,總會到家的。西遼城他是一刻也不想待了,即使騎行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心也是快樂的。

望著滿順蹬著神牛,漸漸消失在城外的遠方,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禱,滿順、慧慧,愿新一天的太陽,把你們新的生活照亮。

十一

滿順走了,我的日子仿佛空了許多,偶爾我會去黑馬那里坐坐,跟他說說老家。黑馬現(xiàn)在干得很好,他說再過一段時日,準備把抻面館兌出去,開個中型的飯店。

好久沒有看到大腳了,也不知道他去哪了,每次去大腳住的小屋,門都緊鎖著。

再見到大腳是在滿順走了一個月后,我看見大腳蹬著神牛出現(xiàn)在他居住的胡同口,整個人瘦了一圈,顯得更加瘦小了。

我說大腳,去哪了,怎么這么久找不著你?

大腳咧了咧嘴苦笑著說,看病去了。

我問啥病。大腳說肝癌。

肝癌?我瞪大了眼睛,不是嚇我吧你?

大腳說嚇唬你干嗎,大夫親自跟我說的。原來總以為是胃病,沒想到是肝上的病。

還是治治吧,沒準會出現(xiàn)奇跡。我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大腳。

大腳苦笑著搖頭,說治也是那德行,這病就是個無底洞。

大腳見我難過,反倒安慰我說,六十多歲了,也行了,要是在過去,六十歲就該活埋了。

我說那你還蹬個神牛出來干啥,干脆回去歇著,想吃啥,我給你買點兒。

大腳說脹得難受,啥也不想吃。悶在家里難受,就想曬曬太陽。日子不多了,出來見見太陽也是好的。

每天晚上收工回來,我都會去大腳的小屋里,陪大腳坐坐,說說話。

大腳說,這輩子我光顧看眼前的蠅頭小利了,沒交下幾個朋友。在我眼里,你是個真正的朋友,不知在你眼里,我算不算一個真正的朋友。

我說那還用說嗎。

大腳的病情急劇惡化,肝部疼痛得難以進食。他的兒子開始是每天或早或晚來看一次,后來就日以繼夜地守在大腳身邊。

我對大腳的兒子說,沒事的時候晚上就不要過來了,我替你守著,有情況給你打電話。

漫長的夜里,大腳被病痛折磨著,長一聲短一聲地呻吟。而這呻吟聲對于我,是一種更大的折磨。我說大腳呀,別哼哼,聽我給你講一個笑話,帶色的:

說有一個新太監(jiān),怕睡著了聽不見皇上的吩咐,又怕誤了皇上和娘娘的好事,就藏在了床底下。第二天早上被發(fā)現(xiàn)了?;噬险f好你個奴才,在朕的床底下待了幾個時辰?太監(jiān)說,回皇上的話,奴才在床下過了五更天?;噬蠁?你都聽到了什么?太監(jiān)說,一更天,您和娘娘在賞畫?;噬蠁?此話怎講?太監(jiān)說,奴才聽您和娘娘說,來讓我看看雙峰秀乳……

昏黃的燈光下,大腳苦笑著,臉上往下淌豆粒大的汗珠子。他說,小龍啊,我想最后求你一件事。

我說,咱倆誰跟誰呀,說不上求,你說。

大腳說,我死后,你能不能去送送我。

我說,不用你說,我也會去的。

大腳說,你騎著神牛送我就成,回來的路上還能捎個腳兒。

我說,大腳呀大腳,怪不得別人叫你李捎腳,你是車不走空啊。

大腳被折磨得一陣清醒一陣昏迷。醒過來他又問我,小龍啊,你說人有下輩子嗎?

我說有啊,當然有。

大腳說那下輩子我們還能遇上嗎?

我說當然能。

那下輩子我真希望你是我的兒子。大腳難堪地笑笑又說,要是你嫌吃虧,下輩子還是我給你當兒子吧,報答這輩子你對我的守護之恩。

大腳開始了長久的昏迷,進入彌留狀態(tài)。他蜷縮在毛毯下,像個睡在襁褓里的嬰兒。他雙手在半空中抓撓著,仿佛要抓住什么東西,嘴里痛苦的呻吟變成了咿咿呀呀夢囈般的呢喃,他好像已經沒有了痛苦。

屋外已經聚了很多人,商量著大腳的后事。

窗子臨街,馬路上的喧囂聲海潮般地起伏。偶爾會有一兩聲熟悉的呼喊,透過窗子傳進來:

神?!?神牛!

每當這時,尚有知覺的大腳就會停止呢喃,右腳猛地向下一蹬。惹得他兒子不止一次湊過去,手指在大腳的鼻子下試探著,看看是不是還有氣。

那一刻,我的手心癢得厲害。我真想沖過去,抽這兔崽子兩個大嘴巴子。

我說,你他媽的別老去打擾他!你沒看他在踩剎車線嗎?你讓他踩!

大腳沒有再看見第二天的太陽,半夜十一點三十五分,他舒展開蜷縮的雙腿,安然停止了呼吸,享年六十三歲。

天氣預報說,今明兩天晴。而這晚的夜空卻陰得厲害,有雨意。

第二天一大早,我袖口別塊孝布,神牛上扎塊白綾,跟隨在靈車的后面,緩緩駛向城北的殯儀館。

秋風獵獵,喇叭聲咽。

我把神牛停在殯儀館對面的道旁,看著靈車緩緩駛入殯儀館的大門。我不想進去聽那些千篇一律的悼詞,真實的大腳在我心中。

一個多小時后,殯儀館高聳的大煙囪飄出淡淡的青煙,大腳上路了。

我攏起雙手對著高空呼喊:

神牛!啊呢!神牛!

天空也回應著我的呼喊:

神——牛!啊——呢!神——牛——?!!?/p>

淚水不知不覺流了滿臉。

大腳啊,天堂的路上,踩一踩你的剎車線……

十二

深秋,我在車站廣場的審判大會上,看到了被抓捕歸案的王勇。審判員宣判:嫌疑犯王勇,犯搶劫罪,判有期徒刑二十年!

王勇沒有看見我,他空洞的目光掃過人群,投向城東蕭瑟的遠山。

二十年后,王勇整整五十歲。

兩個月后,我賣掉了陪伴我兩年多的神牛。此時的西遼城,許多蹬神牛的老面孔已經消失了。政府下了令,為了安排下崗就業(yè)人員,外來人員一律禁止蹬神牛,不再給辦理牌照。過去這個被人蔑視的行業(yè),開始成了下崗工人再就業(yè)的熱門。雖然我的戶口是這個城市的,但是我還是選擇了離開。我準備南下去廣州,那邊的同學已經不止一次給我打電話,邀我過去發(fā)展。

我要離開這座城市了,沒有人為我送行。

在去火車站乘車前,我站在路上,對著車水馬龍的大街發(fā)呆。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如果在一小時之內,經過我身邊的神牛有一百輛的話,那么我要坐第一百輛去車站,如果達不到一百輛,那么我就步行去車站。

可以想象到當時的情形,我站在路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往來穿梭的神牛,像個傻子??倳械派衽5能嚪虬衍囃O?問我去哪。我搖著頭不說話,問我的人就費解地搖著頭,驅車離開了。

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

九十八……九十九……

一百!

第一百輛神??罩?。

神牛——嗨!神牛!

遠遠地我就招手。車夫緩緩地把神牛蹬過來,提腳一踩剎車線,神牛嘎吱一聲,在我跟前停下。

搭話時我愣住了,蹬神牛的人瞅著面熟??匆娝旖堑暮陴碜?我馬上想起來,眼前這位,就是當初推倒我神牛的那個人。

兄弟,去哪兒?他問我,一臉謙卑的笑,想必他已經不記得我了。

我坐上車,用我曾最討厭的方式對他說,向前走!一直向前走下去!

責任編輯 牛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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