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的形象
夢亦非:請先介紹一下你自己和你的詩歌生涯。
周薇:從中學的時候我就開始寫詩歌,好像第一首是寫的一只小貓,不過現(xiàn)在忘記啦.曾經(jīng)有位女詩人說過:“藝術在表面上看起來好像來者不拒,非常和善寬容,其實在內里是個極端冷酷殘忍的世界?!被蛘呶覀兠恳粋€人都會有這樣的經(jīng)歷與感覺,當你開始做決定的時候仿佛什么都很簡單,而路總是在走到最后時才發(fā)覺艱難。
在我進入了詩歌的領域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那些站在詩歌上歌唱的人們,他們的高度是我永遠無法到達的凈地。在葉芝面前,在博爾赫斯面前,在帕斯面前……在所有純潔的靈魂翅膀下面,都有一顆敏感而嚴謹?shù)男?而我自己是多么卑微而平凡的一個。
回首我在作業(yè)本上寫下的第一首詩到現(xiàn)在,我的心情不知喜憂轉換了幾次。由最初單純寫作的快樂到如今思考的沉默與越走越艱難的困惑。
但是詩歌不允許我放棄。哪怕我僅僅只是那么普通的一個,可是當我寫下自己靈魂歌唱的聲音的時候,當我忠實地記錄下深夜里獨自地拷問與獨白的時候,當我為一個詞語而費盡神思的時候……當我認真而專注地做這一切的時候,我是多么的快樂!
我想只要我們用心去做了,無論結局如何,當我們在路上的時候,我們的眼里、心里會有陽光、有風、有美麗的夜晚與星星、有一切美好的事物與感受,這才是最重要的。
無論選擇的是什么道路,只要能夠走得快樂無悔,這就是最美麗的人生!這就是我所熱愛的詩歌!
夢亦非:我注意到你的詩中,愛(包括愛情)是一個常見的母題,我們認識快十年了,這十年來你似乎沒有更改過對這個母題的熱愛。
周薇:也許是吧。愛,是人生中一個永恒的主題,同時也充滿了不確定性,就像流水,遠看它無處不在,近到眼前,水一直在向前,你永遠也沒有辦法握住流遠的水。但是我個人認為,愛并非是我全部的寫作目的和主題。死亡和黑暗,或者光明與安寧也同樣是我一直在追尋的,或者迷戀的主題。
夢亦非:事實上,我們這個時代將愛情改造成了一個“題材”,一個進入女性生命內在的通道,一個寫作中的“話題”,它可以是任何東西,但它不是原初意義上的愛情本身。許多人寫過“愛情題材的詩”,但不是愛情詩。而在你的寫作中,我還能發(fā)現(xiàn)純粹意義上的愛情詩。這意味著什么?
周薇:也許我一直在愛著,與現(xiàn)實無關,與目的無關,與對象無關,我覺得讓我說東西出來,好難只有當自己反拷問自己時,才能和真正的靈魂對話,說起詩歌,說起生活,我似乎總是過得一團糟。我想過做永遠盛裝的孩子,出席這場一個人的盛宴。微笑著走向死亡的盡頭。
有時候向往陽光,微笑,明亮物質的東西,但是本性里其實是陰冷,自私,傷害,永遠是與快樂的往事相隔如夢,而只有詩歌能讓我寫得痛快淋漓,寫得真實,寫得毫無防備。就像貪念一杯好酒,貪念一個美夢,我貪念,這種堅強和軟弱,貪念,這種自說自話,不需要珍惜的藥。
詩歌帶我飛過很多地方,幫我長出我自身并不能長出的翅膀,幫我喊出了我不敢喊出的聲音,甚至幫我流出了我不能流出的淚水,給我這一生,添加了燦爛的一筆,盡管這是陰冷潮濕的一筆,相對于我過得虛偽遮掩的一生,詩歌是我唯一真實的面具。而它總是看到我在夜里一再地落淚。它見證我為了忘卻地記憶。見證了我如何冷酷地縫合一個又一個的傷口。而它保持沉默和高度。這就是詩性。雖然我不懂,但是我是它的仆人,卑微地貪婪的仆人。
而我們行走在路上,像無知的孩子,不懂得得失,不懂得慈悲,甚至不懂得感恩,不懂得這美景是如此美麗,而又是如此短暫,值得我們如此珍惜。而我們總在錯過,一路走來,我們總在錯過。而那深夜里突然而來的傷感,用什么來填補,這種感受只能隱匿在文字之下,才能存活得更久一點。
如果詩歌是那壇叫“醉生夢死”的酒,我愿意長醉不醒。
夢亦非:我近年來的努力是寫一些“日常題材”的詩,比如友情,愛情,景物、贈別等等,我們的時代缺少這些農(nóng)業(yè)時代常見的美好的東西,我們的寫作中也少見,找到自己的一種方式去恢復這些東西,也許是很有意思的事。你似乎可以在“愛情”這個題材上努力?
周薇:其實我感覺我的詩,或者不能叫詩,只能叫些小東西,一直都是冷酷無情的,在這種冷酷中向往中一點溫熱,不要太多,就像一些金屬物質,比如鋼鐵,我一直對這種物質感覺害怕,因為相對于它的堅硬,皮膚就會過于柔軟。但是握住冰冷的鋼鐵時,感覺到比自己還冷的東西,在手心里慢慢變熱,那就是一種安慰,一種諷刺,一種心酸。這也許是愛的本質,互相溫暖,但也脆弱得會彼此傷害。
蝙蝠的神秘
夢亦非:我明白你所說的,我在你的詩中看到一種“歇斯底里”的異質,表現(xiàn)為一種被撕裂或加速到極端的變形的美。
周薇:是,那是一種比所謂正常節(jié)奏更快,更具有瘋狂的下墜感,毀滅感的飛翔速度。就像以前有個西臘神話,有個人為他的兒子用蠟燭做了雙翅膀,當他兒子飛在陽光下的時候,蠟燭溶化,他下墜,他失落。那種完全把自己交給地心吸引力的時刻,有對死亡的恐懼,也有一種解脫,更有一種自暴自棄的傷害。
夢亦非:說到這,我想起你一首寫蝙蝠的詩,你似乎就是那個“蝠”的形象,在文字中,在詩壇上。
周薇:我一直對蝠的定義耿耿于懷。它不是獸不是鳥,在獸外在鳥外,被誰都不認同,找不到歸屬感??赡芤彩沁@種內心的寂寞,才讓我對“愛情”這個題目,充滿了報復和執(zhí)著。蝠是一種沒有立場的動物。
夢亦非:所以你的詩中會有一種哥特式、神秘主義的東西。
周薇:呵呵,應該有血腥的。我看過左拉的一部小說叫《紅杏出墻》,他在那部小說里把人分了四種性質的,有一種人就叫多血質,特別沖動、神經(jīng)質、隱忍。
夢亦非:這與你有點像啊,你不但沖動,還表現(xiàn)得比較偏執(zhí)、異類。這在生活中未必是好事,在詩中,卻絕對是好事。
周薇:在生活中,我是馴服的、溫順的,越極致,在詩歌中就會越瘋狂,也許與我星座有關。我的內心深處,有兩種性格的人,在孤獨的城堡中,遠遠相望,不能對話,彼此深愛又彼此厭倦和仇恨。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寂寞,水中的空城。在這一點,我覺得我像卡夫卡,他想生活在地底,平時孤獨的思考、生活,當他忍受不了時,他希望他的未婚妻能下來陪他,更多的時候,他拒絕和排斥她,所以他們分分合合。其實,從人性來說,這不僅僅是自私,更是一種對寂寞的頂膜,就像吸毒一樣,抗拒不了,也戒不掉。有時候,我也像生活在古井中,偶爾有清風拂過,能讓我感悸動。但悸動過后,我仍是孤獨的井水,不管生活怎么折騰,我只能滿含熱淚,在冰冷的文字中尋找安慰。
夢亦非:我也注意到你詩歌中的沖突:希望與失望、白晝與黑夜、平靜與激情之間的搏斗,結果在文本是呈現(xiàn)為感傷、破碎。似乎生活于你而言是一種負擔。但你不是逃避而是沉入了生活的“井底”。
周薇:這就是矛盾吧。以前我也和朋友討論過這個問題。我不能做到黑白分明,我總是在中間狀態(tài),沒有鮮明的態(tài)度,對于生活也是,我不能放棄生活,選擇自己想要過的生活,也不能放棄夢想,因為那讓我更痛苦。所以我對自己在內心深處是唾棄的,又是同情的,是絕望的,又是哀怨的,就像冬眠的蛇的一樣冰冷無情,連自己都可以傷害了,更別說要放棄別的鮮血,但同時,我又是軟弱,充滿了不切合實際的同情心,對誰都不忍心傷害,結果只能傷害自己。佛和魔,天堂和地獄一直在我兩邊,我是一個沒有立場的人。比如這樣的詩:
王六從鄉(xiāng)下往城里扒拉時
偷過雞,逃過票
搶過錢
王六那時不叫王六
叫王二
到了城里王六發(fā)了財
不叫王二那土疙瘩名字了
他改叫了王六,如果能夠六六大順
如果王八不是罵人的詞就更好了
他給學校捐了點錢
就和老孔平起平坐
那天王六從新來的女秘書身上爬起來
電視正放到舊社會美國大兵用一個饅頭就侮辱中國
婦女
他趿拉著煙頭,提著褲子
他轉過臉,扔給秘書一條手鏈
他操著鄉(xiāng)下的方言罵
恥辱啊!不知恥辱的女人!
為了個饅頭就賣身
一定沒有文化
她娘的就不知道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道理嗎?
——《失蹤之后》
你看,也有與愛情無關的詩。
夢亦非:所以,這一切讓你的寫作較為破碎,風格多樣,唯美而殘酷,你并沒有關注現(xiàn)實生活對寫作的影響,更多是個人意義上的“邊緣書寫”,這也是我在眾聲合唱的詩壇中,在順大流的詩壇中一直沒發(fā)現(xiàn)你的原因,也是我尊重你的原因,你一直堅持自己的方式:詩歌的方式與生活的方式。
周薇:是的,這也是我想修正的說法的一個原因。我的詩歌,與愛情無關,與一切無關,只是因為我想寫,就像是筆有了生命讓我的手指舞動一樣,那種感覺,讓人圓滿,又想落淚。其實我也是個很安于孤獨的人,因為一個人在那樣的生活方式久了以后,就會習慣。如果故意改變,反而會因為失去場景而慌張。我的場景就是一地破碎的月光,我的寫作沒有崇高的目的,或者是現(xiàn)實的意義,只是因為文字和筆的愛戀。
夢亦非:沒有對象的愛情,與我一樣,所以我一直我的那些愛情詩為“偽情詩”。
周薇:也許不,我的那些不叫情詩,如果非要定義,我愿意叫它們解剖式、冰冷、金屬、無情,充滿了理智,又有天堂的燈光,我習慣這樣在燈下,解剖自己。也解剖別人,不弄到傷痕淋漓不盡致。
素樸與感傷
夢亦非:好吧。我們來談一點八卦?你寫詩受到過哪些人的影響?
周薇:天性的吧。很久以前讀過席慕蓉和翟永明。還有就是懶。因為懶得表白,或者懶得讓人了解,所以我選擇了詩歌。
夢亦非:西方的詩人呢?
周薇:普拉斯、帕斯、葉芝。
夢亦非:你倒說說普拉斯與帕斯對你的影響,你們之間有中神秘的相似。
周薇:我喜歡帕斯,比喜歡葉芝還喜歡。我記得帕斯有首詩,寫到了一個關于暗夜中的煙頭,那讓我感覺充滿了神秘性、智性和一種迷茫與孤獨。帕斯的本質是羞澀而孤獨的,還有波特萊爾的惡之花,和普拉斯一樣,他們是一種毀滅的使者,毀滅一切信仰,不馴服于任何事物,包括死亡,所以他們選擇自己的方式,那就是拒絕。
夢亦非:普拉斯的“瘋狂”加上帕斯的歷史傾向加上葉芝的幻像,就成了你。
周薇:我沒那么復雜啦,我其實很簡單也很平凡,安于平凡,在月華下偷偷生長成精。
夢亦非:中國當下詩人你欣賞哪些?
周薇:可以保持沉默嗎?很多東西,要通過時間去驗證。
夢亦非:好。你想寫出什么樣的詩,或者說在你的想像中,什么樣效果的詩是你一直努力逼近的?
周薇:白開水一樣的簡單的句子,沒有深奧的句子,卻能打動人的句子,所以我在學習節(jié)制,因為傾訴的欲望,已經(jīng)妨礙了我的寫作。
夢亦非:那就是席勒所說的“素樸”的詩;我們七零一代也在向這方面努力了,這是成長的表現(xiàn)。
周薇:簡省的句子更深入人心,不帶感情色彩,卻能讓別人有喜怒的句子。我沒有關于這種理論的收集,這只是我自己的感受。看來不讀書是要落后啊,人家早已經(jīng)總結出來,我卻在要生活中自己摸索。
夢亦非:這類詩人,席勒說:“他的心靈不像賤金屬那樣留存于地表,而是像黃金黃色樣必須到深層去探尋。他被自己的作品遮蔽著,正如上帝被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遮蔽著。他就是他的作品,因為作品就是他本人?!?/p>
周薇:就我本人來說,我很認同這種說法。有種說法叫,人詩意地棲居。
夢亦非:感傷的作品易于表現(xiàn)才華,“感傷的藝術家的效果不是快樂祥和,而是緊張,是和自然或社會的沖突,是難以滿足的渴望,是現(xiàn)時代人所共知的神經(jīng)質。”以賽亞·伯林在評論威爾第時這樣說。你以前是感傷的,你想要往素相的方向轉變。我最近的寫作也一樣。
周薇:我沒有才華,我不想寫自己的傷痛,我想人家看到我的文字想起自己的傷痛或者幸福,就像看生活一樣真實,以前我抗拒生活,現(xiàn)在我在努力生活。
夢亦非:你想寫素樸的詩時,你成熟了,素樸的詩句就像沙灘上的木棒,洗凈了虛浮的東西,簡潔,輕,但它卻保含了滄桑與過程。
周薇:人必須要經(jīng)歷滄桑才懂得珍惜美好,也才會有深度。
夢亦非:陶淵明就是素樸的,年輕時你不會喜歡它,但上了年紀后會喜歡,因為素樸的詩是準確的、直接的,非要有過經(jīng)歷的人才明白它的妙處。
周薇:就像真正的美女懂得洗盡鉛華一樣因為那樣的美,與歲月已無關,而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姿勢。我喜歡王唯那樣的詩,留白很多,讓人回味。
關于女性
夢亦非:你的詩歌野心是什么?
周薇:引起共鳴,畢竟一個人自說自話,也很可憐不是嗎?
于一朵花的開放
噓,小聲些
冬天的太陽往后退去
現(xiàn)在就等這朵小玫瑰開放了
躲在玻璃罩下面
花瓣綻放我們無語的秘密
這些秘密,在水中
一縷一縷,漸漸遠去
我們坐在很遠的地方
聽著風,把椅子一次又一次
往后挪著,那些陽光就永遠不會下沉
花朵也不會再枯萎
——《花癡》
這是我比較喜歡的一首簡單的小詩。
夢亦非:你是越來越本質了。
周薇:人老了,就應該去承受本該自己承受的東西,那怕冷落,不可能逃避一輩子。
夢亦非:在你的生活中,寫詩讓你更幸福還是與生活沖突,你家里人反對你寫詩嗎?
周薇:家里人不理解,但不反對。我爸還看過我的詩,盡管他們不懂。我說過,詩歌,讓我在和生活的沖突中,得到了緩沖和發(fā)泄,所以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在詩歌中,我是幸福的,在生活中詩意地生活,自顧自地開放。
夢亦非:你是如何看待“女性詩歌”這個概念?
周薇:我覺得,女性詩歌,是被男性強權思想下逼出來的一種生存方式。就像三八節(jié)一樣,也像媒體歌頌的愛情一樣,因為這些東西在人類生活中已經(jīng)快要絕種,所以才貼個商標保護一樣。女性詩歌也是同樣的,但是不管別人怎么看待,自己的堅持才最重要。
夢亦非:其實我一直沒把你當作女詩人,而是當作一個“詩人”。
周薇:謝謝你的認同,我也不太喜歡和人家交流的時候,他們以女性詩人的目光看待我,人的本質是一樣的,我不想憑身份得到特殊待遇。你的認同如果是來自我的詩歌,我會更開心,所以我現(xiàn)在朋友越來越少,而生活化的東西越來越多,俗了,但大俗亦大雅,或者雅與俗的界線與我來說毫無意義。
夢亦非:在我看來,有很多事情沒辦法解釋的,所以你只談你的詩歌好了。
周薇:有時候我感覺自己太怕人家不了解那種感受,所以話總是說過、說多,如果能夠在精彩時戛然而止,那一定有更好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