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力之
蔣緯國承認國民黨的道義缺失
蔣緯國口述自傳中有兩處值得注意。其一,他說到抗戰(zhàn)后國民黨的“接收”大員“因為一已之私,使得接受變成了‘劫收”,“鑄成了大錯”。(《蔣緯國口述自傳》,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8年版,P14-15)其二,他說“我們的國家制度的確有很多地方值得批評,官員的辦事能力的確欠缺,辦事態(tài)度也的確不好,但是這不是中國國民黨的錯,也不是‘中華民國政府的錯,這是傳統(tǒng)養(yǎng)成的習慣,這種習慣存留在民間也存留在政府內(nèi),不論是誰,稍稍有權威后就開始耀武揚威了。……例如一個小小的二等兵,當他奉派去橋頭盤查哨時,自認為有了權威,執(zhí)行任務時就對老百姓大聲呵斥,或者有其他不禮貌的行為;共產(chǎn)黨看準了這一弱點,便對老百姓態(tài)度親切,老百姓自然傾向他們”。(同上,P284)
這里,蔣緯國實際上分析出,在20世紀上半期的國民黨與共產(chǎn)黨的沖突中,國民黨在道義上存在許多問題,如官員普遍性的腐敗,以及上上下下的專橫跋扈;而共產(chǎn)黨則正好相反,盡管實力上不如國民黨,但占據(jù)了道義的高峰。這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中國共產(chǎn)黨的革命代表了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和意志,具有道義的合法性,得到人民的擁護,“得民心者得天下”也。以蔣公子之身份,能這樣認識問題,實屬不易。
自然,我們——不只是我們通常會把道義性問題歸之于政黨的階級基礎問題,美國學者莫里斯·邁斯納(MauriceMeisner)在分析1927年的國共分裂時,也認為當初的革命對象是帝國主義及其代理人——封建軍閥,而接下來,城市的工人運動開始威脅到了資產(chǎn)階級的一般財產(chǎn)權,農(nóng)民運動則打擊了地主和豪紳,“這樣,從群眾的革命運動中就產(chǎn)生出一種社會革命的威脅,它直接威脅到構成國民黨的社會基礎的那些階級和團體:即城市資產(chǎn)階級和蔣介石軍隊的軍官隊伍。這樣,城市資產(chǎn)階級與國民黨的聯(lián)系和對國民黨的依賴便隨著這種社會革命的威脅的增長而加強;而蔣介石軍隊的軍官隊伍大部分成員,是擁有土地的豪紳階級的子弟,但這個階級現(xiàn)在已受到日益增強的農(nóng)村革命力量的威脅。”(《毛澤東的中國及后毛澤東的中國》,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P33-34)這就是說,國民黨的階級基礎是社會的有產(chǎn)階級,因此在本質上不可能善待一般的人民大眾。
但蔣緯國的分析認為,國民黨當時之所以不能善待人民,并非國民黨自身之過失,而是文化傳統(tǒng)使然,大概是指中國的官僚制度傳統(tǒng)從來就是視民眾為草芥的,民眾不必對國民黨有特殊的奢求。但是,正如蔣緯國所承認一樣,共產(chǎn)黨卻不這樣認為,共產(chǎn)黨走了一條善待老百姓甚至與老百姓打成一片的道路,結果共產(chǎn)黨勝利了。
黃仁字:共產(chǎn)黨置自己于道德制高點
講到道義合法性問題,美籍歷史學家黃仁宇在其回憶錄《黃河青山》中表現(xiàn)出的自相矛盾的態(tài)度其實頗有啟發(fā)意義。一方面,作為歷史學家,他認為,“道德的有無并非劃分兩大敵對政黨的因素。如果提到道德,原因不過是因為有兩套道德標準,個人很難從中選擇。每個政黨都有其黑暗面,被該黨本身極盡淡化,以為不過是危機時不可避免的小缺失,但敵對陣營卻認定是蓄意的惡毒??傊?,這就是內(nèi)戰(zhàn)前夕的典型心態(tài)。”(《黃河青山》,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P211)另一方面,作為歷史的親歷者,他又不能不感受到道德問題對國共沖突之解決的意義。
黃仁宇本非學者,他抗戰(zhàn)時投軍,成為一名年輕的國民黨軍官,見證了抗戰(zhàn)的勝利和國民黨此后的潰敗。選擇歷史研究的道路后,黃仁宇一直思考著國民黨何以失敗、共產(chǎn)黨何以成功的深層原因,他總是觸碰到雙方的道義性問題。不無戲劇性的是,黃仁宇早年結識一些共產(chǎn)黨人,如田漢、范長江。他后來回顧到這些人的道德立場,如田漢,曾經(jīng)對黃仁宇做過思想工作,黃仁宇說自己當時“顯然無視于人民的受苦,對解放運動毫無興趣,一定讓他徹底厭惡我。另外一個意見不同之處在于對蘇聯(lián)的看法,對他而言是社會主義陣營的偉大策略,對我卻是國際權力政治中厚顏無恥的自私自利。但是,他還是很容忍我,在我們短暫的相處時間內(nèi),他盡全力教我日文,讓我了解外語對教育有多重要。更窩心的是,我母親經(jīng)過桂林時,田伯伯和他母親殷勤款待。許許多多的小事提醒我,田伯伯的確把我當他的家人對待。他告訴我妹妹他關懷擔心我的處境時,我沒有理由懷疑他的關懷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他沒有小看我的念頭,他并不是郭沫若”。“田漢更增加了共產(chǎn)黨的吸引力”。(同上,P197)
再如范長江,黃仁宇說:“我當時并不知道,在國共和談時,范長江是周恩來的新聞官,一度待在南京和上海。他滿意在共產(chǎn)黨內(nèi)的職務嗎?沒有理由不滿。但身為朋友和讀者的我,還是會替他覺得遺憾。在當權政黨中高居顯位,忙著處理文告和傳單的范長江,再也不曾出版像《中國的西北角》那樣充滿力與美的作品。事實上,在加入共產(chǎn)黨的陣營后,他就再也不曾出版任何重要作品。不過,對范孩兒了解夠多的我知道,對他來說,文學成就或甚至自我表達本身并不是最終目的,而只是傳遞訊息的工具而已。對他來說,那個訊息就是中國的解放。如果目的可以達成,不論是透過無名的團體努力或署名的個人,其實都沒有差別。無論如何,他的署名是長江,背后的那個作家不一定非得是范希天。”“我多次想到他時,都覺得他的道德情操比我高尚。同樣的形容也可以放在田伯伯、廖沫沙和陳儂非身上。他們都是給予者,不是接受者。每當大我的運動需要集體努力時,他們就立刻去做,很少考慮個人問題?!?同上,P210)
除自己個人的直接接觸外,黃仁宇還注意到,在國民黨特務的眼中,共產(chǎn)黨人也是可敬佩的人物。他說,“在新四軍事件后,我曾見過一些特務佩服和尊敬他們所監(jiān)視的共產(chǎn)黨人士。他們知道,這些人都是有個性、有毅力的人物?!?同上,P216)
當然,共產(chǎn)黨員個人道義的崇高性并不能說明問題之所在,黃仁宇認為,“將國民黨和‘布爾喬亞畫上等號(左派人士常如此形容),并不是指國民黨人擁有股票和債券。除了極少數(shù)的人以外,事實上他們都沒有。包括蔣介石在內(nèi)的國民黨將領,出身背景和大多數(shù)的共產(chǎn)黨領袖都一樣,除少數(shù)人以外,他們的財產(chǎn)還不足以多到要用生命去捍衛(wèi),更不要說是席卷全國的內(nèi)戰(zhàn)。”(同上,P264)問題在于黨的價值取向。
黃仁宇重點提到了韓丁(成廉·辛頓)寫的《翻身》(北京出版社1980年版,該書記述了山西張莊的土地改革運動)一書,他說:“書中的一些段落也讓我驚覺自己的無動于衷,這也是國民黨的毛病,甚至孫中山也不例外。問題在于,貧富嚴重不均時,例如在許多已開發(fā)國家,其實并不是太嚴重的問題,前提是窮人的生存不致受威脅。但如果貧富的差距就是生死之別,即使是貧富差距不那么明顯,也會構成最嚴重的問題,亟需立即改革。我們國民黨這邊的人大
可以說:長弓的一切不是我們的錯,千百年來向來就是如此,完全是共產(chǎn)黨小題大作,以利他們掌權。事實上,他們持續(xù)戰(zhàn)爭行為時,我們的國家經(jīng)濟被破壞,全國永遠沒有重建的機會,而他們竟然還把全部責任推到我們身上!村民不曾聽過我們上述的辯白,即使有,也絕不會同情我們。只要我們象征‘法治,就是支持現(xiàn)狀,因此就是站在剝削者和壓迫者的這一邊。我們所提出的現(xiàn)代西方生活水準,對他們毫無意義,這里畢竟是中國的山西。‘快淹死的人有暴力傾向,辛頓警告。他證實‘人們提到過去,沒有不哭泣的。”(同上,P317-318)
黃仁宇這里說的就是共產(chǎn)黨的價值取向是解放中國的底層人民,首先當然是農(nóng)民,因為農(nóng)民是中國社會最受剝削、壓迫、欺凌的一群人——人數(shù)最多的一群人。黃仁宇說“我們國民黨這邊的人大可以說:長弓的一切不是我們的錯,千百年來向來就是如此”,頗為值得玩味,蔣緯國不就說了“我們的國家制度的確有很多地方值得批評,官員的辦事能力的確欠缺,辦事態(tài)度也的確不好,但是這不是中國國民黨的錯”嗎?可見國民黨真是對國家的黑暗、人民的苦難熟視無睹了,居然以“不是我國民黨的錯”來為自己的道義性闕如作辯護。
而共產(chǎn)黨深知,人民不需要對歷史進行解釋,誰“象征‘法治,就是支持現(xiàn)狀,因此就是站在剝削者和壓迫者的這一邊”,因此共產(chǎn)黨反其道而行之,打破剝削和壓迫的現(xiàn)存“法治”,所到之處,推翻人民頭上的剝削者和壓迫者,給人民以利益,這樣,人民用自己的手推車推出了革命的勝利。美籍學者鄒讜也認為,中國共產(chǎn)黨“和社會最下層的階級——尤其是農(nóng)民階級——建立了一種血肉相連的關系,這就等于把幾千年來在政治領域里無足輕重的階級拉到政治領域中來,并使之成為一種重要的力量。這是中國社會自秦漢以來最重要的變化,它完全改變了政治運動和政治參與的格式,并且最后導致了國民黨的失敗與共產(chǎn)黨的成功。”(《20世紀中國政治與中國知識分子》,《20世紀中國政治》,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P57-58)
記?。阂缘懒x性贏得世界、贏得人民
1972年,黃仁宇有幸參與英國著名學者李約瑟博士的研究項目,他注意到李約瑟在自己的著作中宣稱,“共產(chǎn)黨(對中國)的接管是個幸運事件,因為新中國也許可以避免西方在工業(yè)革命初期所犯的所有錯誤。在19世紀初,小女孩被綁在大箱里到地底運送煤礦;小男孩超時工作,導致眼力受損,身體變形;據(jù)馬克思說,倫敦的面包師傅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他還堅信,中國為求脫離停滯狀態(tài)而達成現(xiàn)代化,社會主義路線不但是最好方法,而且是唯一辦法。”黃仁宇表示,“一思及此,你或許想同意他的說法。”(《黃河青山》,P344-345)顯然,在冷戰(zhàn)背景之下,李約瑟對中共之所以抱有好感,就是出于道義性立場,李約瑟痛恨19世紀資本主義對人性的摧殘,當他看到新中國消滅了這一切時,便由衷地肯定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革命。
基于同樣的立場,美國著名漢學家費正清對1949年共產(chǎn)黨治下的新中國作了如下熱情的描述:“由于對中共的不斷增長的信任,是一片歡欣鼓舞。勝利的農(nóng)家子弟兵,嚴守紀律,禮貌待人,同過去軍閥部隊到處奸淫擄掠和剛剛離去的國民黨軍隊比起來,真有天淵之別?,F(xiàn)在的政府認真盡責,真正把一切骯臟的東西清理得干干凈凈——不但是街道和水溝,連乞丐、娼妓、小偷小摸都集中起來加以改造?,F(xiàn)在的新中國是一個人人感覺自豪的國家——控制了通貨膨脹,廢除了外國人的特權,鏟除了腐化,公民們都參加各種有益的社會活動,如修理公共設施,開展掃盲運動,防止疾病,跟做粗活的交朋友,以及學習《新民主主義論》和毛澤東思想,等等。所有這些活動都為理想主義的和有雄心的青年開辟了新的道路。中共組織慢慢地滲透到社會中,樹立行為的模范角色,規(guī)定思想活動,禁止個人的異己傾向?!?《偉大的中國革命》,世界知識出版社2000年版,P331)
國共內(nèi)戰(zhàn)已是歷史,但中國共產(chǎn)黨因道義性崇高而成功的經(jīng)驗卻是永遠也不能忘記的。當前,我們應該從道義性崇高的角度來深入學習科學發(fā)展觀,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如果將黨的道義立場看成軟道理,予以拋棄,那就會大難臨頭。
(本文編輯王正)